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为杜林祥过人的商业嗅觉惊叹的同时,庄智奇也为自己的老板捏了一把汗。所谓天才般的计划,往往也意味着一场豁出性命的豪赌。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就可能招致灭顶之灾。拿这个计划来说,不仅需要纬通集团闯过资本市场的险滩暗礁,杜林祥本人,也要在徐万里、徐浩成、张贵明这些一等一的人精中游走穿梭,其分寸拿捏、火候掌控,需要何等的沉机默运,智勇深沉?
【1 惊魂未定中,杜林祥想到一个更冒险的计划】
游艇驶回岸边,张贵明抱着被砍断一只手的杨龙上车,发疯似的奔向医院。杜林祥出于怜悯之心,也在一旁照料着杨龙。
杨龙不愧是条硬汉,在医院稍事包扎之后,就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对守在病床边的张贵明说:“大哥,别担心,俺没事。”倒是惊吓过度晕厥过去的赵筱雨,送到医院后几个小时也没醒过来。后来又是挂吊瓶,又是输氧,总算可以开口说话。
眼瞅着天色渐晚,杜林祥起身告辞。临走时他还不忘安慰张贵明几句,不过张贵明的心情郁闷到极点,只顾闷头抽烟。
离开医院,杜林祥没有回酒店,而是乘车前往香港。今天受的惊吓着实不小,或许只有温柔可人的谢依萱,才能纾解自己心中的紧张。
车刚过皇岗口岸,杜林祥的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刘光友,一上来他就问道:“大哥,你在哪儿?”
杨龙那只鲜血淋漓的右手,始终萦绕在杜林祥的脑海中,他有气无力地答道:“我在深圳出差。”
刘光友又问:“收购信丰集团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什么信丰集团?”杜林祥的脑袋依旧迷迷糊糊,说起话也有些结巴。
“大哥,这才六点过,你是不是就喝醉了?”刘光友拉高嗓门,“上次徐万里不是跟你说过,希望纬通集团出面收购信丰吗?”
杜林祥一下回过神来:“是,是。怎么了,你干嘛忽然提这事?”
刘光友说:“今天下午,徐书记召集几个部门负责人开碰头会,会上又提到信丰集团。他专门让我问你一下,考虑得怎么样了。”
关于收购信丰集团的事,纬通的高层会议已达成一致——绝不碰这个烫手山芋。为了不和徐万里撕破脸皮,他们甚至想过鼓动工人闹事的主意。不过此刻,惊魂未定的杜林祥实在没心思同刘光友说这件事,他搪塞道:“从深圳回来后,我再跟你细聊。”
挂掉电话,杜林祥脑中又浮现出杨龙那只被剁掉的右手。离开游艇时,张贵明抱着奄奄一息的杨龙,还不忘吩咐手下,把那只手一起带走。被剁掉的右手,就在船舱角落的血泊中。有人捡起这只手,脱下外衣包裹住,很快,包裹的外衣就被染成鲜红色。想到这里,杜林祥又泛起一阵恶心。
来到谢依萱家中,杜林祥瘫坐在沙发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前方。为了杜林祥的到来,谢依萱早就精心准备了一番。她端上杜林祥喜欢的猫屎咖啡,然后脱掉外套,只穿着一件性感的内衣,依偎在杜林祥的怀里。
杜林祥用手搂住谢依萱,下半身却没有丝毫反应。谢依萱摆出许多撩人姿势,杜林祥依旧无动于衷。一番尝试无果后,谢依萱停了下来,眼神中带着一丝哀怨:“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杜林祥浅浅一笑:“宝贝,我有多爱你,难道你还不知道?”
谢依萱坐了起来,小嘴巴噘得老高:“那你是不是在河州有其他女人了?”
杜林祥捏着谢依萱的大腿:“这话你可冤枉我了。在河州,除了我老婆,哪儿还有其他女人?”
“骗人。”谢依萱不依不饶地说,“你不是说,跟你老婆好几年没干这事了吗?要不是有其他女人,怎么今天到了我这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反应?”杜林祥点燃一支烟,“今天还能有反应,倒真他妈奇了怪了!”
杜林祥猛抽一口烟,接着站起身来,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向谢依萱讲述着刚经历的血腥一幕。讲完之后,杜林祥又缩进谢依萱的怀里,口里嘟囔着:“太吓人了!一只好端端的手,就这么没了。”
这种事情,听人转述远没有亲眼所见来得恐怖。谢依萱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就回过神来,她抚摸着躺在自己怀里的杜林祥:“没事的,没事的。”这副模样,不像一对相差几十岁的老夫少妻,倒似姐姐在宽慰受到惊吓的弟弟。
隔了一阵,谢依萱问道:“宋红军死了,徐浩成又同张贵明闹掰了,那你的河州冶金厂怎么办?”
杜林祥摇头叹息:“看着今天动刀动枪的架势,我哪里还顾得上冶金厂的事?”
谢依萱又问:“都闹成这样了,接下来他们那座矿山怎么收场?”
杜林祥继续摇头:“徐浩成与张贵明,就接着黑吃黑,比比谁更狠吧。老子可不去操这份闲心。”
“对!”谢依萱一脸关切地说,“咱们正正经经做生意,可千万别去蹚这浑水。我看徐浩成同张贵明都不是善茬,这种人,咱们往后都躲着点。”
“就怕有些人,想躲也躲不了啊。”杜林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让谢依萱早点休息,自己却踱到阳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南国星空、香江夜景,是多么令人沉醉。但杜林祥的心情,却糟糕到了极点!
从权钱交易、官商勾结到撕破脸皮、黑帮火并,一桩矿山交易,真是没有最黑,只有更黑。从宋红军到徐浩成、张贵明,都他妈是心狠手辣的角色。杜林祥惋惜杨龙那只右手,更后悔砸到冶金厂的几千万。局势发展到现在,这单生意看来真要泡汤了。
商场里的大佬够黑,官场里的权贵又能清白到哪里去?杜林祥不禁想起了刘光友从河州打来的电话。徐万里可也盯着自己兜里的钱,指望着用纬通的资金去为他的政绩埋单。既要看住自家的钱,又不能得罪权势熏天的徐万里,这游戏还得继续玩下去!
徐浩成、张贵明,矿山、冶金厂,还有徐万里与那个亏损得资不抵债的信丰集团……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杜林祥心烦意乱,掐灭一个烟头后,不自觉又重新点上一支。
徐浩成的冷笑,杨龙的呻吟,还有刘光友催促的电话,徐万里焦急期待的眼神,像放电影似的在头脑中一幕幕出现。最后,他又想到谢依萱的问话:“那座矿山怎么收场?”
等一等,等一等!杜林祥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仿佛是一根神奇的线,用这根线,可以将一件件原本毫不相关的事情串联在一起。
杜林祥手里夹着烟,任由烟雾飘散,却没再去吸。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他在反复思量,自己的计划,是不是太大胆了?
燃烧的香烟烫到自己的手指,杜林祥警觉地抖了一下。扔掉烟头,再点上一支。烟雾缭绕之间,他依旧没空去吸上哪怕一口,只是任由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般飘荡。
最后灭掉烟头时,杜林祥心中的郁闷、惊恐已被一股狂喜与兴奋所取代。他兴冲冲地走进卧室,一把搂起已进入梦乡的谢依萱。
睁开惺忪的睡眼,谢依萱懒懒地说:“死鬼,刚才给你你不要,这会儿我困了,明天再弄吧。”杜林祥似乎没听见谢依萱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按程序办事。
谢依萱胸中的欲火终于被点燃,她伸腿迎了上去,还一把撕开了杜林祥的上衣……
两分钟后,杜林祥停止了动作。谢依萱满面愠色,显得比当初杜林祥拒绝自己更加生气:“今天你搞什么鬼!一会儿说不行,一会儿又死缠着人家,真弄起来了,又这么扫兴。”
杜林祥并不沮丧,只是嘿嘿笑起来。他又拍着谢依萱的屁股:“没事,睡吧!”
“把手拿开!”谢依萱没好气地吼起来,然后披着睡衣走向浴室。
杜林祥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悠然自得地哼出一首诗:“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谢依萱却有些莫名其妙,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杜林祥,为什么没头没脑地来上这么一句?
整个晚上,杜林祥都在床上翻来覆去思考自己的计划。第二天一大早,顾不上身体的疲倦,杜林祥就拨通了徐浩成的电话。得知徐浩成还在香港,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去拜访。
一见到徐浩成,杜林祥就做出一副关切的模样:“徐总,身体没什么大碍吧?”
徐浩成淡淡一笑:“一点皮肉伤,不足挂齿。”
杜林祥又摆出一副悔恨抱歉的神情:“昨天在船上,眼看张贵明那帮人嚣张跋扈,对徐总不敬,兄弟我竟不敢站出来主持公道,真是羞愧难当。”
徐浩成挥着手道:“杜总不必自责。昨天那种情况,任谁也是不敢站出来的。你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激了。”
杜林祥伸出大拇指:“徐总才是真正的高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张贵明螳臂当车,简直不自量力。”
徐浩成得意地笑起来,接着说道:“昨天走得匆忙,我离开时连句招呼都没同你打,真是失礼了。今天你来,我还要向你赔礼呢。”
“哪里话。”杜林祥笑着说。
为了将脑海中的计划付诸实施,杜林祥必须先来探一探徐浩成的口风。闲聊一阵后,他便将话题引到那桩矿山交易上:“徐总和张贵明,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说来也是交友不慎。”徐浩成叹了一口气,“张贵明有个同乡,叫柳林,以前也是做矿山生意的,后来出了事,躲到香港。我就是通过柳林,认识的张贵明。”
徐浩成接着说:“这座矿山,原本是柳林和张贵明合伙搞的,张贵明是大股东。后来柳林出了事,把股份转让给我。当时张贵明资金链很紧张,根本没钱继续投入。后期通过几次增资扩股,我的股份超过了他,成了大股东。”
“再往后的事,你也知道了。”徐浩成抿了一口茶,“为了把矿山高价转让出去,我们引入了胡卫东和赵筱雨两个股东。不承想,宋红军却在关键时刻,自己结果了性命。”
“矿山如今真卖不出去了?”杜林祥问。
徐浩成说:“昨天我已说得很清楚,交易只能中止,宋红军之前付的几笔款,也得还回去。”
“我知道,”徐浩成顿了顿说,“矿山交易泡汤,你投在冶金厂的几千万也打了水漂。但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是互相体谅,共渡难关吧。”
杜林祥赶紧说:“徐总,我今天一来是探望你,二来是负荆请罪。你可千万别以为,我是来说冶金厂的事。你是我的恩人,当初没有你仗义出手,纬通就没有今日。我可不会为了几千万,来和徐总纠缠。”杜林祥嘴里说得动情,心里却在嘀咕,就你昨天凶神恶煞剁掉杨龙右手的样子,我也不敢和你纠缠。
“多谢理解。”徐浩成抱拳道。
杜林祥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对于矿山,徐总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什么打算。”徐浩成摇着头,“事情到了这一步,总不能让我为了一座矿山,去跟张贵明这王八蛋低声下气吧。”
“那是当然。”杜林祥说,“徐总是何等人物,岂会为了一点小利自降身份。”
徐浩成流露出憔悴的神情:“这个项目,的确是我经商多年的一大败笔。宋红军死了,矿山卖不出去了。同张贵明也闹翻了,矿山的未来运营会更加艰难。”
杜林祥搓着手说:“恕我直言,徐总同张贵明都是生意人,求的是一个‘利’字。张贵明狗胆包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也扎扎实实给了他一点教训。未来嘛,大伙还得一起商量个法子,让矿山继续运转下去。”
见徐浩成闷不作声,杜林祥知道自己的话已戳到徐浩成痛处。他趁势说:“据我所知,矿山如今已处于半停产状态,矿上的工人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你和张贵明怄着气,双方都不愿继续往矿里投钱,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徐浩成盯着杜林祥:“你有什么办法?”
“我也就这么一说,面对如今的局面,能有什么好办法?”杜林祥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隔了一会儿,杜林祥又说,“要不我在中间当一回说客,去看看张贵明未来有什么打算?”
徐浩成面上闪过一丝犹豫,接着拒绝道:“不用!你这一去,张贵明还以为我心虚了。就算这座矿山赔了个精光,也伤不了我的元气。”
杜林祥是察言观色的高手,他已经瞧出来,徐浩成内心倾向杜林祥的想法,只是放不下架子。杜林祥说:“你家大业大,一座矿山只不过九牛一毛。但生意人,犯不着同钱过不去。你放心,我去找张贵明谈,不会说是你的主意。”
杜林祥接着说:“我也是江湖上混出来的,要几句场面话都说不来,还能有今天?”
徐浩成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倒真是个热心人。”
杜林祥憨厚地笑起来:“咱俩谁跟谁?这点跑腿磨嘴皮的小事,兄弟自当效劳。”
“好吧。”徐浩成终于松口,“就有劳你跑一趟,看一看张贵明未来有何打算。但是,千万别说我让你去的。”
“当然!”杜林祥点头道。
离开徐浩成的别墅后,杜林祥径直前往机场飞回了河州。在飞机上,他又将自己的计划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这无疑是一个大胆的计划,对于纬通的未来也将产生无比深远的影响,以至于杜林祥每想到此,既心潮澎湃又不免战战兢兢。
今天去拜访徐浩成,已踏出了计划的第一步。未来的每一步,都会愈加风险莫测。在去拜访张贵明之前,杜林祥着急飞回河州,就是想再听听庄智奇、安幼琪等人的意见。
【2 有一种野心勃勃的人,终其一生喜欢“与我斗”】
飞机一落地,杜林祥就打电话通知晚上开会。集团总裁庄智奇自然不会缺席,多名副总裁里,只有安幼琪与林正亮两人接到通知。这三人,均为杜林祥的心腹干将,也是纬通真正的核心决策层。此外,杜林祥特别通知了儿子杜庭宇,让他也来参加会议。
经过这几年的磨炼,杜林祥感觉儿子越发成熟了。自己的计划如果真能付诸实施,不妨往杜庭宇身上多压些担子。儿子要能担下这份重责大任,未来接过自己的班,执掌整个纬通集团,就更加让人放心了。
会议一开始,杜林祥就讲了这次深圳之行,见识了徐浩成与张贵明黑帮火并的情形,接着,他说道:“徐浩成与张贵明彻底闹掰了,那座矿山成了彻头彻尾的烂摊子。我估摸着,两人都想把矿山卖出去,以便趁早脱身。这时,谁愿意接下这个项目,价格上一定十分优惠。”
杜林祥扫视一圈,缓缓说道:“咱们纬通出面,接下这座矿山,帮两位老朋友解套如何?”
一听这话,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杜林祥居然打算捡过来?一向唯杜林祥之命是从的林正亮,都忍不住说:“三哥,徐浩成与张贵明已经把这个项目做死了。咱们这时接手,不是自找没趣吗?”
繁重的工作,不仅令安幼琪的容颜衰老很快,也让她的烟瘾大起来。安幼琪的烟龄不算短,但由于顾及职业女性的形象,一直以来她从不在公众场合抽烟。杜林祥至今还记得,第一次与安幼琪有过云雨之欢后,对方赤裸全身在床上大口吸烟的样子。如今的安幼琪,在公司内部会议上,或是规模较小的饭局中,也会不时抽上一支。而且她从不抽女士烟,只抽那种劲很大的三五牌香烟。
今天,安幼琪便点上一支烟:“徐浩成与张贵明的手段,你也见识过了,还要和他们打交道?”
杜林祥笑了:“富贵险中求!国难财都有人发,同几个黑道大哥打交道,有什么怕的?两人都是狠角色不假,可惜如今彼此剑拔弩张。我夹在中间,反倒安全!”
庄智奇这时说道:“这座矿要能赚钱,徐浩成与张贵明也不会闹到今天这地步。咱们买下这矿,前景恐怕不太妙吧。”
杜林祥说:“矿山的情况,我还是了解的。矿山本身的蕴藏量十分丰富,开采出来的矿石,品位也挺高。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主要是徐浩成一开始就没想着好好经营,只是琢磨着把摊子铺大,然后高价卖给宋红军。这样做直接导致前期投入过大,资金链几近断裂。赶上宋红军自杀,接盘的买家中途退出,矿山才举步维艰。趁着如今的局面,去徐浩成、张贵明跟前好好杀一通价,低价把矿收购过来,我看大有希望。”
“价当然要杀。”庄智奇抿了一口茶,“但徐浩成、张贵明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可不会把矿白送给咱们。由于前期投入巨大,哪怕最后有所优惠,收购价格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杜林祥说:“我从不指望他们把矿白送给我。我所要争取的,只是最大幅度的价格优惠。同时,付款周期必须适当延长,这样咱们的压力就会小一点。把矿拿到手里,好生经营一番,十年八年后总能盈利。”
杜林祥这时又指着杜庭宇:“坐在旁边听了这么久,说说你的看法。”
办公室里除了杜庭宇,都是不折不扣的烟枪。被二手烟熏得够呛,杜庭宇开口前不得不喝口水,润一下嗓子:“前期投入巨额资金,熬个十年八年才能勉强盈利,从商业角度分析,绝不是一个好项目。徐浩成、张贵明为什么不愿意继续熬个十年八年而急于脱身,就是因为他们明白这个道理。”
“你是说徐浩成、张贵明都懂的道理,你老子却不知道?”杜林祥笑着问道。
杜庭宇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杜林祥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我在深圳的时候,刘光友又打来电话,催问我收购信丰集团的事。说是徐万里有些着急,专门在市委会议上提到这事。”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信丰集团的情况你们也知道,烂得不能再烂。虽然身为上市公司,也就是一烂壳。徐浩成手里的矿,现在看来也是一座烂矿。但当一座烂矿遇上一个烂壳,会不会发生一点奇妙的物理反应?”
“纠正一下,是化学反应,不是物理反应!”尽管身为下属,但安幼琪说话时似乎不太给杜林祥留情面。
事业发达后,杜林祥也喜欢用点文绉绉的语言,无奈肚子里墨水不够,附庸风雅时免不了闹出笑话。偏偏遇上安幼琪,一点面子也不给。杜林祥绷着脸:“甭管什么反应,只要能赚钱,就是好反应!”
坐在一旁的林正亮,此时依旧一头雾水。倒是安幼琪与杜庭宇,似乎已从杜林祥的话里嚼出些味来。沉默片刻后,庄智奇开口了:“杜总的意思,不仅要收购徐浩成、张贵明手里的矿山,还要从河州市国资委手里接下亏损严重的信丰集团?”
杜林祥笑起来:“看来我的意思,智奇已经明白过来。接下来,你就跟大伙说一说吧。你有文化,说起话来严丝合缝,省得我再唠叨,又有人鸡蛋里挑骨头,说我用词不准。”说完这话,杜林祥收敛住笑容,瞪了安幼琪一眼。
庄智奇续上一支烟,缓缓说道:“我猜测,杜总的计划是这样:利用目前的局势,一方面低价拿矿,一方面以最优惠条件收购信丰集团。要保住信丰集团作为上市公司的壳,接下来必然要进行资产重组。这时,再将矿山资产进行一番包装,注入信丰集团的壳里。如此左手倒右手的操作,既保住了信丰集团的壳,又让矿山资产实现借壳上市。”
“知我者,智奇也!”杜林祥哈哈大笑,“我就是这个意思。智奇,你是公认的资本奇才,对我这个计划怎么看?”
庄智奇的表情有些木讷:“大胆,太大胆了!整个计划充满奇思妙想,普通人或许想都不敢想!”
杜林祥跷起二郎腿:“如今这还算不上什么严谨的计划,只是我脑子里蹦出来的一个点子。其实这个点子,也是受智奇启发。当初纬通赴港上市,不就是这套玩法?先把摊子铺开,规模做起来,然后凭借规模与影响力成功上市,从股市里把钱圈回来。”
“这几天我就在琢磨,”杜林祥接着说,“要论拉大旗做虎皮,矿山可比地产容易。地产吧,光吹企业规模多大还不成,好歹得圈地盖房子。矿山呢,咱说它矿藏价值几百亿,谁来较真?”
庄智奇点了点头:“矿山的价值,的确不好评估。矿藏在地下,在完全开采出来前,任何科学勘测,也只能估出个大概,打不了包票。另外,在漫长的开采过程中,矿产价格如何变化,更是谁也说不准的事。这么一来,所谓矿藏价值,只能是各说各话了。”
“别人说不清楚,老子才好浑水摸鱼。”杜林祥得意扬扬地说,“矿在咱们手里,壳也在咱们手里。把矿注入壳时,价值怎么评估,这里面就有运作空间了。要我去死心塌地挖矿,当然没这个耐心。可要是把矿山包装上市,先圈个几十亿资金,那我倒兴致勃勃。几十亿已经圈到手了,至于矿山嘛,就慢慢经营。那座矿山的资质还是不错,十年后应该能实现盈亏平衡,到时我就更不用担心了。”
听着杜林祥充满激情的说辞,庄智奇陷入了沉思。不可否认,自己这位仅有初中学历的老板杜林祥,堪称商界天才。刚经历一场黑帮火并,在旁人已吓破胆时,他却从惊魂未定中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同时拿下信丰集团的壳以及矿山资源,再通过资产置换完成借壳上市,这更是一个堪称奇思妙想的资本谋略。庄智奇自认想不出这样的计划,那些同样科班出身、饱读金融学经典巨著的人,恐怕也想不出,更确切地说,是压根不敢去想。
能想出这种计划的,也只能是杜林祥这类人:具备过人的商业天赋,在实战中对资本市场有了别具一格的领悟力。更为重要的是,没有接受一丁点正规金融学教育的劣势,在此时却转化成了优势,因为他们的思维中不会有任何桎梏。
在为杜林祥过人的商业嗅觉惊叹的同时,庄智奇也为自己的老板捏了一把汗。所谓天才般的计划,往往也意味着一场豁出性命的豪赌。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就可能招致灭顶之灾。拿这个计划来说,不仅需要纬通集团闯过资本市场的险滩暗礁,杜林祥本人,也要在徐万里、徐浩成、张贵明这些一等一的人精中游走穿梭,其分寸拿捏、火候掌控,需要何等的沉机默运,智勇深沉?
赴港上市是一场豪赌,出谋划策者正是庄智奇。不过那时的纬通,已到了不殊死一搏就没有生路的境地。今时不同往日,庄智奇打心眼里觉得,如今的杜林祥与纬通,都没必要再进行一场前途未卜的豪赌。
无论是出于集团总裁的职责,还是要报答杜林祥的知遇之恩,庄智奇都认为自己必须把这些想法说出来,给正在兴头上的杜林祥泼泼凉水。
庄智奇开口说:“杜总的计划,虽然石破天惊,但要付诸行动,毕竟有些冒险。徐浩成与徐万里,都不是善茬。我们搞定了徐万里,徐浩成却不肯低价卖矿,到时怎么办?难不成真要接下信丰集团这个烂摊子?反之,低价拿到矿,徐万里这里却生出变故,我们更会被动。”
庄智奇接着说:“纵然把矿和壳都拿到了手里,未来借壳上市的过程中,依旧存有变数。评估机构、证券监管部门、河州市国资委乃至那些闻风而动的媒体,哪一环节出了状况,都会让我们功败垂成。”
杜林祥大口吸着烟:“智奇说得没错,要同时搞定徐万里、徐浩成、张贵明这些人精,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但越是这样,不越说明其中的商机大?旁人压根做不了的事,在目前的态势下,也只有我杜林祥可能办到!”
“国资委那边我不担心。”杜林祥说,“刘光友目前在主持国资委的工作。至于评估机构、监管部门,我想到时总归有办法。说到底,咱们不是干什么杀人越货的事,顶多就是在政策红线的边上打转。”
安幼琪说:“同时拿下矿山与信丰集团,前期需要大笔资金。钱从哪儿来?纬通集团虽说比过去阔绰多了,但要运作这么大的项目,还是很费力。”
杜林祥目光坚定地直视前方:“运作这么大的项目,纬通的钱自然不够。但如今市面上不缺钱,缺的是好项目。不管用银行贷款还是高息拆借,总能找回钱来。”
庄智奇又开口道:“刚才咱们讨论的都是战术层面的问题,为什么不从战略层面来思考?”
林正亮心直口快:“老庄,你别整那些高深莫测的东西,有啥话直接说!”
“所谓从战略层面来思考,”庄智奇缓缓说道,“就是说如今的纬通,值不值得去冒险赌这一场?赴港上市是一场豪赌,最终咱们赢了。但当时的情况是前有狼后有虎,不得不赌。如今的纬通,资金链已经接上,公司运营步入正轨。就算没有矿山项目,企业也能稳健发展。这种时候,干嘛还去打一场无把握之仗?”
“对嘛!老庄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林正亮拍着大腿说。
杜林祥眉头紧锁,一支正在燃烧的香烟被他放到烟灰缸上。沉寂了好几分钟,杜林祥才指着杜庭宇问:“在河州,万顺龙盖的房子,还是比咱们纬通的楼盘贵吧?”
杜庭宇以为父亲在批评自己,垂下脑袋说:“到目前为止,顺龙集团楼盘的售价,还是要高于咱们。”
杜林祥叹了一口气:“砸了那么多钱,声势造那么大,什么河州地产业龙头老大,商品房成交量第一,都是糊弄外人。咱们心里明白,纬通的利润,远远赶不上顺龙。”
杜庭宇自责地说:“都是我工作不力。”
杜林祥摆摆手:“非战之罪,你不必觉得丢人。咱们安总可是地产界一等一的专家,她操盘的项目,也未见得比你好多少。”
安幼琪不知道杜林祥为何冷不丁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杜总是在批评我操盘的哪个项目?”
杜林祥说:“就是和张贵明合作的那个项目。当初做这个楼盘,就是当成一块试验田,锤炼一下纬通运作高端楼盘的能力。安总亲力亲为,付出了那么多心血。”
杜林祥继续说:“不过后期的销售,据我所知不太理想吧。扪心自问,从使用的建筑材料到小区配套,咱们都是按高档小区在打造,可惜售价就是拉不上去。单价卖低了,利润自然少得可怜。照目前的状况,纬通从这个项目身上,可赚不了多少钱。”
杜林祥说的是实情,安幼琪没法反驳。这时,杜林祥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刚才智奇问我为什么此刻还要进行一场没有绝对胜算的豪赌,还说要从战略角度思考。我有些赌性不假,却绝非输红眼的赌徒。为什么今时今日还要执意冒险?就因为从战略角度来看,纬通的发展已经触摸到天花板。不兵行险招,就无法有所突破。”
“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心里也清楚纬通的病根在哪儿。”杜林祥重新坐回椅子上,“前些年企业为了活命,为了做大规模,玩的是以快打慢的招式。快速开盘,低价促销,短时间内回笼大量现金。到头来,纬通的房子也就成了中档产品的代名词。看着销售火爆,利润率并不高。上市成功后,我十分想扭转这种局面,让纬通的房子也能卖高价,可惜市场并不买账。”
杜林祥继续说:“另一方面,企业上下笼罩在一种盲目乐观的情绪中,认为按照纬通目前的规模,躺着也能赚钱。”
杜林祥加重语气:“没错,纬通的境况比过去好了很多。但要想实现又一次的飞跃,却比过去更难了。老套路已被我们玩到登峰造极,新招数又一直没学会。”
安幼琪以一种惊异的目光看着杜林祥。第一次与杜林祥相识时,对方还只是一个土得掉渣的包工头,没想到今日,竟能说出一番如此有见识的话。眼前的杜林祥,无论财富抑或眼光、智慧,都已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
如杜林祥这般坚韧不拔、志存高远的男人,算得上大丈夫!安幼琪甚至有些庆幸,生命中能与这样的男人留下一段哪怕仅对于自己来说刻骨铭心的爱情。英雄盖世,美人却已迟暮,难怪他最终会上到其他女人的床榻!
林正亮也听懂了杜林祥的意思,他说:“三哥认为纬通在地产领域触摸到了天花板,因此决心进军矿产,走多元化的路子?”
“没错。”杜林祥说,“这场豪赌,正是纬通的二次创业!”
杜林祥手里比划着各种手势:“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琢磨纬通如何二次创业,自我突破,甚至还做了一些布局。比如说入股省城的证券公司,还有在老家文康收购了公交公司和自来水公司,参与组建了一家城市商业银行。但这些终究是小打小闹,难成气候。眼前正好摆着一个机会,咱们干嘛不玩一票大的?”
庄智奇默默地听着。他敬佩杜林祥的壮志雄心,也忧心未来的一路荆棘。
有人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但还有一种精力旺盛、野心勃勃的人,终其一生喜欢“与我斗”!一次次超越自己,用今天的我战胜昨日的我。杜林祥大概就属于此类。钱对于他来说,早已不是维持哪怕最奢华生活所必需的货币,财富只是强者王冠上的宝石。杜林祥疯狂赚钱,只不过是一次次实现自我价值,为璀璨的王冠上再增添一颗宝石。
庄智奇清楚,杜林祥再搏一次的决心,已是无法动摇。身为下属,此时只能思考,如何帮助杜林祥赢下这一局。
“杜总心意已定,纬通上下就必须全力以赴了。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庄智奇问。
杜林祥说:“下周,我准备去拜会一下张贵明。徐浩成的口风已经探了,下面还得再接触一下张贵明。”
杜林祥又说:“明天我亲自请刘光友吃饭,拜托他在徐万里那里代为周旋。无论如何,得再给我半个月时间。”
庄智奇说:“下周要不要我陪你去?”
“好啊!”杜林祥哈哈笑起来。
【3 杜林祥与岳二福交流着茅台酒的正确喝法】
揣着满肚子的心事,杜林祥启程北上,去拜访同徐浩成斗法大败而归的张贵明。
飞机在省城降落时,张贵明的副手岳二福已率领车队迎候在外面。杜林祥、庄智奇、杜庭宇、高明勇等人,一一与岳二福握手寒暄。
上车后,岳二福对杜林祥说:“张总本来要亲自来机场迎接的,但家里临时有点事,才派我前来。他特意要我对杜总表达歉意。”
“老张太客气了!”杜林祥说。
“应该的。”岳二福说,“张总说了,杜总是个耿直的朋友!”
汽车驶上高速公路后,岳二福说:“上回杜总过来,是去矿山所在的宁古县。今天咱们就不去那儿了,直接去张总老家梅河县。两个地方挨得很近,只隔了一百多公里。”
杜林祥点了点头,随后问道:“张总最近还经常去宁古县的矿山吗?”
岳二福摇着头说:“很少过去。”
“哦!”杜林祥一脸惋惜的样子,心里却是高兴。徐浩成与张贵明越是把矿山往死里做,自己捡的便宜才越大。
汽车驶近梅河县城时,荒凉的黄土高坡上,出现了连片的高炉、厂房与住宅。岳二福指着这些建筑,不无得意地说:“这就是以前同杜总提到过的钢城,如今也是我们公司的支柱产业。梅河县城只有二十万人,钢厂的职工与家属就有十万人。”
杜林祥放眼望去,只见钢城绵延数里,高炉林立。在一片工业厂房与职工宿舍中间,还矗立着几栋白色建筑。杜林祥问:“这些白房子,是什么?”
岳二福说:“那是文体活动中心,还有图书馆。”
杜林祥颇为吃惊,那个胸无点墨、嗜赌如命的大老粗张贵明,还会在自己企业里盖图书馆。
岳二福似乎看出了杜林祥的心思,他说道:“张总经常在会上说,咱们梅河自古是穷地方,乡亲们读书都不多。趁着如今挖矿能挣钱,一定得把书补回来。企业不仅有图书馆,还在县城捐建了两所学校。”
“岳总,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过去与张贵明接触多次,但杜林祥对张贵明身边人的情况并不熟悉。一开始,杜林祥只把张贵明当成生意场上的普通朋友,没兴趣去探究人家的根底。现在不同了!既然要玩火中取栗的游戏,就必须知道每一个对手的根底。今天趁着和岳二福同乘一车,正好刺探点军情。
岳二福点点头说:“我这口音,一上来就把身份暴露了。我是福建人。”
杜林祥顺势问道:“那你怎么到北方来了?”
岳二福笑着说:“我十七岁离开老家,东飘西荡在外面做生意。十多年前来到这里,和几个老乡经营煤矿。后来,我的煤矿被张总收购,我也加入了他的公司。”
杜林祥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心中却是一惊。此行之前,杜林祥也做了些功课,专门查了一下张贵明的发家史。有关张贵明涉黑的传闻,网上到处都是。比如徐浩成在游艇上提到的,张贵明曾把一个煤老板扣在自家办公楼一天的事,网帖里也写了。
但网上炒得最凶的,却是十年前张贵明与福清帮的火并。第一批来到贫瘠的梅河县挖煤的,其实是背井离乡的福建商人。彼时煤价低迷,福建商人焦头烂额,本地人也并不眼红。进入21世纪后,中国煤炭迎来井喷行情。所有人都清楚,从矿里挖出来的,已不是煤炭,而是人民币。
以张贵明为代表的本地人也加入挖煤行列,并同福建商人形成水火不容之势。最后的结局,就是一场令人震惊的大火并。双方出动上百号人,为了一座煤矿大打出手,一战下来,就搭上了好几条人命。张贵明成为无可争议的胜利者,不仅撵走了福建人,甚至仅用几个保安坐牢的代价,就换来事件的最终落幕。
这个岳二福既然籍贯在福建,想必当初也是张贵明的死敌!杜林祥思忖道,能让死敌供自己驱使,张贵明的心胸与手腕,也算十分了得。
翻过一道沟壑,梅河县城便映入眼帘。这座群山环抱的小县城,如今却是声名在外的“小北京”。
梅河在方圆百里数座县城中,是最早发现煤矿的。丰富的资源,让许多梅河人暴富,还带动了与煤炭有关的上下游产业。比如张贵明旗下的钢城,便是依托当地丰富的煤炭储备发展起来的。南来北往的购煤大军,甚至让距离县城不远的一座小镇,成为闻名数省的红灯区。
说起“小北京”的名头,自然和发达的经济有关。梅河的出租车,起步价是五元。但这里的出租车司机从不打表,招手上车一律十元起步。大家都说,十元的起步价,比省城高,甚至和北京都不相上下。向北京看齐的,还有房价。一家地产企业在县城里开发的高档电梯公寓,缔造了中国房地产市场的奇观——不按平方米算价格,直接论套卖。一套公寓一百五十万元,开盘一个月售罄。总之,无论衣食住行,梅河的消费水平都远超省城,直追京城。
沿着流经县城的小河,修建有气派的滨河大道。大道边,矗立着蔚为壮观的县政府大楼以及两座五星级酒店,还有数栋三十多层高的大楼。
杜林祥还是第一次来梅河,他不禁感叹:“你们县城里的建筑,比起北京、上海也不逊色。”
岳二福说:“杜总别被这些高楼大厦蒙住了眼。整座县城,也就河边这一块看着可以。高楼后面的老城破破烂烂,有些路还是黄土路。”
进入梅河县城,立即就能感觉到这是一座奇特的城市。宽阔的滨河大道上,悍马、路虎等名车时常可见,各种低档的电动摩托也穿梭其间,还有一个衣衫不整的老农,抽着旱烟扬起鞭子,赶着自家马车慢悠悠前行。汽车驶过五星级酒店,隔着玻璃窗,就能瞅见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里,穿着深色职业装的酒店工作人员。玻璃窗外,又有裹着头巾贩卖大枣的农妇。
在这座县城,更能感觉到张贵明无所不在的气场。县城中心广场的大根百货,是张贵明的产业;路上跑的出租车,车身上印着“大根出租”的标识;大根小学、大根初中以及大根农贸市场,分布在县城各个角落;滨河大道上最漂亮的一处双子楼,一栋楼上写着“大根假日酒店”,另一栋楼写着“大根商业大厦”。
杜林祥问岳二福:“张总的企业,为何取名大根?”
岳二福说:“张总的父亲,就叫张大根。”
“哦。”杜林祥点头道,“看来张总是个孝子。”
车队直接驶进大根商业大厦的地下停车场,一行人再由电梯进入一楼大堂。作为大根集团的企业总部,一楼大堂里的装修气派异常,往来的员工穿着深蓝色西装,胸前挂着标牌。杜林祥低声对庄智奇说:“没想到呀,张贵明企业里的管理这么正规。”
庄智奇也点头说:“比起北京、上海的大公司一点也不差。”
乘电梯来到顶楼,便进入了大根集团高管的办公区。映入杜林祥等人眼帘的,是另一番风景。这里的装修依旧极尽奢华,人员着装却是五花八门。但不论是着休闲装还是正装,每人又都捆着一条价值不菲的腰带。肚脐下方,“H”或“LV”的金色英文字母,在楼道里交相辉映。
在会客室坐下后,岳二福一脸抱歉地说:“张总正在外面处理点事,这会儿还赶不回来。他打来电话,要我一定把杜总陪好。”
杜林祥一脸微笑地说着“没事”,心里却有一丝不悦。好你个张贵明,架子不小啊!老子大老远跑过来,你却把我晾在一边。
到了晚餐时间,岳二福安排杜林祥一行去大根假日酒店的豪华包间用餐。岳二福带着一帮高管作陪。进到包间后,岳二福瞧见桌上的飞天茅台,立刻说:“杜总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款待他怎么能用这些不入流的酒?张总特意交代了,今晚喝他办公室收藏的好酒。让总裁办的孙干事,赶紧去张总办公室抱两瓶酒过来。”
飞天茅台还叫不入流的酒?好大的口气!杜林祥倒想见识一下,张贵明办公室里有什么好酒。
杜庭宇此时却问岳二福:“岳总,今天我一直纳闷,你们怎么把公司里的职员都叫干事?”
“也是最近几年才换的称呼。”岳二福呵呵笑起来,“张总前年延揽了一位军队里的大校来企业做党委书记,同时在公司推行军事化管理。解放军机关里,司令部的人叫参谋,政治部的人叫干事。既然推行军事化管理,咱们也跟着学,把行政人员都称干事。”
“张总管理企业有一套呀!”杜林祥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这种称呼简直不伦不类。
岳二福又将在座的大根集团高管,一一介绍给杜林祥。这些高管,都在大厦顶楼办公,杜林祥在会客室稍事休息时,与他们打过照面。这会儿听岳二福介绍,才知道一个个的来头都不小。两个分管煤炭销售的副总裁,一个是梅河县原来分管煤炭产业的副县长,另一个是省里某厅长的弟弟;建设工程部经理,就是梅河县建设局前局长;大根出租车公司的负责人,就是原来县城公交公司的董事长;连办公室主任,都是县妇联前主席。
坐在一旁的庄智奇,心里不免嘀咕,张贵明的大根集团,简直可以用怪胎来形容。仅看一楼大堂,可与京沪大企业比肩;请来个大校当党委书记,又推行什么军事化管理;还有众多的高管,几乎原来全是政府官员……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奇形怪状的管理模式,或许才是张贵明赖以成功的法宝。
不一会儿,孙干事抱着两瓶酒走了进来。其中一瓶,是外包装呈淡黄色的茅台酒。如今周旋于权贵之间,经常出入各种高档饭局的杜林祥,一眼就认出这是国庆五十周年盛典茅台纪念酒。一千多块钱的飞天茅台,比起这种价值上万的纪念酒,的确显得不入流了。
岳二福接过孙干事递上的酒说:“张总刚才又打了电话,叫我一定把杜总陪好。今天他的确有重要事情,赶明亲自来跟杜总赔罪。”
杜林祥心想,这个张贵明三番五次致歉,还把上万块的好酒都拿出来了,看来不是摆臭架子,而是真有什么要事。
杜林祥说:“以前张总就告诉过我,他特别喜欢收藏茅台。”
“没错。”岳二福说,“张总收藏的各式茅台有几千瓶。毫不夸张地说,他算是咱们省茅台酒的最大藏家。”
岳二福把国庆五十周年盛典茅台纪念酒放在一边,拿出另一瓶包装老旧的酒:“纪念酒不忙喝。咱们先喝这个,葵花牌茅台。”
身为好酒之人,杜林祥眼里忍不住有些放光了。茅台酒在不同时期拥有不同的牌子,比方说如今的五星茅台、飞天茅台。在“文革”时期,茅台酒厂生产的就叫葵花牌。保存至今的葵花牌茅台极其稀少,据说只有几十瓶。一瓶葵花茅台,在拍卖行能拍出十几万元的天价。
杜林祥不禁赞道:“张总的办公室里,的确藏着宝贝。”
葵花牌茅台,杜林祥在吕有顺家中喝过一次,对于里面的道道,多少也知晓一些。他收回惊喜的目光,微笑着说:“葵花茅台,咱们不能就这么喝吧?”自己毕竟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长,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当着岳二福的面,杜林祥也得亮几招出来。
岳二福问:“怎么喝?”
杜林祥淡淡地说:“葵花茅台我喝过几次,当时都是兑着喝。超过三十年的老茅台已不适合直接饮用,得拿新酒勾兑。一般来说,老酒与新酒的勾兑比例是一比五。”
“杜总真是懂酒之人呀!”岳二福竖起大拇指。
杜林祥颇为得意,接着说:“关于老茅台流传最广的一个段子,就是棋圣聂卫平那里有一瓶超过七十年的陈年茅台,为了庆祝2001年中国足球队世界杯出线喝掉了。我想传言不大靠谱!新酒兑老酒,一瓶就变成六瓶,真要喝完,估计够呛。”
张贵明款待贵客固然慷慨,但也不舍得献出整整一瓶葵花茅台。岳二福倒出一些葵花茅台,与新酒兑在了一起。众人啧啧称赞,都说托了杜林祥的福,才能品尝到难得的佳酿。
斟完酒后,岳二福端起酒杯:“欢迎杜总一行大驾,咱们干一杯。”
杜庭宇见主人如此慷慨,反倒有些心疼。他说:“如此好酒,还是悠着喝吧。”
岳二福摇着头:“张总经常教导我们,喝茅台一定要大口喝,得听到酒在喉咙里的咕咚声,这是酱香型白酒的特色。喝五粮液等浓香型白酒则需要小口小口地抿,喝一口,在口中存留五秒钟,让酒布满舌尖味蕾,体会好酒的口感。杜总是懂酒之人,我没说错吧?”
杜林祥笑道:“没错,没错。这茅台酒,除了大口喝,还有一个要诀,就是一咂,二吧,三哈。喝完后哈一口气,令白酒的香味更充分地释放。”
杜林祥与岳二福纵论酒道,连一旁的庄智奇也听得津津有味。关于茅台酒的典故,杜林祥知道的可比自己多。庄智奇甚至心中暗笑,还没见过在其他什么领域,杜林祥有如此好的记性。
一瓶勾兑出的佳酿,一会儿工夫就见了瓶底。岳二福重新拿出价值上万的国庆五十周年盛典茅台纪念酒说:“接下来,咱们就用这个对付一下?”
葵花茅台兑着新酒,确是难得一尝的佳酿。酒的色泽已经微微发黄,恍如香槟,几十年的沉淀使酒体有了陈年之味,入口丝毫没有辛辣之感,而是微甜,带着酱香。杜林祥真想再品品此等美味,可惜主人家张了口,他只好笑着说:“听岳总的!”
新开的一瓶茅台还没喝几口,包间里却走进一人。杜林祥定睛一看,不自觉地起身相迎:“这不是杨龙兄弟吗?”
来者正是杨龙。一脸横肉如常,身材魁梧依旧,右手上戴着一个白色手套,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杜林祥知道,白色手套底下一定是新装上的假肢。想着杨龙当日的惨状,杜林祥生出怜悯之心,他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一边走还一边伸出手去:“兄弟,近来身体好吧?”
杨龙答道:“多谢杜总惦记,身子骨还行。”杜林祥是习惯性地伸出右手,杨龙刚把右臂抬起,又猛地缩了回去,并重新伸出自己左手。两人左手握右手,样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杨龙感激地说:“那天从游艇到医院,杜总一直在跟前照顾我。那时我的脑子迷迷糊糊,只记得杜总的上衣,都被我的血浸透了。”
杜林祥摆着手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待杨龙坐下后,岳二福说:“杨龙兄弟可一直在念叨杜总仗义。这段时间他在养伤,听说杜总大驾光临,说什么也要来作陪。”
杜林祥拍着杨龙的肩膀:“看见兄弟身体无碍,我也放心了。”
杨龙举起酒杯:“危难之时见真情!杜总,兄弟敬你一杯。”
放下酒杯,杨龙又问岳二福:“老大那边,情况怎么样?”
岳二福耳语了几句,杨龙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帮狗杂碎,反了天了。”接着他又恨恨地说,“可惜老子的手被徐浩成这王八蛋给废了,不然今天非得拿枪去崩几个狗日的。”
杜林祥看在眼里,依旧不动声色地喝酒聊天。晚宴结束后,杜林祥拉住杨龙:“这次来梅河,既是拜访张总,也是来看望兄弟。几个月前,有东北的朋友给我送来一盒上好的人参,你正在调养身体,用得上这类补品。”
杜林祥又扭头对高明勇说:“一会儿,你代表我送杨龙兄弟回家。另外把人参交到他手上。”
杨龙十分感激,有些动情地说:“难怪老大对杜总赞不绝口,你可真是重情重义的汉子。”
回到酒店套房,杜林祥躺在沙发上小憩了一会儿。大约半小时后,房间的门铃响了。打开门,高明勇走了进来。
杜林祥点燃一根烟,问道:“打探到什么消息了吗?”
高明勇点头道:“都打探清楚了。”接着他又一脸堆笑地说,“还是杜总高明,叫我从杨龙身上下手。送他回家的路上,我稍微旁敲侧击,这小子就全说了。”
杜林祥说:“岳二福这个人心机颇重,很难套出什么话来。杨龙是个性情中人,应该好打交道。”他弹了一下烟灰,“言归正传,杨龙都说了些什么?”
高明勇说:“据杨龙说,今天张贵明离开梅河,的确是碰到了急事。他赶去宁古县,处理一起劳资纠纷。矿上的工人几个月没有领到工资,昨晚讨薪的时候,把矿长活活打死了。”
杜林祥点了点头。碰上这样棘手的事情,难怪张贵明始终没有现身。岳二福守口如瓶,大概也是家丑不愿外扬。杜林祥接着问:“拖欠工资的那个矿山,不会就是和徐浩成合伙的矿山吧?”
“没错,就是那座矿山。”高明勇说,“张贵明和徐浩成闹掰了以后,谁也没再往矿山投过钱。如今矿山处于半停产状态,矿工好几个月领不到工资。”
“有点意思。”杜林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停住脚步后,他忽然问道,“袁凯现在在哪里?”
高明勇不明白杜林祥为何提到袁凯,他一五一十地答道:“袁凯今早去了香港。公司上个月不是出钱搞了个媒体研讨班吗?就是咱们出钱,再找个噱头,让那些平时跟纬通关系还算不错的媒体总编辑去香港花天酒地一番。袁凯身为公司宣传部部长,自然要去作陪。”
杜林祥说:“让他把香港的事交给别人,自己马上赶来这里。”
“好的。”高明勇虽然摸不着头脑,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4 庄智奇讲起了清朝康熙年间有关《百官行述》的典故】
在酒店的餐厅里,杜林祥见到了笑容满面的张贵明。两人热情地握手,殷勤地问候着对方。
张贵明的神情,倒让杜林祥颇为意外。矿山才出大事,张贵明跑前跑后忙活了一整天,不说焦头烂额,起码得有些疲惫吧,可张贵明的笑容却异常灿烂!这样的笑容,绝不是强撑出来的,倒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自然流露。
落座后,张贵明说:“昨天去处理了一些急事,没能陪你,失礼了。”
杜林祥当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事?都搞定了吧?”
张贵明说:“一点小事,都处理好了。”接着他又咧开嘴笑起来,“俺这人吧,命还真好!昨天处理了一堆烦心事,今天就有人把天大的好消息送上门。”
杜林祥问道:“什么好消息?”
张贵明说:“你来梅河的路上估计也看到了,县城里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投资理财公司。什么狗屁投资公司,就他娘一伙骗子。一面许以高利,忽悠人存钱进去,一面对外放高利贷。”
张贵明继续说:“就在昨晚,梅河两家号称规模最大的投资公司的负责人同时失踪。俺估摸着,九成的投资公司这次都得倒闭。”
“老张,人家的投资公司垮了,你高兴个啥?”杜林祥问。
“你有所不知。”张贵明有些眉飞色舞,“说起梅河的投资公司,老子才是开山鼻祖。后来冒出来一大批人,都是来抢俺的生意。就说这次失踪的两个人吧,一个号称‘王行长’,整日牛哄哄的。不过俺清楚得很,她就是一退休老太太,过去是农村信用合作社的会计。另一个是温州人,才三十出头。他的投资公司,最疯狂的时候承诺年回报率百分之六十。就这两个王八蛋,起码在梅河卷走了几个亿的资金。”
这种高利贷崩盘的事情,在全国各地已发生多起。考虑到梅河当地发达的经济,损失估计也会特别惨重。看着桌上丰盛的早餐,杜林祥放下筷子,缓缓说道:“老张,兄弟多一句嘴。投资公司这买卖,可是一损俱损。你既然自己也开投资公司,那就不能掉以轻心啊!”
说实话,杜林祥真不明白张贵明此刻有什么可高兴的,换作自己,早就愁眉不展了。投资公司,玩的就是公众信心。哪怕竞争对手垮台,一样会重挫投资人的信心。面对大规模的挤兑风潮,本身运转良好的公司恐怕也难以自保。
张贵明却哈哈笑起来:“老杜,俺的投资公司,和那帮王八蛋的不一样。老子开投资公司,压根就没想赚钱,只想往外送钱。”
“什么意思?”杜林祥更加疑惑。
张贵明说:“前几年,俺主动向县里的几个头头提出借钱。其实,俺哪里是想借钱,只不过是用高利息的名义,把钱送到他们手上。后来见这种模式效果不错,就专门成立了一家投资公司。”
张贵明接着说:“你要没个一官半职,抱着几百万想存到俺公司,俺也不要!可近些年,成批的投资公司冒出来,承诺的回报一个比一个高。俺们公司为了留住客户,不得已也只能多付利息。光这一块,几年下来就多出上千万!”
“这下好了。”张贵明长舒一口气,“经过这下折腾,大家会知道还是俺的公司靠谱。另外,俺也能趁机把利息降一降。”
“老张,你这一招厉害呀!”杜林祥忍不住赞道。以投资公司的高额回报作为幌子,送钱者目的达到,收钱者心安理得。杜林祥甚至想,回河州后自己也开个类似的投资公司。
事后,杜林祥还同庄智奇聊起过这事,庄智奇的目光更加犀利,他认为张贵明的这一招,不仅让送钱的勾当有了一件看似光鲜的外衣,更暗藏下撒手锏。
庄智奇讲了清朝康熙年间有关《百官行述》的典故。当时有个叫任伯安的人,用了十数年时间,编写出记录百官隐事的《百官行述》。官员的把柄都被任伯安攥在手里,从此要挟百官犹如奴役牛马。
张贵明的实力有目共睹,加之承诺的高额回报,会有一大把官员愿意把钱放在他那里。久而久之,哪个官员贪墨了多少钱财,张贵明一清二楚。投资公司的账册,就成了有实无名的《百官行述》。纵然过去没有多少交情,真到了张贵明开口求人时,这些官员也没胆拒绝。
聊了一会儿投资公司的事,杜林祥开始把话题往矿山上引:“那天之后,我又在香港见了徐浩成一面。”
张贵明脸色一沉,欲言又止,眼睛里掩饰不住仇恨的火焰。想必张贵明有一肚子咒骂徐浩成的语言,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能说什么呢?就算将对方痛骂一顿,除了证明自己嘴上还在逞强以外,也不过是让杜林祥看笑话。在那天的交锋之中,张贵明毕竟败得太惨!
张贵明对徐浩成的恨,或许就是世上最难以化解的恨!这里面,除了彼此的视若仇雠,更有委屈与羞辱。江湖大佬不怕打打杀杀,就怕当着众弟兄折了面子。
杜林祥心中却充满窃喜,张贵明与徐浩成的仇怨越解不开,自己就越能从中周旋捞到好处。
隔了好一阵,张贵明才说:“那天从海上回到市区,你一路护送杨龙去医院,费心了!”
杜林祥知道,张贵明这纯属没话找话。他顿了顿说:“徐浩成对我说,那天双方都有些冲动。他下手重了些……”
“放他娘的狗屁!”张贵明青筋暴起,再也克制不住。
杜林祥刚才那番话,就是为了戳到张贵明的痛处。眼看目的达到,他见好就收:“老张,别激动。就当我没说。”
杜林祥接着说:“为了矿山的生意,徐浩成和你都投了不少钱。现在你们闹掰了,矿山也就停摆在那儿,谁也不肯再投钱。长此下去,终究不是个事。”
张贵明瞪着杜林祥:“老杜,俺以为你是真把俺当朋友,特意来看望俺的。听来听去,你该不是替徐浩成那狗日的来当说客的吧?”
“当什么说客哟!实不相瞒,在香港时我倒跟徐浩成提过这事,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徐浩成说他家大业大,扔在矿山里的钱哪怕全都不要了,也无所谓。”杜林祥装出一脸无奈,心里却想着让张、徐二人的间隙再大一些。
张贵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他既然亏得起,老子也无所谓!”
“消消气。”杜林祥拍着张贵明的肩膀,“我此行绝不是当什么说客。只是大家朋友一场,看着矿山生意做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再说了,我投到河州冶金厂的几千万,不也打了水漂?”
张贵明摸出一支烟点上:“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杜林祥说:“再把矿山经营下去,自然是不现实了。能不能想办法,把矿山尽早卖出去。没了宋红军,就找不到别的买主?”
“难啊!”张贵明叹了一口气,“口袋里既有钱,又愿意当冤大头的人,不好找啊。”
杜林祥说:“我跟你引见一个人,或许值得一试。”
“谁?”张贵明问。
“吕有顺。”杜林祥说,“他过去是河州的市长,与我有些交情。后来回北京,担任一家大型央企的总经理。论起企业实力,可一点不输宋红军。”
张贵明从不认识吕有顺,但过去从徐浩成口中隐约听说过,杜林祥与此人关系匪浅。他追问道:“你跟吕有顺说过这事,他感兴趣?”
杜林祥点头说:“的确提过,但只能说,他没有一口拒绝。”
张贵明兴高采烈地说:“吕有顺能接手,那可太好了。过去送给宋红军多少钱,也会一分不少地给吕有顺。”
杜林祥摆手说:“吕市长这人我了解,他是个两袖清风的领导,不像宋红军那样贪得无厌。”
“开玩笑吧?”张贵明一脸狐疑。
杜林祥嘿嘿笑起来:“吕市长是不是爱钱,以后你接触一下就知道了。”
“吕有顺真不要钱,到时就把钱给你。你和他之间怎么分,俺管不着!”张贵明说。
杜林祥摆着手:“我可不指望拿什么佣金。真把矿山转手出去,我投在冶金厂的几千万能收回来,就谢天谢地了。”
张贵明以为杜林祥是在试探自己,立马表态:“矿山真能转手,你投在冶金厂的钱,一定会有丰厚回报。”
“但愿吧。”杜林祥抿了一口茶,“这件事还得去征求徐浩成的意见,毕竟他在矿山里也有股份。”
“真能把矿山卖出去,俺估计那老王八蛋也会乐翻天。”提到徐浩成,张贵明的口气重新凝重起来。
“还有,”杜林祥说,“吕有顺不是宋红军,他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花高价买矿。吕市长跟我说过,真要接下这座矿山,收购价必须大幅下调。”
张贵明兴奋的神色消退不少,沉吟了一会儿才说:“现在这状况,人家杀价在所难免,只要别太离谱就行。”
杜林祥又问:“对了,矿山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还行。虽说没有后续资金投入,矿山处于半停产状态,却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张贵明答道。他昨晚才赶回梅河,自然不知道杨龙已把工人讨薪打死矿长的事泄露了出来。此刻面对杜林祥,还得硬撑着。
杜林祥心中又是一喜。张贵明越是撒谎硬撑,越说明矿山的情势糟糕透顶。如此,对于低价拿矿反而大大有利。
早餐结束时已是上午十点过,两人又来到张贵明的办公室继续交谈。杜林祥问道:“这座矿山,一开始是怎么个情况?徐浩成为什么后来成为矿山的股东?”
张贵明说:“一开始,就是俺和另一个老乡经营这座矿山。后来,这个老乡出了状况,跑去香港。徐浩成出手保护了他,也把他手里的股份买了过来。”
杜林祥打破砂锅问到底:“你的老乡叫什么?他为什么跑去香港?”接着,他又解释说,“我要去跟吕有顺介绍矿山的具体情况,总得详尽一点。”
张贵明说:“那个老乡叫柳林。他原来是一座国营矿山的董事长,后来企业改制,矿山被他自个买了下来。没过多久,冒出来几十个老干部联名举报他,说改制过程有猫腻,国有资产被贱卖。另外,柳林的私生活也出了问题,他的大老婆从外地雇了一个杀手,把他最喜欢的一个小情人捅死了。”
张贵明接着说:“柳林见风头不对,直接跑去了香港。不知怎么的,他在香港结识了徐浩成,徐浩成出手拉了他一把。”
关于矿山的前世今生,杜林祥在香港时曾听徐浩成说过。今日张贵明的描述,与徐浩成所说基本吻合。尤其关于柳林这个人,张贵明与徐浩成的说法几乎一模一样。
从张贵明的办公室交谈到共进午餐,然后再回到办公室,两人待了整整一天,聊了矿山的诸多细节。下午五点过,杜林祥主动告辞:“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我这会儿就动身,到了省城后,坐最晚的一班火车,争取今晚赶到北京。接下来两天是周末,正好和吕市长聊聊矿山的事。”
“好,等着你的好消息!”张贵明起身相送。
从梅河到省城的路上,杜林祥打了一会儿盹。睁开眼时,夜幕笼罩大地,周围黑漆漆一片。他掏出手机一瞅,里面有一条刚收到的短信:“我已到宁古。”发件人是袁凯。
杜林祥会心一笑。从今天与张贵明接触的情况来看,一切还算顺利。他期待着袁凯能尽快传来好消息,为自己的计划再添一把火!
【5 与其花钱请枪手,不如把人当枪使】
大约半个月后,来自北京的记者楚天舒,在宁古县一家宾馆内满含激情地敲击着键盘。连续数日的采访,令她备感震惊。朗朗乾坤之下,居然能发生如此血腥的惨案!更不可思议的是,有人居然试图掩盖这一切,用肮脏的金钱去赎买鲜活的生命。她决心用自己的笔来揭露真相,为逝者挽回应有的尊严。
除了愤懑,楚天舒更有庆幸。这次采访的经历十分顺利,甚至每到关键时刻,都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
此时此刻,袁凯却在千里之外位于河州的办公室里,左手悠闲地夹着一支香烟,右手轻击鼠标,在电脑上玩着斗地主的游戏。一局游戏结束,他看了看桌上的日历,心中默念道,楚天舒的稿子,大概快要成形了。杜林祥交代的事,自己总算不辱使命。
袁凯猛抽了一口烟,在网络上开始了新一局的游戏。脑中的思绪,却飞回半个月之前。
那晚正在香港招待各路媒体总编辑的袁凯忽然接到电话,高明勇向他传达了杜林祥的命令。袁凯不敢耽误,立马将香港的工作吩咐给手下。第二天一早,他便急匆匆启程赶路。飞机抵达省城时已是中午,他在客运站吃了一碗兰州拉面,又乘坐大巴奔赴宁古。
一路上,他都在思索如何完成杜林祥交付的使命。要挖出矿工讨薪打死矿长的内幕本就不轻松,更要命的是,如何撇清关系,让所有人都不知道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其实正是杜林祥。
纵然千难万险,袁凯心中的信念却很坚定:三哥交代的事,自己必须办好!
袁凯当然不知道,自己父亲嫖娼被抓,便是杜林祥设下的圈套。他只以为,杜林祥不仅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更让父亲免去了牢狱之灾。
进入纬通以后,杜林祥对袁凯器重有加。尽管只是一个宣传部部长,但公司上下都说,袁凯可比一般的中层干部强势得多。除开林正亮等创业元老,袁凯是公司内少有的几个能称呼杜林祥为“三哥”的人。亲密的私人关系以外,对于宣传部的各项经费,杜林祥也会竭力保障。就说去年吧,宣传部撒出的银子,足有好几千万,令其他部门羡慕不已。
甚至好些其他公司的同行,也对纬通的媒体公关能力惊讶不已。当着外人,杜林祥总是夸奖袁凯,说这是袁凯的功劳。但袁凯心里清楚,像他这样拥有媒体资源的人,在圈子里多如过江之鲫,但像杜林祥这般挥金如土的老板,却难得一见。
比如这次在香港举办的新闻研讨班,完全就是以交流研讨为幌子,组织各媒体的负责人游山玩水。袁凯起初制订的计划,是将研讨班放在深圳,中途去香港参观一天。杜林祥却大笔一挥,将地点改在香港,同时指示把下榻地点安排在五星级酒店。仅此一项,开支就多出几十万元。
袁凯为参加研讨班的人员,准备了笔记本电脑等礼品。可杜林祥还特别交代,对于其中的某些关键人物,袁凯有权临机决断,再送出一些贵重的礼物。
对于这种不提任何要求,仅仅是联络感情的研讨班,受邀的媒体负责人自然是乐此不疲。纬通公司内部都有人提意见,说这么多媒体人士过来,其实好些是来白吃白喝的。杜林祥却说,来九个白吃白喝的不要紧,只要其中有一个日后能为我所用,钱就没有白花。
经过近三个小时的颠簸,袁凯乘坐的大巴抵达矿山所在的宁古县。这些年,他早已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来到宁古县之后,为了不引人注目,袁凯刻意选择了一家一百多块钱一晚的经济型酒店。另外那套价值不菲的西装也被收进衣柜,他专门去超市买了一件几十块钱的廉价衬衣。从酒店住宿到衣着打扮,袁凯仿佛瞬间回到了多年前的记者时光。
杜林祥一再叮嘱,此次行动必须保密。所以袁凯没有带着记者一同前来,他打算自己先去摸一摸情况,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动作。
第二天一早,袁凯租下一辆当地的黑车,径直前往矿山所在地。宁古县距离张贵明的老家梅河有一百多公里的距离,矿山距离宁古县城也有几十里地,而且路况十分糟糕。直到上午十点过,袁凯才抵达矿山。
在周围观察了一圈,袁凯发觉情势颇为严峻。矿山已被封锁起来,门口站着十多个保安,进出的人都要接受盘查。直接去矿山里刺探情况的念头,不得不打消。接下来,袁凯又在周围的村庄寻访,指望打开突破口。可惜没一个村民愿意开口,甚至有人充满警惕地盯着袁凯,问他是不是记者。见势不妙,袁凯赶紧登上黑车,溜回了县城。
回宁古县城的车上,袁凯整理了一下思绪。出了打死人的事,矿山加强一下警戒,切断矿山内外的联系,在情理之中。周围村庄的村民,大都拿过矿山发的补偿金,从情感上更倾向张贵明一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看来,要调查清楚事件的原委,还得另辟蹊径才行。
黑车在县城的一座酒店前停了下来。袁凯付了钱,走到酒店大堂,悠闲地抽起烟。几分钟后,他又掐灭烟头,到酒店对面的洗脚城里做了一个全身按摩。
刚才下车的酒店,并不是袁凯下榻的地方。多年的记者生涯,把袁凯锻炼得像名特工。他知道,在这种小县城里,七大姑八大姨的,谁都可能有个什么拐弯抹角的亲戚。比方今天去探访的村民和开黑车的司机,没准就是熟人。再加上一番机缘巧合,自己就有暴露的风险。
所以,一大早出门时,袁凯先打车来到另外一家酒店,休息一会儿后,再走出酒店租下一辆黑车。办完事情,车子直接把自己送回这家酒店。接下来去洗脚城转悠一圈,再绕回真正居住的地方。
眼看第一天扑了空,袁凯并不气馁。过去当记者去各地采访,比这更难采访的事多了去了,最后不一样大功告成?
袁凯想起了数年前去珠三角采访一家工厂罢工的事。当时工厂也封闭了厂区,记者根本进不去,也联系不上工人。在当地瞎转时,袁凯偶然间瞧见街上到处是招工中介的店铺。来珠三角打工的全部是外地人,都得通过招工中介才能进入工厂。袁凯灵机一动,能否从中介这里挖出厂区内工人的联系方式?一试之后,果然大获成功。袁凯顺藤摸瓜,采写出一篇极具影响力的报道。
顺着这个思路,袁凯想到,在矿山里当矿工的,大概也以外地人居多。在宁古这种地方,应当也有许多招工中介。今晚好好休整一下,明天顺着这条线索再去试试。
经过几天探访,袁凯终于在宁古汽车站外找到一个肯提供帮助的招工中介。仅仅一条两百块钱的香烟,这名中介就把几百名矿工的手机号码告诉了袁凯。
如获至宝的袁凯,立刻回到宾馆,冒充起记者,挨个给矿工拨打手机。一番努力下来,真有几名矿工相信了袁凯的记者身份,并同意趁着周末外出购物的机会,与袁凯见上一面,详细介绍打死矿长当天的情况。
接下来几天,袁凯终于把打死矿长事件的来龙去脉,了解得一清二楚。此刻,他又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如何把这些料喂给记者?
袁凯起初想过,自己操刀写一篇十分详尽的报道,再花钱请两个枪手过来,把文章署上他们的名字,直接在媒体发表。可仔细一琢磨又觉不妥。为了钱能当枪手的人,也能为了钱掉转枪口。文章见报后,张贵明只要肯下一番功夫,就能发现隐藏在枪手背后的那双手。而自己一旦暴露,杜林祥的苦心也就白费了。
这时,袁凯想到了如今供职于北京一家媒体的记者楚天舒。袁凯与楚天舒谈不上多熟,仅在北京见过几面。在媒体圈美女凋零的时代,楚天舒的模样还算俊俏。更难得的是,这个小师妹大学毕业不久,与当年的袁凯一样,既急于成名,又满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书生情怀。
楚天舒比起圈子内的老油条要单纯得多,还没有被这个物欲横流的大染缸影响太深。而这样的人,恰恰是袁凯心中的理想人选。
袁凯新注册了一个邮箱,接着又模仿矿工的口气,写了一封语焉不详甚至充满错别字的举报信。袁凯以一个矿工的身份告诉楚天舒,在宁古县的一座矿山,老板为富不仁,把矿工当牛马一样对待。从今年以来,矿上连续拖欠工资。工人们气不过,去找矿长理论,矿长却调来保安队,对矿工们大打出手。争斗之中,矿工们一时失手打死了矿长。如今,矿上人心惶惶,唯恐在当地背景深厚的老板会派人来报复。
举报信的最后,袁凯写道:“我只是一名普通矿工,出于义愤才向楚记者倾诉。但我也是普通人,生怕遭遇报复,所以不能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这件事在宁古闹得很大,你如果来当地采访,一问就会清楚。”
袁凯心里清楚,楚天舒固然单纯良善,但毕竟是做记者的人,不会没有一点提防之心。如果一上来就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楚天舒难免会怀疑有人要拿自己当枪使。这样半遮半掩,既打消了楚天舒的怀疑,又能激发出记者天生的好奇心。
果不其然,楚天舒一连给他回了数封邮件,追问具体的联系方式,并承诺一定给爆料者保密。
此时,袁凯又从河州招来一名机灵的下属,并买下一个新手机号。他让下属冒充矿工,用这个手机号与楚天舒取得了联系。
袁凯对于此次事件的前因后果,已调查得十分清楚,稍微扔出一点料去,已令楚天舒大感兴趣。几次电话联系之后,楚天舒便决定奔赴宁古采访。
这名下属接待了楚天舒,并向楚天舒详尽介绍了事发当天的情况。袁凯从招工中介那里搞来的矿工通讯手册,经过一番特殊编辑之后也交到了楚天舒手上。楚天舒按着这个通讯手册拨打电话,很快就找到其他愿意接受采访的矿工。
当然,袁凯的手下也以人身安全为由,一直不肯告诉楚天舒自己的真实姓名以及在矿山的具体职务,甚至他也拒绝与矿里的其他“同事”打个照面。眼看楚天舒的采访进展顺利,袁凯与那名冒充矿工的下属,悄悄溜回了河州。离开之前,袁凯另外安排了两人赶到宁古,在暗处盯着楚天舒。楚天舒在宁古住在哪间宾馆,白天见了什么人,晚上在哪家餐厅吃饭,他都能第一时间获悉。
回到河州后,袁凯立即向杜林祥汇报了计划的进展。杜林祥却皱着眉头:“计划很周密,只是你派去冒充矿工的人,说话一口洪西口音,这会不会令人怀疑?”
袁凯说:“我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却不担心。谁叫咱们洪西是民工输出大省?全国各地,哪里没有洪西的工人?就说张贵明的矿上吧,真就有许多洪西人。”
杜林祥接着说:“我当初只是让你去摸情况,做准备。至于这篇报道是否要刊登出来,还不能确定啊。如今这个女记者一腔热血、满腹天真,我却担心,要是咱们最后并不想让新闻见报,会不会控制不住?”
“三哥放心。”袁凯胸有成竹地说,“我当时之所以选择楚天舒,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那家报社的领导和咱们关系不错。如果三哥想让新闻见报,咱们就当没这回事,让楚天舒那小姑娘使劲鼓捣去,反正这事跟我们没有一丁点关系。如果不想让新闻见报,就告诉张贵明,咱们知道北京有媒体正在弄他,可以帮他协调关系灭掉稿件。送礼的钱张贵明出,他还得记下这份情谊。”
“好!”杜林祥这才笑逐颜开,“小袁,你这招厉害啊!与其花钱请枪手,不如把人当枪使。咱们呢,进可攻,退可守,永远在安全地带。”
“我也是按三哥的吩咐办。”袁凯当时谦逊地说道。
伴着脑海里不断浮现的往事,电脑中斗地主的游戏又进行了好几局。袁凯抬腕看了下手表,然后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他拿起电话,拨给杜林祥:“三哥,休息了吗?”
电话那头的杜林祥说:“还没有。晚上张贵明邀我喝酒,这会儿刚回宾馆。”
袁凯知道,杜林祥这段时间一直在北京。昨天打去电话时,杜林祥还与吕有顺在打高尔夫球。听今天这口气,张贵明应该也赶到京城了。袁凯接着说:“这么晚打搅你,就是请示一件事。那个记者的稿子,大概差不多了。如果我们不去做什么工作,稿子很快就会见报。”身为下属,袁凯谨记着老板的吩咐,稿子最后登不登,还得杜林祥拍板。
电话中沉寂了大概一分钟,接着传来杜林祥低沉的声音:“趁着这几天张贵明人在北京,让稿子尽快见报吧。”
“好的。”袁凯说。
放下电话,袁凯又点上一支烟。想起自己与楚天舒之间这次堪称天衣无缝的“配合”,袁凯有几分得意,也不乏一丝歉疚。他更不清楚,在自己过去激浊扬清的记者生涯中,是否也曾像如今的楚天舒一样,被他人戏弄于股掌之上?
【6 理直气壮是地地道道的屁话,财大气粗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北京的清晨,笼罩在雾霾之中。一辆黑色迈巴赫轿车从西郊京原路出发,驶过五棵松、公主坟,直抵东长安街。
开车的司机西装革履,戴着白手套。坐在后座上的杜林祥与张贵明,同时大口吸着烟。缭绕的烟雾,令车内的豪华装饰都有些模糊不清。
这辆价值近千万的迈巴赫,便是张贵明在北京的座驾。除了这辆豪车,张贵明还在京原路附近购置了一家高级会所,并投入巨资装修,将其打造成自己在北京的行宫。
如今的杜林祥,当然不会对区区一辆迈巴赫有多少艳羡。上市成功后,他也为企业购置了几台豪车。当初决定买什么牌子的汽车时,迈巴赫便是备选之一。不过,见多识广的庄智奇与喝过洋墨水的儿子杜庭宇,都反对买迈巴赫。
杜庭宇当时说,迈巴赫在国外销售很差,几乎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全世界除了中国的富豪,几乎没人中意迈巴赫。
杜庭宇还点出了迈巴赫的三大硬伤。第一,它外形太像奔驰S级了,活脱脱一辆大号S级,显得缺乏个性。其二,没有深厚的品牌内蕴。宝马收购了劳斯莱斯,大众收购了宾利,在豪车市场上赚得盆满钵满,奔驰看着眼红才复活了迈巴赫品牌。但迈巴赫毕竟在20世纪40年代就停产了,六十多年后重出江湖,缺乏品牌号召力。第三,定价太离谱,已经超过了劳斯莱斯幻影和宾利雅致。
“国外媒体都报道了,迈巴赫最终难逃停产的命运。”杜庭宇说道。
庄智奇的总结更加精辟:“迈巴赫与悍马,都是在国外卖不动,却被中国暴发户视为宝贝的东西。”
因为庄智奇与杜庭宇的劝诫,杜林祥最终没有选择迈巴赫。甚至面对整日开着一辆悍马的五弟杜林阳,杜林祥还时常嘲笑几句。后来认识了张贵明,杜林祥对庄智奇的话更加深信不疑。这个张贵明,最喜欢的车不就是悍马与迈巴赫吗?
除了座驾,杜林祥对于张贵明那家会所的风格也看不上眼。在北京这样一座古都,非鼓捣出一个欧式装修的会所干嘛?更要命的是,张贵明将自己收藏茅台的爱好也带入会所。国酒茅台摆在罗马柱与水晶灯之间,怎么看怎么刺眼。
杜林祥甚至想起了谷伟民在东交民巷的四合院。都是肩负驻京办职能的富豪行宫,谷伟民的四合院古朴庄重,里面的明清家具,从越南进口的红木,从福建运来的假山,件件堪称精品,不知比张贵明的会所,好出多少倍。
杜林祥所不知道的是,张贵明对于纬通集团驻京办的装修风格,同样没什么好感。纬通集团成功上市后,在北京购置了房产,建起自己的驻京办。可张贵明认为,纬通的驻京办,更像政府机关的驻京办。驻京办里餐厅的包间,全部以河州的街道命名,还有会客室里的红地毯、巨幅国画、白色单人布艺沙发,通通官味十足。
当然,彼此看不起的杜林祥与张贵明,在去对方的驻京办赴宴时,嘴里都不忘恭维几句。此刻坐在迈巴赫车里,两人更是谈笑风生,亲密无间。
迈巴赫轿车在东长安街的一栋大楼前停下。杜林祥与张贵明一前一后走进大楼,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迎候在大厅,与两人握手后,将他们引上电梯。在电梯里,杜林祥问道:“吕市长的办公室还在二十多层,没有挪地方?”
中年人一脸微笑,十分得体地回答:“目前还没搬。至于搬不搬,何时搬,领导说了算。”
步出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行人走进一间并不宽敞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以及这栋大楼的主人——吕有顺正坐在皮椅上,低头批阅着文件。
杜林祥满脸堆笑地伸出双手:“吕市长,你好!”
吕有顺起身相迎。与杜林祥握手后,又主动把手伸向张贵明:“这位就是张总吧?”
“是的。”张贵明也笑起来,“吕总,久仰大名!”怎么称呼吕有顺,张贵明曾思量过。跟着杜林祥叫“吕市长”,似乎交情不够,干脆就叫吕有顺如今的职务吧。
吕有顺保持了担任河州市长时的习惯,在办公室里就穿一双千层底布鞋。他的办公室面积不大,四五个人同时坐进来,就会显得满当当。这样的办公室,连好多县委书记的都不如,同杜林祥、张贵明极尽豪奢的办公室相比,更是望尘莫及。如果不事先做一番了解,外人很难相信,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的吕有顺,会是一个千亿级央企的掌门人。
尽管办公室的装修简朴,但吕有顺座椅的左侧,却摆放着一个矮桌。桌上四部电话整齐地排列着,尤其其中两部红色电话机,无声地显示着主人的身份。
杜林祥与张贵明,都是与官场交集颇多的人物,他们见识过各级领导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机,也听过许多有关红机的传说,但对于红机的准确定义,在很长时间里却并不清楚。有些说法讲中国只有省委书记、省长以及大型国企一把手以上级别的人才能装配红机,红机在中国的数量仅有几百部。也有人说,许多正厅级市委书记的办公室里,就装配有红机。
其他问题,杜林祥还能请教庄智奇,有关红机的问题,连庄智奇也一问三不知。还是一次在京郊垂钓时,杜林祥询问了吕有顺,才从对方口里获知了准确答案。
据吕有顺说,真正的红机,确如外界传言那样,在中国仅有几百部。除了国家领导人以外,只有正部级官员以及部队正军级以上干部、大型央企一把手才有资格装配。红机最大的特点,就是整个机身没有拨号盘,也没有加密按键——它既不需要拨号,所有通信也都是加密的。在使用这部电话时,只需操起电话说出要找的人,接线员就会帮你把电话转接过去。红机内部还有防止窃听的保护器。任何原电路被异物介入或者外壳损毁,电话都会自动报警。
听了吕有顺的话,杜林祥依旧迷惑:当初在河州当市长时,吕有顺的办公桌上也有红色电话,甚至自己老家文康的市委书记,办公桌上也有红色电话。按说这些级别的官员,都是没有资格在办公室里装红机的呀!
吕有顺接着解释,许多厅级干部的办公室里,也装配有红色电话机。这些电话机,既和普通电话不同,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红机。这些红色电话机准确的称呼是党政专网电话,是一定级别的党政领导专用的保密电话。每部电话都有一个四位数的号码,只能与其他同样只有四位号码的电话相连,整个系统经过加密。
杜林祥终于明白了,吕有顺在河州办公室的红色电话机,以及那些市委书记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并不是真正的红机,它们只是党政专网电话。党政专网电话与红机的区别也显而易见,前者有拨号盘,后者没有拨号盘。
因此,吕有顺担任河州市长时,办公桌上只有一部红色电话机,就是有拨号盘的党政专网电话。来到北京出任央企一把手后,吕有顺的办公桌上就有了两部红色电话机,一部是党政专网电话,另一部则是没有拨号盘、只可由接线员直通高层的真正红机子。
当初经由吕有顺引见,杜林祥认识了省委书记贺之军的大秘、担任洪西省委副秘书长的陈枫。与陈枫喝酒时,杜林祥便听到一些大领导如何使用电话的趣闻。
据说贺之军对于保密工作十分重视。他要与下面的市委书记通话,一般会让秘书给对方打手机,并要求对方在最短时间内用党政专网电话回过来。
陈枫还说,有一次自己给下面的市委书记打电话,说贺之军要了解一起山体滑坡的处理情况,并让对方用市委办公室里的红色电话机,给贺之军的办公室打电话。碰巧市委书记正在县里调研,实在不能赶回市委。经过贺之军的同意,双方才用手机进行了通话。
落座后,秘书立即为客人沏好明前龙井,然后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张贵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便轻轻放下:“祝贺吕总啊。俺也是前几天才听老杜说,吕总高升了。今天冒昧来拜访你,也是想顺便沾沾喜气。”
“张总客气了。”面对恭贺自己升官的话语,吕有顺竭力表现出淡定的神情,但眉宇间却有掩藏不住的喜悦。
吕有顺升官的事,时间就在半个月前。从河州回北京时,吕有顺只是企业的总经理、党委副书记,在他头上,还有一个董事长。为此,吕有顺还自嘲过,从河州到央企,天生就是二把手的命。
半个月前,企业董事长作为救火队长,被空降到另一家大型央企担任一把手。身为二把手的吕有顺趁势扶正。中组部领导找吕有顺谈话时说,事出紧急,还没有来得及为企业物色一位合适的总经理,所以总经理的位置,暂时也由他兼着。同时担任董事长、党委书记、总经理,吕有顺终于享受到大权独揽的滋味。
吕有顺跷起二郎腿:“我对张总,其实也早有耳闻。早在林祥跟我提到你之前,就听过你的大名。你的大根能源集团,近年来在中国矿业市场,是一匹不折不扣的黑马。”
张贵明在吕有顺面前,始终是恭敬有加的模样:“过奖了。俺的那点生意,同吕总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吕有顺淡淡一笑:“客气话都不要说了。林祥告诉我,张总手里有座规模很大的矿山,正打算出手?”
“没错。”张贵明点头说,“如果能与吕总的企业合作,真是十分荣幸。”
吕有顺目光犀利:“你之前是和宋红军合作的,双方还签了协议,甚至他们公司还打过好几次款。对吧?”
“是的。”张贵明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红军可惜了。”办公室里沉寂了几秒,吕有顺才开口说道,“我与他虽然没什么深交,但开会时经常坐在一起。他出了这种事,大伙心里都不好受。”
吕有顺接着说:“今天当着张总,我就实话实说,对于开拓矿业市场,我有些兴趣。但是收购价格,肯定会比宋红军的出价低很多。”
张贵明有些着急:“吕总,当初和宋红军谈的价格其实已经很低了,你要再杀价,俺就不知道亏到哪里去了。”
“宋红军的报价,不会低吧。”吕有顺脸上似笑非笑,“价格真是那么低的话,他干嘛闲得没事给自己脑袋一枪?他的继任者,为什么一上来就中止合同?”
吕有顺继续说:“大家都是生意人,讲究在商言商。作为买家,我自然希望价格低一点。此外,我还是个国企负责人,必须讲政治。这桩矿山交易,宋红军怎么和你谈的,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但他毕竟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如果还按原价接盘,外界会怎么看?恐怕生意没做,告状信就寄到中纪委了。”
张贵明一时语塞,还是杜林祥出来解围:“关于价格的事,我同老张说过,只要砍价不是太狠,大家总还可以商量。”
“是这样吗?”吕有顺直视着张贵明。
“嗯。”张贵明涨红着脸,“吕总,你是大生意人,你先出个价。”
吕有顺悠闲地说:“就在宋红军的报价上,打个对折吧。”
“吕总,你在跟俺开玩笑吧?”张贵明一脸笑容,心里却气得要命。
吕有顺说:“恕我直言,你能以这个价格出手,已经十分幸运了。”
“绝对不行,这个价格太低了。”张贵明坚持道。
杜林祥又出来打圆场:“生意嘛,总要慢慢谈。双方一上来就咬住价格不松口,也不是谈判的惯有套路。我看能不能这样,如果吕市长真对矿山有兴趣,双方先从其他细节入手一步一步来。至于敏感的价格问题,留待谈判过程中慢慢沟通。”
“老杜这法子好!”张贵明向杜林祥投来感激的目光。
吕有顺放下茶杯,缓缓说道:“我与红军接触不多,但同他的部下,还有些交情。他们公司的财务部部长耿小乐,张总应该认识吧?”
张贵明点点头:“对,和耿部长在北京见过几面。”
“这小子也算争气,如今都当上什么部长了。”吕有顺笑道,“当初我在香港公司做总经理时,他就是我的办公室主任。看着小乐这些年成长这么快,我也很欣慰。”
大人物的气场就是不一样!从张贵明口中的“耿部长”到吕有顺口中的“小乐”,两方的实力高下立判!
吕有顺继续说:“去矿山实地考察,当然少不了。不过昨晚我跟小乐通了一番电话,对于张总矿山的情况,大致也知道了些。”
张贵明默默听着,心里却开始发毛。这个吕有顺厉害呀,竟然提前联系了耿小乐。耿小乐自然是知道矿山内情的,他真要知无不言,吕有顺也就知己知彼了。由此看来,吕有顺打对折的报价,还真是有备而来。
吕有顺又说:“刚才林祥说的,是生意的一般谈法,由浅入深,由易到难嘛!不过非常之时,也可行非常之举。比如这桩生意,如果双方先就价格问题达成一致,剩下的细节问题,我会交给部下来处理。如果在价格问题上无法达成一致,我看也不必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吕有顺的语气十分和蔼,但在张贵明听来,却有一种不怒自威、泰山压顶的气势。吕有顺的谈判风格出奇地强硬,先划出一个框架,要谈就在这个范围内来谈,否则,一概免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贵明心中叹道。谁叫自己的处境如此狼狈?真要手里有粮,心中不慌,谁他妈来这里受吕有顺的窝囊气!混迹江湖多年,张贵明自认,理直气壮是地地道道的屁话,财大气粗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而眼前的吕有顺,正是一个财大气粗的主。
张贵明干咳了一声,然后说:“吕总给俺出了一道难题。价格问题十分敏感,这会儿确实定不下来。矿山里,除了俺还有其他股东。这种大事,也得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好啊。这种事,你们当然要好好商量。”吕有顺说。
张贵明又说:“最终答复吕总,恐怕还需要几天时间。不过在这期间,俺还是诚挚地邀请你亲临矿山考察一圈。纵然买卖不成,大家也可以交个朋友。”
“多谢张总。”吕有顺说,“我是去不了,三天后要陪着首长到俄罗斯和东欧国家访问。我就安排一位副总带队,去矿山转一圈。”
“好啊!”张贵明说,“你们的考察团队,什么时候过去?”
吕有顺思忖了一会儿说:“这几天恐怕抽不开身,就三天后吧。我动身去俄罗斯,考察团队也开赴矿山。”
张贵明开心地说:“恭候大驾。这几天俺还要在北京办点事,到时俺就和考察团队一起回去,全程陪同贵公司的副总。”
吕有顺公务繁忙,秘书不时进来送文件。眼看要谈的事已聊得差不多,杜林祥、张贵明起身告辞。
吕有顺亲自将他们送到电梯口,握手告别时,吕有顺说:“既然张总这几天都在北京,那么考察团队启程前那天晚上,我设宴款待一下诸位。”
张贵明连说“不用客气”,吕有顺却坚持道:“今天下午要连开几个会议,估计晚上也脱不开身,不能留张总吃饭,本就失礼。后天晚上,大伙聚一聚。我把考察团队的几个负责人叫来,彼此认识一下。”
张贵明说“不用客气”,本身就是一种客气,他心里巴不得能和吕有顺多点接触。听见吕有顺如此说法,他便不再推辞。
离开大楼,杜林祥、张贵明又登上了迈巴赫轿车。张贵明点燃香烟,叹了一口气:“这个吕有顺,可比宋红军难对付多了。”接着,他又问道,“老杜,对于吕有顺的报价,你怎么看?”
“确实低了点。不过如今要找到其他买家,也很难呀。”杜林祥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偷笑——老张呀老张,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装个啥?
杜林祥是谈判桌上的老手,刚才在吕有顺的办公室,他一看张贵明的神色,就知道张贵明纵然心里对吕有顺的报价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缴械投降。所谓征询股东意见,一来确是实情,二来也是给自个一个台阶下。毕竟是谈生意,总得做出扭扭捏捏的样子,不能吕有顺把价格砍了一半,张贵明当场就乐呵呵地应承下来。
张贵明沉吟了一会儿说:“少亏当赚,对折就对折吧。”
杜林祥见张贵明终于吐出实话,便顺势说道:“你估计徐浩成那边,会接受这个价格吗?”
张贵明摇着头:“不知道。”
杜林祥做出一副着急的模样:“事到如今,你和徐浩成不能还装作不认识呀!要不你主动去趟香港,跟徐浩成见一面?”
“俺跟这个王八蛋见个屁!”被吕有顺砍了价,张贵明的心情本就不好,此刻一听徐浩成的名字,更是怒火中烧。
“老张,”杜林祥又说,“你心里不痛快,我自然明白。但生意人,可不能跟钱怄气。你要是拉不下面子,干脆我替你去香港走一遭。我把这边的情况,跟徐浩成说一说,也听听他的看法。”
张贵明犹豫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好吧!”
得到张贵明的首肯,杜林祥心里倒有些自嘲:老子也是几十亿身家的人,怎么尽干些跑腿捎口信的活?不过转念一想,杜林祥又乐了,要不是你俩心存芥蒂,这单生意还不好做呢!
杜林祥一拍大腿:“回头我就给徐浩成打电话,明天跑趟香港。”
“老杜,辛苦你了!”张贵明话语里带着感激,可一转念他又说道,“明天你就别急着走了,后天晚上吕有顺请客,你得去作陪。”
“不必了吧。”杜林祥说,“即便没有去香港见徐浩成这事,我也打算明天回河州了。吕有顺请你吃饭,又没说请我。”
张贵明哈哈笑起来:“以你同吕有顺的关系,还用得着人家亲自开口?俺和吕有顺,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好些个话,说深说浅了都不合适。有你在身边,就融洽得多。”
张贵明又说:“干脆你也订三天后的机票。到时吕有顺陪着领导出国,我回矿山,你就飞去香港。”
杜林祥摇着头:“接下来两天在北京,又没什么事可干,这么干耗着,怪难受。”
张贵明说:“有俺在,你还怕找不到乐子?今天晚上,俺们就去找个地方喝酒。对了,这次老庄、明勇也跟着你来了北京,把他们都叫上。”
张贵明抬腕看了看表:“晚上的饭局就这么说定了。中午也别闲着,你跟俺去吃点家常菜。”张贵明又拿起手机,拨通后吩咐道,“中午老杜要过来,多烧几个菜。”
杜林祥心中纳闷,除了那个位于京原路附近不伦不类的会所,张贵明在北京还有什么巢穴,竟要邀请自己去吃家常菜?
【7 张贵明为什么与赵筱雨搞到了一起】
迈巴赫轿车从大厦林立的北京三元桥向东北方驶去,过了五元桥,与首都机场高速分道扬镳。此时,城乡结合部所特有的拥挤破旧立刻显露无遗,在算不得宽阔的京顺路上,叮叮当当的马车竟然与奔驰、宝马等豪车同道竞速。驶过京顺路,拐上一条东西向的来广营东路,城乡结合部的种种破败萧条又迅速被大片草地中的豪宅所替代。这里是北京城历史最悠久、最靠近市区、配套最成熟的别墅区。
杜林祥曾来过这里,他知道居住在这座别墅区的人,甚至用“非富即贵”都不足以形容。对常年奔波于境内外料理生意的京城贵族们来说,这里的确是不错的栖息地。交通便捷,三米高的院墙,跟左右邻居围出街巷式院落的私宅,休闲公园、游泳池、茶艺坊、咖啡厅,还有足球场、棒球场,几所不错的国际学校和国际医院,亦相隔不远。
轿车在一栋别墅前停下,一位身着淡蓝色运动衫的女子已迎候在大门口。杜林祥定睛一看,这女人不就是赵筱雨吗?
张贵明走下轿车,亲昵地唤了声“雨儿”。赵筱雨挪动着丰满的臀部,娇滴滴地走了过来。两人拥抱在一起,俨然一对爱意正浓的情侣。
张贵明对赵筱雨说:“这位老杜,不用俺介绍了吧?”
“当然。”赵筱雨一脸微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同杜总,也是老朋友了。”
“对,对!”杜林祥笑了起来,“老熟人了!”
一行人朝别墅里走去,张贵明搂着赵筱雨的腰问:“今天怎么穿一套运动衫?”
赵筱雨温婉地答道:“刚出去跑步。”
张贵明立刻关切地说:“今天雾霾这么大,干嘛还去跑步?你可得注意身体。”
“人家知道。”赵筱雨说,“我是去健身房,那里安装了空气净化器。”
跟在后面的杜林祥,此刻是一番说不出来的心情。赵筱雨是宋红军的小姨子,却抢了姐姐的男人,心安理得地当起情妇。宋红军自杀以后尸骨未寒,赵筱雨就扑到张贵明的怀里。这些事,杜林祥是知道的。不过,两人当着杜林祥的面毫不避讳地“秀恩爱”,依旧让人心里不是个味。
别墅的装修是中式风格,尤其是客厅里的大幅壁画,显得气势磅礴。杜林祥忍不住赞道:“这幅壁画,真气派。”
赵筱雨不无得意地说:“装修别墅时,我专门去中央美术学院,请来几个老师,在墙壁上画了半个多月。”
“不错,不错!”杜林祥又说,“别墅装修多久了?”
赵筱雨说:“三年前装修的。”
杜林祥点了点头,心里又是一阵感慨。按照赵筱雨的说法,别墅装修时,正值宋红军权势熏天,而张贵明与赵筱雨,压根还不认识。买别墅以及装修的钱不是小数,要么是宋红军给的,要么就是赵筱雨凭借宋红军的关系去挣来的。总之,这套美轮美奂的别墅,一定铭刻着宋红军的功劳。别墅装修好后,宋红军自然也来住过。在这里,与自己的小姨子颠鸾倒凤,双宿双飞,好不快活!
甚至赵筱雨如今还能住在如此气派的别墅里,也要感激宋红军了结性命时的果断决绝。宋红军的死以及那封谎话连篇的遗书,就像一笔丰厚的遗产,让许多人不用战战兢兢,得以继续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惜的是,赵筱雨急不可耐地为别墅找寻了一位新的男主人。宋红军呀宋红军,枉你英雄一世,到头来却是为他人作嫁衣,成了不折不扣的冤大头。
午饭之后,张贵明的麻将瘾又发作了。赵筱雨到处打电话,为张贵明约来几个牌友。杜林祥下午没什么事,也坐上桌子搓了起来。
赵筱雨就坐在张贵明的身旁,忙着端茶递水。牌局进行到中途,张贵明又说自己想吃水果。赵筱雨赶忙削了苹果,亲自喂到张贵明的嘴里。
这时,正好杜林祥自摸了一个大胡。张贵明一边掏钱,一边骂骂咧咧地说:“妈的,老子好多盘没和牌了,就看见老杜一个人自摸。”
杜林祥悠闲地点着烟,不紧不慢地说:“老张,我又不像你,身旁有个大美女可以摸。实在没有办法,才自摸了几下,这你就不乐意了?”
满桌哄堂大笑,赵筱雨也噘起嘴巴:“怪不得杜总挺着个大肚子,原来里面装了那么多黄色笑话。”
“惭愧呀!”杜林祥摸着自己肚子,“有本事的男人,都是把别人肚子搞大。像我这种没出息的,只能把自己肚子搞大。”
这一回,连赵筱雨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趁着众人说笑的空子,杜林祥又瞟了一眼赵筱雨。的确是个美人胚子,久历江湖世事,更透出一股性感与妩媚。甭管如今是几手货,总归张贵明捡到手里也不吃亏。
杜林祥又想起在河州五星级酒店的套房里接待赵筱雨的情景。这个女人可不是一般的讲究!赵筱雨自称是过敏性皮肤,还有轻微的荨麻疹,所以酒店里的毛巾、床单统统弃之不用,由随行的菲佣换上从自家带来的真丝床单。
偏偏矿工出身的张贵明,又是个不太讲究的人。生意发达后,尽管整日穿着名牌服装,但不爱洗澡与刷牙的习惯,还是被他顽强保留了下来。张贵明自己都说,他大概半年洗一回澡,三五个月刷一次牙。而且在他看来,这些丝毫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反而是自己养生的独门秘诀。张贵明说,皮肤上的油脂有保护身体的作用,每天洗澡的人,把这层油脂冲洗掉了,不利于健康。他还说自己的一位伯伯,八十多岁还能一口咬碎硬蚕豆。谈及那一口铁牙,伯伯说唯一的诀窍就是不刷牙。
杜林祥甚至在想,张贵明这样的硬汉碰上赵筱雨那般的欲女,做爱的频率肯定不低。赵筱雨那娇贵的皮肤,连五星级酒店的床单都要过敏,不知道碰上张贵明半年不洗澡的身体时,究竟是个啥滋味?
下午的牌局结束,紧接着就是晚上的酒局。为了调节气氛,赵筱雨还找来了几位美女朋友助阵。另外在张贵明的再三邀请之下,庄智奇、高明勇也赶了过来。晚宴结束后,一行人又去KTV歌城嘶吼到深夜一点多。
离开歌城,赵筱雨搀扶着醉醺醺的张贵明,一起坐上迈巴赫轿车。杜林祥带着庄智奇、高明勇登上一辆奔驰轿车,朝纬通集团的驻京办驶去。企业成功上市后,杜林祥立即斥资建立起驻京办、驻港办,并为办事处配备了奔驰轿车。
庄智奇、高明勇都曾见过赵筱雨,也知道这个女人过去是宋红军的小姨子兼情妇。今天看到赵筱雨与张贵明出双入对,自然勾起了他们的谈兴。
高明勇笑呵呵地说:“赵筱雨的长相、身材真是不错,你说按她那千金大小姐的脾性,怎么看得上张贵明这个大老粗?你们看这个张贵明,除了身体比那个病怏怏的宋红军好点以外,其他方面可真是差多了。”
庄智奇趁着酒劲,也开起玩笑:“没准赵大美女就看上张贵明的身体了呢?”
“也对!”高明勇笑得更开心,“瞧赵筱雨如狼似虎的模样,这么多年跟着宋红军那个病夫,估计早就憋坏了。”
高明勇朝窗外抖了抖烟灰:“庄总,跟着你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回见你朝那个方向思考问题。”
庄智奇拍了一下高明勇的肩膀:“整天跟着你,我也得学点东西不是?”
“不敢,不敢。”高明勇止住笑容,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管什么时候,也是我们跟着庄总学习。”
杜林祥这时开口了:“赵筱雨同张贵明好上,我看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不跟着张贵明,也得跟着王贵明、李贵明。像她这样的女人,身边永远离不开男人。”
高明勇又笑了起来:“还是杜总总结得精辟!”
“你小子可别想歪了!”杜林祥说,“我说赵筱雨离不开男人,不全指满足生理需要那么简单。我跟赵筱雨接触过几次,感觉她老想做出一副精明的样子,但骨子里还是个小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也谈不上有多少心机、魄力。她做不了女强人,也压根不是女强人。前些年做生意赚了钱,完全就是靠着宋红军。”
杜林祥继续说:“不过像她那样的女人,过惯了上流社会的生活,本身的虚荣心又很强,再让她回头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实在太难。自己没这个本事,又想着继续风光,怎么办?当然还得去找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杜林祥接着说:“真正事业有成,能够让赵筱雨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的男人,怎么着也得四五十岁了,家里谁没有个老婆、孩子的?赵筱雨自然明白这些,所以不敢奢望有人明媒正娶,给她个什么名分。能当个幸福快乐的情妇,手里有源源不断的钞票,就很知足了。”
“路是自己选的,谁也怨不着。”高明勇有些感慨,“想着床下上流,就得在床上下流。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嘛!”
奔驰车里又是一片笑声。庄智奇点燃一支烟:“我就说明勇肚子里的东西多,你还谦虚什么?”
得到表扬的高明勇又说:“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赵筱雨想找个有钱男人做依靠不奇怪,可张贵明放着天下那么多女人不要,干嘛非挑个赵筱雨?宋红军刚死不久,张贵明也不嫌晦气?”
杜林祥摇着头:“老张的心思,我就猜不透喽。”
庄智奇抽了一口烟,缓缓说道:“宋红军的女人怎么了?我估摸着,赵筱雨要不是宋红军的女人,张贵明还不一定要!”
杜林祥来了兴趣:“智奇,这话怎么说?”
庄智奇说:“我给你们讲两个故事。先说北洋军阀张宗昌,这家伙以爱娶姨太太闻名。据说他看中了哪个窑姐,往往就带出去租间房子安置,还挂个牌子‘张公馆’,再派上个卫兵,就算又娶了房姨太太。时间一长,张宗昌往往把姑娘给忘了,钱米断绝,卫兵开溜,姑娘又开门重操旧业。可是被张宗昌睡过的女人,行情却不同以往。四方的浪子闲汉慕名而来踏破门槛,个个兴奋不已,高吼着‘睡张宗昌的老婆去’。”
庄智奇继续说:“还有在南北朝时,北齐朝廷有位胡太后,她是武成帝高湛的正妻,北齐后主高纬的生母。北齐亡国后,胡太后的年龄不过四十余岁,风韵犹存。她便跟自己的儿媳妇、后主高纬的皇后穆黄花一起,在长安的闹市公开卖淫。两人乐此不疲,高兴得不得了,胡太后还兴奋地对穆黄花说,为后不如为娼。而这婆媳俩的生意,自然十分兴隆。你们想啊,昔日两位皇后成为妓女,谁不想去尝个新鲜?”
庄智奇讲的典故颇为冷僻,不过杜林祥与高明勇却听得津津有味。只听庄智奇接着说道:“让男人们备感刺激的,难道仅仅是女人的美貌?我看恐怕是‘张宗昌老婆’‘皇后’的特殊身份多些。换句话说,那是大人物战斗过的地方。”
“我明白庄总的意思了。”高明勇接过话头,“就像有一次我跟着一帮人去参观某个大官曾经读书的小学,大家都围着大官的课桌转圈,嬉嬉笑笑,挨挨擦擦。忽然有人一屁股坐了下去,还在板凳上用力扭了几下。后来这人发了一通感慨,说什么‘他现在的位子我不敢坐,他小时候的位子我还不敢坐吗?’”
“讲得透彻!”杜林祥不禁拍起手掌,“是不是破鞋,得看什么人穿过。升斗小民穿剩下的,自然是破鞋。大人物穿过的,那就不是破鞋,是文物!”
杜林祥不禁想起今天在办公室见吕有顺时,张贵明那副局促的模样。尽管家财万贯,但当张贵明真正见到大人物时,仍免不了战战兢兢。当年的宋红军,与今日的吕有顺不相上下,不难想见,张贵明与宋红军打交道时,该有何等谨小慎微!现在呢,宋红军捧在手掌心的女人,就被张贵明压在身下,那是一种多么巨大的成功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张贵明不仅不会嫌弃赵筱雨,反而会因她的过去而激动万分。张贵明愿意高价消费赵筱雨的附加值,无异于向宋红军战斗过的地方致敬。张贵明的下腹部,除了熊熊欲火,还燃烧着权力这味春药!
庄智奇点头道:“陈圆圆本是崇祯皇帝的女人,接着赏给了吴三桂。再下来,刘宗敏抢了陈圆圆,据说李自成也颇为垂涎。陈圆圆每和一个男人有染,她的身价就不跌反升。睡她的都是当世英雄,这就是一个无比重要的因素。接下来的人会以为,只要睡了陈圆圆,自己就成了大英雄。”
“敢情一般女人就是义乌小商品市场里的日用品,新货最值钱。赵筱雨这样和大人物睡过的女人,就是潘家园的文物,非得三手货、四手货才值钱。”高明勇在一旁兴奋地说。
高明勇的话堪称画龙点睛,就连平素儒雅的庄智奇都笑得前俯后仰。众人正大笑着,杜林祥的手机响了起来。“谁这么晚还打电话?”杜林祥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手机。
“小袁,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一看是袁凯打来的电话,杜林祥问道。
“三哥,”正在河州家中的袁凯语气有些兴奋,“关于矿山的那篇稿件,已经发出来了。”
“消息准确?”杜林祥追问道。
“准确。”袁凯说,“因为要躲在幕后,不能让别人知道是咱们在操纵此事,所以我一直没敢给报社打电话询问,我只是每天留意着这家报纸的新闻。报纸新闻都是前一天晚上编辑,定版后先挂上自家网站。第二天一大早,报纸才正式发行。就在半小时前,我看这家媒体的网站已经挂出了这条新闻。也就是说,明天的报纸上铁定有这篇稿子。”
杜林祥又问:“你看了那稿子,写得怎么样?”
袁凯说:“我还没想到,楚天舒这小姑娘的文笔这么好!稿子写得不错,里面的料很足。我敢肯定,不用咱们请什么水军,明儿这条新闻也会被炒成热点。”
“太好了!”杜林祥一拍大腿,“这个时间发出这篇稿子,正好合适。”
放下手机,杜林祥微笑着把这则消息告诉了身边的部下。庄智奇抬腕看了看手表:“这会儿已经是凌晨。明天晚上吕有顺要宴请张贵明,可矿山出事的新闻,今天却被捅了出来。这顿饭,还吃吗?”
“当然要吃。”杜林祥有些手舞足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事情曝光出来,这顿饭就更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