自从上巳节之前,魏贤便已称病告假,到了今日也还没归朝。本来魏贤告假,他也是乐得清闲,总算没人领着公家薪饷专职在他耳边碎碎念,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好生啰唆。
世人都美誉他们俩是君臣相得,建业盛世是他们一来一往一谏一纳而生的,对此李效有些不屑,他的言官又不是只有魏贤一个,再说了,要不是他宽宏大量,魏惠明这乡巴佬能在朝中安稳活到现在吗?能吗?
偏偏他李效号称是个以纳谏闻名天下的皇帝,这老臣都病到没法上朝了,他这个作主君的如果不去魏贤府里探望探望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只不过嘛,他这一趟探望注定就是「洗耳恭听」来着,让他怎么可能不纠结?
……搞不好明日魏贤就会活蹦乱跳地进宫了也说不定?
他内心挣扎,走来走去迟迟拿不定主意,让一旁的皇后看得眼晕,最后用一句「起居郎盯着呢」把他打发走了。只能说,皇后也是大陇盛世的关键人物,若不是她,那些敢公然跟皇帝硬碰硬的老头都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李效离宫之前,早让内宦去了一趟魏府,通知魏贤他要亲自去探望,接着才换过了常服,在内侍的陪伴下慢悠悠地到了魏府。
魏府坐落于京城北方,乍见之下比起其他京官的宅邸较没那么气派。魏贤从建业初年便屡劝李效不要铺张浪费,自己也以身作则,让想弹劾他的政敌找不到把柄。只不过那以身作则的劲儿……若非李效时不时寻借口给个恩典赏赐一下,魏府怕是要沦为整个北区最为破落的一户,要是外邦使节瞧见了,这要大陇的面子往哪搁呢?
魏府的总管亲自将李效领进了魏贤居住的厢房,那儿魏贤的妻子崔氏也正恭候着。
「臣妇崔氏见过陛下。」崔氏年少时是个远近驰名的世族美人,尽管早已年过四十,风韵犹存,仍然能让没什么阅历的小伙子看迷了眼,让有阅历的老头子头昏眼花。
不过李效第一眼见到朝他温婉展笑的崔氏,只觉得心中有些发毛,衍生了赶紧离开此地的念头。
原因无他,只因为十数年前他曾经赏了几个姬妾给一班臣子,哪个不是笑着谢恩了,唯独魏贤态度强硬,坚辞不受,理由只有一个:内人不会同意。他被当众驳了面子,很是不悦,原本开开心心的事儿呢,魏贤这硬骨头居然不领情!
为此他私下召了崔氏进宫,先是拿嫡妻该有的气度压她,再告诉她,如果还是不肯,就把眼前的毒酒喝了吧!结果,这名相貌静丽的官夫人二话不说,还真笑着将眼前谎称成酒的醋一口饮了,令他目瞪口呆。
隔日早朝,魏贤那纸上疏和着唾沫星子就砸得他满头满脸,几乎把他指摘成一个急色又风流的皇帝,不久后,连皇后都知道了他暗中将崔氏找进宫为难的事情,令他好一阵子都受着皇后的冷眼。
「免礼。」李效朝崔氏笑了笑,自动拉了把凳子坐到魏贤床榻旁,彷佛这样崔氏便无法对他怎么着似的。崔氏只是作为女主人出来对皇帝问个安,完成也就没她的事儿了,君臣相见难免提及国事,于是便寻了个借口出房了。
尽管对魏贤嫌弃得要命,李效仍挤出了一脸关切,「惠明啊!你这几日告假,朕想你想得紧呦!」
话刚出口,李效就先被自己肉麻到不行,这语气分明能感动人民感动天了,一听就是来魏贤面前求虐求蹂躏的,不过转念一想,将来的史书可能会提到今日的事儿,他咬咬牙,忍了。
李效的示好也不是没效果,魏贤咳嗽了几声,如他所望地报以琼瑶,神情感激,「陛下屈尊降贵亲身前来探望,不止是惠明之幸,更是大陇之幸啊!」接着又赞扬了李效懂得体恤臣子,是贤君所为云云。
作为一个称职的言官,魏贤鲜少称赞李效,更多的时候都是毫不客气地打皇帝脸,李效早习惯了在魏贤打完左脸后,伸出右脸给他打,魏贤今日的夸赞已然算是难得的福利了。
尽管魏贤言辞老套,不过夸奖谁会嫌少呢?正当李效被夸得浑身舒爽,魏贤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臣认为皇陵还是不宜太过铺张了,还有……」
吧啦吧啦、吧啦吧啦……
囤积了十来日的话像倒豆子似地一股脑儿滚出来,显然是不说完前不会停止的节奏,纵使李效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有种想要瘫在地上。
反观魏贤,李效方看到他的时候,脸色还带着病中的苍白,现在两眼发光,气色红润。
……到底魏贤是病人,还是他才是病人?
等到魏贤总算念得舒爽了,李效才直起脖子,用寥寥数句表示自己会考虑考虑打发,然后深怕他会再提起那些事似地,李效赶紧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朕看魏大郎颇有惠明之风,魏二郎则颇有才具,近日鸿胪寺卿也跟你一样告了假,诸国来朝的事宜都是由魏二郎包揽过去,倒也有条不紊,看不出是初涉国事,看来魏家不愁没有后人!」
李效草草带过魏贤的长子魏允之,却对魏涵之褒扬至极,可看出对魏涵之的喜爱之情。
魏允之当然有乃父之风了,虽然这阵子魏贤告假了,朝中却还有个魏允之,指桑骂槐的功夫一套一套的,比起魏贤更令他头疼。
魏贤听着,脸上笑咪咪的,其实他哪会不知道比起根本是自己翻版的魏允之,李效会更喜欢为人处事圆滑的魏涵之呢?
君臣闲话了一会儿,李效心忖总算完成任务,松了口气,正要告辞,嘱咐了番让魏贤好好休养,早日归朝时,魏贤的神情霎然严肃起来,问道:「陛下,上巳日前臣曾对您提到立储的事,至今陛下考虑得如何了?」
「近日为了诸国来朝的事有些忙,还没考虑。」
李效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尽管只有短短一瞬,作为十五载老臣的魏贤仍然经准地捕捉到了,他没有像过往一般当面揭破,只是看着李效的背影,道了句:「陛下……储不立则国不稳。」
李效停顿了一下,显然将魏贤的劝告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而后在魏贤的注视下,他不发一语地离去。
是日,李谖来见了皇后,将出丽正殿时,迎头遇上了太子妃杨氏。
李谖垂眸,低声道:「王嫂。」
太子妃全名杨子瑜是故太子李承的正妻,在李承薨逝之后,因膝下无子,依礼制本来应陪葬李承。
然而,因杨氏老父对于皇帝有救命之恩,加上杨父除了杨氏一个女儿以外,没有其他子女,因此皇后便以需要陪伴为由,先将她接到自己身边,过了数年之后,再将皇五子的一名女儿过继给杨氏,令她能名正言顺地继续待在宫中。
杨子瑜容颜婉约,十年寡居令她添上了一丝清冷,身型看上去有些瘦弱,虽然有一名女儿,丈夫的死对她而言仍是不可抹灭的打击。
见到李谖,她点点头,眼中的清冷敛去几分,「二弟。」
李谖本来想直接离开了,却听得杨子瑜问道:「二弟在宫外可习惯了?」
李谖已出宫建府多年,但这几年与杨氏碰头的机会寥寥可数。李谖年少时常常缠着大哥,比起其他弟妹,与杨氏的关系也更好,相处时间更长,只不过那都是李承去世前了。
杨氏想必是想到了这层,才问了句。
李谖规规矩矩答道:「是。」
李谖的性子本来便不太热忱,对他的言词简略,杨氏没放在心上,只是瞥了眼李谖,难得交代道:「二弟务必要好好照料自己……你大哥……」
你大哥生前最记挂的便是你这个弟弟了。
杨氏话没说全,李谖已经意会,「我会的。」
将作为长嫂的关心传达了,杨氏没再多话,轻挪莲步地走了。
等到脚步声远去,李谖才缓缓抬起头,看了眼杨氏的背影。
他不敢与她对视,只因一对上眼,他怕她会看清他眼中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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