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炎阳之纯精分,体乾刚之正色。
——晋成公《绥鸟赋》
一
顾明起晚了,一边匆匆忙忙系领带,一边埋怨我没有按时叫醒他,说今天给学生们上课,闹不好要迟到了。我往面包片上抹着花生酱,想的是他昨天晚上上网上到半夜,一点儿没有困倦的意思,今天早晨能起来就是奇迹。我说我不是宾馆服务生,没有定时叫早的任务,让他不要什么事情都指望着我。他说伺候好丈夫是日本主妇的职责,既然我在这里的名分是“家族滞在”,就应该认真地当好“滞在”,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人家成千上万的日本妇女都能在家中尽职尽责,我也应该行。
我觉得窝囊,来日本当家属三年了,搁下国内的工作天天在这儿洗衣做饭,擦玻璃拖地板,心内总是不甘。顾明说我在日本也可以同样写作,中国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在国外写成的,正因为拉开了距离,才会把许多事情看明白,才能写出更有深度的好文章。我说我不行,距离是拉开了,可是地气接不上了,人老是在半空飘着,甭说写作,连中国话也慢慢变得枯涩苍白,语言是要有环境,经常运用的,早晚有一天,我那行云流水般的汉语会在这净是“玛斯、玛斯”的地界被折磨得什么也不是!顾明说我这样的矫情是拉不出屎赖茅房,明明是自己江郎才尽了,偏偏要赖日本,日本怎么了,日本作家也有的是,得诺贝尔奖的也有,得芥川奖的也有……我说,快吃吧你,几点啦!
他看看表,吓一跳,拿起三片抹过酱的面包摞在一起,厚厚的一叠,张开大嘴咬了一口,推门而去。我在后头喊,吃太多了,你得减肥!
他说,从明天开始!
随着房门砰的一声关闭,我的悠闲主妇生活就开始了,像松了弦的钟,心情一下缓解下来,我给自己泡了杯茶,削了苹果,歪在沙发上,将电视调到三频道,八点三十,准时的是那部没头没脑的电视连续剧《渡过人间都是鬼》。一天一集,从一九九0年演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戏演得拖泥带水,温温吞吞,情节有一搭没一搭,半个月不看,照样也能接上。我回国办事,剧情中的男主角也到京都去寻找某某人,我从中国回来了,男主角还在京都转悠,就想起旧社会中国的评书,说到“秦琼卖马”,有某人要出差,跟说评书的说,真可惜,您的“卖马”我听不着了。说评书的说,放心走您的,这马我给您留着。十天后,听主回来了,秦琼的黄膘马还没卖呢,说评书的东拉西扯,说得照样很热闹,听众一点儿不觉得烦,可是剧情却一点儿没发展。这叫功夫!这“渡过人间”也真是渡过人间,跟大众的生活同步,开了电视剧的先河。
十点钟,对门的吉冈夫人要过来学中文,每周两次,雷打不动。吉冈的丈夫是株式会社的代表取缔役,用中国的话说就是企业的董事长,有钱但是忙,一个月也难见一两次,很多时间是吉冈夫人和她的小狗拉卜在家。吉冈学中文跟我看电视剧《渡过人间都是鬼》一样,拖拖拉拉不甚用力,学三个月了,至今还不会拼音,连“你好”也说不利落。我不能强求这个四十三岁的主妇能学出怎样的精彩,她来我这里学习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解闷,打发时光罢了。每回来学习,先要喝北京的茉莉花茶,吃点心,然后是家长里短地神聊,最后才是学习。学习一开始,她的拉卜就在外头用爪子抓门,很没教养。我奇怪拉卜怎会把时间掌握得这样准确,吉冈说拉卜的听力很出色,是世界级的好狗,目前拉卜正在导盲犬学校接受训练,跟她一样,也是每周两次。我问训练好了怎样,吉冈说做过初训,如果适合,就送到导盲犬协会去继续深造,成为合格导盲犬供残疾人使用。我说那样拉卜就不归你了。吉冈说是的,她随时得做好忍痛割爱的准备,她是导盲犬协会会员,有提供狗的义务。吉冈让我也参加导盲犬协会,我说我也没有狗可提供,我自己也不会导盲,给人家添乱……
每周除了教授汉语,我还负责社区东侧花池的清扫整理,这个花池由我和吉冈两家负责,我一三五,吉冈二四六。小区庭院清洁卫生有专职清洁工,但是各家各户(主要是闲得没事的主妇)“为了培养住户之间的团结友爱精神和社区意识”,成立了叫“VOLUNTEER”的组织,“VOLUNTEER”翻译成中文是“志愿者协会”。中国也有这样的协会,多是照顾孤寡,扶贫救灾,干些让人很感动的事情。日本社区的“VOLUNTEER”各家分工,做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给各家发放垃圾口袋,过节社区圣诞树的装饰,养护小区的花草树木等等。我和吉冈分管的花池不在主要位置,比较偏僻,因为离我们两家近,由我们管护理所当然。花池里没什么名贵花草,只有一排小冬青,四五株月季,一个永远没人坐的小石条凳。月季花除了粉的还是粉的,有时开有时不开,开与不开全凭它的兴致,加之那满身的尖刺,连猫儿狗儿也不愿靠近。不管花怎么样,我对这些花草却是从来不马虎的,浇水剪枝清扫,不敢稍有懈怠,这有一个国际影响在里头,不能让别人看着我们对公益事业没有热情,缺乏爱心,中国人从小就学雷锋,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
门铃一阵急响,着了火一般,原来是刚出门的顾明又转回来了。
顾明一副急赤白脸的模样,手上流着血,皮包带子也折了。我说怎的了,他说遇上了抢劫。我说赶快报警,打110。顾明说报个屁,早逃了!我问抢了什么,他说面包,他手里那叠子夹花生酱的面包被抢了。我说准是饿极了,在资本主义社会,饥寒交迫者是大有人在的。
顾明说他一边在汽车站等学校的公车,一边吃早点,就被抢了,所有等车的人都是目击者,要是报警,他们都可以作证,其中有他认识的古田先生、大岛先生和中村女士。
他说,就那么快,那么准,一阵黑风,让人猝不及防!面包就没了!我就追,就抡着包抽打,哪里追得上。
我说,到底是哪个袭击了你啊?
顾明说是乌鸦。并且郑重地补充说,乌鸦是害鸟。
日本的乌鸦实在是太多,它们的身影如同麻雀,随处可见。个大、壮硕,不畏人、不集群,跟中国“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的习性不同,它们不必朝飞暮归,不必成群结队地去田野觅食,在城里,在方圆数十米内,它们完全可以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大城市的垃圾为它们提供了足够的食源,它们的饮食条件,不比人差。常见闹市区,垃圾桶被蹬翻,塑料袋被开肠破肚地扯破,它们在其中上下翻飞,你争我抢,获取可食之物,渴了自会找到饮水机,老练的会蹬开水龙头,扬着脖子喝个酣畅淋漓,很是目中无人。乌鸦们爱扎堆,但并没有严密的组织,它们各自为政,谁也不服从谁,一帮乌鸦,没有领导,也没有臣民,它们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乌合之众”是它们的真实写照。乌鸦是有头脑的,它们将袭击对象寻找得非常准确,举着热狗、啃着冰激凌的小女生,动作缓慢的老年人,往往受到它们的光顾,它们多是从人的背后俯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食物,高飞上树,慢慢品尝。吓人一跳罢了,没有谁为了一口吃食去跟鸟们计较,但实在是太讨厌了,市政部门采取了各样措施,用炮仗轰,用笼子关,用声音吓,全没用,乌鸦们照样我行我素,过着悠哉游哉的幸福生活,成为大都会的成员之一。
顾明抹着手上的血说他恨透了乌鸦!
我说不就叼了你一块面包嘛,别小题大做行不行。
顾明将手举到我眼前说,你瞧瞧这血,现在还没止住呢,这些营养的流失,十块面包也补不过来!
我说,这属于误伤。
顾明说他跟乌鸦的事儿没完,有朝一日他会逮住它,做一顿乌鸦炸酱面!我说要那样我就得当嫦娥,奔月去。
反正是迟到,他倒不急了,先清理伤口又吃消炎药,说还要到医院去注射狂犬疫苗,说不定医生还会将他留在医院住院观察……
二
吉冈来上课,我跟她说了乌鸦的事。
她说,卡拉斯是神啊,顾先生怎能说它是害鸟?
我才知道,日本人管乌鸦叫卡拉斯,“卡拉”是它的叫声,“斯”是鸟,“卡拉卡拉”叫唤的鸟就是乌鸦。我跟吉冈说,卡拉斯在中国的名声不是太好,中国人将听到乌鸦叫视为凶兆,要有倒霉的事情发生。说谁的话不中听,也是“闭上你的乌鸦嘴”。我告诉吉冈,中国有后羿射日的典故,说的是古代,帝俊的十个儿子在天上肆虐人间,十个太阳同时照耀,大地一片焦土。嫦娥的丈夫后羿将九个太阳一一射杀,射杀时天空有金玉碎裂之声,流火飞扬,金羽四散,九阳落下地面,竟是九只三足金乌。乌鸦是太阳精魂的化身,戏词里头也唱“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景象”,马王堆出土的汉代帛画,里面的太阳也是一只三条腿的乌鸦。鲁迅小说《奔月》里说,大地一片焦渴,寸草不生,后羿射乌鸦,做乌鸦炸酱面,一而再再而三的炸酱面让美女嫦娥吃腻烦了,对乌鸦炸酱面深恶痛绝,吃了仙药升到月亮里去,永远的下不来了。
吉冈对嫦娥奔月故事大感兴趣,说这是个太优美的传说,她让我把它用汉语写下来,注上拼音,将来她在社区的文艺会演上朗读。我说你朗读还不如我朗读呢,她说那意义可不一样啊!反正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学习,一切不必认真,一篇几百字的小文加汉语拼音罢了,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这节课我们谈得最多的是后羿的乌鸦炸酱面,我费了近半个小时解释炸酱面的具体内涵和外延,至于乌鸦炸酱、猪肉炸酱还是鸡蛋炸酱,不过是所用材料的不同而已,制作流程是一样的。吉冈说乌鸦炸酱面一定是很难吃的东西,要不,嫦娥那个美丽的女人不会抛下丈夫一个人跑到月亮上去。我说乌鸦炸酱肯定比猪肉炸酱好吃,乌鸦和鸽子都属于飞禽,炸乳鸽是中国饭桌上一道名菜,鸽肉炸酱拌米饭,用大白菜叶子包了是中国满族皇上的吃食,满语叫做“包”。皇上吃的,能错吗?吉冈说甭管什么肉,炸酱面准是不能让人长期接受的。我说炸酱面是中国的国粹,在中国绵延数千年而不衰,自有它的道理,没有哪个中国人不爱吃炸酱面,嫦娥奔月,那是吃错了药,本质不在炸酱面……
下课的时候,为了证实炸酱面的优秀,我决定下次授课做炸酱面,以让吉冈对中国文化有切实的感受。临出门,吉冈让我转告顾明再不要说“害鸟”一类的话,她说乌鸦在日本很有人缘儿,当年神武天皇东征,遭到敌人攻击,是乌鸦领路,将天皇带出了险境。乌鸦在哪里筑巢栖息,就预示着哪里要兴旺发达,是求之不得的事哪!我说乌鸦早晨照顾了顾明,是不是顾明也会兴旺发达?吉冈说肯定是的。
傍晚顾明回来,进门一言不发直接进了浴室,原来是回来路过树下,乌鸦拉了他一身粪便。我将他要兴旺发达的话说了,顾明说,别听吉冈那娘们儿神说,她是没摊上,乌鸦要是拉到她身上,她会将天下乌鸦的毛拔光了。
清洗干净的顾明顾不上吃饭,就在网上查找消灭乌鸦的办法,开的是国际网,要在世界范围搜寻,他要跟卡拉斯们干到底,把它们赶尽杀绝!他脱下的那件白衬衫,成了我的灾难,花了大半个晚上也没有将它洗出来,连强力漂白剂都用上了,仍旧是脏污一片,没有半点效果。乌鸦是黑的,没想到它的粪便也是黑的,黑中掺杂了黏稠的油脂,不知有什么特殊的成分,任何洗洁剂对它都无效。
我拎着那件衣服说,乌鸦怎么老是跟你过不去呢?
顾明说,因为我不喜欢它们。
半夜了,顾明的打印机还在哗哗地响,他在下载消灭乌鸦的办法。为了一块面包、一件衬衫,花如此大的精力“报仇雪恨”,可悲的现代人,遇到一点点事都会跟电脑要主意,实际生活经验越来越低下,除了摆弄电脑,纸上谈兵,他真的什么也干不了。现在他在这里彻夜不眠,运筹于帷幄,煞有介事地设计,明天成群的乌鸦照旧欢快飞舞,那些黑屎照旧会拉在张三李四身上,这是永远不会相交的两条线。
我让顾明明天下午帮我给月季剪枝,说再不剪今年怕连一朵也开不出来了,这于我们的面子实在不好看。顾明说他已经帮我干过好几回了,那是主妇们干的活,他大学教授干这个很掉价。我说明天要给吉冈写出“嫦娥奔月”的短文,还要注音,更要准备炸酱面……顾明说,说你缺心眼就是缺心眼,谁给谁上课哪?她给你留的作业真不少!
我噗嗤乐了,可不嘛,谁是谁学生啊,怎么掉过来了呢。
三
阳台上,顾明的衬衣在春天的暖风中飞扬,衣服上那一团团的黑迹洇散开来,如同大团大团的水墨云彩,现代派的艺术风格,那是乌鸦的杰作。书桌上,杂乱地堆放着他下载的“消灭乌鸦”的资料,彩色印刷,带有图片。图片中有只乌鸦的头部特写,黑目黑羽黑喙,骄傲地呈气宇轩昂状。资料上说,我所居住的这座城里生存了两万五千只乌鸦,它们的主要食物来源是市民每日生出的大量垃圾。随着城市生活垃圾的增加,内容的丰富,乌鸦们根本不用到野外觅食,市民的剩余,养活这两万五千只乌鸦绰绰有余。根据调查,不少乌鸦已经出现了肥胖、高血压、高血脂等症状。研究人员说,如此下去,乌鸦群体中会产生糖尿病、中风……过肥的乌鸦会变得像企鹅一样,再也飞不起来。城市内,每天都有多起乌鸦袭击人的事件发生,乌鸦的粪便和鸽子的粪便,使一些古代建筑受害,内中还有传染源,可以引起人的无名发热……打击乌鸦,成了迫在眉睫的一件事。紧接着,资料上列举了消灭乌鸦的一二三,有人建议政府捕获法,有人建议垃圾加网切断食源法,有人建议自卫队轰赶法,有人建议声呐驱除法,有人建议垃圾掺杂避孕药法……五花八门,为此,市政部门成立了“乌鸦对策本部”,电话号码是12345678,专门收集市民对乌鸦问题的处理意见和建议。在市民提出的每一条建议下面,都有“对策本部”所长山田次郎的红字回复,在“捕获法”后面他说,虽可以直接减少乌鸦数量,但是要动用大量专业人员和专门捕获工具,这要增加财政开支,从市民税金中支出,恐怕众多纳税人反对,更何况有过“捕获作战”失败的历史,捕获之事不可轻举妄动。至于“切断食源法”,所长是这样回答的:眼看着乌鸦们饥饿而死,是惨不忍睹的,这种轻视生命的做法,于儿童教育不利……看来,“乌鸦对策本部”的立场是绝对和乌鸦站在一起的,所长所回复的一二三完全是出于对乌鸦的保护,所以,对“本部”不能抱有幻想……
我往阳台上看,恰巧有只乌鸦在楸树上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不知是不是抢劫顾明的那只。放下消灭乌鸦的资料,我来到阳台,它没有飞走,还在树上站着,一双阴鸷的小眼目光闪烁,满是警惕。我盯着它看,它立刻装得漫不经心,作出不在乎我的神态。树枝的高度与阳台相当,我们的距离很近,可以说是旗鼓相当地平起平坐,没有居高临下的俯视,也没有举目蓝天的高仰,四目相对,彼此都觉得陌生。
我从来没有这样近地观看过乌鸦,它很大,身材流线型的线条让人叹为观止,天光下一身闪亮的毛羽,刷了油一般,纹丝不乱。原以为乌鸦都是黑色,阴沉浓重的死黑,极近地平视才看出,它的黑羽中闪映着蓝绿,反射出青紫,流光溢彩,色调丰富极了。我想到了孔雀,想到了孔雀脖颈上江南春水般的颜色变幻,那是难以言尽的复杂,无法复制的调配,只让人感念苍天的造化,自然的神奇。眼前的它,较之孔雀的脖颈,多了沉稳和高贵,是至真至美的天然。帝俊之子,太阳精魄,焕采生姿,天皇贵胄,我为它的美丽感动,禁不住向它打招呼:嗨——
它不理,是桀骜的冷漠,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轻轻地叫它卡拉斯。
它仍旧是无动于衷。
彼此静静地对着,算计着,渐渐地它的眼神有些游离。
我折回房间,从冰箱里翻出火腿肠,奔回阳台,它还在那里,仍旧是依然故我,仍旧是讳莫如深。我将火腿肠朝它伸过去,它明明是看到了,却很矜持地将目光转向远处的海面,远方水穷之处,风云正起。卡拉斯不能理解我的举止,看来,它有它的生存原则,可以抢劫,却不能接受赠与,抢掠要花费一番心劲儿和风险,付出与收获获取了心灵的平衡。食之无愧;嗟来之食轻而易举,没有惯例,受之无端,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更何况难保居心叵测不在其中,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我把火腿肠搁在阳台栏杆上,用汉语跟它说,卡拉斯,这是给你的!
它望着坡下面的海。
海风渐渐地有了力度,带来了腥咸的气息,带起了海平面涌动的浓云。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海水的颜色在变暗,浪花从远处滚来,在礁石上撞碎,碎琼乱玉般地飞扬。
要下雨了,是来势凶猛的雷阵雨。
没有半小时,大雨便瓢泼般地倾泻下来,雷鸣闪电灌满天地之间,巨大的楸树在风雨中大幅度摆动。卡拉斯还在树上,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浇淋,随着风势,凭借那根并不粗壮的树枝,时而低低地压下去,时而高高地弹起来,大幅度地摆动,惊险异常。天哪,如此晃动它不晕么,不会掉下去么,我真地为它担心了。没有了太阳的照耀,卡拉斯变得暗淡无光,毛羽紧紧贴住身体,连头也抬不起来了。我想乌鸦应该有避雨的功能,可是这个卡拉斯怎么就不走呢?
拉卜在外面抓门,是吉冈过来了,给我带来了几本有关乌鸦的书籍,其中有一本夏目漱石的《伦敦塔》,内中提到了英国伦敦塔上的乌鸦。吉冈说乌鸦是英国和伦敦塔的守护神,今天伦敦塔上还饲养着五只乌鸦,每天由皇家卫队专门派人到塔上喂食,乌鸦的数量永远保持着五只,死去一只,捕获一只来补充……可见,世界上喜欢乌鸦的大有人在。
吉冈是英国牛津大学毕业生,有文学硕士学位。
小小社区藏龙卧虎,主妇们看起来每日柴米油盐,实则都不是等闲之辈,对面走来一个老奥巴桑,不知深浅你千万不能随便张嘴,焉知来者为谁?细想,我在这儿其实是很普通,很提不起来的一个。
雨过天晴,天空一片灿烂。
再往窗外望,楸树上已经没有了卡拉斯的身影,它什么时候离开的,不知道。那根火腿肠还静静地撂在栏杆上,它到底没吃……
阳台上,顾明的衬衫落在泥水中,大概是被风刮落了,拿回来准备重新洗,又发现绳子上的晾衣架不见了。找了半天也没找见,或许让风刮到楼底下去了。
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复印机印出的一般,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两样,昨天和前天如出一辙地相似,小康的日子竟是这般的单调无聊。我开始怀念国内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工作室,怀念那个一坐就塌进一个坑的旧沙发,怀念那台敲着敲着就出病毒的破电脑,怀念单位那些吃着大白菜,关心政治的同事……
终于,这天上午有了变化。
十点钟的时候,小区管理员和保安找到家来,说到了花池的事,我问是不是我的工作干得不好,有什么遗漏,管理员说不是,他问我在清扫过程中可曾注意到隔壁幼儿园有没有什么可疑迹象。我问什么叫“可疑迹象”,保安说比如什么不审的人物,异乎寻常的东西等等。保安说的“不审”就是“可疑”,是日本警察常用词汇。
我说,听您这问法,怎的像调查杀人事件一样,跟您说,要是花池里发现了血衣和作案工具,我一点儿不会大惊小怪,编故事,我是内行,在中国是专门干这行的。
对我的耍贫嘴,保安没有接茬。他说之所以来了解情况,是因为幼儿园院子里最近连续发生了偷窃事件,社区和幼儿园在联合调查这件事。
我不高兴地说,你们现在找我是什么意思?
管理员说,您负责的区域和幼儿园只隔了一排低矮冬青,一步可以跨过去,一步也可以跨过来,幼儿园门禁森严,如果罪犯不走正门,唯一的通路只有这排冬青。
我马上正颜厉色地宣布,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保安说他们在冬青附近也没有发现什么,一切都是分析,虽然丢失的东西不甚贵重,但是接二连三,反复发生,关系到了社区的声誉,是件让人很不愉快的事情。我问幼儿园到底丢了什么,保安说洗手池的肥皂。
我说,什么大不了的……
保安说肥皂是供孩子们洗手用的,一共六块,柠檬香味儿,是幼儿园统一从市场批发来的,这种肥皂颜色淡黄,做成各种小动物状,专为小孩子们使用,一般家庭中很少见。可是肥皂丢了五次了,他们做过了调查,每次都是在我们家清理完花池以后……
我的声音一下高了,说,你们以为我们家缺这几块肥皂吗?
气氛有些僵。
管理员说,不是那意思……是让您协助我们把问题弄清楚,我们也跟隔壁的吉冈家谈了,维护社区的安全,保证舒畅和谐的生活环境要靠大家共同努力,有什么情况,希望您及时向社区管理部门反映,我们二十四小时值班。
那两人走后,我心里像吃了苍蝇那么别扭,倒不是为了几块肥皂的丢失,别扭的是丢失的时间全在我的清扫之后,说不清哪!
第二天去打扫花池,我特意留心幼儿园那边的情况,墙边洗手池的肥皂已经采取了防范措施,每块肥皂都被装在红色的塑料网袋中,分挂在各水龙头下面,如同火鸡的嗉子,显得有些荒诞。院子里没有人,各类娱乐设施安置在庭院四处,压板、转椅、滑梯、沙坑,微风中秋千在轻轻荡漾,开着的玻璃窗里传出丁冬的琴声和孩子们的歌声。
这恬静的环境会出小偷?见鬼!
的确是见鬼了,我看到卡拉斯在玩滑梯!
卡拉斯一磴一磴由梯子蹦上去,在顶端停留片刻,再哧溜一下滑下来,再蹦上去,再滑下来,周而复始,乐此不疲。它完全可以不费力气地从下边飞到滑梯顶上,但是它不,它偏要沿着梯子很吃力地往上蹦,它是在模仿玩滑梯的小朋友。小朋友是不飞的,它也不飞。
乌鸦玩滑梯不知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无法从卡拉斯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像,那从高处倏地跌落,于它来说大概是新奇、快乐的,否则它不会这么有兴趣。从高而低,乌鸦的着陆从来是滑翔式的软着陆,如此被动的滑落是鸟类没有的,这于它不啻一种全新的体验。
卡拉斯玩得太投入了没有发现站在冬青这边的我。
现在我跟卡拉斯已经完全不陌生,它喜欢在楸树上停留,那个地方高瞻远瞩,风景极佳,它对坡下湛蓝的大海感兴趣,也对我们家的阳台感兴趣。不知什么时候,卡拉斯不再拒绝我给的食物,包子、烙饼、酱肘子、煮鸡蛋……它属于杂食类,什么都吃,有时候还会吞下成包的纸巾喝下半碗面汤。卡拉斯对肉食有偏爱,口味浓重,过于刁馋,很能浪费东西,往往是掏空了包子的馅儿将包子皮到处乱扔。小时候学过“乌鸦喝水”的课文,对它的聪明总是半信半疑。现在是领教了,不管它在不在树上,我将食物放在阳台上说:卡拉斯,这是你的啊!过一会儿食物没了,我就知道是卡拉斯叼走了。我说的是汉语,它竟然也能懂,比吉冈家的笨狗拉卜强。
顾明坚决反对我喂乌鸦,说乌鸦是小肚鸡肠,是见利忘义,是记打不记吃的小人,跟乌鸦交往我永远只有吃亏。我说什么叫吃亏什么叫占便宜啊,这话听着太功利,朋友之间,彼此能心悦就值得!顾明恨透了卡拉斯,看见它在树上就轰,不厌其烦,他听不得卡拉斯那略带沙哑的粗犷叫声,不让卡拉斯靠近我们家。顾明这个人不唯对乌鸦没有好感,他对所有的小动物都不喜欢,吉冈家那个没心没肺的拉卜,每逢见到他都会大摇特摇尾巴,抬起爪子搭到他身上来,只要主人不在跟前,他都会青着脸喝一声“滚”,把狗拨拉到一边去。问题是那个傻拉卜没记性。下回见了他还摇尾巴,还往身上扑。可是卡拉斯跟拉卜不一样,卡拉斯的记性非常好,每回顾明在阳台上出现,它都警惕地盯着他看,一双小眼滴溜溜随着顾明转,随时准备进攻的模样。卡拉斯对顾明的穿戴记忆非常准确,在我们阳台所晾的衣服中,哪件是我的,哪件是顾明的,它都能辨认出来,没人的时候,它会偷偷将顾明的衣服蹬到地上,有时会拉上一摊。常常的,阳台上顾明的衣服是脏污不堪,洗了白洗,卡拉斯这样做明摆着是给我找麻烦,但是它不这么认为。
为了惩治卡拉斯,顾明特意请教了大学同事古田敬二,古田是顾明在日本难得的朋友,爱吃中国猪肉白菜饺子,过节总要过来吃一顿,所以,他记中国的节日,比我们还准确,不唯春节、冬至得准备饺子,连惊蛰、芒种,一些跟饺子不搭界的日子也得吃饺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没有水饺子他不进顾家的门。他说日本的饺子都是煎的,严格说不应该叫饺子,应该叫锅贴,真正的饺子必须是经过水煮的,这样才滋润,才有特色。古田是鸟类生态学教授,是“乌鸦研究室”主任,在对付乌鸦方面他是权威,顾明找他算是找对了人。古田说,这事太简单啦,让我来对付乌鸦你不觉得是大材小用了吗?古田让顾明从花木店买一只专门吓唬乌鸦的黑猫模型,挂在阳台上,说这招很管用,所有的乌鸦都怕这个。
“黑猫”买回来,我仔细研究过,原以为内中会安设什么机关,却没有,一厘米厚的塑料片,没什么特别,关键是那两只猫眼,蓝玻璃珠子的,太阳一照,贼光四射!顾明很得意地将猫挂在晾衣服绳子上,怕不结实,系了三四个死扣。挂上以后一天往阳台跑了有二十几回,是想看看在黑猫震慑下乌鸦失魂落魄的惨状。这一天,卡拉斯没有在树上出现,顾明对古田给他出的这个招数很满意,说大学教授就是大学教授,那学问不是妄说的。我说卡拉斯之所以没来,是它的思路发生了混乱,又拿好吃的喂它,又拿黑猫吓它,它已经搞不清这个阳台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早晨,黑猫的眼睛被抠了,两个窟窿空空的,在绳子上一晃一晃。成了真正的瞎猫。不用说,这当然是卡拉斯干的,乌鸦研究室主任的方案在乌鸦面前以惨败而告终,挺没面子,虽然当天是清明,是中国一个大节气,古田也没好意思说吃饺子的话。紧接着,又发生了几起卡拉斯对顾明粪便轰炸的事件,人和鸟的仇是结大了。
现在看到卡拉斯玩滑梯玩得这样专心,我没有想到乌鸦竟然也有玩耍的童心。顾明上班路过,见我呆呆地往幼儿园里看,以为我还在为那些丢失的肥皂不能释怀,及至看到红袋子里的肥皂说,日本人真小气,有时候抠门抠得莫名其妙!
我说不是肥皂。我让他看玩得正兴高采烈的卡拉斯,他瞪大了眼睛说,了得,这鬼东西要成精啦!说着,抄起扫地笤帚,冲着滑梯甩了过去。卡拉斯受了惊吓,哇地飞起来,低低地在庭院里转了一圈,擦着我们的头顶飞走了。
我说,干什么呀你?
他说,我见不得这祸害!
五
装在网子里的肥皂全部被人囊括而去。
在我扫除过后。
这话是从吉冈那儿传来的,什么事吉冈要是知道了,全小区差不多就都知道了。幼儿园方面没说什么,我们坐不住了,顾明下班后去找幼儿园,说我们对肥皂丢失不能负责任,园方说也没认定就是谁谁干的,现在一切都在调查中。顾明说如果需要他帮忙,他会全力以赴。负责人说现如今人心不古,民风浇薄,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可能发生。还说连续不断的盗窃,是一种挑衅,这种卑劣的恶作剧,不但是小偷,还加入了流氓性质;此人心理阴暗,谲诈莫测,行为变态,是有性格缺陷的,丢失肥皂看起来是小事,但是有这样的人在幼儿园附近活动,于孩子们的安全是大大的隐患,万万不能掉以轻心。顾明问人家采取了什么安全措施,园方说这个保密,不能透露。
顾明不高兴了,嗔着人家拿他当了外人,回来气嚷嚷地说,就这态度,他们要拿到肇事者才怪!
我说他不该找人家交涉,本来没他什么事,主动找上门解释,这叫不打自招,又叫欲盖弥彰,无形中把自己锁定在犯罪嫌疑人的位置上了。顾明是个爱犯牛劲的人,他说,让他们怀疑好了,我不怕,明天我还去清理花园,后天还去,大后天也去,我天天去,这块地界我包了,让他们的肥皂天天丢!
我说,先别说气话,当务之急,你先到超市买几个晾衣服架子,咱们家的架子已经用完了。
顾明说,我上月才买了一打。又不是消费品,你把它们都藏哪儿去了。
我说,我还想问你哪!
我对卡拉斯的关照日甚一日,我们已经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只要顾明不在家,卡拉斯就会飞到阳台上,主人般地巡视。它对什么都好奇,晾衣服的塑料夹子,发亮的衣服扣子,铁丝上丁冬的风铃,拉门的金属手柄,所有闪光的都是它的所爱。它可以一个“人”在那里将阳台上的各样设施玩弄半天,会用尖利的喙灵巧地解扣,最先被它解下的是那只塑料瞎猫,只两三下,疙瘩就开了,黑猫很狼狈地掉到楼下,在草丛里“趴”着去了。接下来它把我捆绑旧报纸的绳子解开了,将报纸踢腾得满阳台都是,然后歪着小脑袋煞有介事地欣赏报上那些特写的头像,甭管是国家政要还是大腕明星,只要是彩色的,它都喜欢……
我跟它说中国话,所以,这只懂汉语的卡拉斯,就成了日本的唯一。
有几天了,卡拉斯没有出现,早晨我放在阳台的吃食,晚上还原封不动搁在那儿,卡拉斯到哪儿去了呢?朋友的走失让我牵肠挂肚地惦念,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会不会是“乌鸦对策本部”开展了打击乌鸦运动?乌鸦应该不是候鸟,没有迁徙习惯。再说,这温暖的暮春,它有必要离开吗?
幼儿园那些个空网袋像瘪了的猪尿脬,在水龙头上晃来晃去,垂头丧气。
顾明很高兴,每每兴奋地告诉我又丢了哎!
他已经彻底站到了盗窃犯的立场上。
社区里,关于肥皂的话题早已沸沸扬扬了,幼儿园雇了保安,二十四小时值班,就这也未能奏效。上周,又花一百万,安装了电子防范监控装置,也没抓着犯人。
有人看见一个彪形大汉,满脸凶相,胳膊上文着青龙,眉间有刀疤;在幼儿园附近转悠……
有人认为,附近车站流浪汉增多,白天四处野逛,晚上铺张报纸歪在墙根酣睡,他们应该是主要嫌疑对象……
有人分析是幽灵作怪,幕府时代,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在这里有过一场恶战,双方死伤甚众,这些鬼魂在另一个世界当然也要使用肥皂,要满足冥军的要求,幼儿园的肥皂还丢得少……
不少母亲准备将孩子转园,怕被坏人绑架,遭到意外伤害。也有的张罗着给孩子佩戴GPS卫星定位器,就像跟踪野外大熊猫一样,走到哪儿能追到哪儿。一个GPS要有三台卫星定位,方圆八百五十九公里,都在控制范围之内,这东西目前在日本卖得挺火。有人来推销“儿童防刀衣”,据说是美国霍尼韦尔公司研制的一种轻型材料,用玻璃纤维和超高分子量聚乙烯制成,不管用刀子剪子都不能把这种衣服割开,美国的特工人员都穿这种衣服,美国学校的学生也在推广。绝对的领先世界新潮流……为了孩子,日本人可谓心思费尽,什么都想得出来,什么都舍得。
最热闹的是新闻媒体的搀和,动辄有记者扛着机器。很随意地拽住小区的某个居民,要“谈谈想法”。
日本人爱小题大做,一时人心惶惶。
幼儿园负责人找到顾明,希望大学的科研部门能协助幼儿园破译此事,负责人说,之所以托顾明,是在跟学校正式接触以前沟通一下想法,让科研部门有所准备。有关幽灵和绑架之谈,幼儿园是绝不会相信的,现在只想找出肥皂去向,弄个水落石出,安定家长之心。顾明不吭声。负责人说,社区住的大部分是大学的教职员工,幼儿园的孩子也多是大学子弟,学校的科研小组为幼儿园破解难题也是分内的事。当然,所需花费,幼儿园不会让学校全部承担……
以顾明平日犯罪嫌疑人的立场,我以为他不会答应此事,在学校里他是国际文化学部负责人,跟幼儿园丢肥皂的专业差得太远。调查盗窃,追踪罪犯,跟法经学部、医学部或许还能搭上点边儿,跟国际文化真正的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在幼儿园负责人几个九十度大躬的进攻下,顾明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他竟然答应人家,明天上班,和有关部门说说看。
顾明的“有关部门”其实就是古田敬二,古田说这样的事用不着通过学校,他一个人就能破译出来!
紧锣密鼓一通准备之后,第二天早晨两位与犯罪毫不相干的教授来到了幼儿园抓犯罪嫌疑人了。新闻媒体的鼻子像警犬一样,教授们还没到,他们已经早早地候着了。幼儿园负责人接待侦查英雄一样地接待了顾明和古田,从来没有的客气,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教授们也很沉稳,胸有成竹的模样,跟园方说这回动用了科学技术,万无一失。负责人说那是当然。
一切安排就绪,大家坐在园长办公室静等罪犯上钩。
吉冈拉着拉卜到我们家来,让我打电话到幼儿园问情况,电话打过去对方回答“在等待中”。吉冈说有结果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她,我说肯定第一个告诉她。中途我又给“侦查英雄”们打过电话,问要不要送“战饭”慰劳。顾明让我在关键时刻不要干扰破案,让我在家包好饺子等着,找到罪犯,他们中午要过来喝一盅。古田强调了一句:要猪肉白菜馅。
下午三点,还没见英雄们凯旋,我感到事情不像古田想的那样简单。那只黑猫还在草丛里呢,就凭他那点儿纸上谈兵的智商,连卡拉斯也斗不过,还要抓什么罪犯!傍晚,顾明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说古田不来吃饺子了,他媳妇让他回去帮着打扫剩饭。问采取的是什么战术,顾明说古田给每块肥皂里都安装了PHS发信器,只要罪犯将肥皂拿走,走到哪儿都能查出来。我说肥皂里的电池会不会消耗光,顾明说每块电池的寿命是一个月。我说那为什么查不着呢?会不会罪犯把装置拆了?顾明说那些肥皂压根就没人动过。我劝他不要着急,也说不定明天就会有变化,以前幼儿园的肥皂也不是天天丢的。
第二天,幼儿园的肥皂完好无缺。
第三天,仍旧没有变化。
第四、第五天还没有动静,好像那个罪犯窥出端倪,洗手不干了。
十几天过去,肥皂里的发信器发射着无用的信号。
吉冈带着拉卜,一天到花池方向去几次,窥探那边肥皂的存在情况,不时地传递消息,“平安无事”。
终于有一天,顾明大梦初醒般地抡着笤帚冲出门去,在花池一通夸张清扫,将那些月季弄得东倒西歪。他说,看着吧,明天肥皂不丢才怪!
第二天刚蒙蒙亮,保安就敲门,说肥皂没了,让教授们赶快行动。
六
几个人,包括电视台取材班的记者,眼睛都盯着无线接收仪器,肥皂发出的信号在图像上是个闪烁的小红点,闪烁同时发出“嘀嘀”的声响。以往肥皂没被人动过时,红点在屏幕上一字排开,各有各的固定位置,现在红点们发生了零乱,集中在了一起。古田说信号没有减弱,说明罪犯就在附近,范围不出一千平方米。他这一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觉得彼此有些陌生。保安说他早怀疑偷窃者就是这个小区的人,果然不出所料。负责人问古田能不能调得更精确一些,古田把图像缩小。立刻显示出了发信器的具体位置——幼儿园西北一百子十九米处。
依着仪器的指向,一行人向目的地进发。古田捧着仪器走在最前头,后面是扛着摄像机的记者,还有举着话筒不停说话的女主持,接下来是幼儿园负责人、顾明、保安……轰轰烈烈打狼一般。
越走信号越强,越走越清晰。
小区管理员激动地说,真是不敢想像,在高科技面前,什么也藏不住的……
保安说,日本国的科技所向无敌啊!
越走,顾明的感觉越不对头,古田也开始疑惑起来。
几个人走进我们家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很尴尬。顾明强作镇静地说,查吧,搞清事实嘛,没什么不可以对外公开的!
私下里,他却将我拉到厨房,低声问我是不是拿了那些肥皂。我说,你敢怀疑我?我还怀疑是你哪!
顾明说,你要是真拿了,现在跟古田说说,或许……
我说,你要是抻不住劲儿了你去说,反正没我什么事,告诉你,我从来没觉得你现在这么可恶!
古田在外头嚷嚷,有啦,有啦!
我和顾明顾不得许多,冲出去,见古田捧着仪器上了阳台。顾明小声对我说,我就知道你准会把赃物藏在阳台的纸箱子里,上回你背着我偷偷买的裙子就是藏在那儿了。
我说,怎么会是我?
阳台上,“嘀嘀”的响声到了极致,古田说,就在这儿,就在这儿!
仪器一会儿指向墙根,一会儿指向栏杆,几个人在阳台上辗转腾挪,跑开了龙套。
我对古田说,别瞎转了,你要仔细地辨别一下。
古田说,就在这儿!
我说,就在哪儿?你指出来呀!指出来呀!
见我的态度有点儿那个,古田也冷静下来,四下认真寻找,后来又小声跟顾明嘀咕什么,顾明大义凛然,很果断地说,查!
一些人都不说话了,看看顾明,又看看古田,古田将接收器认真地沿着阳台边缘寻找,最后探出阳台,高高地往上举说,在上面,上面十米!
紧挨阳台上面十米是浓密的楸树叶,什么也看不见。
小区管理员动用了119消防的梯子,找人攀上去终于看清了,上面是乌鸦卡拉斯的窝,几十块肥皂搭筑在一堆铁衣服架子上,里面蓄了厚厚树叶,三只小卡拉斯毛羽还没有长全,在窝里闭着眼睛叽叽喳喳。大卡拉斯不在,小卡拉斯们个个身上香喷喷,一股柠檬香味儿。
卡拉斯几日不在,是它一直蹲在窝里孵小乌鸦!
当天电视播放了这些镜头,当然把在我们家那段剪掉了。电视播出的目的是引起市民对乌鸦问题的重视,这就又回到了“对策本部”无休止、无结果的讨论中去了。
其实,肥皂事件的内幕只有我最清楚,究其本质,根子还在顾明,卡拉斯抢了他的面包,也就算了,他还要抡着背包追着打,卡拉斯不是胸襟宽阔的鸟,顾明也不是大度的人。顾明反复地整治卡拉斯,卡拉斯就往他身上拉屎,糟蹋他晾在铁丝上的衣服,将晾过他衣服的架子偷走。顾明帮着我清理花坛,卡拉斯便认为水池边的肥皂和他是一体,肥皂的鲜艳和形状是它所喜爱的,顾明清理一次它偷一次,是为了报复。
但卡拉斯是我的朋友,人无完人,何况是鸟,谁的朋友没点儿小缺点呢?我们总要学会宽容,学会理解。以找回以前被我们忽略的感觉。这些我没有跟别人说,没必要扯出顾明继续在电视上曝光。
但是顾明说,他早晚有一天要吃上乌鸦炸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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