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阶梯-醉卧泸定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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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渡河为大多数中国人所熟知,是因为中国工农红军的长征。也是因为这个,很多对历史并没有太多兴趣的中国人,还从政治教育课程,从各种影视作品中,听熟了另一个名字:石达开。

    大渡河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史中,增添了一系列英雄的名字,和两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安顺场强渡大渡河与十八勇士飞夺泸定桥。就在前些天,四川成都的报纸配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五十周年,还在轰轰烈烈炒作一件事:征集有探险精神的勇土,再次从全部撤掉桥板的泸定桥铁索上攀越大渡河天险。我不知道活动组织的本意是什么,但善于发掘各种意义的记者在报道中说,这样,在国庆大典即将到来之际,这个活动可以再现当年红军飞夺天险的雄姿,借此可以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云云。

    如此一来,一次很有挑战性的历险活动,立即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后来,我没有再关注这次活动举行的结果,只记得从新闻配发的照片上看到一些人正在抽撤桥上的桥板。看到那些桥板,我想起1988年夏天,我们第一次来到二郎山下的泸定。一天黄昏时分,大家喝多了一点酒,由当时还在泸定县工作的作家朋友高旭帆陪着到桥上散步。

    黄昏的光线里,大家的面目渐渐模糊不清,而西边的天空,最后的阳光把血红的晚霞照得分外明亮。强劲的河风吹得酒后的大家都有些踉跄。大渡河正在洪水期,汹涌的波涛声在山谷里激起巨大的回响。大家迎着河风趴在作为护栏的铁链上,看着西边那血红的晚霞一点点黯淡,最后完全消散,这时,我感觉到手下的铁链像蛇一样的冰凉。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是谁带的头了,反正,在满天星光的照耀下,大家都躺倒在木头桥板上了。

    跟冰凉的铁链大不相同的是,木头正在把白天蕴蓄起来的太阳光热慢慢发散。于是,被河风吹冷的身体感觉到了一种粗据然而实在的温暖。

    桥头上的泸定县城正渐渐安静下去,河水奔挥的声音却越发响亮。有人在扯着嗓子唱红军长征的歌,唱关于大渡河的歌,即便使尽了全身力气,也盖不过大渡河波涛的歌唱。

    我的头有些晕,便悄没声地把脸贴在了桥板上,因为木头上那粗粝温暖的冲击,也许还因为醉了酒,也许还因为别的什么,眼眶一热,泪水悄然滑落,无声而痛快地涌流,慢慢地洇开在杉木桥板上。在我心中,像画地图一样,一条红线蜿蜒而行,向西,向北。我知道,这是这条大河所来的方向,这条蜿蜒的情感红线,正是这条大河的千折百回。向西向北,那些茫茫群山哺育了这条河流,也哺育了我的身体与心灵。

    就在这天晚上,我突然打定了主意,走通大渡河。顺着大河溯流而上,我就可以循着一条人们不常走的线路回家。

    我发现,自己经常会给定一个自己的地理概念。如果我从泸定开始沿大渡河上溯,其实没有包含大渡河的下游地区。泸定以东以南,大渡河还穿过了好多个县,才最后在四川乐山市举世闻名的大佛脚下与青衣江和岷江汇合,再一起浩浩荡荡奔流向长江。也就是说,要真正走通大渡河必须从乐山大佛脚下开始。但在我看来,这段大渡河在我的心目中除了是一种地理,没有感情上的意义。属于藏区的大渡河,属于嘉绒藏区的大渡河应该从泸定开始。泸定是汉藏两个文化区结束和开始的地方。从地理上标识,河是大渡河,山是二郎山。

    二郎山的名字,许多中国人都从一首歌里听熟了它的名字: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古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岗。解放军,铁打的汉,要把那公路,修到西藏。

    如果不着眼于行政区划,只从文化分布来看,泸定就是西藏开始的地方。

    不管是关于大渡河,大渡河上的泸定桥,还是大渡河北岸高耸于四川盆地边缘的二郎山,在革命史歌唱性的乐观主义叙事中,都在不太具有空间感的中国人中间,普及了一种地理概念。

    在今天,使泸定广为人知的,还有蜀山之王贡嘎山怀抱里的海螺沟风景区。这个风景区以温泉和雄伟的低海拔冰川知名于世。在这个地方,在从亚热带到终年积雪的雪线,一两天之内经历的数千米海拔高度,从中可以学习到真正的地理。当然,还可以学习植物学与动物学。我在山上就曾经被三条银环蛇上过一堂生动的生物课程。旅行结束之后,因此还写过唯一一篇以动物(银环蛇)来推动情节发展的短篇小说,名字就叫《银环蛇》。

    在海螺沟的冰川与温泉盘桓几天后,同行的大队人马返回成都。我在泸定与大家分手,在高旭帆家里养精蓄锐几天,又去了一次康定,然后,于一个蕴雨的早上在康定车站乘上去丹巴县的班车上路了。

    流经康定的折多河是大渡河的一条支流,水量不大,但在海拔急剧降低的山谷里,显得特别汹涌澎湃。公路沿着狭窄的折多河谷一路向下几十公里后,众山之中的山谷豁然开阔,道路也显得平缓一些,浩浩荡荡的大渡河重又出现在眼前。

    宽大的河谷欲晴又雨,一些地方,被自天而降的灰蒙蒙的雨脚所笼罩,一些地方,被雨后的阳光照耀得格外明亮。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景象。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下车行走。也许是上天的特别看顾吧,没过多少时间,班车就停下来。这次,是因为昨天晚上爆发泥石流,公路被阻断了。

    这是班车第三次停下。

    第一次,车开出康定不远,一个旅客大叫起来,原来是车顶的货物颠下去了。

    第二次,是全副武装的公安与武警设了路障检查。他们挎着冲锋枪上车来,打量每一个人的脸,打量每一个人的行李,然后,下车挥动绿旗放行。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红色的尼龙旅行包被打量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里面除了一些干粮,一架笨重的珠江相机,几本书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但他们也仅仅只是注视而已,并没有要求我将其打开检査。

    现在是第三次了,不需要人告诉,只要看看公路上排开的汽车长龙,就知道对汽车轮子来说,此路不通了。泥石流从毫无植被遮掩的陡峭山坡上流泻下来,黏稠的泥浆还在从上面破碎的山体上源源不绝地向下流淌,淹没了上百米的一段公路。泥浆还从山上带下来一个个巨大的石头,这些石头把公路路面全部挤占住了。

    要是有人,有炸药,有推土机,清理这些障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没有人知道修路的人、炸药和推土机什么时候会来,也许在一分钟以后,也许要等上一两天。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了。于是,从车上取下背包,脱了鞋,挽起裤腿,淌过齐膝深的泥浆上路了。对面公路上,也是长长的一列车队。这一段路上只有很少的树木,所以,许多人只能蹲在卡车的阴影里,躲开雨后初晴毒辣的阳光。当我穿过这长长的车队的时候,不断有人从车厢阴影里站出来,拦住我。

    “老板要不要松茸?”

    “老板要不要虫草?”

    “老板要不要,要不要?”

    我说不要,不要。这时,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把我堵在了两辆卡车中间。他们也不像前面那些人那样,拿出什么东西来,而是定定地看着我。直到看到我心里发毛,其中的一个才笑了:“朋友,有点砂金想出手,多少要一点吧。”

    我说我不是收金子的人。

    “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不想解释怎么想走通这条河流,更不想向他们解释这条河流对我,对他们都意味着什么。

    另一个人逼过来了:“你总该要点什么吧。银元?文物?”

    我都摇头拒绝了。

    “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不知何故他们自己反倒露出了张皇的神色。

    这回轮到我笑了:“我回家。回马尔康。”

    “马尔康?你就这么走着回去?”

    我说,也许什么时候又搭上汽车了。

    然后,其中挡在我前面那个人努力把身子贴到车厢板上,让我过去了。

    仙人掌河谷

    阻塞在长长路上的车队终于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阳光落在两边光秃秃的破碎不堪的石山上,闪得人双目发痛发干。混凝土一样灰色的山坡上也有绿色,但不是树木,而是漫山遍野的仙人掌。

    我只是在画报图片上才看到过这么多、这么巨大、这么千姿百态的仙人掌。图片里的情景是在墨西哥荒野上。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在中国会有这样一个仙人掌丛生的荒凉地带。

    特别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汉藏交界的地区,在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攀升的群山渐渐峭拔的地方,总会有这样一个荒凉的、大自然遭到深重揉躏的地带。由北向南,嘉陵江流域是这样,岷江流域是这样,想不到大渡河流域的情形还要惨烈可怕。科学家把这种荒凉地带称为亚热带干旱河谷。他们还告诉说,这些地区,历史上曾经都是森林满被、和风细雨,但在长达上千年的战火与人类的刀斧之后,美丽的自然变出了一副狰狞的面孔。

    自然科学家告诉我们,这些森林一旦消失,整个自然生态将难以再重新恢复。

    这个地带在一个国家的两个民族之间,而不是在两个敌对的国家之间,这种没有理性的对大自然的盘剥,最后造成了眼前这种令人发指的景象。这次旅行结束后,我特别注意地想搜罗一些资料,看看这些曾经风调雨顺、绿荫满山的地带,从什么时候起,落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可惜的是,无论在哪一种语言的文书中,我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记载。

    曾经在西藏工作很多年的冯良寄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她的长篇小说《西藏物语》,一本是她编辑的原来叫做《康藏轺征》,现在取名叫物。这位刘曼卿女士是一个出生于拉萨的藏汉混血儿,藏族名字叫做雍金。她作为国民政府的特使,为加强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政府之间的联系所作的贡献,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史料中说,刘女士此行往返于南京和拉萨达364日,是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她在拉萨和人藏的路上,“竭力宣慰中央德意,及告以中央垂念边陲之殷,故深得藏民及统领土司、喇嘛等之热烈欢迎,达赖亦延其为上宾”。返回南京后,她应邀在国民会议上做了关于西藏之行的专题报告,国民政府主席特地颁发褒奖状。奖励词说:“国民政府以刘曼卿前经本府文官处委令,前赴西藏调查往复一年,克宣党国怀来之意,无愧轺车专对之材用,特给予褒奖,以示奖励。”

    我对这本书感到兴趣,因为她人藏的行程有一段与我的路线重合,在这重合的一段路线上,我想看看一个藏族人的记载是不是有别于其他人的记载。但我从她的行文里没有找到一个有藏族血统的人回到藏文化区域中,有什么灵魂上的共振的字句。倒是发现了“塞外孤征,感念曷既”等酸腐的语句。

    我读有关西藏的书,选择的标准与读别的书大不相同,我知道这也是一种偏颇,但不能改变我在阅读中本能的取舍。我读西藏的书,第一就是从字里行间感受读者是在融人还是疏离,如果其中有太强大的另一种文化的优越感,那好,对不起,我只有放下。

    我再从书架里找出这本书,是想看看,作者在泸定到康定的道中,在大渡河这段体现了人类最大程度暴力的河谷面前,有什么样的思考与记载。

    可是,我仍然没有看到。

    她好像没有看到那些破碎山体中的仙人掌。在我看来,这些仙人掌是大地里所残存的最后一线生机。

    我继续翻检手边有限的有关藏汉交往的史料。其中一函四册的线装书叫《边藏风土记》,作者查骞,光绪年间由四川总督任命为里塘粮务同知。期间曾在这条路上往还,结果留下了这四小册文字。在第四册中,在泸定县条下,有关于这些仙人掌的记载:“泸定县境内,产仙人掌。草生树本,高逾寻丈,状恶多浆,触手滑腻。土人多种以代墙,密如排棘。其实四棱三棱,深绿绛黄,味亦甘滑,呼曰仙桃。按《本草纲目》:仙人掌状如人掌,故以名。多生石上贴壁,性苦涩寒。然未见泸定之多且大者。遍山幽谷,莫非此树,臭气薰人不可耐。”这又是中国读书人典型的书斋笔调了。

    面对这种动人心魄的劫后的大自然,他能平心静气地去品味果实,想起在中医理论里的药用价值,那是一种我本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

    公路边,不断有穿着非藏非汉,面孔脏污的孩子,手里提着一筐仙人桃,期待着买主。虽然在烈日下行走,我口渴难当,虽然那些仙人桃散发出一种与无花果类似的沉郁的闷香,但我没有打算去品尝。我在想像过去这里曾经的青山绿水的景象。

    与此同时,让人更加沉痛的是,我知道,对大自然的劫掠还在远方云雾遮掩的深山里进行。

    公路下边,河道里浊流翻滚,黄水里翻沉碰撞发出巨大声响的,正是那些深山里被伐倒的巨树的尸体。落叶松、铁杉、云杉、冷杉、柏、桦、揪、椴,所有这些大树,在各自不同的海拔高度上成长了千百年,吞云吐雾了千百年,为这条大河长清长流碧绿了几百年,为这片土地的肥沃荣枯了几百年。但现在,它们一棵棵呻吟着倒下。先是飞鸟失去了巢穴,走兽得不到荫蔽,最后,就轮到人类自己了。

    不知为什么,当时我无端就想到了故乡村子一片已经消失的桦林。

    筘一片消失的桦林

    现在,当我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跳动,突然想讲讲那片桦林的故事。

    那片桦树林曾经存在的村子藏名叫做卡尔古,这个村子是一条古老驿道上一个重要的站点,所以,来往的回汉客商还给了她一个汉名:马塘。20世纪50年代,新建的人民政权修通了公路以后,这个地方在地图上便成了成都至国道213线一条叫做刷丹公路的支线上一个最小的圆点。所以,养路的道班既不叫这个村子的汉名,也不叫这个村子的藏名,而把这个地方叫做“十五公里”。

    就在栽着“十五公里”的水泥里程碑那个地方,有一条小溪从山腰的树林里流下来。沿着小溪,一条小路爬上公路陡峭的路肩,隐人满坡的白桦林中间。

    那是一条采药的小路,在那些白桦林间的一小座一小座的山崖上,我就采过木麻黄。那也是一条放羊的小路,因为桦林间有许多顺着山体倾斜的林间草地。这也是一条狩猎人的道路。记得曾有一个村子里的小伙子被一头小熊追赶,他逃出树林后,用石头把那头小熊打死在了公路上。

    有人踏上这条小路,却只是为了饱饱地去喝一次泉水。从公路爬上山路不用20分钟,就是那条溪流的源头。这眼泉水是卡尔古村四周众多泉水中最甜的一眼。但那泉水无论如何也没有桦树的汁液来得甘甜。

    春天,村里的小学校放学后,那片桦树林曾是我们童年时代的天堂。初春,钻进树林,只要用小刀在白桦修长的树干上割开一个口子,甜蜜清香而又微微有些苦淫的树液就可以流淌得满嘴满脸。

    但我没有能够与这片美丽的树林度完整个少年时代。

    文化大革命期间,从四百公里外的四川省城传来文件。那里要修一个叫做万岁展览馆的雄伟建筑,是献给全国各民族人民共同的领袖毛主席的。这个建筑有多大呢?曾经在红军队伍里呆过一阵子的大队长说,比土司的官寨还要大。一个还俗的喇嘛解放以前去过拉萨,所以他有资格说,土司算什么,毛主席的房子应该比布达拉宫还大。那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布达拉官到底有多大,但砍伐一直持续了大半年时间。不知是谁说的,向毛主席表忠心的桦木,应该是红桦,而不是白桦。但是,红桦生长在比白桦更高的地方。于是,村里的男人们每天一大早上山,伐倒一棵又一棵修长的红桦树。黄昏下山,并把一大段一大段粗大的红桦树干滚下山来。

    沉重的桦木下山时,显示了巨大的破坏力,小树、花草顷刻毙命,低处亭亭玉立的白桦也被冲撞得伤痕累累。林子里肥沃松软的腐殖土表层也被一道道犁开了。雨水一下,整天整夜,泥土与下面的砾石就往山下流淌。当年,那眼甜水泉的泉眼就被流沙深深淹没了。

    然后,从公社,从县里来的人,拿着尺子一段段比量,合格的,就有一个人在断面上画上一朵葵花,中间写上一个鲜红的忠字。因此,这些木头不叫桦木,而叫忠字木。忠字木装上一辆辆解放牌卡车,和一辆辆叫反修牌的苏联造卡车,翻过村子背后分隔开了岷江与大渡河两大水系的鹧鸪山,到米亚罗,沿岷江的支流杂谷脑河过理县,再走五十多公里,在汶川县城威州镇与岷江正流汇合,出岷山峡谷,到都江堰,然后到达天府之国的中心成都。

    那么多卡车来来去去,寂静的卡尔古村是多热闹啊!

    那时,我还没有比二十多户人家的卡尔古村更大的地理概念。

    那时最大的愿望是等往桦树断面上画葵花的那个人高兴了,把画笔交给我,在他用铅笔填好的轮廓里,填出一朵中心无蕊,因此也无从结籽,却长出一个大忠字的葵花。

    我,一个牧羊少年的手,曾经为拿起了那饱蘸油彩的画笔而颤抖过,因此我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没有最终成为一个画家,而是操起了文字的生涯。也正因了这文字的因缘,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循着当年运送卡车的忠字木所走的那条路线,第一次来到成都。所要寻找的目标,就是那座在卡尔古村人想像中比土司官寨,比布达拉宫还要巨大的建筑。

    那建筑应该非常巨大,因为砍去了整整一面山坡上所有成材的红桦。

    但我看到的建筑并不如我想像得那么辉煌。我没有想到当年的万岁展览馆是那样一种灰蒙蒙的颜色。在平原上,在一样灰蒙蒙颜色的楼群里,它一点也没有想像中那种圣殿的样子。我不能想像它会是这么一副庄重却远远说不上雄伟的样子,就像要不是亲眼看到,我不能想像鸽子敢于在这座建筑广场前的伟人塑像宽大的肩头拉屎一样。

    因此,我为了那片永远消逝的红桦感到痛心了。

    在这座城市出人久了,并成为她的居民以后,我慢慢熟悉了她的历史与地理,也就知道了,很多老成都人也在为这座建筑所在地曾经雄伟与沧桑的老城墙感到痛心疾首。

    还是回到那片桦树林,因为她毁灭的过程尚未完结。又过了两三年,毁灭的命运降临到了那些白桦身上。

    这回是北京城里发话:要准备打仗。

    卡尔古村那么的宁静与僻远,很多时候被遗忘,但也有时候与整个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准备打仗就是贡献出那片白桦林。村子里的男人们又带着刀锯上山了。白桦一株株呻吟着倒下。然后根据要求切成一定的长度,一定的口径。不合格的都扔在山上,不到两年就慢慢腐烂了。合格的就一垛垛堆在公路边上,等待着卡车队来拉到我们不知什么地方的兵工厂去。卡尔古村的人都被告知,这些白桦的用途是制造步枪、机枪、冲锋枪的枪托及其他木质部分。所以,这些白桦给我们卡尔古村带来了无上的光荣。

    也许因为这种光荣过于抽象,所以,直到今天为止,许多卡尔古村的人还在为那些白桦感到惋惜。

    其实,卡尔古村岂止是失去了这些白桦,我们还失去了四季交替时的美丽,失去了春天树林中的花草与蘑菇,失去了林中的动物。从此,一到夏天,失去蔽护的山体被雨水直接冲刷。泥石流年年从当年的泉眼那里爆发,冲下山坡阻断交通。有一年,我从外地回家,就被泥石流阻在离家两三里路的车里,过了一个担惊受怕的晚上。

    在那些白桦消失的同时,多少代人延续下来的对于自然的敬畏与爱护也随之从人们内心中消失了。村子里的人拿起了刀斧,指向那些劫后余生的林木,去追求那短暂的利益。也是一年春节回乡过春节,经常在夜半时分听到村里人在公路边忙碌,把盗砍的林木装上出山的卡车。这种情景我曾不止一次看见。

    就是这样,我目睹了森林的消失,也看到了更加令人痛心的道德的沦丧。

    故乡在我巳经是一个害怕提起的字眼。

    那个村子的名字,已经是心上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而我的卡尔古村并不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子。卡尔古村的命运是一种普遍的命运。所有坐落于我在这本书里将涉笔的大渡河流域、岷江流域、嘉陵江流域的村落,没有任何一个可以逃脱这种命运。

    所以,我才在目睹了泸定段大渡河谷里那些漫山遍野的仙人掌时,就感到这是已经破碎的大地用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力在挣扎,在呼喊,在警醒世人良知发现。但是,那种巨大残酷的存在却没人看见。刀斧走向更深的大山,河里漂满了大树的尸体。当河水流送完这些树木的时候,有一天,我们会突然发现,耳边流动的只是干燥的风的声音,而不是滋润万物与我们情感的流水的声音。几乎是所有动物都有勇气与森林与流水一道消失;只有人这种自命不凡、自以为得计的贪婪的动物,有勇气消灭森林与流水,却又没勇气与森林和流水一道消失。

    要知道,在地球的生命进化史上,要是没有水,没有森林,根本就不会有人类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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