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舵》三部曲-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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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舵手〗

    杜林祥不禁想起在EMBA课堂上教授的一番话——中国企业家最不缺的就是大谋略、大气魄,能够以超常规的方式,让自身事业在短时间内爆发式增长。但中国企业家缺耐心,绝对无法穷尽几十年的光阴,像雕琢艺术品一样管理自己的企业。

    【1 摩天大楼底下的擦鞋工】

    河州的天气,真有些令人捉摸不定。下午还是晴空万里,傍晚时分便黑云压城,晚饭之后,整座城市被一场倾盆大雨浇灌。

    坐在办公室里的杜林祥唤来秘书:“下楼去看看,要是老范还没收工,就派车送他回家。他腿脚不利索,赶上这么大的雨,可怎么是好?”

    五分钟后,秘书向他报告:“老范已经回家了。”杜林祥“哦”了一声,习惯性地点上一支烟。

    老范名叫范长春,是一个腿脚残疾的擦鞋工。

    高耸入云的纬通大厦坐落在河州新城中心位置,是名副其实的黄金地段。就连范长春这样的擦鞋工,也把摊子摆在大楼旁边,指望能多点生意。简陋的擦鞋摊,实在太煞摩天大楼的风景,纬通集团与城管协商了好几次,打算撵走这帮人。

    城管先后来了几拨人,的确赶跑了一批擦鞋工,但有的人依旧顽强地坚守下来。城管回话说,剩下的都是耍赖使泼的刁民,我们也怕惹出事端,不便硬来。“尤其有个瘸子,擦鞋的箱子里装着农药,一副随时准备自杀的架势。”

    听到这话,纬通集团副总裁林正亮火冒三丈。他拍着桌子怒吼:“在河州,老子就没见过比我还刁的人。”他率领公司的保安冲出大楼,准备自己动手,让这帮擦鞋工滚蛋。

    十多分钟后,清场行动中途叫停。林正亮还把那名身揣农药的瘸子,带进杜林祥的办公室。林正亮一脸惊喜地说道:“三哥,你还认识他吗?”

    杜林祥打量了一番,实在想不起这个衣衫破烂的擦鞋工是谁。擦鞋工满脸木讷,一言不发。倒是林正亮说道:“三哥,他就是春娃子。咱们几个从小学到初中,还一直是同学。”

    “春娃子?就是范长春?”杜林祥终于想起来。

    擦鞋工涨红着脸,仿佛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吐不出来。林正亮点头道:“没错!他就是范长春。”

    “哎呀,是春娃子啊!”杜林祥高兴地站起来。

    杜林祥、林正亮对范长春印象深刻,不仅是由于同学关系,还因为范长春是当年学校里的孩子王。范长春的父亲是个哑巴,生出的孩子却能说会道,机灵异常。年少时的范长春,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他说的话,班里的孩子都不敢顶撞。杜林祥还记得,当年范长春一声吼,自己就会吓得直哆嗦。

    在那个闭塞的乡村,范长春就是幼时杜林祥崇拜的偶像!

    同为乡里娃,家境都不富裕。中学之后,大家都没有继续学习,而是各奔东西,打工挣钱。但当时的杜林祥认定,范长春日后一定比自己挣钱多,有出息。

    杜林祥亲自为范长春沏了一杯茶,然后问道:“春娃子,你这些年在干啥?”

    范长春终于开口说话。尽管说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杜林祥还是大概听清楚了。

    范长春出去打工没几年,就在工地上摔残了腿。一个不能干重体力活的男人,在村里是不受待见的,甚至连讨老婆都成问题。后来,范长春才娶了邻村的一个寡妇,年纪还比自己大。两人生了一对儿女,女儿几个月就夭折了,儿子初中毕业后,去驾校学开货车。

    儿子很勤快,跑车也能挣些钱。结婚两年后,范长春的儿媳怀上身孕,一家人的苦日子眼看就要熬到头。

    这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走了儿子年轻的生命。范长春夫妇的眼泪还没擦干,又被另一个消息惊呆。儿媳妇跑去医院,准备打掉腹中的小孩。范长春夫妇连滚带爬赶到医院,儿媳妇却哭着对他们说:“爸、妈,家里的情况咱们都清楚。我还年轻,这辈子总得再嫁人。带着一个孩子,怎么嫁出去?爸的腿脚不方便,妈的身体也不好,孩子生下来怎么养?”

    在医院走廊,范长春给儿媳妇跪下了,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孩子生下来,我们来养。只求你行行好,给我们老范家留下这条根!”

    儿媳妇最终答应了他们,还为范家生下了一个男孙。起初几年,范长春的老婆靠在医院当护工,支撑着这个家。前年她突然中风,再也不能挣钱,范长春只好拖着残疾的双腿,进城以擦鞋为生。

    听完范长春的讲述,杜林祥问:“擦鞋生意好吗?”范长春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杜林祥从抽屉里取出一万块钱,递给范长春:“把钱收着。以后就在楼下擦鞋,谁也不会来撵你走。”

    望着范长春离开办公室的背影,林正亮叹了口气:“三哥,咱们和春娃子都是同学,现在看起来,他仿佛比我们大了二十岁。”

    杜林祥深吸了一口烟:“你看他今天说话的样子,总是结结巴巴。不仔细听,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啊。”林正亮说,“跟在学校时,简直是两个人。当年的春娃子,不晓得怎么就变成这样。那时村里人还说,范哑巴生出个能说会道的儿子,现在看那木讷样子,比起他的哑巴父亲,真好不了多少。”

    “再聪明的人,被生活折磨几十年,大概也就是这样子吧。”杜林祥闷头抽起烟来。

    范长春胜利留守后,其他被撵走的人也陆续回来了。纬通大厦楼下,从此多了一道并不靓丽的风景。杜林祥此后特意去找过范长春几次,想叙一叙旧,但两人相视而坐,却找不到哪怕一句共同语言。

    杜林祥心中没有一丁点事业成功的骄傲,却多了份莫名的伤感——如果当初走霉运,在工地上摔伤的是自己,今天是否也和范长春一样?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得知范长春已经回家,杜林祥只能在心中默念:“但愿他别在路上碰着这场大雨。”

    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这时秘书又走了进来:“车已经准备好。这么大的雨,杜总还要出去吗?”

    杜林祥掐灭烟头,站起身说道:“当然要去。”

    汽车驶出地下车库,载着杜林祥直奔河州警备区大院。因为提前通报了车牌号码,大院门口的卫兵直接放行了。汽车驶过时,挺立在风雨中的卫兵还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汽车缓缓驶过警备区礼堂以及一片宽阔的运动场,旋即拐上一条绿树成荫的小道。道路两旁植物茂盛,一队荷枪实弹的战士正在冒雨巡逻。

    小道尽头还设有一座岗哨,卫兵伸手拦下了杜林祥的轿车。司机探出脑袋,笑着说:“同志,我们进来找人,已经报过车牌了。”

    “我知道。”卫兵一脸严肃,“凡是进去的人,都得拿身份证做登记。”

    杜林祥赶紧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司机。司机跑进岗亭,工工整整地做起登记。卫兵此时又开口了:“车上是谁?”

    司机答道:“我们老板。”

    卫兵说:“请他下车,这里的登记必须由本人自己填。”

    司机满脸堆笑:“雨下这么大,就让我替老板登记了行不?”

    “不行,必须本人登记。”卫兵的口气不容商量。

    就在杜林祥下车做登记时,另有两名卫兵围着轿车转了一圈。他们以无比警惕的目光,扫视着车内的一切。

    做完登记后,杜林祥重新钻进车内。汽车又往前行驶了几百米,在一栋深灰色院落前停了下来。

    “杜总,你好!”院子门口,一名精干的中年人打着伞迎候在此。这名中年人便是河州市委办公厅副主任赵洪飞,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省委常委、河州市委书记徐万里的大秘。杜林祥此行,正是专程来拜见徐万里。

    杜林祥快步走下车,热情地伸出双手:“赵老弟,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接着,杜林祥压低声音问道:“徐书记这会儿有空吧?”

    中年男人点点头:“徐书记正和一个朋友在书房里聊天,他说你来了直接进去就是。”

    杜林祥一脸笑意,连声答道:“好,好!”

    在河州市二环内,有一座名叫桂溪苑的别墅小区,洪西省的大多数省级高官便居住于此。曾担任过常务副省长的徐万里,原先也住在桂溪苑。来河州出任市委书记后,徐万里才将家搬进了河州警备区的大院。

    杜林祥还是第一次走进警备区大院,不过桂溪苑他却去过多次。两相比较,警备区大院的环境,的确要清幽许多。

    20世纪90年代,桂溪苑兴建时只有二十多栋别墅。然而那些陆续退下来的领导,有许多并未搬走。为了让新来的领导住有所居,桂溪苑不得不一次次扩建。如今的桂溪苑,已居住有五十多户人。

    人一多,各种不方便的事情就出现了。一名下面的市委书记曾告诉杜林祥,去桂溪苑里拜见领导,必须得换个车牌,为啥呢?“你去这个领导家里,其他领导就会想,他怎么不来我家?你去现任领导家里,退下来的领导瞅见了又会想,这小子真是势利,对我们这些老家伙不闻不问。”

    而徐万里如今居住的小院,只有三个邻居,分别是河州警备区的司令员、政委以及省军区的一位副司令员。这样的环境,比起桂溪苑自然清静得多。譬如今日杜林祥的拜访,就用不着“换个车牌”。

    当然,并不是每位地方官员都能享受住进军队大院的待遇。据杜林祥所知,在冠盖云集的省会城市河州,住在军队大院里的地方领导,仅有省委书记贺之军与河州市委书记徐万里两人。

    按照中国的政治传统,地方党委一把手都会兼任所在地军区的党委第一书记。贺之军与徐万里就分别兼任着省军区与河州警备区的党委第一书记。正因为此,贺之军能住进省军区大院的将军楼,同为正省级的省长姜菊人,就只能待在桂溪苑里。吕有顺在河州担任市长时,来警备区大院找市委书记陶定国汇报工作,还被不认识他的卫兵拦过一次。

    二楼的书房里,徐万里正与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书桌前交谈,桌上摆放着四款型号各异的相机。见有客人到来,徐万里不再摆弄相机,转过身来与杜林祥打招呼。

    “小赵,去给杜总沏茶。”徐万里吩咐自己秘书,接着又说道,“你们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纬通集团的杜总,咱们河州有名的企业家。这位谢奇峰老师,原来是中央媒体驻洪西记者站的摄影部主任。他可是位摄影大家,退休这么多年了,还是背着相机满世界转悠。”

    就在杜林祥与谢奇峰握手时,徐万里已坐回沙发上,他跷起二郎腿,慢悠悠地说:“杜总,国庆长假这几天,你一连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说是有事来找我。究竟什么事啊?”

    杜林祥一脸憨厚地答道:“上次徐书记来企业视察,我提出希望能享受一些税费减免的优惠政策。徐书记当场拍板,叫下面的部门落实。这对我们企业的发展真是一场及时雨啊。我就想趁着假期,当面来感谢您。”

    “我当什么事。”徐万里挥了挥手,“纬通是河州的重点企业,支持你们的发展,身为市委书记责无旁贷。用不着感谢!”

    “在徐书记眼里的小事,对于我们企业却是天大的喜事。说真的,徐书记能来河州,不仅是纬通之福,更是所有河州老百姓的福气。”杜林祥的一大本事,就是能用无比真诚的神情,说出这种令人舒坦的话。

    徐万里面无表情:“言重了。”

    “国庆假期,徐书记没有出去度假?”杜林祥故意岔开话题,因为谢奇峰在场,有些话不好说出来。杜林祥盘算着先东拉西扯一阵,等谢奇峰离开后,再来切入主题。

    徐万里摇着头:“我都多少年没过节假日了。如今来河州工作,更没有时间了。杜总这几天出去没有?”

    杜林祥答道:“前几天去了趟云南。”

    “云南是个好地方。”谢奇峰这时插话,“半年前我还去过那里,拍了好多照片。”

    “什么时候把照片给我看一下。谢老师拍自然风光可是高手。”提起摄影,徐万里似乎兴趣盎然。接下来,徐万里与谢奇峰兴致勃勃地探讨起有关摄影的专业问题。坐在一旁的杜林祥,简直如堕五里雾中。

    转眼就十点过了,徐万里的谈兴依旧很浓。他还把书桌上的相机拿到手里,一边把玩一边向谢奇峰请教。

    谢奇峰并非不懂事的人。他当然清楚,杜林祥这样的大老板专程拜见市委书记,不会只是说声“谢谢”那般简单。谢奇峰几次说要先离开,却被徐万里挽留下来。

    杜林祥暗自揣度,徐万里挽留谢奇峰,恐怕既是请教摄影技术,也是展现一种姿态——人家还不想与你杜林祥闭门畅叙!

    杜林祥转念一想,自己这次并没带真金白银上门,纵然把包里的礼物掏出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杜林祥看了看表,起身告辞。他同时从包里掏出数天前从云南老班章购来的单株古树茶:“这次去云南,有朋友送了我一包茶叶。今天来拜访徐书记,也不敢带什么贵重礼品,就把这包茶叶转送给您。”

    徐万里推辞了几下,但实在拗不过杜林祥的热情,只好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谢谢杜总了。”

    徐万里只在书房门口与杜林祥握手道别。送杜林祥下楼的,依旧是他的秘书赵洪飞。

    与喜怒不形于色的徐万里不同,赵洪飞对杜林祥十分热情。在楼梯上,赵洪飞拉着杜林祥的手,低声说道:“上个月我妹妹买房子的事,麻烦杜总了。”

    杜林祥说:“老弟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你再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可要生气了。”

    赵洪飞感激地说:“这几天一直陪着徐书记,一丁点时间也没有。回头抽空再请你喝酒。”

    走出小院,赵洪飞亲自为杜林祥拉开车门,而后欠身挥手,目送杜林祥的轿车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二天,杜林祥早早来到办公室,按照计划,上午十点将召开集团公司十一黄金周销售情况总结大会。开会前半小时,杜林祥将公司宣传部部长袁凯叫来办公室:“一会儿的会议你就不要参加了。这几天,抓紧去办另一件事。”

    “什么事?”袁凯问道。

    杜林祥说:“昨晚我认识一人,据说曾经是中央媒体驻洪西记者站的摄影部主任。如今已经退休,但依旧喜欢去各地摄影。你尽快把这人的联系方式搞到。”

    “好的。”袁凯点点头,接着问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杜林祥说:“听人介绍,是叫谢奇峰。当时没留名片,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究竟是哪几个字,所以才要你去问一下。”杜林祥加重语气,“这件事很重要!你以前就是记者,在圈里朋友多,务必赶紧打听清楚。”

    袁凯答道:“明白!”

    在袁凯缺席的这场总结大会上,杜林祥不出意外地收获了一份份捷报。低价促销的策略大获成功,纬通在各地的销售形势十分喜人,企业回笼了大笔现金。公司总裁庄智奇与常务副总裁安幼琪都断言,纬通资金链最紧张的时期已经过去。按照目前的财务状况,足以支撑到公司成功上市的那一刻。

    这样的小胜,当然不足以令杜林祥手舞足蹈。他心里十分清楚,纬通依旧处于资不抵债的境地。只有成功上市圈回几十亿现金,企业才能真正扬眉吐气。

    倒是袁凯的办事效率的确惊人。当天下午,他便拿着一张照片走进杜林祥的办公室:“三哥,我去打听了一圈。中央媒体驻洪西记者站里,过去是有个叫谢奇峰的摄影部主任。”

    袁凯接着递上照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托人弄了一张谢奇峰的照片。你看看是不是这人?”

    杜林祥接过照片端详一阵,点头道:“没错。昨晚见的就是他。”

    “那就好。”袁凯笑着说,“我总算不辱使命。他的手机号码我也打听到了。”

    杜林祥一边记着手机号码,一边问道:“你听说此人有什么背景没有?”

    袁凯摇着头:“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背景。真有背景,他也不会临到退休还是一个摄影部主任。只听说谢奇峰是个资深的摄影发烧友,摄影技术在圈内有口皆碑。”

    待袁凯退出办公室后,杜林祥思忖了一阵,接着拨通了谢奇峰的电话:“谢老师,你好。我是杜林祥。”

    “杜林祥?”电话那头的谢奇峰,显然没有记起杜林祥是何方神圣。

    杜林祥笑呵呵地说:“昨晚在徐书记的书房,咱们见过面。”

    谢奇峰这才回过神来:“哦,是杜总啊。你好!”他接着问,“杜总找我有什么事?”

    杜林祥开始一本正经地编故事:“我的一个朋友,在北京投资了一座高档酒楼,主打就是咱们河州菜。酒店装修时,这位朋友希望能在每个房间挂上几张河州城的老照片。这样一来,酒店的河州味就更浓了。”

    杜林祥继续说:“朋友从北京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委托我在河州为他收集一些老照片。我还犯难了好一阵,幸亏昨晚认识了谢老师。你是大记者,又是摄影名家,手里一定有许多河州的老照片。所以才冒昧叨扰,希望谢老师出手相助。”

    谢奇峰说:“老照片我手里是有一些,只是不知能否入杜总朋友的法眼。”

    杜林祥心中窃喜,拉高音调:“谢老师能出手,还不把我那朋友高兴死!他在北京的酒楼,光装修就花了几千万。至于照片嘛,他也给我保证过,要以远高于市场价的价格收购。”

    谢奇峰客气地说:“杜总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谈钱就见外了。”

    当天晚上,杜林祥就带着办公室主任高明勇来到谢奇峰家中。装模作样挑选了几十张相片之后,杜林祥也以自己朋友的名义,奉上了一笔不菲的报酬。谢奇峰起初推辞了几下,最后还是乐呵呵地揣进怀里。

    离开谢奇峰的家,杜林祥在车里乐滋滋地点燃一杆红塔山。抽十块钱的红塔山,尽管与其如今的身份不符,却是多年来改不了的习惯。杜林祥深吸一口烟,开始盘算起来,瞧昨晚上的样子,徐万里与谢奇峰应该是多年好友。尤其在摄影技术方面,徐万里简直是把谢奇峰当成老师。与谢奇峰这样的人搭上关系,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弊。当然,今晚的所谓酬劳,只能算作敲门砖。以后还得找几次机会,才能真正攻下谢奇峰这座山头。

    杜林祥也在心里提醒自己,对付谢奇峰一定得温水煮青蛙,千万急不得。只要交情够了,自己再开口,谢奇峰想拒绝都磨不开面子。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杜林祥的思绪。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赵洪飞打来的。杜林祥摁下接听键,语气悠闲地说:“赵老弟,有什么吩咐?”

    赵洪飞的语气却异常严肃:“杜总,你好!徐书记要和你说话。”

    杜林祥瞬间便在车里坐直了腰板,等候着河州一把手的训示。徐万里拿过秘书手里的电话,缓缓开口:“杜总,你出手不凡啊!”

    杜林祥愈发紧张,愣了一会儿才说:“不知徐书记指的是?”

    徐万里说:“昨晚你来我家里,说是要感谢我,临走时还留下一包茶叶。我本想着,一包茶叶不是多大的事,也就没在乎。刚才我把茶叶打开,发现这可不是普通茶叶,而是产自老班章的单株古树茶,是云南普洱中的极品。就这一小袋茶叶,价值就不菲吧。杜总,你就是这么感谢我的吗?”

    徐万里的语气平静如白开水,让人听不出他究竟是在道谢还是责难。正因为这样,杜林祥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停顿了几秒钟,杜林祥决定选择一种最保险的回答方式:“什么单株古树茶?徐书记倒把我说糊涂了。我这人不懂茶道,也分不清茶的好坏。这次去云南有朋友送我一小袋,我就转送给徐书记了。”无论徐万里的葫芦里卖什么药,杜林祥这番应答,都给自己留下了转圜余地。

    “杜总这番说辞,倒叫我无话可说了。”徐万里继续说。

    杜林祥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徐万里这时笑出声来:“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杜总。但是这么贵重的礼物,绝不能就这么收下。”徐万里顿了顿说,“我戒烟好几年了,却总有人给我送烟过来。明天我让人拿几条到你办公室吧。”

    杜林祥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赶紧说道:“这可使不得!哪能让徐书记给我送烟?”

    徐万里的语气重新严厉起来:“杜总如果连几条烟都不肯要,我怎么能收下你的茶!”

    杜林祥还想解释,却听徐万里说:“就这样定了。明天会有人和你联系。”说完这话,徐万里挂断了电话。

    徐万里这通阴晴不定的电话,不免让杜林祥心中又开始翻江倒海。这个徐万里究竟是什么人?杜林祥越发吃不准了。

    反正是一时找不出答案的问题,索性不去想了。杜林祥掐灭烟头,对身边的高明勇提起另一件事:“北京那边有消息了吗?”

    高明勇说:“赖敬东的秘书回话说,他们明天回国。”

    杜林祥说:“准备一下,除了咱俩,再叫上庄总,后天就去北京。”

    【2 公关公司最喜欢的三桩生意】

    涡轮机轰鸣不断,赖敬东躺在宽大的头等舱座椅上,辗转难眠。此时,他的心中不免有股岁月不饶人的悲凉!从纽约到北京的航线,不知道飞过多少回。十年前,他登上飞机就能合眼睡觉,十三个小时的旅程,大多在梦乡中度过。一下飞机,立刻就能精神百倍地投入工作。如今的他,却要忍受长途旅行的种种煎熬。

    既然睡不着,赖敬东索性将座椅调直,拉开遮光板向下俯视。飞机下方,是一片银装素裹的雪原。

    身旁的陈远雄正在看杂志,他给赖敬东递上一杯果汁:“老师好兴致,旅行途中也要观赏风景。”

    赖敬东摇头苦笑:“人老了,想睡却睡不着,苦恼不已。再说下面一片冰天雪地,也没什么风景好看。”

    “是啊。”陈远雄附和道,“过去在美国留学那会儿,飞机都是走北太平洋航线。沿着海岸线,经过阿拉斯加、加拿大抵达美国,一路上有大海、森林、高山,风光可谓雄奇壮美。如今航空公司开辟了北极航线,路程虽然缩短了,但从北美冻土带、北极到西伯利亚,一路除了茫茫雪原,什么也看不到。”

    赖敬东抿了一口果汁:“风景好的时候,我在机舱里呼呼大睡。可恨如今睡不着了,却没有风景可看。”放下果汁,赖敬东问,“咱们在美国的半个月,国内没什么事吧?”

    陈远雄答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在广州办了一场投资推介会。公司行政部的总监廖辉,为这场推荐会连熬了几个通宵。他母亲得了癌症,在北京做手术,廖辉都没来得及赶回去。”

    赖敬东叉着手:“我记得廖辉是你在美国的同学,你还给我说过,打算提拔他当公司副总裁?”

    “的确有这个想法。”陈远雄说。

    赖敬东思索了片刻,说:“这次推介会,廖辉辛苦了,回头单独给他发一笔奖金。至于副总裁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劝你以后也不要同他走得太近。”

    “为什么?”陈远雄一脸诧异。

    赖敬东敲着扶手,不徐不疾地讲起春秋时齐桓公与贤相管仲之间的故事。

    在管仲的辅佐下,齐国霸业已成。此时,管仲却病重难起。齐桓公到他病榻前探望并询问国家大事。

    管仲交代:“易牙、竖貂、开方这三个人绝不能接近和信任。”齐桓公问:“易牙把他亲生儿子烹了给寡人吃,表明他爱寡人超过爱他儿子,为什么不能信任?”管仲说:“人世间亲情莫过于爱子,他对亲生儿子都敢下毒手,怎么会爱国君!”齐桓公又问:“竖貂阉割自己的皮肉进宫侍候寡人,证明他爱寡人超过爱自己,为什么不能信任?”管仲说:“他对受之于父母的皮肉都不爱惜,怎么会爱国君呢!”齐桓公再问:“卫国公子开方放弃太子之尊到我手下称臣,他父母死了也不回国奔丧,这表明他爱寡人超过爱父母,为什么不能信任?”管仲说:“人生在世,孝道为先。一个连父母都不爱的人,还可以信任吗?”

    “可惜呀。”讲到这里,赖敬东叹了一口气,“齐桓公最终没有听管仲的话。后来齐桓公病重时被困宫内,活活饿死。历经千辛万苦开创的霸业也烟消云散。”

    赖敬东接着说:“廖辉为了当上副总裁,连罹患癌症的母亲做手术都不去照顾,对于他的品行操守,我实在信不过。”

    陈远雄连忙点着头,心里颇不是滋味。原本想替老同学美言几句,不想却彻底断绝了人家的升迁之路。

    沉默了一会儿,赖敬东又问:“在美国时,河州的杜林祥打了好几个电话,说是要来北京拜访我。你估计他有什么事?”

    陈远雄其实早就琢磨过这事,只是因为刚才那番话说砸了,这会儿索性不再多嘴。他托着下巴:“我一时还想不明白。老师您觉得呢?”

    赖敬东微笑着说:“我估摸着,杜林祥急冲冲想见我,是打算重修旧好。纬通上市在即,他还想拉着我入股。”

    陈远雄问道:“杜林祥为什么要这样做?经历上次的不愉快之后,双方约定纬通上市成功后,就把欠咱们的钱还上。如今杜林祥的资金状况有所好转,他干嘛还要拉咱们入股?”

    赖敬东说:“杜林祥重新拉我成为纬通的股东,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有朝一日有人能制衡徐浩成。杜林祥不是一个掉进钱眼里的土财主,否则纬通也不会有今天。但他却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男人,决不容许大权旁落。当初因为担心我一股独大,他竟然中止上市。如今,他当然不会毫无保留地相信徐浩成。”

    “我明白了。”陈远雄点头道,并接着说,“昨天杜林祥叫人和老师的秘书联系过。得知咱们今天回国,他也正从河州赶来北京。”

    “来就来吧,反正我不见他。”赖敬东说。

    陈远雄有些不解:“老师打算拒绝他?”

    “不!”赖敬东摇头道,“我是个生意人,在乎的是利益。纬通上市在即,重新成为这家企业的股东,收益远远大于仅当个债权人。”

    陈远雄更加疑惑:“那您为何不见杜林祥?况且昨天在电话里,您还让秘书和他约好了时间。”

    赖敬东说:“杜林祥要谈什么,不必见面我已经一清二楚。再说了,既然当初他使出那种下三滥的招数,如今咱们也没必要讲究什么待客之道。故意失信一回,让他的热脸贴贴冷屁股。”

    赖敬东又说:“到时告诉杜林祥,我年纪大了,旅途劳顿之后需要休养,不便见客。你是台江资本的总裁,有什么事,全权代表我和他谈。”

    陈远雄终于明白,赖敬东还对上回被杜林祥玩弄的事耿耿于怀。这一次既要收下人家送来的里子,又要挣回自家面子。陈远雄说:“我和他谈没问题,关键是具体条件怎么把握?”

    赖敬东坐直身子,斩钉截铁地说:“具体条件还和第一次投资时一模一样,我们不会做任何让步。”

    陈远雄轻声道:“那时的杜林祥可是等米下锅,没有咱们的钱,他就寸步难行。如今徐浩成已经注资,纬通的低价促销又回笼了大笔资金。咱们还按以前的条件,我怕杜林祥……”

    赖敬东大手一挥:“没什么可怕的!我看走眼过杜林祥一次,但绝不会看走眼第二次。比起真金白银,杜林祥更在乎对纬通的掌控权。徐浩成注资入股,不是他杜林祥的筹码,而是我们的筹码。杜林祥心里明镜似的,要制衡徐浩成,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除了咱们,我还想不出他能找谁。”

    赖敬东不再说话,隔了一阵子,他又低头瞅了瞅机窗外。白雪皑皑的景象不复存在,大地上隐约有一片片绿色。对这条航线极为熟悉的赖敬东知道,客机已飞越北极与西伯利亚,此刻正翱翔在辽阔的蒙古大草原之上。再有两个多小时,首都机场就要到了。

    三天后的深夜,杜林祥一行也来到首都机场,从这里出发踏上飞返河州的航程。在北京待了整整两天,与陈远雄长谈过三次,但台江资本的实际控制人赖敬东,却始终没有现身。

    尽管没见到赖敬东,杜林祥依旧觉得不虚此行。自己想要谈的,与陈远雄都已经谈好。

    陈远雄的态度十分坚决,双方要重新合作可以,一切就按原先的条件办。杜林祥当然清楚,陈远雄表达的,其实是赖敬东的立场。几经权衡,杜林祥答应了陈远雄的要求。在他看来,引入实力人物在未来彼此制衡,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其他的小利,弃之亦不可惜。

    晚上陈远雄做东,庆祝双方再度联手。宴会结束后,陈远雄亲自驾车送杜林祥一行奔赴机场。在高速路上,隐身数日的赖敬东终于主动给杜林祥打来电话。开头自然是通客气话,诸如感谢杜林祥从云南送来的茶叶,这次身体有恙未能作陪之类。接下来,赖敬东说道:“按照纬通的发展势头,重启上市指日可待了。越是形势大好,越不能掉以轻心。”

    杜林祥说:“请赖总指教。”

    赖敬东说:“这种时候,要特别留意媒体动向。许多公司为了上市努力数载,却因为媒体的一篇负面报道功败垂成。半年前就有一家企业,第二天就能挂牌上市,公司在北京的君悦酒店准备了盛大的庆功宴。结果前一天,一家媒体突然推出四个整版的负面报道,直指该企业涉嫌财务造假。企业负责人当晚被叫去问话,第二天上市暂停。庆功宴只得取消,据说还倒赔了酒店违约金。”

    杜林祥皱起眉头:“赖总提醒得对,我一定注意。”

    赖敬东微笑着:“我就是顺便提一下,相信以杜总的本事,是不会出现任何状况的。咱们毕竟又重新合作了,确保纬通顺利上市,符合彼此的利益。”

    以赖敬东的江湖阅历,此时打来这通电话,当然不会只是“顺便提一下”。从北京回河州的飞机上,杜林祥一直在掂量赖敬东的话。

    第二天一早,杜林祥便把公司总裁庄智奇与宣传部部长袁凯召来办公室,专门研究企业上市前的媒体应对策略。

    三人的烟瘾都不小,一会儿工夫就让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庄智奇弹了弹烟灰:“昨天赖敬东打来电话时,我就在车上。赖敬东的提醒不无道理,如何封住媒体的口,正是上市前的最后一道关卡。”

    杜林祥把目光扫向袁凯:“你对这一行比较熟,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袁凯缓缓说:“让媒体保持沉默,的确很重要。现在的企业,有几家能一点瑕疵也没有?真要曝光,总能找出问题。就算企业没问题,媒体乱写一通,最后吃亏的还是企业。负面新闻出来,上市的事耽搁了,即便最后证明是假新闻,大不了登报道歉。报社有几个钱?!你把它卖了,也补偿不了企业上市搁浅的损失。”

    袁凯接着说:“企业上市之前的媒体公关,按照行话就叫IPO有偿沉默。简而言之,就是封杀一切与企业有关的负面信息。IPO有偿沉默与矿难封口费、官员丑闻,是各大公关公司最喜欢做的三类生意。”

    庄智奇笑了起来:“他们可真会找客户。上市公司、矿山老板与官员,大概就是国内消费能力最强的人了。”

    袁凯也微笑一下:“三者比较起来,恐怕还是上市公司舍得花钱。企业上市之前的封口费,少则五六百万,多则上千万。对于那些中小企业,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有证券行业的朋友私下说,这类花销不能以信息披露的名义计入发行费用,只能想其他办法消化。一些中小企业上市后第一年业绩难看,很大程度就因为这个。有人统计过,仅仅IPO有偿沉默这条产业链,在中国估计就有十亿元规模的产值。”

    袁凯接着说:“IPO有偿沉默的生意我没做过,但大致情况还知道些。一般说来,企业得聘请一家公关公司。公关公司会培训企业,告诉他们如何应对媒体提问,同时制订媒体覆盖计划,按步骤把封口费分到各家媒体。”

    袁凯又说:“钱怎么分配,可是有讲究的。”

    “这里面水深水浅,我看你很清楚嘛。”杜林祥深吸一口烟,“有小袁在,哪里还需要什么公关公司?就你出马,我看足够了。”

    袁凯摆摆手:“这件事我还真干不下来。毕竟没亲自操作过,有些细节并不清楚。更重要的是,聘请公关公司也是隔离风险的需要。什么脏活都交给他们来做,即便出了纰漏,咱们也能撇清关系。在这节骨眼上,纬通千万不能惹上任何麻烦。”

    庄智奇插话道:“昨晚杜总接到赖敬东的电话后,我在车上也同陈远雄聊了一下。据陈远雄说,目前国内的公关公司鱼龙混杂,有好些个还是‘黑公关’,收钱不办事。比方公关公司说给某名总编辑送了多少钱,结果这钱却被他们私吞了。”

    袁凯说:“我可以通过朋友,去联系几家靠谱点的公关公司。另外有我在,他们也不敢太黑。毕竟在圈子里混过,想糊弄我可没那么容易。”

    杜林祥点点头:“有小袁在,我自然放心。”

    袁凯说:“除了公关公司,咱们的工作也不能放松。上市前夕,难免会有记者打电话过来。甭管他是敲诈还是采访,统统交给我来应付。凡是记者打来电话的通话内容,全都得录下来。记者来我办公室面谈或是在外面吃饭,我也会安排人录音。”

    杜林祥好奇地问:“你要那么详细的录音干嘛?”

    袁凯说:“记者处心积虑想抓企业的把柄,咱们也得时刻准备着,把记者的把柄抓住。现在很多记者警惕性并不高,会直接把用广告投入换负面新闻的事说出来。有录音为证,咱们就主动些。”

    袁凯续上一支烟:“让媒体沉默,钱肯定得花,但花多花少却是个技术活!该送红包送红包,该投广告投广告,咱们可以主动出击。但对于那些找上门来敲诈的,如果没有特别致命的证据,也不能轻易妥协。”

    庄智奇问:“为什么?”

    袁凯说:“混在这个圈子里的,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如果被第一家报纸敲诈上,整个圈子很快就传开了,认为你有弱点,别家都会闻风而至。”

    袁凯毕竟是名记出身,后来堕落成媒体混混,出去敲诈的活也没少干。关于如何应对媒体的方法,他有一箩筐。

    最后,杜林祥说:“关于让媒体封口的事,小袁全权负责。要人、要钱尽管说。”

    袁凯点头答应:“三哥交代的事,我义不容辞。”

    杜林祥拍了一下袁凯的肩膀,眼神中饱含期待:“有你这句话,三哥就放心了!”

    【3 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

    得益于袁凯的精心运作,各家媒体在纬通上市一事上都没有添乱。所有的障碍均已排除,纬通大踏步地走上重启上市之路。时隔一年多以后,杜林祥与庄智奇亲自带队,再次展开全球路演。

    一年多以前的全球路演,香港是第一站。这一次,信心满怀的杜林祥将香港定为路演行程的最后一站。

    纬通上市的另外两位关键人物——徐浩成与赖敬东因为敏感的身份,都不愿抛头露面。然而私下,他们却给予了杜林祥鼎力支持。

    徐浩成安排了五辆奔驰轿车,提前一小时停泊在香港赤角机场外,恭候杜林祥一行由欧洲抵达香港。

    为了第二天的投资推介会,徐浩成、赖敬东倾尽全力,动用了各自的人脉关系。有了这两位大佬的面子,诸多声名显赫的港澳商界人士出现在推介会现场。

    纬通原本预计会有大约四百名投资者参加香港的路演,但最终参与人数达到七百人左右。当天的推介会在酒店的二十八层召开,赴会的人数太多,以至于在酒店大堂的电梯口排起了长龙。酒店的其他客人则对如此喧闹的场面一头雾水。一位排队的基金经理不禁感慨,在香港搞投资十多年,IPO阵仗见多了,但还是被今天的场面震撼了。“不知道一家来自河州的房地产企业,怎么会有这么大面子?”

    盛况空前的推介会过后仅几个礼拜,排场更大的挂牌上市仪式如期登场。

    早上九点刚过,杜林祥等几位纬通高层便乘坐专车驶抵港交所门外,此时港交所门外已经聚集了大批的投行人士、纬通合作伙伴及国内外媒体。

    秘书抢先一步,为杜林祥拉开车门。杜林祥抬脚下车,此时,镁光灯不停闪烁,晃得杜林祥有些眼花。各路记者抢按快门的咔嚓声,掩盖了周围所有的喧嚣。

    站在车门口,杜林祥一脸微笑,还得意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西服。在杜林祥的衣柜中,早已有十几件高档西服。但为了出席挂牌仪式,安幼琪又专门从北京请来一家服装设计公司,为他量身定做了这套西服。

    起初,杜林祥还说不必如此麻烦,但从北京赶来的服装设计师的一番话,却令他改变了主意。这位设计师说起明朝嘉靖年间,京师一个有名裁缝的故事。据说这名裁缝为官员做衣服,不是先量尺寸,而是问人家的官龄。裁缝说,做官的人如果是初任高职,难免意气风发,他的身体就会微微向后仰,衣服就应当做得后短前长;如果做官在位比较久了,气度会略微平和一些,衣服就应当做得前后长短一致;等到在职很久,一定会产生升官的念头,内心就存谦虚自抑、温良恭谦之意,身体仪态就会微微前倾下俯,衣服就应当做得前短后长。

    是啊,挂牌仪式这天的杜林祥,已经攀登上事业的高峰。此时的他,该是何等意气风发、高昂盛大。过去那些衣服,可以装下他的身躯,却容不下那份几乎要爆棚的自信心。杜林祥没有丝毫含糊,一掷八万多元,专门定做了这套深灰色西服。

    昨晚在宾馆,杜林祥就穿上这套西服,在镜子面前晃来晃去。镜子里的模样,依旧是那么熟悉——皮肤黝黑,身材粗壮,一张宽阔的国字脸与一双时不时眯成两道细缝的眼睛,显得不那么协调。嘴唇微翘,脖子有些短,只有一管竖直挺起的鼻子,堪称五官中唯一的亮色。近些年来,脑袋上的头发愈发稀疏,腹部却挺得越来越高。

    瞧着这副模样,杜林祥都有些怀疑,那个只念过初中的农家子弟,在工地上被人呼来喝去的杜三娃,真要成为上市公司的掌舵人?

    为了今日的成功,杜林祥悉心筹划了数年之久。更确切地说,是整整近五十年的奋斗,才让这个来自偏僻山村的农家娃,登上了如此璀璨炫目的舞台。多少个午夜梦回,杜林祥都在憧憬着这一天。

    这一天,真的到来了!

    在和港交所与投行的高管一一握手致意后,杜林祥及庄智奇、安幼琪等几位纬通高管又转过身来。他们对媒体的拍照要求十分配合,全程笑容满面。

    抢着拍照的记者实在太多,一名香港女记者被挤倒在地,人群中也爆发出一阵尖叫。杜林祥快步上前,很绅士地扶起女记者,还一脸微笑地对记者说:“大家不要急,都有机会。”

    此时有记者大喊道:“杜总,你们都翘起大拇指嘛!”

    杜林祥爽快地答道:“没问题。”

    在杜林祥的带领下,一行人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而后,摄影记者又提出许多要求。无论是让所有人手拉手举起双臂,还是让大家交叉握手,纬通的高管有求必应,摆出各种姿势让记者拍摄。

    记者群里的俊男靓女,在此刻杜林祥的眼中已变得模糊。他的脑海中,反而清晰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便是河州纬通大厦楼下的擦鞋工,杜林祥的老同学范长春。

    杜林祥不禁问自己,如果没有命运的一次次垂青,我此刻会是什么样?如果年轻时在工地上摔成残疾的不是范长春,而是自己,今天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真要做个交换,杜林祥应该和范长春的窘境差不了多少,拖着残疾的身体,回到偏僻的乡村,终日与贫苦为伴,娶个寡妇共度一生。

    年少时机灵过人的春娃子,在生活的重压下逐渐变得麻木、愚昧,当初还不及春娃子机敏的杜三娃,真要经历几十年凄风苦雨的冲刷,又会是什么模样!

    杜林祥忽然有种感觉,今天的一切,与其说是自己奋斗,不如说是上天恩赐的。既然所有东西都是别人赏的,又有什么可激动的?

    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今天的场合,不会留给杜林祥太多走神的机会。一行人进入港交所内,在显示纬通招股价等资料的屏幕前,他们再度合影留念。上午十点整,纬通地产准时开盘。

    股票正式开盘后,活动司仪让工作人员端上早已准备好的香槟,请诸位嘉宾举杯庆祝。秘书昨晚就告诉过杜林祥,在这种场合并不需要将酒喝完,只需轻抿一口即可。心情大好的杜林祥显然忘记了秘书的提醒,礼仪小姐斟酒时,他语调高亢地说:“把我这杯倒满。”看着对方狐疑的眼神,杜林祥又重复了一遍:“倒满!”之后,杜林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假如倒退十年,杜林祥这样并不符合礼节的举动,大概会被香港人笑作土鳖。但在今日,经济崛起的内地,已经能让港交所里的绅士们学习适应另一套“礼节”。在杜林祥吞下整杯香槟时,站在他身旁的,无论是香港人抑或金发碧眼的洋人,都鼓掌致意。发出“杜总真是爽快”这样溢美之词的,既有普通话,更有此起彼伏的粤语。

    随后的媒体采访环节,向来甚少接受媒体提问的杜林祥不但有问必答,而且在随从提醒该离开进行下一个环节时,还主动表示要留下来多聊一会儿。有香港记者提出了敏感问题,此时无论庄智奇、袁凯还是投行的高管,心里都捏着一把汗。杜林祥倒是侃侃而谈,应对自如。回答完问题后,他还笑着转身对周围的人说:“我没有说错话吧!”

    庄智奇此时低头对安幼琪说:“还从没见杜总表现这么好过。”

    安幼琪回了句:“为了今天,他应该准备了很长时间。”

    各种各样的庆贺仪式,排满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杜林祥的手机几乎被打爆,来自四面八方的祝贺短信更是铺天盖地。下午三点刚过,杜林祥就把自己的手机关机,他告诉公司的人,有什么事就找庄总和安总,他们跟我在一起。至于那些祝贺的电话与短信,杜林祥已不想去理会。

    回到酒店时,已是晚上十点过,杜林祥这会儿才有空关心股票的收盘价。庄智奇将秘书早已打印好的文件递上:“按照今日的收盘价,纬通地产的市值已经突破两百亿。”

    杜林祥接过文件扫了一眼,而后低声说道:“哦,两百亿。”

    在农村老家时,杜林祥对于兜里有几毛钱拥有无比清晰的概念。出来打工,而后自己创业时,他对几十万、上百万的资金往来也会了然于心。但是今天,他忽然对金钱失去了知觉。两百亿元是多大一笔钱,真有些不知就里。

    庄智奇笑着说:“上市成功后,纬通的资金链就彻底接上了。过去那种囊中羞涩的财务窘境,已经走进历史。”

    杜林祥仿佛这时才反应过来,他连连点头:“好啊,手上有粮,心中不慌。”

    一旁的安幼琪插话说:“杜总个人持有纬通地产近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也就是说,你现在的身家已经六十多亿了,或许已经能算河州首富了!今天我与投行的人士交流了一下,他们很看好纬通地产未来的涨势。伴随股价上涨,你的身家突破百亿指日可待。”

    首富,曾是令杜林祥血脉贲张的字眼。但当梦想成为现实,杜林祥却连内心咯噔一下的感觉也没有了。他淡淡一笑,接着说:“徐浩成、赖敬东赚的也不少吧?”

    “当然。”庄智奇说,“纬通成功上市,可以视作所有投资者的集体狂欢。按照今天的收盘价,徐浩成、赖敬东的账面资产都暴涨了两倍以上。”

    “弄了半天,我是在替他们打工。”杜林祥将身子靠在沙发上,仿佛是在自嘲。

    “对了,”庄智奇这时说,“杜总提起徐浩成我才想到,他下午给你打过电话,你的手机关机了。他又打给我,说是让杜总尽快给他回个电话。”

    杜林祥这才将自己的手机重新开机,并拨通了徐浩成的电话:“徐总,听智奇说你找我有事?”

    电话那头的徐浩成笑呵呵地说:“是啊。杜总今日大捷,特地打电话表示祝贺。另外嘛,我就想问一下,你什么时候回河州?”

    杜林祥说:“预订的是明天中午的航班。徐总有什么事吗?”

    徐浩成说:“我今天在印尼,明天下午回香港。杜总能否等我一下,有件事想跟你面谈。”

    杜林祥答道:“徐总发了话,自当从命。”

    “好。”徐浩成说,“明晚就在尖沙咀的洲际酒店,我设宴款待杜总。”

    放下手机,杜林祥伸了个懒腰:“徐浩成要留我在香港,我就多待一天,你们明天先回去吧。”

    庄智奇与安幼琪正往外走时,杜林祥又开口道:“智奇,你估计徐浩成找我会有什么事?”

    庄智奇摇摇头:“不太清楚。”

    “我也一头雾水。”杜林祥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早点休息。”

    大队人马第二天就赶回了河州,杜林祥趁着等候徐浩成的间隙,悄悄前往了谢依萱的住所。

    或许是太兴奋,或许是近段时间身体太劳累,原本兴致勃勃的杜林祥,在床上的表现并不好。几分钟草草完事后,被压在身下的谢依萱还有些不愿相信,她眨着眼睛问道:“真就完了?”

    杜林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完了。”随后他又补了一句,“好久没见着你,太兴奋了,控制不住。休息会儿再来一次。”

    “骗人。你什么时候来过第二次?”谢依萱一把推开杜林祥,独自走进浴室。

    望着谢依萱的背影,杜林祥有些怅然若失。是啊,自己每次表现不佳时,都会对谢依萱说“再来一次”,可惜,却从没兑现过。

    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杜林祥,发现谢依萱的床头放着几本书,顺手取过浏览起来。有几本书,他一看书名就没兴趣。其中只有一本,他觉得书名还不错,叫作《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又是夫人,又是情人的,有点对他的胃口!

    胡乱翻了几页,书中大段的性爱描写立时让杜林祥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下半身都有些缓慢复苏的迹象。

    谢依萱这时光着身子走了出来。她瞧见杜林祥正捧着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阅读,便打趣道:“你还喜欢这本书?”

    杜林祥或许看得太入迷,竟没有回答谢依萱。谢依萱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自己也抓起一本杂志读了起来。

    大约半小时后,杜林祥放下书本,重新将谢依萱揽入怀中。这一次,杜林祥庄严兑现了“再来一次”的承诺。

    这一回足足持续了二十分钟,完事后的谢依萱,连去浴室的力气也没有,身体像棉花似的瘫软在床上。

    隔了好一阵,谢依萱才轻柔地问道:“今天是怎么了?你可好长时间没这么厉害了。”

    杜林祥嘿嘿笑起来:“不是我厉害,是你太迷人。”

    “说假话。”谢依萱说,“照你的说法,我以前就不迷人了?老实说,是不是刚才看了书,就有些想入非非?”

    杜林祥没有直接回答,他点燃一杆事后烟,笑嘻嘻地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也喜欢看这种书?”

    谢依萱较真起来:“这本书怎么了?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世界文学名著!”

    杜林祥抠着脑袋:“就这种淫秽书籍,还是文学名著?你可别糊弄我。”

    谢依萱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英国作家劳伦斯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被誉为西方十大情爱经典小说之一。”

    “是吗?”杜林祥将信将疑,“我以为就是香港地摊上卖的那种色情杂志呢!想不到还有些来头。”

    谢依萱没好气地说:“本姑娘可从不去地摊上买那些东西。”接着她又说道,“你不知道这本书也不奇怪。《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928年在佛罗伦萨出版,立刻受到英国文学界的攻击,英国当局以‘有伤风化’的罪名予以查封,到了1958年才得以解禁。新中国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正式出版,畅销了一阵又被列为禁书。又过了差不多十年时间,才重新解禁。”

    谢依萱又说:“80年代查禁这本书时,还闹过笑话。上面追查下来后,一名官员气急败坏地找来出版社负责人,责问道,你们出什么书不好,非去出撒切尔夫人的情人,如今正值中英谈判关键时期,破坏了两国关系,影响了香港回归,这责任你们担当得起吗?”

    杜林祥虽不知道查泰莱夫人,却听说过撒切尔夫人。他一听这段子,笑得前翻后仰。笑过之后,杜林祥又拿起这本书:“虽然听你说了这么多,不过在我看来,这就是一本淫书。起码我是把它当淫书来看的。”

    谢依萱争辩道:“《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对性爱的描写很直露,但也很自然。作者通过描写性爱来表达人物的心灵和人生况味,是积极的,也是纯净的。它和一些诲淫诲盗或者糜烂腐朽的性爱描写是不一样的。”

    见谢依萱来了劲,杜林祥不再吭声。但在内心,他却有些不以为然——男欢女爱,不就那点破事吗,哪里弄出那么多名堂?反正他从不会用积极纯净或糜烂腐朽来将性爱分门别类!真要分个种类,也就是按地点与时间,要么在床上、沙发上,要么在车上、浴室里,要么时间长,要么时间短。

    两人缠绵了一个下午,时针指向五点时,杜林祥拍着谢依萱的屁股:“这次来还有件事跟你说。企业上市了,我手头也宽裕一些,以后就别在香港租房子了,瞅着有合适的高档公寓,直接买一套吧。另外你在香港连台车也没有,那怎么行?赶紧去买一辆。”

    杜林祥说话间从皮包里掏出一张信用卡:“这是我专门叫人办的,密码就是你的生日。”

    谢依萱并没有欢天喜地的神情,而是说:“公司要有其他用钱的地方,什么房子、车子的都可以缓缓。你不用太着急。”

    谢依萱越是这样,杜林祥反倒觉得心中有愧,他说道:“你不用为我的生意操心。这些年跟着我,既不能给你名分,甚至连一套房产也没给你置办,让你受委屈了。”

    “你真是一个大坏蛋!”谢依萱含情脉脉地盯着杜林祥。

    杜林祥微笑着:“我给你买房、买车的,怎么就成了大坏蛋?”

    “不管!你就是坏!”谢依萱一把扑进杜林祥的怀里,用力咬住这个男人的前胸,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

    徜徉在甜蜜爱河中的谢依萱,此时又有些春意荡漾了。她紧紧搂住杜林祥,光滑的大腿在对方敏感处轻轻摩擦。自己心爱的男人,今天已经超水平发挥过一次,奇迹还能继续吗?她在心中祈祷!

    杜林祥此刻却无论如何不敢迎战,只说自己晚上有个重要饭局,得准备出发了。

    下楼的电梯里,杜林祥脑海中总会出现谢依萱满含爱意与渴求的目光。他的心情有些复杂,耳畔却回响着年少时在农村耕地,周遭大人们嬉戏玩笑的话语,“男人是牛,女人是地。地越耕越肥,牛越拉越瘦。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

    【4 咱们手里的筹码,不是押给朋友,而是押给赢家】

    杜林祥准时赶到位于尖沙咀梳士巴利道的洲际酒店。徐浩成早已预订了靠窗的桌位,迎候在此。坐在这里,既能享受丰盛的法式大餐,又能饱览维多利亚湾的美景。

    见杜林祥到来,徐浩成笑容可掬地起身道:“纬通成功上市,可喜可贺。昨天没能赶到现场,真是抱歉得很。”

    “哪里话!纬通能够上市,全仗徐总当初仗义出手。再说了,现在咱们是一家人,你也是纬通的股东。”杜林祥趁着握手的工夫,将周围瞟了一圈。徐浩成身边除了随从、保镖,还有一位身着粉红色旗袍的女子。

    “杜总说得没错。”徐浩成说,“这两天纬通的股价走势很稳,我的信心也愈发足了。”

    杜林祥点头道:“作为纬通的董事长,我负责任地向徐总保证,你手里的股份,升值潜力巨大。”

    落座后,徐浩成说:“刚才光顾着打招呼,都忘了做介绍。这位小姐,就是北京中泽投资公司的总经理赵筱雨。这位杜总,就是河州纬通集团的董事长。纬通刚在香港挂牌上市,论起身家,杜总已经是当地首富了。”

    “徐总取笑了,不敢当。”杜林祥谦虚地说。

    赵筱雨礼貌地起身,伸出纤细粉嫩的手:“多次听徐总提起您,久仰了。”

    握手时,杜林祥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赵筱雨: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高挑。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妩媚,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肤白如新剥鲜菱,嘴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俊俏。

    对于这个赵筱雨,杜林祥一时还吃不准是什么来路。他从没听说过中泽投资公司的名号,这应该不是一家大企业。况且以赵筱雨的年纪,真要全凭自己本事在商场打拼,实力应当有限,起码还不足以同徐浩成这样级别的大佬同桌共饮,把酒言欢。

    杜林祥也在想,赵筱雨会不会是徐浩成的情妇?但以徐浩成低调内敛的个性,似乎不太可能将自己的情妇带出来抛头露面。随着宴席的进行,杜林祥留心观察了徐浩成与赵筱雨的互动,发觉他们丝毫没有情人之间的亲密劲。徐浩成对赵筱雨十分客气,赵筱雨敬酒时,也从徐浩成开始。

    为了活跃一下气氛,也为了探一探虚实,杜林祥主动问道:“赵总是哪里人?”

    赵筱雨笑吟吟地说:“我父亲是河北人,母亲是苏州人,十岁之前在北京生活,十岁之后又跟着父母来到上海。我都不知道,自己算是哪里人?”

    “难怪呀,你身上兼有燕赵之地的豪爽与江南水乡的温婉,更不乏皇城根的雍容华贵与上海女人特有的精明。”徐浩成在一旁插话。

    赵筱雨被逗得咯咯直笑:“徐总一出口,就是妙语连珠。”她接着问道,“徐总,你该不是白羊座的吧?”

    徐浩成放下酒杯,说道:“我还真是白羊座,你怎么知道的?”

    赵筱雨有些得意地说:“他们都说,白羊座的男人嘴巴最甜。对了,杜总你是什么星座?”

    杜林祥对星座从没研究,他摇着头道:“我不知道自己的星座。”

    “哦。”赵筱雨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自己星座的男人,对于女人来说,往往具有安全感。”

    杜林祥笑着说:“这话怎么讲?”

    赵筱雨说:“花心男人一般都得满足三样条件。第一是精通星座知识,女孩都喜欢聊星座,精通星座的男人,最容易跟女孩亲近。第二是不能有特别专一的爱好,爱好专一会占用大量时间,就没空陪女孩了。第三嘛,就是脾气一定要好。”

    赵筱雨继续说:“杜总连自己是什么星座都不知道,肯定不太懂星座知识。首要条件就不符合,所以我猜杜总不是花心的男人。”

    徐浩成哈哈大笑,拍着杜林祥的肩膀:“这位大美女说你不是花心的男人,她说得对吗?”

    “说得对!说得对!”杜林祥一面点头,一面也笑起来。他觉得赵筱雨这番话,似乎有些道理,但又不能一概而论。比方说自己算个花心男人吗?杜林祥一时也没有答案。

    但通过这番问答,杜林祥已认定赵筱雨是个交际场里的高手。轻描淡写几句话,既不失分寸,又能引得男士兴致勃勃甚至胡思乱想。

    漫谈了一阵风花雪月之后,徐浩成开口说道:“今天宴请杜总,一来是祝贺你的企业成功上市,二来也是有一桩生意。”

    “什么生意?”杜林祥问。

    徐浩成说:“我在北方投资了一座矿山,正在为冶炼的事发愁。我知道杜总在河州就有一座冶炼厂,不知双方能否合作?”

    “那敢情好啊!”杜林祥说,“多谢徐总,这些赚钱的生意还记着我们。”

    杜林祥旗下的冶金厂,自然就是河州冶金。当初为了开发地产,杜林祥从谷伟民手里把厂子买过来,到后来还发生过工人闹事、打死陶雪峰等事件。如今被杜林祥倚为左膀右臂的庄智奇,也是来自冶金厂。冶金厂的原址已被杜林祥开发为高档小区,生产线搬进了市郊的工业园。这些年国内矿业市场火爆,冶金厂倒是能揽着点业务,工人的工资基本有了着落。

    不过,纬通的主业本不在这一块,后来杜林祥忙于地产生意以及运作上市,对冶金厂过问更少。今天有送上门的生意,他倒也乐见其成。

    杜林祥举起酒杯:“以河州冶金厂的规模,能接到徐总这里派出来的大单,荣幸之至。”

    徐浩成抿了一口红酒:“我在矿山附近新建一座冶金厂成本太大,既然杜总那里能加工,索性就携手发财。不过在商言商,价格方面你可得多多优惠。”

    “那是自然。”杜林祥说道。

    宴席临近尾声时,徐浩成又问:“纬通成功上市后,在河州应该还会举办一场庆功大会吧?”

    杜林祥说:“是的。这次的时间不凑巧,在香港挂牌上市时,正好河州开党代会换届,领导们一个都没来。昨天徐万里书记还给我打电话,说在河州举行的庆功大会,他要亲自出席。”

    坐在一旁的赵筱雨这时问:“徐万里以前是常务副省长,现在到河州当市委书记,究竟是升了还是降了?”

    杜林祥颇为诧异,眼前的赵筱雨,看来对徐万里的情况很熟悉嘛。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赵筱雨的问题,只好笑着说:“领导的级别,我可说不好。”

    赵筱雨“哦”了一声,自个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一阵便拨出了电话。电话接通后的第一句话,让杜林祥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只听赵筱雨说:“徐书记,你好。”

    在电话中客套一阵后,赵筱雨又说:“我今天在香港,正和河州一位著名的企业家在一起。他说起你可是赞不绝口,我让他和你说几句。”

    杜林祥接过赵筱雨递来的手机:“徐书记,您好!我是杜林祥。”

    电话那头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杜总啊。纬通成功上市,我昨天就祝贺过了,今天还得再祝贺一次。在河州举行的庆功会的日期定了吗?到时早点通知我,我一定参加。”

    千真万确就是徐万里的声音!杜林祥恭敬地说着诸如感谢领导关心之类的话,心里却开始对赵筱雨刮目相看。

    放下手机,杜林祥有好几次都想问一下赵筱雨是怎么认识徐万里的,可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提醒自己,越是对那些背景深厚的人,越不能去贸然打听。

    晚宴结束后,徐浩成专门安排一辆车去送赵筱雨,他则亲自陪着杜林祥回酒店。杜林祥猜想,徐浩成一定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驶抵酒店后,他便邀请徐浩成到房间坐一会儿。徐浩成也不推辞,跟着杜林祥走上楼去。

    进到房间,杜林祥点燃一支烟,笑着说:“徐总将我留在香港,自己还专程从印尼赶过来,不会就为了谈冶金厂的事吧?”

    徐浩成跷起二郎腿:“我就喜欢同你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将你留在香港,的确是为了冶金厂的事,但却不仅仅是刚才咱们谈的那桩生意。”

    徐浩成继续说:“把矿石运来河州冶金厂冶炼,撑破天就几百万的赚头。以你我的身份,犯得着为这点钱大费周章?今天我做东,就是想让你和赵筱雨打个照面。接下来的生意,赵筱雨可是关键角色。”

    杜林祥挺直身板,问道:“这个赵筱雨是什么人?”

    徐浩成呵呵笑起来:“实话告诉你吧,我和赵筱雨也才认识几个月。而且将赵筱雨介绍给我的,还是咱们的老朋友。”

    “老朋友,谁?”杜林祥愈发疑惑。

    徐浩成说:“胡卫东。”

    “是他。”杜林祥自言自语道。对于胡卫东的来路以及他的背景,杜林祥是知道的。既然是胡卫东引见的人,来头肯定小不了。

    徐浩成说:“当初还是有劳杜总牵线搭桥,我才结识了胡卫东。”

    “客气了。”杜林祥说,“还是徐总出手大方,咱们在日本泡温泉时,你一来就邀请胡卫东入股矿山。那单生意,胡卫东没少赚吧!”

    杜林祥自然清楚,彼时邀请胡卫东入股开发矿山,正是徐浩成奉上的见面礼。徐浩成不缺资金,对矿山的前景更有充足信心。拉上胡卫东入股,等于白给他一次发财机会。

    徐浩成笑起来:“胡卫东手眼通天,像他这种人,想不赚钱都难。他入股没几个月,矿山就正式投产。矿藏品位很高,效益十分可观。可就这样,胡卫东还嫌赚钱太慢。他最后联系上一家大企业,直接出高价把矿山收购过去。一转手就净赚几个亿,的确比辛辛苦苦挖矿轻松太多。”

    “人家做的才叫生意啊!”徐浩成感叹道,“当初拉胡卫东入股,等于是把到手的钱分他一份。没想到矿山高价转让,胡卫东空手套了白狼,我自己也发了笔财。”

    听着胡卫东轻轻松松倒买倒卖的故事,再想着自己在商场多年的辛勤打拼,杜林祥不禁苦笑。他此时又想起了吕有顺当年的话,说胡卫东仗着自己的背景,什么赚钱做什么,做什么什么赚钱。

    徐浩成继续说:“在这之后,我又和胡卫东合作,在北方投资了一座大型矿山。我们还想复制上回的模式,买下矿完成前期开发,之后高价甩卖。买家已经初步确定,就是北京的一家大企业,这家企业的董事长叫作宋红军。”

    宋红军的名头十分响亮,就连远在河州的杜林祥都听说过。宋红军统率下的这家企业集团,更是赫赫有名的商界航母。

    徐浩成抿了一口茶:“趁着上个月宋红军在美国考察,我同他见了一面。几天前,胡卫东又陪着他来了一趟香港,大家谈得很愉快。”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徐总的生意,我大概听明白了。不过,这些和赵筱雨有什么关系?”

    徐浩成诡异地笑起来:“我同宋红军两次见面,他都把赵筱雨带在身边。谈话中还好几次暗示我们,说有什么事,可以先和赵筱雨沟通。后来胡卫东告诉我,赵筱雨是宋红军的小姨子。她的姐姐,就是宋红军的夫人。”

    杜林祥嘿嘿笑起来:“宋红军就这么信任自己的小姨子?”

    “那是人家的私事,咱不去操这份闲心。”徐浩成说着话,烟瘾也犯了。他素来都是抽古巴雪茄,而且烟草都由手下揣着。可惜此时,跟来的马仔都在屋外候着。徐浩成毕竟草莽出身,为了省事也不讲究,直接从杜林祥的烟盒里抓来一支红塔山点上。

    深吸一口后,徐浩成说:“宋红军愿意高价接手,一来是看胡卫东的面子,另外肯定也有自己的盘算。”

    “钱能通神。”杜林祥说,“我看这位宋总,胃口小不了。”

    徐浩成说:“我听说宋红军雅好古玩,特意为他准备了几件。但这次来香港,他却一件也没收。”

    杜林祥说:“这么大一桩生意,单指望几件古玩,怕是不行啊!”

    徐浩成接着说:“宋红军离开香港后,赵筱雨主动找上门来。她说自己在英属维尔京群岛注册了一家公司,想以这家公司的名义入股矿山。我派人去调查了这家公司,是刚成立不久的。股权结构十分复杂,赵筱雨如果自己不说,外人根本不知道她才是公司的实际控制人。”

    “好手段啊!”杜林祥冷笑一声,“赵筱雨的公司加入后,未来高价卖矿的收益,她也少不了。”

    徐浩成点点头:“我和赵筱雨谈了整整几天,终于把入股的条件谈妥了。这桩大买卖,即将付诸实施。”

    “祝贺徐总发财啊!”杜林祥微笑着,“你把我留在香港,不会也想拉我入伙吧?真有这等好事,我可不会推辞。”

    徐浩成掐灭烟头:“在商言商,尽管同杜总交情深厚,但吃在嘴里的肥肉,终究不想与人分食。”

    “理解,理解。”杜林祥说。

    “不过,”徐浩成顿了顿说,“损己利人的事,我的确不愿为之,但利人利己的生意,我却十分有兴趣。”

    “怎么说?”杜林祥问。

    徐浩成不徐不疾地说:“我知道老弟当初拿下冶金厂,是看中厂区的土地。现在厂子已迁入园区,原址也开发了。只不过因为跟政府承诺过,要保证数千工人的就业,才让厂子不死不活地在那儿撑着。”

    徐浩成继续说:“我的意思是,先把矿石运到你的厂里冶炼,从开采到加工,形成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时机成熟了,我再顺理成章地收购冶金厂。”

    杜林祥搓着手掌:“徐总的算盘打得精啊!买下冶金厂后,估计也不会在你手里留多久吧。到时连着矿山一起,再高价卖给北京的宋红军。”

    徐浩成哈哈笑起来:“老弟慧眼如炬,什么事也瞒不过你。既然有宋红军这样慷慨的买家,为什么不多卖一点?我转卖冶金厂,肯定要赚一笔差价。不过你放心,收购厂子的价格,也不会让你吃亏。”

    杜林祥思忖了一阵说:“当年我从万顺龙那里学到了一句话‘做生意只算自己的账,别算人家的账’。徐总转手能赚多少,那是你的本事,我决不眼红。冶金厂这边嘛,只要价格合适,我自然愿意出手。”

    “好,一言为定!”徐浩成说,“下个月,我就把矿石运到河州加工。待我同宋红军把所有细节敲定,就正式收购工厂。”

    杜林祥点了点头:“等着你的好消息。”

    谈完了生意,杜林祥忽然记起一件事,开口问道:“这个赵筱雨,看样子同徐万里很熟?”

    徐浩成说:“说实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她认识徐万里。不过像赵筱雨这种女人,成天周旋于权贵之间,认识一个河州市委书记,也不足为奇。”

    “那倒也是。”杜林祥说。

    提到徐万里,徐浩成问道:“对这位新到任的河州一把手,杜总怎么看?”

    杜林祥摇摇头:“徐万里对企业倒是关照,不过大都是公事公办。要说交情,还谈不上。”

    杜林祥接着说:“过去几年为了规模扩张的需要,纬通的摊子铺得很大。如今成功上市,资金链接上了,我琢磨着稳扎稳打,先把扩张速度降下来,好好修炼一下内功。比如企业的大本营河州,就得花精力好好经营一番。已经规划好在河州拿几块地,认认真真弄几个样板小区。”

    徐浩成说:“这几年纬通另辟蹊径,险中求胜,现在是得休养生息一阵子。你的思路很对!”

    杜林祥说:“企业要想经营好河州这块根据地,许多事还少不了徐万里的支持,毕竟人家现在大权在握呀。”

    徐浩成感叹道:“在中国做生意,想远离政治不太现实。不过我提醒老弟,徐万里能否在河州掌控住局面,犹在未定之天。我倒建议你别忙着下注,不妨再观望一阵。咱们手里的筹码,不是押给朋友,而是押给赢家。谁赢了,谁才是我们的朋友!”

    杜林祥问:“徐总消息灵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徐浩成说:“我只是听说,徐万里到河州后工作大刀阔斧,得罪的人不少。反对他的力量,已经在悄悄集结。”

    杜林祥续上一支烟:“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道理。就拿这次换届的人选来说,的确有些出乎意料。”

    徐浩成问道:“这次河州换届,哪些人上去了?”

    杜林祥说:“换届中杀出的两匹黑马,一个是现任市委常委、公安局局长唐剑,这次升任市委副书记;一个是现任副市长杨文山,这次出任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唐剑原来在市委常委中的排名并不靠前,没想到后来居上。杨文山是分管文教的副市长,年龄已不小,前段时间甚至传说要转到政协任职,没想到这回还高升了。倒是徐万里平时倚重的几名干将,这一回全都原地踏步。”

    徐浩成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有些年没回洪西了,但对唐剑和杨文山,还有些印象。他们都是从兴隆市出来的干部,算是省长姜菊人的老部下。姜菊人在兴隆做市委书记时,唐剑是公安局局长,杨文山是市委办主任。”

    徐浩成继续说:“徐万里当常务副省长时,据说就和姜菊人有心结。他来到河州,怎么重用起姜菊人的部下?”

    杜林祥说:“照你的分析,徐万里这回吃了个大败仗。难不成……”

    徐浩成挥手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或许徐万里已经败走麦城,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能力,或许他是以退为进,在筹划一场犀利的反击。都不好说呀!”

    “看着吧!”徐浩成说,“河州换届后应该会出些状况。老弟大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杜林祥坐在酒店的沙发上,抬头瞟了一眼窗外令人沉醉的香江夜景。他的思绪,此刻却飞回河州。远走海外,十余年不曾踏足内地的徐浩成,对于洪西官场的每次预言,总是那般精准。这一次,又会被他言中吗?

    【5 越是关系亲密的人,公众场合往往形同路人】

    杜林祥从香港凯旋之后,一场盛大的庆功会在河州如期上演。庆功会当天,可谓冠盖云集。省委常委、河州市委书记徐万里莅临现场,刚晋升市委副书记的唐剑以及多名河州市高官悉数出席。

    按照原先的计划,徐万里将在庆功会上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讲话稿由纬通集团负责起草,之后再由河州市委办公厅以及徐万里本人审定。为了这篇讲话稿,杜林祥花了不少心思。他不仅让庄智奇、袁凯指导写作工作,还拿着初稿亲自登门,向已退休在家的洪西日报原副总编辑冯广请教。

    功夫不负有心人,纬通集团起草的讲话稿不仅在市委办公厅那里顺利过关,徐万里本人也赞赏有加。徐万里的秘书赵洪飞私下给杜林祥打过电话,说徐书记在办公室看完讲话稿后赞不绝口,还对市委秘书长发了一通感慨:“别看杜林祥是泥腿子出身,下边的写作团队水平很高呀。这篇讲话稿,既有政策水平,又文采飞扬。咱们市委办公厅的那些秀才,恐怕都得自愧不如。”

    然而,就在庆功会召开的前一天晚上,杜林祥又接到赵洪飞的电话,说接到上面最新通知,领导干部尽量不要出席企业举办的各种活动。徐万里认为纬通是河州的重点企业,成功上市也是件可喜可贺的大事,思考再三依然决定出席庆功会,但他本人就不发表讲话了。

    徐万里决定不做讲话,庆功会的所有议程都得重新调整。此时距离会议开始仅有十多个小时!纬通集团上下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安幼琪、高明勇等人甚至在现场熬了一个通宵。

    虽然不再发表讲话,但徐万里依旧给足了杜林祥面子。庆功会从始至终的两个多小时里,徐万里一直坐在台下,不时还同杜林祥耳语几句。庆功会结束后,徐万里在酒店会见了一帮来河州参访的台湾商界人士。紧接着,徐万里又来到宴会厅,出席由纬通集团举办的庆功晚宴。

    因为在香港与徐浩成的那番长谈,杜林祥特别留意了徐万里与唐剑之间的互动。新官上任的唐剑自然春风得意,但在徐万里面前却谦恭有加。晚宴结束后,杜林祥在酒店门口送客。唐剑的司机先开着车过来,唐剑并未上车,而是让司机把车停到一旁。直到徐万里的专车驶到,一行人送别了徐万里后,唐剑才登上自己的座驾离去。

    徐万里对唐剑,也表现出十分亲近的模样。在宴会上,徐万里拉着唐剑跟外地客人介绍:“这是在刚闭幕的党代会上当选市委副书记的唐剑同志。他不仅是位老公安,更是威震敌胆的打黑英雄。十多年前,我当时在邻省工作,唐剑同志在洪西省兴隆市担任公安局局长。那时我就从报纸上看过他的事迹,知道他是公安系统的大明星。”

    万顺龙也应邀出席了庆功晚宴。与杜林祥碰杯时,两人都说了一通客气话。之前因为廖海涛被捕事件,顺龙集团与纬通集团之间的矛盾被外界炒得沸沸扬扬。看见两人今天把酒言欢的场景,记者立刻凑上来拍照。见记者们围了上来,两人表现出更加亲密的模样,一会儿碰杯,一会儿握手。分别时,两人还张开双臂,当众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活动结束后,杜林祥想起晚宴上的各种场景,自己都会发笑。他与万顺龙之间的仇怨,恐怕一辈子也化解不开。摩天大楼项目上,万顺龙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自己当初差一点就倾家荡产。借壳上市一战,杜林祥又来了个将计就计,请君入瓮,顺龙集团被推进火坑,好几年都缓不过劲来。

    所有这些,大家心知肚明,并早已将对方视若寇仇。不过场面上的活还得应付过去,甚至越是势同水火,在公众场合越要表现出亲密无间的样子。

    自己与万顺龙如此,徐万里与唐剑又何尝不是这样!洪西政坛里的多年争斗,恩怨纠葛,注定了徐、唐二人不可能成为推心置腹的同志加兄弟。

    倒是万顺龙与唐剑之间的互动,颇为令人玩味。这两人都在兴隆工作过,同为姜菊人的旧部。据说他们还是多年的牌友,每周都要聚会一次,切磋牌技。尤其万顺龙被带走调查那一次,唐剑可谓出死力营救。然而在今天的晚宴上,无数人上前敬唐剑的酒,祝贺其荣升市委副书记,唯独万顺龙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还有好几次打照面的机会,两人仅是点头微笑,连手都没握。

    觥筹交错之间,杜林祥再一次坚信了自己的观点:政商圈子里,越是关系亲密的人,公众场合越往往形同路人;越是在场面上亲密互动,背后却越有可能斗得你死我活。

    庆祝企业上市的礼花刚刚散去,纬通就在河州圈下三块土地。企业上下以超强的执行力,贯彻着杜林祥的思路——成功上市后,公司将从追求量的扩张转变为看重质的提升。从纬通的大本营河州开始,必须在精细化运营上狠下功夫。

    在一次内部会议上,杜林祥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这些年纬通走向全国,并且在香港成功上市。而咱们的老对手顺龙集团,却一直深耕本土市场,从不去外地扩张。如今的纬通,企业规模、品牌知名度都已遥遥领先顺龙。但我们不能忽略另一个事实,在河州本地市场,顺龙依旧稳坐头把交椅,而且对于纬通的领先优势,比起几年前还扩大了。像纬通这样具有全国影响力的企业,居然在家门口不能当上龙头老大,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现在咱们不差钱,必须在两年之内,确立在河州市场的领先地位。”

    手头宽裕的杜林祥,也变得财大气粗起来。他不仅为谢依萱在香港购置了一套高级公寓和一辆宝马轿车,还在北京与香港分别购进一层写字楼,建立起纬通集团的驻京办、驻港办。每个办事处配备一台奔驰轿车,集团副总裁级别的领导前往京港两地,都可将办事处的奔驰轿车当自己专车使用。在河州总部,杜林祥更是耗资近千万,一口气购置了两台宾利豪车。

    公司副总裁安幼琪曾趁着一次会议结束的间隙劝杜林祥,企业手里刚有了点钱,用不着如此铺张。杜林祥却说:“车子嘛,能坐就行,我对这方面其实没啥讲究。智奇一来公司,我就把奔驰让给他坐。几个副总裁里,你开的路虎,林正亮开的宝马,就连我那不成器的五弟杜林阳,也弄了台悍马。我却一直坐着奥迪A6。”

    杜林祥继续道:“奥迪车我坐习惯了,也不想去换。但纬通现在是大企业了,就得有大企业的气象。买回两台宾利,我一般是不会去坐的。把宾利车交给办公室管理起来。往后有什么重要活动或是接待贵宾,由办公室统一安排调度。两台宾利开出去,彰显的是咱们企业的实力。”

    杜林祥这时问道:“你还记得贺小军的专机吧?”

    安幼琪点点头:“记得。咱们都坐过。”

    杜林祥说:“专机接送,那排场多大!扪心自问,咱们最后掉进万顺龙的陷阱里,是不是跟贺小军摆出的阵仗有关?坐了几趟专机,就对人家的实力深信不疑了。所以呀,生意场上,面子不能不要。”

    面对态度坚定的杜林祥,安幼琪不好再多说什么。此后的时间里,杜林祥的确很少乘坐宾利,他依旧坐着自己的奥迪。而公司部门经理以上的管理人员,只要填报申请单,由办公室主任与分管副总裁批准后,都可以使用宾利。

    【6 过去两年的盗窃案,怎么又被人翻了出来】

    时间一晃就到年底,一年一度的河州冬季房交会如期上演。冬季房交会,历来被誉为河州房地产市场的风向标。加之临近岁末,房交会一结束,各大房企当年在河州市场的战绩也就基本确定。

    为了备战房交会,纬通开足马力,光广告费就投入近千万。纬通方面此次战役的一线操盘手,就是正担任河州分公司总经理的杜庭宇。

    在父亲的刻意栽培下,杜庭宇去年就当上了华东某省分公司的总经理。企业成功上市,杜林祥提出深耕河州本土市场后,杜庭宇又被召回河州,担任河州分公司总经理。河州地产界当时就流传一种说法——杜林祥对于抢夺河州市场龙头老大,看来是志在必得,把太子爷都派上阵了。

    在杜庭宇的率领下,公司年初拿下的几块地,全都赶在房交会前开盘。在房交会开幕当天,纬通还请来香港天后级影星助阵,引得现场一阵骚动。

    房交会前,纬通便已确定是所有参会企业中布展面积最大的一家。房交会结束后,纬通又锁定了两个第一:销售面积第一、销售金额第一。拿着这份靓丽的成绩单,纬通少不了大肆庆祝一番。诸如“纬通王者归来,站上河州之巅”之类的报道,连篇累牍地出现。

    元旦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杜庭宇来到公司总部。在电梯上,他就遇到了庄智奇与安幼琪。庄智奇拍着他的肩膀说:“庭宇,不错啊!房交会大获成功,当真是后生可畏。”

    “庄叔过奖了。房交会的成绩,主要得益于集团公司支持。”杜庭宇谦虚地说。

    安幼琪也笑着说:“我和你老爸干了那么久,在河州地产界一直没当成老大。你才来一年,就实现了历史性突破。”

    对于安幼琪,杜庭宇的感情就要复杂得多。来公司有段时间了,关于父亲与安幼琪当初的那段感情,杜庭宇自然有所耳闻。作为一名成年男子,他在一定程度上理解自己的父亲,但作为儿子,心里却难免有些芥蒂。刚才安幼琪那句言者无心的“我和你老爸干了那么久”,杜庭宇怎么听怎么刺耳。因此,他只是淡淡一笑:“谢谢安总。”

    在办公室走廊上,杜庭宇又碰见了林正亮。林正亮是看着杜庭宇长大的,两人一见面,林正亮就搂住杜庭宇:“好久没见你小子了!可真行啊!你老爸说用两年时间,让纬通成为河州市场的龙头老大,你一年就拿下了。”

    林正亮又把杜庭宇拉到墙角:“我已经给你爸说过了,要提升你为集团公司副总裁。下周开会时,我还要在会上正式提出。”

    “别!”杜庭宇急忙说道,“我来公司的时间不长,还需要锻炼。”

    “这叫赏罚分明。”林正亮说,“你在华东的分公司,还有河州分公司,都做出了业绩,凭什么不能提拔?再说了,你老爸就你一个儿子,今后怎么说也是你接班。既然如此,就应该尽快到总部来,熟悉一下这里的工作。”

    林正亮没给杜庭宇开口的机会:“这事你别管了,反正我一定要说。你爸正在办公室等你,快去吧!”

    杜林祥此刻正在批阅文件,见杜庭宇走了进来,和蔼地说道:“前段时间辛苦了。这几天放假,休息过来了吧?”

    杜庭宇说:“元旦假期是销售旺季,我一直在公司盯着。”

    杜林祥点点头,接着说:“年轻人有事业心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嗯,我知道。”杜庭宇说。

    杜林祥点起一支烟:“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杜庭宇顿了顿说:“我今天是来检讨的。”

    杜林祥背靠着沙发,深吸了一口烟:“你回来才一年,就让纬通成为河州市场销售额最大的房地产企业,还检讨什么?”

    杜庭宇说:“房交会结束后,新闻媒体都在炒纬通的年销售额名列河州第一,仿佛咱们打了一场大胜仗。但我作为河州分公司的负责人,却知道这一仗纬通并没有赢。”

    “为什么没赢?说说你的道理。”杜林祥面无表情。

    杜庭宇说:“上市成功后,企业不差钱,您又提出要深耕河州市场,巩固大后方。这一年来,纬通在河州投入了大量人力、财力,连开了几个楼盘。如今赶上这些楼盘上市销售,纬通在销售面积和销售总额上领先,是情理之中的事。”

    杜庭宇继续说:“其实早在几个月前,我就知道,纬通今年在河州市场的销售额会超越顺龙。所以从那时起,我就更看重另外的指标。比如我们的利润,我们楼盘的售价,能否超越顺龙。”

    “结果却是,”杜庭宇说,“我们在销售额领先顺龙的情况下,利润还不如人家。尤其是楼盘的销售价格,纬通的房子不打折促销基本卖不动。而顺龙的楼盘,极少有降价促销的,但销路却依旧不错。”

    杜林祥继续吸着烟:“为什么我们的房子只有打折才能卖出去,万顺龙盖的房子,却能卖高价?”

    杜庭宇说:“从建筑质量来说,双方差不多。但在小区配套、物业管理方面,顺龙比我们做得好。”

    “更重要的是,”杜庭宇继续说,“纬通上市之前为了回笼资金,经常搞低价促销的活动。久而久之,在消费者心目中形成了一种印象,纬通的房子就应该便宜。不打折,消费者倒觉得不正常了。而顺龙集团近年来一直深耕本土市场,并在消费者心目中树立起一种高端品牌的形象。同一地段的房子,只要是顺龙开发的,房价就能比其他企业高一千多。”

    “说完了?”杜林祥问。

    “完了。”杜庭宇回答。

    杜林祥阴沉着脸,大口大口地抽烟,办公室里异常寂静。隔了几分钟,杜林祥才缓缓开口:“你说的这些,早就有人给我说过。”

    杜林祥掐灭烟头:“元旦节我和智奇下棋,他就说到这一点。安幼琪早在几个月前也给我提过这事,她甚至拿出了一组对比更强烈的数据。”

    “什么数据?”杜庭宇问。

    杜林祥说:“纬通集团已在全国完成布点,顺龙却专注洪西市场。论总的销售额,纬通大幅领先顺龙。但安幼琪却告诉我,两家企业的利润,几乎持平。这组数据,是否比你刚才提到的河州市场,更加令人触目惊心?”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沉寂。最后还是杜林祥开口说道:“纬通刚出道时,开发的好几个楼盘,销售均价都不逊于顺龙。尽管当时企业的规模还很小,万顺龙却在内部会议上告诫企业干部要小心纬通。如今的情势却不同了,万顺龙早在半年前就给自己的员工打预防针,说顺龙哪怕暂时让出市场份额第一的位置也不足惧,关键是提高企业盈利能力。销售额可以让纬通超越,但楼盘均价一定不能输给纬通。”

    杜庭宇几乎是脱口而出:“万顺龙真是一个厉害的对手。”

    “万顺龙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凭良心讲,你老爸经商多年,跌得最惨的一个跟头,就是拜万顺龙所赐。”杜林祥冷笑一声,接着话锋一转,“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万顺龙后来也把加倍的学费,还给了我。”

    杜林祥续上一支烟:“我知道你今天来,是借检讨之名提醒我,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放心吧,你老爸还不至于如此糊涂。当初我提出用两年时间,让纬通成为河州地产界无可争议的龙头老大,为企业发展留下一块稳固的根据地。从现在的局面来看,两年肯定是不行,起码还得苦干个三五年。”

    杜庭宇颇为吃惊,看来父亲对于企业的局面,保持着无比清醒的头脑。他说道:“前阵子公司大张旗鼓庆祝夺下河州市场份额第一,原来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你错了!”杜林祥这时却摇起头,“这不光是做给外人看,也是做给自己人看。”

    杜林祥顿了顿说:“让公司里的人都认为,你不光有个好爸爸,更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将才,对于你日后的成长,大有好处呀!”

    杜庭宇立在原地没有说话,脸颊却有些微微发红。一方面,他感激父亲栽培自己的良苦用心,另一方面,他也为那些掩人耳目的溢美之词感到害臊。

    杜林祥显然看出了儿子的心事,他微笑着说:“这些年,我看你干工作有股拼劲,就是脸皮还太薄。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脸皮比城墙厚!”

    杜林祥想起了刚从书里看来的故事,便讲给杜庭宇听:“当年有个学业成绩十分优秀的年轻人,去报考松下公司。考试成绩出来后,他却是倒数第一。年轻人羞愤难当,居然跳楼自杀了。后来才发现,是计分系统出了问题,这个年轻人的成绩,原本是名列前三。”

    杜林祥接着说:“众人都为年轻人惋惜,可公司老板松下幸之助却说,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讲,这的确是个悲剧,但对于企业未尝不是幸运。这个年轻人连这点挫折都受不起,真要把他招进来,不知会给企业带来多大的损失!”

    杜庭宇知道父亲讲这则故事的深意,他点头说:“我一定努力,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杜庭宇离开后,杜林祥感觉心绪杂乱,他索性将办公桌上的文件撂到一边,独自在办公室踱步。

    对于儿子的表现,自己是满意的。这小子有冲劲、有见识,再锻炼一下,以后把企业交到他手上,不至于太担心。但对于纬通未来的发展,杜林祥却有些忧心或者迷茫。这些年,他也抽空读了EMBA的课程,知道企业管理上有个词叫“天花板”。如今的纬通,不正面临这样的天花板吗?

    纬通已发展到足以令外人仰望的高度,外表看上去,一派欣欣向荣。要维持现今的局面,似乎不用花太多力气。可要再往上跃升,难度却越来越大。就说纬通的老本行房地产吧,消费者已经把纬通的房子等同于价廉物美的代名词,销售火爆的同时,利润率却远低于行业平均水平。要扭转这种印象,让纬通开发的楼盘成为高端品牌,需要花费的力气,或许不比上市来得小。

    杜林祥不禁想起在EMBA课堂上教授的一番话:中国企业家最不缺的就是大谋略、大气魄,能够以超常规的方式,让自身事业在短时间内爆发式增长。但中国企业家缺耐心,绝对无法穷尽几十年的光阴,像雕琢艺术品一样管理自己的企业。在中国没能诞生波音飞机、佳能相机、法拉利汽车这些高端科技产品也就罢了,甚至连LV(路易威登)、麦当劳、星巴克这些或许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却需要将精细化运营发挥到极致的公司,也没有出现。

    至于是中国的企业家没有耐心,还是这个时代、这片土壤没有给予企业家们耐心,就不是杜林祥能回答的了。

    敲门声打断了杜林祥的思绪。袁凯走了进来,将一份资料放在杜林祥的办公桌上:“这是今天的舆情汇总。”

    当初与河州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喝酒时,杜林祥听说从陶定国到徐万里,最近几任河州市委书记,都要求宣传部每天呈送舆情通报,无论是主流媒体的报道,还是网上发帖、微博爆料,凡是有关河州的重要消息,都要第一时间让市委书记掌握。据说性格迥异的陶定国与徐万里,有一点倒很相似——每天来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阅读舆情通报。这位副部长还笑道:“别看陶定国连键盘都敲不来,但对于网上的各种消息,却一点也不闭塞。”

    经历过几件事情后,杜林祥对舆论的作用愈发看重。他认为舆情通报的做法很好,也让袁凯在公司里搞一份,并取名叫舆情汇总。但凡有关纬通集团的消息,他都要第一时间掌握。

    “有什么新东西没有?”杜林祥问。

    袁凯摇头说:“近来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关于纬通的负面信息。”

    杜林祥微笑着:“那就好,那就好!”

    袁凯正欲离开时,又停住脚步:“最近几天,在网上各大论坛,都冒出一篇帖子,说的是河州国际信托投资公司董事长高健荣的事。我想咱们公司和高健荣从没打过交道,就没把这篇帖子收进舆情汇总。”

    杜林祥知道河州国际信托投资公司是本地一家大型国企,但他与高健荣的确没什么交集,便顺口问了句:“说的是什么事?”

    袁凯说:“是说两年前高健荣家被一伙盗匪洗劫了,当时高健荣正在外地出差,他女儿慌乱中报了案。帖子里写,劫匪抢走了三千万真金白银,最后却被大事化小,说成只造成一百万财物损失。”

    高健荣家被洗劫的事,在河州政商圈子里早就流传开,杜林祥当初就听人说起过。他点燃一支烟:“是有一种说法,说高健荣那次损失惨重,起码损失六千万。”

    “六千万?”袁凯有些诧异,“网上不才说只有三千万吗?”

    杜林祥笑起来:“说是被盗匪洗劫了三千万,后来高健荣又花了三千万才把事情摆平,上面没再追究。不过这些都是传闻,我同高健荣没什么接触,具体情况也不知道。”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但这事都过去两年了,怎么又被人翻了出来?”

    “不清楚。”袁凯说,“这篇帖子最近流传很广。我敢肯定,在背后发帖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有一股势力。我和北京删帖公司的人也聊过,他们说高健荣花了不少钱去删帖,可就是删不下来。三哥也知道,删帖得花钱,要让帖子不被删,同样得花钱。不晓得高健荣得罪了谁,人家不惜大把撒钱,也要和他对着干。”

    “不知道高健荣这次能不能过关?”杜林祥说,“这事虽然和咱们无关,但你也留心关注一下。有什么进展,随时告诉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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