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舵》三部曲-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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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顺龙呢,有识人之眼光,也有用人之魄力,但没有容人之度量。但凡是个人才,一定优点、缺点都突出。万顺龙只想用人家的优点,却不愿包容别人的缺点,那怎么行?到头来,他手底下的人,全是些没有棱角的家伙。执行力没的说,创造力谈不上。

    【1 不当大官,如何干大事】

    第二天,杜林祥亲自去机场送别赖敬东。回程的路上,他问坐在身旁的安幼琪:“上次咱俩说的庄智奇那事,后来怎么样了?”

    “庄智奇说他考虑一下。”安幼琪说,“昨晚上听赖敬东一说,你知道我不是瞎吹了吧。”

    赖敬东的话,的确令杜林祥有所触动。他点点头说:“只要是人才,咱们就不能眼睁睁看他溜走。”

    安幼琪笑着说:“你当初不是说,难不成当老板的还去低声下气求员工吗?”

    杜林祥也笑了:“你有一个缺点,就是记性太好。”

    安幼琪说:“既然求贤若渴,要不我把庄智奇带到你办公室,你亲自跟他谈一次?”

    杜林祥思忖了一会:“算了,你告诉我他住哪儿,我亲自上门找他。”

    安幼琪说:“上次你说我是萧何月下追韩信,这回你自己要当三顾茅庐的刘备?”

    杜林祥笑而不语。他的心思,自然不是安幼琪能全明白的。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杜林祥按照安幼琪提供的地址,独自一人开车前往庄智奇的住处。庄智奇住在市中心的一处老旧小区里,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是岳父生前留下的杜林祥将车停在路边,一个人走了进来。小区的树荫下,一群人正围坐在一起下象棋。杜林祥远远望去,在棋盘跟前托腮沉思的,不就是庄智奇吗?今晚天气闷热,围在棋盘边的人,大多是白色背心搭配短裤,脚下踩着一双塑料拖鞋。唯独这个庄智奇,一身装束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褐色长裤与天蓝色T恤熨烫得笔直,一双黑色皮鞋擦得锃亮。尤其在这样一个大热天,庄智奇还将T恤严严实实地扎进裤子中。

    杜林祥一眼就看出,庄智奇身上穿的不是什么名牌,置办这几件行头,怎么着也超不过一千元。可就这样一身打扮,庄智奇还要费尽心思熨烫整理一番!

    杜林祥不禁想起儿时在村小读书时的老师。这位老师姓何,据说留过洋,新中国成立前还在旧政权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正因为这一点,他才被发配到偏远的农村。何老师自然是村里公认最有文化的人,另外他的许多生活习惯也显得不合时宜:坚持每天刮胡子、刷牙;领到工资就买回一摞宣纸练字;出席村里的红白喜事前,还会将瓷杯盛满热开水,并以此替代电熨斗,将一条洗得发白的裤子熨出一条醒目的裤线。

    后来落实政策,何老师回到县城。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儿,黄土都埋了半截,他却东挪西凑弄来点钱,买了架二手钢琴摆进自己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小屋里。

    少不更事的杜林祥,也曾嘲笑过何老师。这些年来,他的思想却发生了变化——原来在普遍贫穷的年代,世代贫农与落魄贵族还是不一样!落难的英雄毕竟不是可怜虫!

    再看看眼前的庄智奇,杜林祥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此人会是卖马的秦琼、刺配沧州的林冲吗?”

    杜林祥是个粗人,琴棋书画里,唯一有点造诣的就算象棋了。小时候爱在村口跟长辈对弈,出来打工后,还会去路边和那些江湖艺人下几局残棋。久而久之,他的棋艺竟罕有对手。

    杜林祥往棋盘上一看,不禁摇了摇头。庄智奇的局面煞是被动,双车尽失,士象不全,就剩下一马一炮,在和人家苦苦周旋。“开盘时一定下得很臭,不然怎么把好东西全丢了。”杜林祥低声自语。

    旁边的一位老人搭话说:“小庄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他可是先让出一车一炮,才和人家下的。”

    听了这话,杜林祥有些吃惊。他又看了几步棋,感觉庄智奇对面坐着的,绝非一个菜鸟。和这种级别的人对阵,庄智奇居然主动让出一车一炮?身旁又有一个中年人说道:“他不让子怎么行?他要不让子,这里没人能下赢他,那还有啥子意思?”

    这一番吵闹,也让庄智奇抬起了头。他一眼瞧见杜林祥,颇为吃惊:“杜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来找人?”

    杜林祥笑着说:“嗯,来找人。看见有人下棋,就过来瞧瞧。”

    “哦。那你去忙,我这儿正下着,就没法陪你了。”无论过去、现在,不管在国企、民企,庄智奇体内就没有拍马屁的基因。

    “我找的人就是你啊。”杜林祥说。

    庄智奇更吃惊:“找我有什么事?”

    杜林祥拍了拍他肩膀:“有事一会说,你先把棋下完。”

    庄智奇“哦”了一声,又埋头钻研起棋局。不知是杜林祥的到来,搅乱了他的心绪,还是开局就让出一车一炮,力量过于单薄,十分钟后,庄智奇终于败下阵来。

    庄智奇刚要起身,杜林祥却来了兴趣:“别忙,咱们再来杀一盘。”

    庄智奇显得不太情愿:“咱俩就别下了。”

    杜林祥却说:“怕什么,我又不叫你让子。咱们就兵对兵,将对将,认认真真下一局。”

    旁边立时有人发出嘘声:“老庄不让棋,你会输得很惨。”

    “谁说的?”杜林祥有些不服气,“他能赢你们,未必能赢我。”

    被杜林祥一激,庄智奇湖南骡子的脾气也上来了。好你个杜林祥,论钱我不如你多,论下象棋,这么多年我已是求一败局而不可得。

    庄智奇坐下来,在棋盘上布好子。杜林祥让他先走,庄智奇却执意不肯:“来者是客,理应你先走棋。”

    杜林祥也不客气,把炮往中间一移,来了个“当头炮”。庄智奇悠闲地点燃一支烟,不紧不慢地把马支起来。围观的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人说走车,有人说飞象,一时吵翻了天。

    差不多半小时后,庄智奇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棋盘上,杜林祥的双马已杀至对方腹地,远远地还有一枚炮坐镇中路,时刻准备给予庄智奇致命一击。庄智奇的一个车,老是被牵制在边路,发挥不了多大作用。最可气的是自己那个马,一开始就被别住脚,始终不能跃出本方半场。

    观棋不语的真君子太少了!尽管小区里的人都承认棋艺不及庄智奇,但此刻却一个个跳出来支着,吵得庄智奇心烦意乱。又过了十分钟,随着杜林祥大军合围,庄智奇只得缴械投降。

    围观的人不禁啧啧称奇。真是天外有天,原来战无不胜的庄智奇,也有技不如人的时候。

    庄智奇无奈地摇着头:“没想到杜总的棋艺如此精湛。棋下完了,有什么事到我家去说吧。”

    庄智奇家中的陈设很老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正中挂着一幅遗像,黑白照片上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子。杜林祥知道,这女子便是庄智奇的亡妻陈宜津。

    庄智奇与陈宜津的故事,杜林祥曾听安幼琪讲过。两人相识于北京的校园内,并在那里私订终身。当初庄智奇有着自己的人生规划,大学毕业后回湖南老家,家人也在省城长沙为他联系好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已坠入爱河的陈宜津,也期盼着毕业后跟随自己的情郎,一起去那秋风万里芙蓉国的楚云湘水之畔,一起去洒满帝子爱情之泪的斑竹故园,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为丈夫浆洗缝补、生儿育女。

    然而陈宜津父亲的一场车祸,改变了两个年轻人的生活轨迹。为了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陈宜津不得已回到老家。为了心爱的女人,庄智奇也背井离乡来到河州。初入冶金厂的庄智奇,被单位当作重点培养对象,他的工作很忙,业余时间还要攻读硕士课程。可即便这样,庄智奇依旧和妻子一起照顾瘫痪的岳父。接尿端屎,翻身擦背,任劳任怨,旁人都说这样的女婿,不知比儿子强多少倍。

    岳父最终撒手人寰,更大的打击却接踵而至——陈宜津被检查出罹患乳腺癌。那时正值河州冶金上市冲刺阶段,庄智奇晚上在医院照顾妻子,白天来到单位又像加满油的引擎。

    上市成功了,企业却因为一把手的贪腐案陷入危机,庄智奇不可避免地被卷了进去。庄智奇被通知去接受问询时,因为长期化疗而瘦骨嶙峋、头发掉光的陈宜津,便时常扶着栏杆守候在楼下。性情温和、从不发脾气的陈宜津,有一次竟然拖着病体冲进调查人员的办公室,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丈夫是清白的。我活不了几天了,谁要和我丈夫过不去,我就和他拼命。”这一幕,连调查人员都感动得落泪。

    陈宜津走后,庄智奇没再结婚。他悉心照料着儿子,每年亡妻的忌日,他都会捧着鲜花来到坟前,再用口琴演奏一曲陈宜津最喜欢的《天空之城》。

    安幼琪在给杜林祥讲庄智奇的往事时,眼眶都湿润了。这段故事无疑也增加了她对庄智奇的好感。哪一个女人,不希望遇到一个甘愿呵护照顾自己的体贴男人?哪一个女人,不渴望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专一爱情?

    两室一厅的小户型,被男主人收拾得井井有条。最大的卧室当作书房,自己和儿子在小卧室里搭了两张床。客厅、餐厅合二为一,就连小孩平时做作业也在这里。庄智奇的儿子今年九岁了,小孩很有礼貌,见杜林祥进屋,不待庄智奇介绍,就主动问候:“伯伯好!”

    为了不打搅儿子做作业,庄智奇将杜林祥请进了书房。紧凑的书房,似乎只有两样东西:各式各样的书籍与庄智奇、陈宜津的合影照。比起客厅的黑白照片,这些生活照显得阳光活泼。任何进入这个空间的人,都能感受到这对夫妻曾经的真挚爱情。

    杜林祥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庄智奇真是一个重情的奇男子!”

    人性中,的确有些真善美的闪光点,用个时髦的词,就叫正能量!杜林祥的私生活不会如庄智奇这般白璧无瑕,甚至他也不愿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但当他见识过庄智奇后,还是会发出由衷的赞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吧。

    杜林祥抬头一望,书柜上有金融类书籍,有历史小说,有佛经,还有十多本象棋棋谱。杜林祥指着棋谱笑道:“怪不得你的棋艺在小区里无人能敌。”

    庄智奇尴尬地说:“都是些雕虫小技,今天不就败在杜总手里了?”

    杜林祥摆摆手:“一盘是偶然,下三盘才能见真章。要不咱们再来杀两局?”

    庄智奇越来越迷惑了,敢情堂堂的杜总,今天就是来找我下棋的?不过刚才败下阵来,庄智奇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他爽快地答道:“好啊。”

    两人在书房又下了两局。第一局走出了一盘和棋,最后一局,庄智奇终于将杜林祥斩落于马下。

    庄智奇一边收拾棋子一边说:“杜总,你该不是故意让棋吧?”

    “让棋?”杜林祥哈哈笑道,“我有这个本事吗?能够让棋而不露声色,起码得比对方高出几个量级,我自问还做不到。”说这话时,杜林祥不禁想起了张清波。当初为了与张行长拉近关系,他便高薪聘请了一位乒乓球教练,经常陪张清波打球。那位教练告诉他,让球比打球难多了。让得太明显,对方发现后就失去了兴趣;真刀真枪干,张行长又会输得很难看。要把握好这里面的尺度,水平起码得比对手高几个档次才行。

    庄智奇点头笑了。的确,能比自己高出几个量级的,那就得是国手水平了。眼前的杜林祥,无疑还差得远。

    “论棋艺,我不如你。之所以第一局能赢,有一个原因。”杜林祥解释道,“一看你书柜里的棋谱,就知道你是走学院派路线,不擅长下江湖棋。”

    “江湖棋?”庄智奇好奇地问,“什么意思?”

    杜林祥说:“就像今天这样,旁边站上十来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比一个点子多。其实都是些馊点子,把真正下棋的人搅得心烦意乱。你以前在小区里下棋,围观的人应该也不少,但你的棋艺比他们实在高出太多,纵然受点影响也无所谓。可今天碰上我,是需要你费点脑筋才能赢的对手,就麻烦了。”

    庄智奇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后面两局在自家书房,少了旁人打扰,他能够沉机默运,仔细运筹,所以反败为胜。“杜总,看来你是下江湖棋的高手?”庄智奇问。

    “算是吧。”杜林祥说,“从小到大,我一本棋谱也没看过,下棋这点本事,全是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尤其在工地打工时,每次下棋身旁都围着十几号人,有些工友还在一旁下注赌输赢。那个嘈杂劲,恨不得把房顶都掀了。久而久之,我倒习惯了这种氛围,任凭他大吵大嚷,我自气定神闲。”

    庄智奇笑了起来:“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

    “不行喽。”杜林祥摆手叹道,“光有实践而无理论指导,终究无法长久。比方说,我能侥幸赢下第一局,后面却只得甘拜下风。有位著名军事家说过,靠劣势装备能赢下几场战役,运气好也能赢下一场战争,但它绝不可能连赢两场战争。”

    “杜总这番话,不仅在讲棋艺,更是说商道与人生。”庄智奇收敛起笑容。此刻他对杜林祥的印象改变不少——能说出这番话的人,绝不会是个大老粗,最起码算得上不学有术。

    杜林祥从身上掏出红塔山香烟,给庄智奇递过去一支。庄智奇有些奇怪:“杜总就抽这种烟?”

    杜林祥笑了笑:“多年来的习惯,改不了。”杜林祥接着说:“我这次来,是想听一听你对冶金厂未来发展的建议。”

    庄智奇说:“杜总买下冶金厂,惦记的不就是厂区那块地?说到未来发展,自然是把厂房拆了搞地产开发嘛。”

    杜林祥说:“你这人啊,说话太直接。我琢磨着搞地产开发不假,但当初签协议时,也向政府承诺过,要保证工人们的就业机会。厂区搬迁后还得继续维持生产啊,我不求它能创造多少效益,起码得把工人们的工资挣回来。”

    “杜总讲话也很直接。”庄智奇笑着说,“既然今天问到我,那就胡乱说几句。河州冶金最大的问题,出在产品线上。工厂始终端着明星企业、国企大厂的架子,产品线很全,几乎什么都在做,最后却没有一样东西具有竞争力。”

    庄智奇接着说:“河州冶金错过了历史机遇,已经不可能成为一家大而强的企业,只能退而求其次,往小而美的方向去发展。有些产品,必须果断停产;甚至有几条生产线,可以直接当破铜烂铁卖掉。集中精力弄出一两款拳头产品,起码大伙的工资就有了着落。”

    杜林祥面无表情,心里却认同庄智奇的说法。他接着问:“现在厂里有什么拳头产品吗?”

    庄智奇说:“近年来厂里研发了一项新技术,就是从报废的电器中提炼铜和铝。这项技术目前在国内处于领先水平,一旦投入生产,效益应该不错。”

    杜林祥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谈判时,你让我高薪慰留技术人员。”

    庄智奇说:“为了这项技术,厂里前前后后投入了近千万。而一家浙江公司,几十万年薪就想把核心技术人员挖走。留不住这批人,以后杜总可真要为工人们的工资发愁喽。”

    此时的杜林祥颇为庆幸。当初冶金厂情势紧急,工人们在乎的是几万块拆迁赔偿,自己着急的是如何平息事端。幸亏还有一个庄智奇,在惦记工厂的长远大计。可叹这样的人,既不受老板重用,也不被工人们待见。

    杜林祥说:“一招鲜吃遍天的时代毕竟过去了,一项新技术,在市场上也就火个两三年。接下来又怎么办?”

    庄智奇笑着说:“趁着厂子红火的时候,赶紧卖出去。”

    杜林祥一拍大腿:“咱们这回算想到一块了。”他抽了一口烟,旋即又以狐疑的眼光看着庄智奇:“我是老板,有这种想法不奇怪。为什么你也这样想?从你坚持要我慰留技术人员来看,你对工厂很有感情嘛。”

    “我从大学毕业就来到这里,当然有感情。”庄智奇缓缓说,“汇源集团董事长朱新礼有句名言,企业就得当儿子养,当猪卖。市场经济条件下,企业也是商品,买与卖都是常事,不用大惊小怪。真有好的买家,杜总扔出了累赘,工人们也有更好的归宿,何乐而不为?再说了,冶金厂下回真能卖出去,新东家一定会比杜总强。”

    杜林祥并不介意庄智奇的直率,他只是不解地问:“新东家就一定比我强,这话怎么说?”

    庄智奇说:“谷伟民买下工厂,看中的是上市公司的壳;杜总买下工厂,看中的是这块地。一番折腾下来,壳没了,地也没了,还能卖什么?只能卖生产线,卖工艺技术,卖熟练工人。因此,下回如果有买主,一定是家熟悉冶金行业的公司。把厂子交到一个懂行的老板手里,可比杜总你这样的地产商靠谱。”

    庄智奇接着说:“冶金行业技术升级的速度很快。纬通毕竟不是专业的冶金企业,几年后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状况。因此我倒奉劝杜总,见好就收,趁早脱身。地产开发这一块的利润,你已经赚足了。至于工厂这边,只要能持平,哪怕略有亏损,都不妨大胆甩出去。杜总刚才说得好啊,靠劣势装备能赢下几场战役,运气好也能赢下一场战争,但它绝不可能连赢两场战争。”

    杜林祥哈哈笑了起来,这倒不是因为庄智奇的语言有多幽默,而是他欣喜于这一趟没有白来。难怪安幼琪大力举荐,赖敬东赞赏有加,此人当真是个人才!思路清晰,举重若轻,就是说话时锋芒太露。杜林祥揣度,以庄智奇的才华,却混到如今这般田地,估计没少吃性格直率的亏。

    杜林祥续上一支烟:“当初河州冶金的总经理王树春因为内线交易被抓,很多工人都骂你是王树春的死党。听说每年春节,你还会去牢里看望他。”

    庄智奇搞不清楚杜林祥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刚才还在探讨厂子未来的发展,怎么忽然又扯到这些陈年旧事上了?庄智奇淡淡地回了句:“别人怎么说,我管不了。王总触犯了法律,已经受到了惩罚。但对我个人,王总是有知遇之恩的。”

    杜林祥点了点头。在来之前,他又通过各种渠道将当年河州冶金的内幕交易案了解了一番。以王树春为首,整个领导班子集体沦陷,唯有庄智奇独善其身。然而在接受调查时,庄智奇却为王树春说了不少好话。当初上级机关本来有意让庄智奇保留原职,但就因为庄执意为王开脱,领导们认为此人与王树春走得太近,即便没有涉案也不能重用。

    从庄智奇对待亡妻与老领导的态度,杜林祥认定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奇男子。才干暂且不论,仅说德行也堪称人中龙凤。

    杜林祥顿了顿说:“安总应该给你说过,希望你收回辞职报告,来出任冶金厂的副总经理?”

    庄智奇点点头:“说过。”

    杜林祥挥动有力的大手:“安总的话不算数。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个副总经理你就别想了。”

    庄智奇一脸错愕。杜林祥主动上门,难道就为了羞辱自己一番吗?

    “我给你准备了另外的位置。”杜林祥说,“你可以来纬通集团总部上班。至于职务嘛,我把总裁的位置让给你。以后我是董事长,你就是总裁。”

    庄智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纬通可是河州赫赫有名的大企业,自己这样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人,甚至几个月前还和杜林祥在谈判桌上针锋相对,一夕之间竟成为这家公司的总裁?

    杜林祥接着说:“现在纬通有两个副总裁,就是安幼琪与林正亮,你来之后,位置自然在他们前面。企业正谋划上市,除了年薪,你还会获得相应的股权。”

    庄智奇愣了好半天才说:“杜总,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人吗?”杜林祥一脸严肃。

    庄智奇的眼光中依旧闪烁着迷惑,他摸出一支烟点燃,猛地抽了一口:“杜总为何会给我开出如此诱人的条件?”

    “因为你配得上这个条件。”杜林祥说,“纬通下一步的重点工作就是上市,企业需要一个熟悉资本市场的人才。我听很多人说过,庄智奇是资本奇才。当年的你能够成功运作河州冶金上市,我也相信如今的你能助纬通一臂之力。”

    庄智奇弹了弹烟灰:“如果是这个原因,恐怕我要让杜总失望了。河州冶金上市,并不是一个成功案例,否则企业也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再说了,运作河州冶金上市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物是人非,我那一套早就落伍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那些海归博士,甚至有华尔街工作背景的资本精英,不知比我强多少倍!杜总还是另请高明吧。”

    杜林祥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在他看来,庄智奇的这番推辞,一半是客气,另一半就是虚伪了。杜林祥没有多少文化,因此他对知识分子怀有天生的敬意与鄙视。一方面他崇敬有文化的人,另一方面他也看穿了读书人的臭脾气。中国文人,想着“修身、齐家”的不多,却时时惦记着“治国、平天下”。甚至其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演化成一种狂热的自恋癖。中国文人往往是最不甘潜心书斋的一群人,他们念兹在兹的,就是经世致用,展布平生所学。就连那位学富五车,颇有仙风道骨的柯文岳教授,言谈中不也有一丝哀怨?既惆怅于“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更感怀那些“万里觅封侯”的先贤。

    庄智奇是文人,是大知识分子。所以杜林祥认定,他心中有建功立业的冲动,多年来的潦倒,不仅没有让这种冲动磨灭,反而会更加强烈。当然,臭老九身上都有些酸腐气。不端端架子,欲迎还拒一番,那还称得上什么文人风骨?

    杜林祥说:“河州冶金之败,败在王树春的贪腐。后面卖壳给谷伟民,更不是你能左右的。可悲的是,很多人以成败论英雄,竟然对你庄智奇操盘企业上市时展现的过人韬略视而不见。”

    “杜总真是难得的明白人。”庄智奇发出感慨。这么多年来,他承受了太多责难,却找不到一点辩解的机会。没想到眼前的杜林祥,倒是个难得的知己。

    杜林祥继续说:“华尔街的人我也接触过,但实在不放心把公司交到他们手上。一个个自命不凡,对于中国国情却缺乏基本了解。河州冶金当年是国企,纬通是民企,不过在精细化管理方面,两家企业恐怕算得上难兄难弟。有人来纬通考察后说,这家企业连一本符合上市公司要求的账册都没有。那些满嘴专业术语的洋和尚,是念不来纬通这本歪经的。”

    庄智奇点点头:“这个状况,倒和当初的河州冶金一模一样。”

    “所以啊,才要请你出山。”杜林祥说,“如何在复杂的环境中,将游击队一步步锤炼成正规军,你有的是办法。比起那些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海归博士,不知要强多少倍!”

    庄智奇说:“如果把今天理解为一场面试,我和杜总聊了棋艺,聊了冶金厂,甚至聊了许多陈年旧事,但对于工作,尤其是推动企业上市这方面的工作,杜总为何只字不提?这样的面试,可有些不合常理啊。”

    “有两个原因。”杜林祥哈哈大笑,“首先嘛,我没读过多少书,即便后来做建筑、做房地产,也不过知道些皮毛而已。对于资本市场,实在是狗屁不通。我也想问你几句,可开口问什么?就算你答了,我又能听懂多少?”

    庄智奇也笑了:“杜总真是直率人。”

    “还有第二个原因。”杜林祥说,“招揽一个中层管理人员,我只管他上班时间的表现,只要能完成我交代下去的任务,其他时间哪怕狂嫖滥赌,我也没兴趣管。但招揽一个高级管理人员,我更关心他下班时间干什么,白天喝什么酒,晚上读什么书,有什么个人爱好,如何对待亲人朋友,我通通关心。中层人员是做事的,高管则是做人的。能做好事,不一定能做好人;能做好人,就一定能做好事。”

    “杜总不仅直率,更有举重若轻的领袖气质,怪不得纬通能有今日之成就。”以庄智奇孤芳自赏的个性,很少能吐出这样的溢美之词。

    庄智奇缓缓说道:“感谢杜总的邀请。不过事发突然,我还是想认真考虑一下。”

    “没问题。”杜林祥的笑容真诚而热烈,“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尽可以好生考虑。”

    “还有几句话,想一吐为快。”杜林祥掐灭烟头,“我杜某人自诩挥金如土,爱才如命,只要是人才,什么票子、车子,毫不吝惜。我知道,你庄智奇如今没有票子、车子,但我更知道,你不在乎票子、车子。”

    许多时候,杜林祥都以憨态示人,不过此刻他却像个激情四射的演说家:“有句话说‘要立志干大事,不要立志当大官’。可是,不当大官,怎么干大事?以布衣而号令三军,小说中写过,现实中可能吗?所以,如今的庄智奇不在乎票子、车子,却在乎位子。更确切地说,是在乎一块真正的用武之地。”

    庄智奇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杜总的话,句句说在我心上。”

    杜林祥继续说:“我生平记住的诗词不多,但《水浒传》中宋江那句‘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算是记忆深刻。如今的庄智奇,不就是那只卧荒丘的猛虎吗?看看这满屋的书,还有一肚子的学问,不能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真叫一个憋屈。更可恨的是,明明是只猛虎,许多人却当它是病猫,河州冶金兵败,为企业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却成了千夫所指的替罪羊。你就不想找个机会,让所有人见识一下山中虎啸?”

    杜林祥留意到,庄智奇夹烟的右手,有些微微颤抖。他自信这番话足以打动庄智奇!宝马香车或许不足以让庄智奇动心,但一个怀才不遇的男人,怎会对一次实现人生抱负的机会视而不见?这样的机会,王树春曾给过庄智奇,最终却以悲剧收场。因此,庄智奇更会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杜林祥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他知道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起身告辞:“一个礼拜之后,我再登门求教。希望到时能传来佳音。”杜林祥知道,知识分子最看重的就是面子,所以他要给足庄智奇面子。一个礼拜之后,不用庄智奇联系自己,而是自己再度登门。

    出门时,杜林祥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说道:“三盘棋下来,我自知棋艺不如你。不过既然是棋友,也就斗胆直言,除了不擅下江湖棋,你还有一个软肋。”

    庄智奇恭敬地说:“请指教。”

    “你太怕对子了。”杜林祥说,“每当我要和你对子时,你就退避三舍。你那个车,还有那个卧槽马,就是因为这样才失去了威力。当然,高手过招,一般是不太主张对子的,这样太没技术含量。但我从不在乎这些,一马换一马,一炮对一炮,只要不吃亏,怕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杜林祥微笑着说:“你的棋风优雅,或许不屑走我这种野路子。但该出手时,也不要瞻前顾后。”

    庄智奇一愣:“杜总高论,受教了。”

    【2 但凡是个人才,一定优点、缺点都突出】

    离开庄智奇的小区,杜林祥一边驾驶着汽车,一边愉快地哼着小曲。以他的观察,庄智奇已经对自己开出的条件动心。所谓一个礼拜的考虑时间,一半是要满足庄智奇身为文人特有的虚荣心,一半则是展示杜林祥求才若渴的最大诚意。

    回到家中,杜林祥身姿舒展地躺在沙发上。一双臭袜子,被他扔在客厅中间价值不菲的地毯上。妻子周玉茹体贴地为他沏好一杯碧螺春,转身又把袜子拾起,赶紧拿去洗净晾晒。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又想起安幼琪的那句话,“这回你自己要当三顾茅庐的刘备?”他的内心不禁欣喜:没错,自己正是礼贤下士的刘备;至于庄智奇,假以时日没准真是纬通集团的诸葛亮。

    杜林祥更得意的是,看过《三国演义》的人不少,但能读懂刘备良苦用心的却没几个。自己这样一个粗通文墨之人,或许才是刘玄德真正的知音。

    事业发达后,杜林祥也看了一些书。但他注定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读者,更不会有“尽信书不如无书”的苦恼。也许是文化底子太差,也许是天赋太高,他读书时往往天马行空,衍生出许多离经叛道的解读。

    比如三顾茅庐的故事,杜林祥就认为刘备既是爱惜孔明之才,更有借此打压关羽、张飞之意。杜林祥还得出一个结论,挑选二把手,就得找诸葛亮这类人。有才华,少野心,同时缺乏足够的资历,甚至不足以服众。

    庄智奇,不正是一个称职的二把手吗?

    纬通如今做大了,身上也沾染了大企业病,甚至还有许多类似官场倾轧的恶习。安幼琪与林正亮,凭着各自的资历以及与杜林祥的特殊关系,手下都有一拨人马。在处理陶雪峰后事时,这一点表现得尤为明显。陶雪峰是林正亮手下的人,安幼琪身为常务副总裁,出面去做沟通,人家就是不买账,非得林正亮出马才能解决问题。杜林祥很忧心,长此以往,企业内部山头林立,哪还有什么战斗力?

    杜林祥不止一次想解决这些问题,最后却不了了之。都是企业的元老,都立下过汗马功劳,下手时轻不得也重不得,真是烦透了!

    内部解决不了,就引入外力吧。来了一个庄智奇,实际上就同时打压了安幼琪与林正亮。庄智奇与安、林二人不同,他在纬通可谓无尺寸之功,只有杜林祥这个唯一的靠山。以庄智奇的聪明,他会懂得如何行事的!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杜林祥不再让安幼琪出面去做庄智奇的工作,而要亲自登门,封官许愿。第一个举荐庄智奇的,是安幼琪,如果最后又是安幼琪把庄智奇带来自己的办公室,庄智奇会怎么想?他一定会把安幼琪当成恩人,但这并不是杜林祥乐见的局面。庄智奇这样的人,只能把自己当恩人!

    杜林祥是个权力欲极强的男人,从内心来说,他不想把总裁的位置让给庄智奇。尽管在这家公司,无论当不当总裁,他都是无可置疑的一把手,但杜林祥依旧不愿意哪怕一丁点的权力从手中溜走。可安幼琪已经是常务副总裁,要让庄智奇后来居上,总不能把安幼琪的常务副总裁拿掉,那样也太不近人情。没办法,只好忍痛把总裁的位置让出去!上面有自己这个董事长盯着,下面还有两个心怀怨气的副总裁,庄智奇除了拼命干活,是翻不起什么大浪的。

    既延揽了一位资本奇才,又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次企业内部的权力调整。杜林祥弹了一下烟灰,舒心地笑了。

    杜林祥又吸了一口烟。既然已把庄智奇扶上了总裁的位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手术动得更彻底一些。安幼琪、林正亮是自己的左膀右臂,现在当然不能干自断臂膀的事情,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坐大。再多设几个副总裁的位置吧!人一多,权力的含金量自然会被稀释。

    都安排哪些人呢?杜林祥首先想到了五弟杜林阳。这小子虽然能力差了点,但毕竟是亲兄弟,忠心没的说。还有谁?高明勇如何?杜林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小子太圆滑世故,是个和稀泥的高手,把他提拔起来,达不到彼此制衡的目的。杜林祥忽然想到,前不久有人向他推荐过一个台湾女人叫林千惠,以前在上海的地产公司工作,据说是运作商业地产的高手。两人面谈过一次,杜林祥对她印象不错。杜林祥点了点头,就她吧!引入一些新鲜血液,不失为一件好事,再说公司做大了,弄个台湾女人当副总裁,也能撑一下门面。

    至于高明勇,既然喜欢当和事佬,就让他去办公室做主任吧。新提拔一个总裁,两个副总裁,大家一起共事难免有些磕磕碰碰,这里面有许多微妙的关系,正好让高明勇去和稀泥。

    这一番人事安排敲定之后,杜林祥心情大好。他一向认为,在如何识人用人方面,自己几乎就是无师自通。只是自己一直在做生意,没有踏足官场,否则论起玩弄权术,一定不会比那些书记、市长差。

    杜林祥自认并不是个才华横溢之人,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恐怕多半要归功于自己那双慧眼。选择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这些人就能为你卖命,帮你挣钱。

    识人用人是门大学问啊!所谓领袖,不需要你亲自做什么,只需要你有识人之眼光,用人之魄力,容人之度量。

    尽管内心交织着爱恨情仇,可对于吕有顺与万顺龙的能力,杜林祥还是很佩服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北大才子,贵为市长;一个是复旦高才生,号称洪西首富,都是厉害角色。

    但杜林祥也认为,自己在识人用人方面,比起这二人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私下总结过,吕有顺有识人之眼光,而无用人之魄力,往往欣赏一个人却不敢大胆使用,破格提拔。当然,这或许与政府部门的体制有关,另外吕有顺头上毕竟还有个书记。

    万顺龙呢,有识人之眼光,也有用人之魄力,但没有容人之度量。但凡是个人才,一定优点、缺点都突出。万顺龙只想用人家的优点,却不愿包容别人的缺点,那怎么行?到头来,他手底下的人,全是些没有棱角的家伙。执行力没的说,创造力谈不上。

    杜林祥自认既有识人之眼光,又有用人之魄力,更不乏容人之度量。周玉杰人品有亏,安幼琪小肚鸡肠,高明勇贪财好色,林正亮莽里莽撞,所有这些人,一个个不都在自己手下干得风生水起?杜林祥觉得,正因为自己是个粗人,眼里容得下沙子,所以才让手下的人无拘无束,生龙活虎。

    想太远了!杜林祥不禁拉回思绪。他又把人事调整方案在心中仔细过了一遍。“只等庄智奇点头,纬通集团这一轮力度空前的人事调整就将拉开大幕。”杜林祥在心中念道。

    一周后,杜林祥如约来到庄智奇家中。并不出乎意料,庄智奇最终接受了杜林祥的邀请。针对纬通未来的工作,两人还长谈至深夜。临别时,杜林祥将自己那台奔驰S600的车钥匙,交到庄智奇手上:“以后你就开这辆车,我还是去坐奥迪。”

    庄智奇连声推辞:“这不行,这不行!”

    “怎么不行?”杜林祥拍了拍他的肩膀,“刘邦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登台拜将?就因为韩信资历尚欠,威望不足。不管我坐什么车,都是纬通的老板。你初来乍到,难免有人不服。把我的奔驰车给你,正好用来立威。”

    如此心思缜密、体贴入微的老板,怎能不让庄智奇感动?他接过车钥匙,没再说什么。庄智奇不是一个爱把“士为知己者死”挂在嘴边的人,但在心中,无疑正涌动着强烈的感恩之情。

    第二天,杜林祥便在纬通大厦的豪华会议室里,端出了酝酿已久的人事调整方案。不出所料,会议室里炸开了锅。“庄智奇是谁?”人们交头接耳。

    林正亮首先发言,他认为直接空降一个外来户,太冒进了。就连曾经力荐过庄智奇的安幼琪,也一如杜林祥所料,站出来反对。毕竟,安幼琪当初想的,是为自己寻觅一个得力助手,而不是顶头上司。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杜林祥丝毫不为所动,把脸一沉,“企业要上台阶,就得引入高素质的人才。我自己把总裁的位子都让出来了,你们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杜林祥就是纬通的皇帝!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他人又能说什么!

    会议结束后,杜林祥把安幼琪找来办公室,和颜悦色地说道:“小琪,你要理解我的苦衷,咱们对于资本市场都很陌生,如果下定决心走上市这条路,不请几个高人怎么行?”

    “小琪”这两个字已经好久没从杜林祥口中吐出了。安幼琪记得,在这场婚外情的热恋阶段,杜林祥就是这么称呼自己的。还有那一次次灵与肉的交融中,杜林祥也呼唤着这个名字,时而轻柔,时而癫狂。

    “就这么简单的理由?”安幼琪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杜林祥说,“要不然,我怎么肯把总裁的位子让出来。不管怎么说,咱们才是自己人。真到拿主意的时候,还是我和你商量着办。对庄智奇嘛,既要用,也不能不防。”

    安幼琪淡淡地说:“我明白了。那就这样吧。”

    安幼琪起身便要离开,杜林祥问:“今晚有空吗?”

    “什么事?”安幼琪的语气依旧冷漠。

    “我在香格里拉酒店开了一间房,咱们晚上去。”杜林祥脸上浮现轻佻的笑容。

    “今晚不行,我有其他事。”安幼琪走出了办公室。她与杜林祥好长时间都没有享受鱼水之欢了。有一次,她精心准备了一套性感内衣,本想让杜林祥纵情狂欢一回,可惜杜林祥晚上喝多了酒,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任她万般挑逗也无济于事。

    女人是需要甘霖滋润的。若在平时,杜林祥主动提出这种要求,安幼琪会欣然应允,内心还免不了激动一场。然而今天,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为她的内心,正被一股巨大的悲凉所笼罩。

    安幼琪不是林正亮那样的大老粗,她已经看出了杜林祥的真实用意——这是要借庄智奇,削弱她和林正亮在公司的影响力。

    从工作到生活,乃至身体上的器官,她都太了解这个男人了。这些年来,杜林祥变了。不断增长的野心,更圆滑的处事方式,还有对权力近乎痴狂的顶礼膜拜。在纬通,杜林祥已然拥有帝王一般的权威,但他还是觉得不够,疑心越来越重,甚至会涌起莫名其妙的危机感。那些讲企业现代管理的书,杜林祥读不进去,办公室的抽屉里却老锁着一本厚黑学。他还会不时用所谓的帝王之道或者官场权术,来处理企业内的事情。

    这些变化,仅从杜林祥的着装就能窥出端倪。刚认识那会儿,杜林祥毫不在乎穿着,一眼看去就像个土气的包工头。企业不断发展,杜林祥也从善如流,开始置办名牌服饰,什么古奇的皮鞋、LV的包、阿玛尼的西服,应有尽有。如今呢,杜林祥不再爱穿什么名牌,倒是喜欢打扮得官味十足,整天都是一套白色衬衣搭配黑色西裤,偶尔还会穿一件深色夹克。官员们在电视上穿什么衣服,杜林祥总会不自觉地跟风。

    杜林祥如今不是官,从前更没当过一天官。但随着事业的发展,他似乎更爱将自己往官场上靠,无论衣着打扮还是处事方式。

    换位思考,安幼琪也能理解杜林祥的某些变化,但她不能原谅杜林祥的虚伪与冷漠。就像刚才在办公室,如果杜林祥坦然道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安幼琪也就释怀了,可杜林祥偏要装出一副假模假样。杜林祥啊杜林祥,你对我,难道也要用这些手段吗?面对自己,杜林祥依旧会脱光衣服,却再也不会袒露心扉。

    安幼琪或许不懂得,每个中国男人心中,都深藏着浓厚的政治情结。事业上的成功,更为这种情结的发酵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杜林祥是如此,还有那么多成功的中国企业家,同样概莫能外!因此,才有那么多成功商人,成为某位领袖的虔诚信徒,成为《资治通鉴》的忠实读者。

    安幼琪更不明白,在一个充满权力欲的男人心中,儿女私情是可以退居其次的。曾有人精辟地总结过:对易牙来说,儿子是拿来烹的;对吴起来说,妻子是拿来杀的;对汉唐皇帝来说,女儿是拿来卖的;对杨广来说,老爸是拿来弑的;对赵光义来说,兄弟是拿来砍的……

    父母妻儿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情妇!

    【3 一个人越是怀才不遇,越会对提拔他的人感恩戴德】

    连日阴雨,河州成了一幅潮湿的山水画。

    夜幕低垂,雨也下得小了些。在城郊一处荒僻的曲流处,市长吕有顺垂下他的钓钩。一旁的杜林祥,没有一丁点大企业家的架子,此刻他更像一个殷勤的侍从,正忙着把周围的蚊香点燃,还将一瓶风油精小心翼翼地放到吕有顺身旁。选择夏季的夜晚垂钓,蚊香与风油精是比精良钓具更重要的装备。

    夏夜,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白天暑热难耐,入夜后水温适宜鱼类活动,鱼更有安全感,环境条件也最适合觅食。所以鱼的进食量大,吞钩的机会多,正是垂钓的良机。对于吕有顺来说,喜欢夜钓还有另一个原因,白天钓鱼时,没完没了的工作电话会大大搅了他的雅兴。

    在吕有顺看来,垂钓之乐更多在于独享这浮世的片刻安详与宁静,至于鱼,不过只是副产品。他尤其喜欢柳宗元那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其时山水人皆静,唯雪花簌簌而落。垂钓若此,当然志不在鱼,不过借一竿一线于天地间寻一栖身之处。

    杜林祥常听吕有顺讲柳宗元的诗。后来他专门让秘书整理出柳宗元的生平事迹,认真研读了一番。看着柳宗元其人其诗,杜林祥心中倒生起疑惑——胸怀抱负却遭贬谪的大才子,在写出“独钓寒江雪”的千古名句时,真能放下那满身心的思与想吗?

    于吕有顺而言,垂钓的地方越偏僻越好。因此陪他钓鱼,就是件颇费体力的工作。譬如今天这处曲流,根本不通车,唯田埂可行,加之连日阴雨,小径甚是泥泞,杜林祥肩背手提钓具,行不过数十步便已狼狈不堪。

    此处的景色,倒真是不错。连日梅雨的河水显得浑黄,衬得对岸的竹与树愈发苍翠。夜色浓稠,美景渐渐化为一片漆黑,唯犬吠、鸭鸣可闻。垂钓中途,手握钓竿的吕有顺开口问道:“林祥,听说你最近破格提拔一人,叫庄什么来着?”

    唯恐说话的声音吓跑水中鱼,每每垂钓时,杜林祥都给自己立下规矩:吕市长不开口,自己就绝不吱声。见吕有顺主动发问,杜林祥低声答道:“这人叫庄智奇,在我看来是难得的人才,尤其对于资本市场十分熟悉。”

    吕有顺点了一下头:“是人才就得破格提拔,我相信你的眼光。”

    杜林祥自嘲道:“听说外面很多人都在笑话纬通,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直接让车间副主任当上了集团公司总裁。”

    “他们懂什么!”吕有顺说,“提拔一个人就像投资,风险越大,收益就越高。你论资排辈提拔一个人,谁都不会感激你。越是破格提拔,人家越会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见鱼一直不上钩,吕有顺索性放下钓竿,将身子往后一仰,给杜林祥讲起故事:“那位在鸦片战争中一败涂地的道光皇帝,在暮年时倒干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他在一次例行的翰詹考试后,将当时还是从四品衔侍读学士的曾国藩,猛然间升为从二品衔的内阁学士,连升四级。更令人不解的是,曾国藩的考试成绩名列二等第四,并不优异,考试之前也没有什么过人的表现。大家都不明白,道光爷凭什么对曾国藩如此恩宠。道光死后多年,曾国藩组建湘军,百战沙场,为朝廷收复江南,在手握重兵功盖天下的时候,并不造反,而且益发忠心耿耿。直到此时,人们才称赞道光皇帝多么富有远见,为子孙后代拔擢了一位国之柱石。”

    “还有那个张之洞。”吕有顺接着说,“慈禧太后力排众议,将已经四十多岁却久不得志的张之洞,在一个月内连升三级,从正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直接外放为从二品的山西巡抚。要按现在的官阶,慈禧提拔张之洞,就相当于把一个国家部委的副司长直接任命为省委书记。清朝官制也是讲究循级提升的,像曾国藩与张之洞这样的连升几级,在晚清几十年的历史中,堪称特例。”

    杜林祥说:“道光与慈禧的名声都不太好。重用曾国藩与张之洞,或许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得意之笔。”尽管文化底子很差,这些年杜林祥倒是抽空读了些书,谈起一些历史人物,也能搭上几句话。

    吕有顺笑了一下,看来他很满意杜林祥的进步:“大家都说曾国藩与张之洞不仅才干过人,更难得的是有一份对清廷的愚忠。有果必有因。我倒觉得,这份愚忠不是凭空而来,他们正是在报答当年皇家的知遇之恩。再看看后来,清廷对袁世凯疑心重重,必欲除之而后快,一个权势熏天的军机大臣,竟弄得差一点脑袋搬家。武昌起义后,再要袁世凯替你卖命,就只能是痴人说梦。”

    “是啊!”杜林祥感叹道,“一个人越是怀才不遇,越会对提拔他的人感恩戴德。我当初就是这样想的。只是不如吕市长学识渊博,能将历史典故信手拈来。”

    吕有顺说:“这正是你的长处。你读书不多,却早已洞悉书中道理。有些人读书破万卷,里面的道理却没有参透。”

    夜已深,雨下下停停,虫影渐少,蛙声稀疏。又有几声狗叫之后,世界安静下来了。打开夜钓灯,一束蓝光斜斜指向水面的鱼漂。一切静待水下的鱼上钩。

    猛然间,鱼漂上浮两目。重量沿着钓线和钓竿迅速传递到吕有顺的手臂,他毫不犹豫地提竿。安静的水面被不情愿的鱼挣扎着划开,钓线牵引着鱼划出一道不规则的水痕。这条可怜的鲫鱼一定还在迷糊中,或许三秒前它还在庆幸无意识巡游中竟然偶遇可口的美味。而现在,它成了吕有顺的战利品。

    吕有顺得意地笑起来,摸出一支烟点上。吕有顺平时从不抽烟,唯独垂钓时烟不离手。烟雾缭绕中,他说道:“既然不惜高官厚禄延揽庄智奇,纬通下一步的重点工作,就是上市喽?”

    杜林祥点点头:“靠常规发展,资金回笼的速度太慢,远水解不了近渴。银行那边,也很难再贷出多少钱。所以,我一直琢磨着走上市融资这条路。”

    吕有顺说:“摩天大楼这个项目,的确拖累你了。尤其在关键时刻,还遇到万顺龙暗箭伤人。”

    提起万顺龙,杜林祥就是一肚子火,他狠狠地吐出一句话:“这小子作恶多端,不得好报!”

    吕有顺说:“但凡河州的公司上市,我作为市长都会大力支持。尤其像纬通这种为城市发展立下汗马功劳的企业,政府一定会为你们添一把火。”

    “多谢吕市长费心。”杜林祥说。

    吕有顺接着说:“政府即将出台一份《河州市政府关于鼓励企业上市的暂行办法》。下面的人拟出了几个版本,正在征求意见。这份文件你看到了吗?”

    杜林祥说:“政府办公厅给企业发过来一份,我已经看到了。”

    吕有顺弹了弹烟灰:“针对现在拟出来的几个版本,谈谈你的想法。”

    杜林祥思忖了一会儿说:“现在一共有三个版本,后两个还不错,写得比较具体。”

    吕有顺面无表情:“你是说第一个版本不行?为什么?”

    杜林祥鼓起勇气:“在吕市长面前,我就实话实说。第一个版本里空话套话多了些,没有多少干货。唯独比较具体的,就是说企业上市成功,政府将奖励两百万。”

    吕有顺没有回应杜林祥的话,却岔开了话题:“夜钓可比大白天钓鱼麻烦多了,既考验手艺,还得准备更多器材。就像咱们这一趟,不仅有常规的钓竿、钓线,还要备上手电筒、发光管以及电子夜光漂。不过在北京时,我却认识一个垂钓高手。他夜钓的器材很简单,甚至从不使用鱼漂。按照行话,这就叫无漂钓。”

    “没有鱼漂怎么钓鱼?”杜林祥很惊讶。稍有垂钓常识的人,都知道鱼漂的重要性。鱼漂是垂钓时鱼咬钩的讯息反映工具,人们通过鱼漂的起伏,判断出鱼吃食的情况,从而决定提竿的时机。根据鱼漂的自重和浮力的不同,可分为中空鱼漂和实心鱼漂。根据鱼漂形状的不同,还可以分为卧漂和立漂。由于夜钓的特殊环境,不少垂钓者还装备了特制的电子夜光漂。

    吕有顺说:“无漂钓我也是见人家玩过,自己不敢尝试呀。据那位高手说,在流动的江、河、湖、泊中夜钓,由于流水轻重缓急难以把握,看漂不那么清楚,即使有各种发光管和电子夜光漂,往往也很难发挥它们的特有功能。既然这样,不如一试无漂钓,就凭手感钓鱼。因为钓线在流水的推动下,会绷得较直,有一种拉动感。只要鱼咬钩,其力量便会很快反应到竿上。”

    杜林祥“哦”了一声。听吕有顺这么一说,他感觉无漂钓还真有些道理。

    “我从无漂钓中悟出了另一点。”吕有顺说,“有某些复杂环境中,不要设置那么多条条框框,就凭感觉办事,反而是上策。”

    吕有顺继续说:“把具体政策都白纸黑字写清楚,反而没有了运作空间。而空话套话,你可以理解成什么话也没说,也可以理解成什么话都说了。比方说吧,上级部门有规定,某项税费最大优惠幅度不超过10%,河州出台的文件能写15%吗?如果那样写,不是明目张胆违背上级指示吗?要是写给予最大幅度优惠呢?表面看这没有违规,但在实际工作中却保留了弹性。”

    如今的杜林祥已是一点就通,他立刻领悟过来,吕有顺这是在借无漂钓讲那份看上去空话套话连篇的文件。比方说文件中有一句典型的空话套话:市级各部门要立足实际,大力支持拟上市企业的发展。怎么支持,支持到什么程度,文件里都没说。正因为如此,才留下巨大的运作空间。比如国土局,纬通以后拿地时能否优惠一点?又比如经信委,冶金厂的搬迁改造,他们能否配套一点技改资金?还有环保局,企业项目做环评时,能否采用更灵活的标准……如果文件上一五一十全写清楚了,就相当于划出一条醒目的红线。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一目了然。

    正因为文件里全是空话套话,谁也不知道红线在哪里,下面的人哪怕干出些违规的事,他们也能找到借口:这是落实文件精神,扶持本地拟上市企业的发展。反之,如果有人捅了娄子,更大的领导怪罪下来,吕有顺也能义正词严地说:“政府文件没那么说,下面一些人曲解了我们的意思。”总之,好处人人有,责任全没份。

    杜林祥笑着说:“我明白吕市长的意思了。”

    隔了一会儿,吕有顺又问:“像纬通这种企业,财务状况本来就不好,估计直接在A股上市有困难。你有什么打算?是走买壳上市的路子还是直接去境外上市?”

    杜林祥手握钓竿,心思却不在钓鱼上。他思忖了一下说:“两种方式各有利弊,目前我们都在尝试,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

    吕有顺说:“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就说这夜钓吧,也有两种流派。一种说夜钓最忌灯光,灯光一来,鱼全溜走了;还有一种却主张借光诱钓,据说在灯光照射下,会有大量昆虫乱扑乱飞,一旦飞虫扑进水中,便成了鱼类捕食的对象,此时恰是借光垂钓的绝佳机会。不管哪种方法,只要最后鱼上钩,都是好方法。夜钓是这样,经营企业又何尝不是如此。”

    杜林祥说:“吕市长说得对。以纬通目前的状况,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吕有顺钓鱼时烟瘾大得惊人,几乎是一支接一支。每次垂钓,他揣的烟都不够,最后还要靠杜林祥接济。杜林祥也有了经验,除了自己抽的红塔山,每次也带两包好烟留给吕有顺。接过杜林祥递上的香烟,吕有顺说:“上市的事,你放开手脚去干。于公于私,我都会大力支持你。”

    杜林祥感激地说:“没有吕市长,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就是我的恩人。”

    吕有顺摆摆手:“都是朋友,不说这些。”吕有顺忽然话锋一转:“对了,听说顺龙集团目前也在筹备上市。各人做各人的生意,按说应当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万顺龙这小子心眼多,你也要留意一下。”

    杜林祥立即警惕起来。摩天大厦那一仗,他败得太惨。对于万顺龙的“心眼”,他可是有着切肤之痛。

    见今天吕有顺心情不错,杜林祥也顺势说道:“河州现在都在传,陶书记就要退休了,吕市长是当仁不让的下一届书记人选。”杜林祥早已将自己绑上吕有顺的战车,他也希望吕有顺的仕途一帆风顺。

    “当仁不让?”吕有顺轻轻哼了一句,“官场上哪有什么当仁不让。河州是省会,也是副省级城市。这里的一把手,可有不少人盯着。就说那些已经是省委常委的人吧,比如什么组织部部长、宣传部部长、省委秘书长,真叫他们来河州担任市委书记,一个个也是欢天喜地。而我,毕竟还不是省委常委。”

    杜林祥说:“可你在河州工作多年,对这里的情况熟悉,况且你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

    吕有顺摇摇头:“林祥,你如今也是领导了。当你公司忽然出现一个人人争抢的肥缺,你会仅仅从工作能力来决定继任者吗?”

    杜林祥没有吭声。就说破格提拔庄智奇吧,除了工作能力,自己不也有平衡各派势力的考量?一家企业尚且如此,遑论高深莫测的官场。

    吕有顺又说:“几个月后,有位旅法画家要来河州办画展。我想着就安排在摩天大楼里吧。你准备一下,既要端出排场,又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一般的画家来河州办画展,堂堂市长是不会上心的。杜林祥立刻意识到,这位旅法画家必定大有来头。在圈子里混久了,杜林祥也听说过某些画展里的名堂,他试探着问:“都有些什么画,要不我安排企业买几幅?”

    吕有顺摇摇头:“你手头也不宽裕,这方面就别费心了。把场地安排好就行。”

    时间已是深夜,吕有顺伸了一下懒腰:“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一早我还要飞去北京。”

    今晚的夜钓,吕有顺与杜林祥都斩获不少。这些可怜的鱼,若克服类似天降馅饼之类的诱惑,也能活得更长久些。艾特玛托夫在《断头台》中曾说:“贪财、权欲和虚荣心,弄得人痛苦不堪,这是大众意识的三根台柱,无论何时何地,它们都支撑着毫不动摇的庸人世界。”人尚且不能,何况鱼呢?

    【4 要观察一个人的做事风格,最好去看他在酒桌上的表现】

    早上七点半,奔驰S600驶入庄智奇居住的老旧小区。前排的司机西装革履,戴着一双白手套,皮鞋擦得锃亮。今天是庄智奇正式走马上任的日子,司机按时来到楼下,迎接纬通集团的新总裁。

    车门合上,汽车飞驰而去。坐在后排宽大的皮椅上,庄智奇扭头瞟了瞟车窗外熟悉的风景。在冶金厂蹉跎了十数年光阴的他,终于遇到了一位慧眼识珠的伯乐。蛰伏已久的雄心逐渐苏醒,从未冷却的理想再一次热烈燃烧。

    杜林祥亲自在楼下迎接庄智奇,之后带着他到各部门转了一圈。下午五点,杜林祥又走进庄智奇的办公室:“怎么样?新来第一天,感觉还行吧?”

    庄智奇恭敬地站起身:“杜总替我安排得很周到。”

    杜林祥挥手示意他坐下:“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不要拘束。”杜林祥坐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之前咱们就交流过,企业财务状况十分严峻,能撑到今天,已属不易。对于上市融资,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庄智奇说:“当初河州冶金上市前,是响当当的明星企业,各方面情况都很好。可按照纬通目前的财务状况,并不符合中国证监会关于拟上市企业需连续三年盈利的资质要求。另外据我所知,在A股上市的程序十分烦琐,如今好多符合条件的企业,尚且在中国证监会门口排队,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

    杜林祥指尖敲着膝盖:“直接在A股上市肯定不行。买壳或者去境外上市呢?”

    “也只有这两条路。”庄智奇思忖了一下说,“境外资本市场的审批手续比国内相对简单,堪称一条捷径。至于买壳上市,是指非上市公司购买一家上市公司一定比例的股权来取得上市的地位,然后注入自己有关业务及资产,实现间接上市的目的。用买壳的方式,不必按国内监管机构所规定的苛刻条件审批。”

    杜林祥问:“据说买壳容易洗壳难?”

    庄智奇回答说:“真要是一个好壳,谁会舍得卖出来呢?要把买来的壳洗干净,不费一番功夫是不行的。打个比方吧,就像你们做房地产开发,低价买下一块地,但这块地以前却是地雷场,在进行开发之前,先得排雷。”

    “这比方很贴切。”杜林祥说,“那从现在开始,咱们就得训练出一支精干的工兵队伍。”

    庄智奇说:“光我一人肯定不行。还得招募一个团队,人不必多,但一定要精干得力,专门负责运作纬通集团上市的事情。”

    “这些都是小事,你自己定了就行。”杜林祥大手一挥。

    两人正说着话,敲门声响了。庄智奇说了声“请进”,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女文员走了进来。庄智奇第一天来公司,有好多人并不认识,倒是杜林祥开口问道:“小茵,有什么事?”

    一个温婉轻柔的女声回答说:“三叔,刚才去您办公室,他们说您到庄总这儿来了。这是一份急件,高主任让我第一时间送给您签字。”

    杜林祥“哦”了一声,拿过文件扫上几眼便签了字。把文件递回去时,杜林祥笑着说:“给你说过多少次,在办公室别叫我三叔。”

    女文员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真该死,我又忘记了。下次一定记住。”说着话,她便快步走了出去。

    庄智奇在一旁瞅着这小姑娘,只见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清淡的朱唇和润红的脸蛋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看到这样清纯美貌的少女,庄智奇不由得想起唐代诗人杜牧的一首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庄智奇随口问道:“这是你侄女?”

    “嗯。”杜林祥点头说,“这女孩叫尹小茵,大学刚毕业。她父亲是我老婆的表弟,两家人几十年来也一直在走动。”

    从小县城走出来的尹小茵,打小便是有名的美人坯子。杜林祥和妻子周玉茹都很喜欢这个女孩,尹小茵一毕业,杜林祥就让她来公司上班。

    “对了,”看着尹小茵的背影,杜林祥说道,“你不是要招募一个团队吗?就让小茵跟着你学习一下吧。她虽不是学金融的,但当个助理,送送文件跑跑腿什么的,还是蛮不错。”

    庄智奇自然会尊重杜林祥的意见,他点头说:“我听你的安排。”

    杜林祥看了看表,已经快六点,便说:“还有一件事,我过来就是邀请你参加晚宴的。今晚公司为你们几位新上任的老总,举行欢迎宴会。时间不早了,咱们这就去吧。”

    多年前,顺龙集团办公楼顶层的那间豪华宴会厅,曾给杜林祥带来过强烈的感官刺激。因此装修纬通大厦时,他也特意在顶层打造了两间气派十足的宴会厅。纬通集团的重要宴请,大多安排在这里。杜林祥有时自己也会奇怪,明明对万顺龙恨之入骨,可许多行事风格,为何却又偏偏要模仿对方?

    酒风看作风。要观察一个人的做事风格,最好去看他在酒桌上的表现。对于一个单位或者公司来说,也是如此。纬通集团的酒风之剽悍,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从杜林祥到林正亮、高明勇,人人都是一斤以上的量。平时宴请客人时,大家自是奋勇争先,就算没有客人,杜林祥也会不定时召集众人,聚在一起切磋酒量。杜林祥在酒桌上有句名言:“有敌杀敌,无敌练兵!”今晚杜林祥心情不错,一来就立下规矩:每人碗里先盛满半斤酒,把这半斤解决之后,才能出来互相敬酒。

    从台湾来的林千惠,因为是女人,被特许喝酒时打五折。可就这样,林千惠还是早早败下阵去。倒是庄智奇,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酒席中,喝得满脸通红的林正亮,拉住庄智奇要跟他来个“月月红”,连干十二杯。庄智奇欣然应允,十二杯酒下肚后,还执意要“还礼”,再回敬林正亮一个“月月红”。二十四杯酒喝毕,满桌一片喝彩。杜林祥又发话,说为了祝贺两个“月月红”完美收官,也为了向庄总、林总致敬,在座的人同饮三杯。

    杜林祥算是瞧出来了,庄智奇在酒桌上也是狠角色。从这一点来看,新总裁与纬通的企业文化倒可以无缝对接。更令他吃惊的,则是尹小茵的酒量。按说以尹小茵的身份,参加这类晚宴还不够格,不过杜林祥说她以后就是庄总的助理了,要时时刻刻为领导服务,就叫上一起来赴宴。酒桌上,尹小茵比较矜持,从不主动敬谁的酒。可有谁来敬她,她也来者不拒,而且口里还总念叨一句:“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您随意喝,我干了。”

    几圈酒下来,尹小茵喝的酒不少,可脸上依旧是桃花般灿烂的笑容,看不出一丝醉意。杜林祥把她唤到身边:“小茵,你一个女娃子家,酒量到底有多大?”

    “三叔……”尹小茵一开口,就发觉自己又把杜林祥的交代忘记了,忙不迭地说,“对不起,杜总,我……”尹小茵刚喝了七八两白酒没见脸红,这一下,脸却一下子红了。

    杜林祥笑着挥挥手:“我是说在办公室别叫我三叔,私底下怎么叫都行。”

    尹小茵接着回答道:“说到酒量嘛,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从没醉过。”

    “从没醉过?”杜林祥吓了一跳,“你老爹以前是出了名的海量,看来你是继承了他的基因。”

    尹小茵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爹是喝酒上瘾,一天不喝就受不了。我可是一丁点也不喜欢喝酒,觉得喝酒就跟喝中药似的,得捏住鼻子使劲往下灌。没酒的时候,我三五年也不会去惦记。”

    坐在一旁的庄智奇插话说:“既然喝酒的时候那么难受,喝下去又是什么滋味?”

    “反正跟喝药差不多,就觉得苦,其他倒也没什么感觉。”尹小茵一五一十地说。

    杜林祥继续追问:“喝完酒之后,会有反胃或头晕的感觉吗?”

    尹小茵睁大眼睛,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味道挺苦,没有汽水好喝。至于反胃、头晕什么的,从没有过。”

    杜林祥与庄智奇几乎同时吸了口冷气:“那谁敢跟你喝?”

    尹小茵嘻嘻笑了:“上大学时,有三个男生想灌我酒,最后他们全部睡在餐馆里,我一个人赶公交车回宿舍了。”

    杜林祥拍了拍庄智奇的肩膀:“智奇,以后出去应酬时,你不用担心了。”

    庄智奇也笑了:“多谢杜总给我派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助理。”

    宴席结束后,高明勇拉住庄智奇:“庄总,这才九点过,咱们俩再加上林总,一起去找个地方玩一会儿。”

    高明勇如今是集团公司办公室主任,庄智奇初来乍到,不好驳他面子,便说:“好啊,我听你的安排。”

    庄智奇与高明勇坐电梯下到车库,钻进了林正亮的宝马轿车。林正亮平时从不管什么酒后不能驾车的规定,但今天实在喝得太多,才破例把司机叫了过来。

    见车上坐着四个大男人,高明勇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了。坐在后排的庄智奇听着听着,才发现自己是上了“贼车”。原来,高明勇所谓的“玩一会儿”,就是到城郊的一处高档会馆去寻花问柳。

    高明勇讲得唾沫横飞:“那可是个好地方,得通过熟人引见,办理会员卡,人家才会接待。里面的花样多得很,什么制服诱惑、沙漠风暴……”

    原本烂醉如泥的林正亮此刻却来了精神,一副馋得直流口水的模样。接着林正亮又骂骂咧咧道:“明勇,你可得找个靠谱的地方。别又像上回那个喀秋莎宾馆,整个一挂羊头卖狗肉。”

    “林总,这话怎么说来着?”高明勇从前排扭过头,“上次咱们去玩了之后,你不挺开心吗?”

    “狗屁。”林正亮骂道,“说是什么外国女人,全他妈扯淡。不久前有个北京的俄语教授来河州,也去那里玩。教授用俄语同小姐交流,她们却懵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最后才弄明白,全是从中国西北来的。这种假冒伪劣产品,工商局也不管管?”

    高明勇笑得更开心:“这种事,工商局可管不了,得公安局出面。”

    车上全是淫词浪语,庄智奇紧绷着脸,浑身不自在。以他的个性,绝不愿踏足那种污秽不堪的场所。眼看汽车就要驶出市区,庄智奇摸着额头说:“我忽然头痛得厉害。你们去玩,我就不去了。”

    高明勇关切地问:“庄总你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庄智奇说:“老毛病了,睡一会儿就好。我自己打个的士回家,你们继续去玩。”

    高明勇一再说要送庄智奇回家,庄智奇却执意不肯,最后只得让汽车靠边。庄智奇下车后,朝他们挥了挥手:“今晚玩得开心点。”

    摇上车窗玻璃,林正亮铁青着脸:“装什么装?老子不信他就不睡女人。”高明勇没有吭声,只是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庄智奇,显然与林正亮不是一路人,甚至同杜林祥的个性也大相径庭。自己这个办公室主任,想要伺候好新老板,看来老套路是不行了。

    此后仅仅两个月时间,庄智奇就组建起了一个精干的团队,成员全部毕业于中国财经名校。纬通集团成立了一个专门负责上市筹备的部门,叫作战略发展部,庄智奇兼任部长。

    关于这个部门的名字,庄智奇原本打算直接叫上市筹备部,杜林祥却不同意。杜林祥认为,上市是纬通的既定战略,但能否成功,谁都没有把握。如果叫作上市筹备部,最后却没能顺利上市,岂不是告诉所有人,纬通的战略部署失败了?叫战略发展部,进可攻,退可守,无论如何都有转圜余地。

    部门的成员,全都是庄智奇亲自招聘进来的。面试时庄智奇本来邀请杜林祥到场,杜林祥却一口回绝:“你们聊的那些专业术语,我听都听不懂。谁有真才实学,谁是滥竽充数,我更是分辨不出来。你看着合适的,拍板定了就算数。”

    对于庄智奇进入公司后的表现,杜林祥十分满意。不仅上市筹备工作有条不紊地推进,就连企业原有的些许暮气,也因为新总裁的到来一扫而空。当他得知那天晚宴之后,庄智奇拂了林正亮与高明勇的面子,没有一起去寻花问柳时,心中还有些沾沾自喜:“你们不是一路人就好办。我担心的,恰恰是你们没几天工夫就打成一片。”

    各项工作逐渐步入正轨,庄智奇领着这帮资本精英,已经瞄上了几家意欲卖壳的企业,正准备展开进一步接触。一个礼拜四的上午,杜林祥将庄智奇叫去了办公室:“智奇,你这几日有什么安排没有?”

    庄智奇摇着头:“没有。”

    “那好。你就跟我去趟北京吧。”杜林祥说。

    庄智奇问:“什么事?”

    杜林祥说:“原本我去北京是为了纬通大厦招租的事,有一家大型央企准备租下两层摩天大楼用作他们的区域总部办公室。这是个大单,我要亲自去接触一下对方高层。可就在刚才,咱们的一位老朋友突然打来电话,说知道我要去北京,想请我吃顿饭。”

    “咱们的老朋友?”庄智奇一脸迷惑,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与杜林祥之间会有什么共同的老朋友。

    杜林祥笑了笑:“就是谷伟民啊。”

    庄智奇恍然大悟。杜林祥就是从谷伟民手上买下了河州冶金厂,他们两人自然是认识的。而自己与谷伟民,更是不折不扣的老相识。当年谷伟民买下河州冶金的壳,玩起资本大挪移的把戏,庄智奇多次站出来反对,还向上级部门寄过告状信。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我和这姓谷的没啥交情。当初为了购买冶金厂的地皮,双方见面谈过几次。今天怎么突然热情起来了?让我到北京后一定要联系他,还说要尽地主之谊。”

    庄智奇轻轻哼了一声:“这小子鼻子灵得很。他该不是听说纬通集团准备买壳上市,准备在这里面做点文章吧?”

    杜林祥说:“我也是这么认为。早就听说谷伟民是出了名的资本玩家,整天鼓捣的就是买壳卖壳的生意。所以啊,才决定让你和我一起去北京。”

    庄智奇点了点头:“好吧。有几年没见这位谷总了,这次正好去会一会。”

    杜林祥拿起电话,吩咐秘书预订三张下午飞北京的机票,庄智奇与高明勇跟着他一道过去。

    飞北京的航班很少有准点的。原本下午四点过的飞机,晚点了三个多小时才起飞。到北京时天色已晚,众人就近找了间宾馆安顿下来。第二天一大早,杜林祥如约去拜会了那家央企的高管。直到中午过后,杜林祥才和谷伟民联系:“谷总,我昨晚已经到北京了。”

    谷伟民很是热情:“你怎么不早点说,我好派车来机场接你啊。”

    杜林祥笑着说:“谷总太客气了。”

    谷伟民说:“今晚上,还望杜总赏脸,到寒舍一叙。”

    杜林祥说:“好啊。”

    谷伟民说:“你们先在宾馆休息一会儿,下午五点过,我派人来接你们。”

    杜林祥说:“不用派车来接,太麻烦了。再说我们一行三个人,分散在两处地方。到时我们自己过去就行。”

    谷伟民说:“这有什么麻烦的!我安排两辆车分头去接。杜总,咱们之间你可千万甭客套。你们分别在什么地方?”

    杜林祥笑了:“我有两位同事在东直门附近的卡尔顿酒店,而我下午在301医院。这一东一西,正好扯在两边。”

    谷伟民语带关切:“杜总身体不舒服?”

    “没有。”杜林祥解释说,“有位老朋友住院疗养,我过去探视一下。”

    谷伟民说:“哦,我到时派车去接你们。”

    所谓去301医院探视老朋友,纯属瞎掰。在杜林祥的行程中,根本没有这项安排,这全是高明勇想出的鬼点子。昨天在飞机上,高明勇说既然要谈生意,就得摆出阵仗。谷伟民如果派车来接,就让他到301医院高干病房。能住进301医院高干病房的,起码得是省部级以上的领导。这也从一个侧面,向谷伟民展示出“实力”。

    杜林祥欣然应允,还连声夸赞高明勇脑筋灵活。他出差时总爱带上高明勇,除了高明勇能鞍前马后、事无巨细地做好服务,也因为此人能不时想出一些剑走偏锋的点子。

    对于这个主意,庄智奇并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只是在心里感叹,商者,真乃诡道也。这里面哪有一丁点真话?就连去何处接人的细节,竟也充斥着谎言!

    既然要骗,索性就骗到底!杜林祥还故意“姗姗来迟”,让对方在医院楼下多等了二十分钟。

    走出医院,杜林祥钻进谷伟民派来的宝马轿车,连声说着抱歉。前排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穿职业装的美貌女子,她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杜总是我们尊贵的客人,等等您是应该的。”

    她随后自我介绍说:“我叫谢依萱,是谷总手下的行政部副经理。谷总专门让我来接您。”

    杜林祥打量着谢依萱,面容姣好,略带古铜色的皮肤彰显出青春活力。头发不怎么烫,带着点挑染柔顺地披在肩上,露出耳朵上一闪一闪的钻石耳钉。杜林祥有些遗憾,这样落落大方的白领丽人,自己公司里可没有。

    汽车驶上长安街,一直朝东开去。谢依萱介绍说,谷总几年前在东交民巷附近买了一处四合院,之后重新装修。现在这处取名楣园的宅院,既是谷总在北京的住所,也是他宴请贵宾的地方。

    杜林祥暗自思忖,以往来北京商谈购买冶金厂地皮的事情时,谷伟民都是在酒店宴请自己。今天,谷伟民显然是提高了接待标准。

    杜林祥随口问道:“谢小姐你是哪里人?”

    谢依萱说:“我是北京人,在香港读的大学,大学一毕业就加入了谷总的公司。”

    杜林祥说:“谷总公司的总部在香港,谢小姐也是两地跑?”

    谢依萱点点头:“作为属下,当然得追随老板的身影喽。”谢依萱坐在前排,她与杜林祥说话时总是侧着身子。俊俏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偶尔眨动一下。她的眼睛很清澈,宛若秋风中的湖波。

    看着谢依萱,杜林祥忽然觉得,这般迷人的眼神,以前在哪见过?

    去接庄智奇与高明勇的车早已到了。杜林祥抵达楣园时,庄智奇正与谷伟民站在门口,一边聊天一边等着杜林祥。两人一副聊得甚是投机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曾经将彼此视若寇仇。毕竟,都是场面上的人,都会应付场面上的事。

    下车后,杜林祥伸出双手:“谷总,实在抱歉,让你久等了。”

    谷伟民热情地说:“没关系。趁着等你这一会儿间隙,正好和智奇叙叙旧。杜总你应该知道吧,我和智奇在河州冶金厂时就是老朋友了,那时你们或许还不认识呢。”

    庄智奇也笑着说:“算起来我和谷总得有五六年的交情了。”

    “可不是嘛!”谷伟民说,“一会儿在酒桌上,咱们得好好喝几杯。”

    看着两人的虚情假意,杜林祥暗自发笑。此时,谷伟民又向杜林祥介绍说:“这便是内人陈嘉楣,她久闻杜总大名,早就想一睹尊容了。”

    杜林祥赶紧伸出手去:“谷夫人,你好!”

    与陈嘉楣握手时,杜林祥不禁忆起一段往事。过去他带着妻子周玉茹出去,都会介绍说“这是我老婆”。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说话也文绉绉起来,杜林祥对周玉茹的介绍就变成“这是我夫人”。

    旁人不好说什么,后来还是安幼琪提醒他:“我没资格当你夫人,但还是要说一句。介绍自己老婆时,最好别说夫人。夫人是尊称,别人称呼你的妻子时,可以叫夫人,但自己介绍时,则不宜使用尊称。”

    杜林祥恍然大悟,看来自己附庸风雅又闹出笑话来了。刚才谷伟民介绍陈嘉楣时,说的是“内人”而不是“夫人”,这就很得体。杜林祥当然也清楚,礼仪涵养并不是忠厚老实的同义词。而且根据他的经验,越是谦逊有礼的君子,越是谈判桌上难缠的对手。

    杜林祥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陈嘉楣。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得欢——此话对于眼前的贵妇显然不适用。今天要出席宴会,陈嘉楣刻意化了妆,浑身上下尽是名牌服饰。怎奈底子实在太差,模样让人不敢恭维。杜林祥心里叹息,陈嘉楣花在脸上的钱应该不少了,到头来还是这般模样。要是生在寻常人家,此人就得归于不堪入目的类型。

    谷伟民是商界出了名的帅哥,英俊挺拔,仪表堂堂。陈嘉楣则是马来西亚富商的女儿。外界传闻,谷伟民的第一桶金,就靠陈嘉楣慷慨相助。唉,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每条路上,也都有各自的艰辛坎坷啊!

    【5 谷伟民身为江湖老手,为何一出招就犯下兵家大忌】

    谷伟民领众人走进园内,大家一看,那装饰的确气派。据谷伟民介绍,买过来时原本破败不堪的梁柱,全部用取自东南亚的上好木料替换。院子里的园林假山,是专门从福建运来的。屋内的家具,材质都是越南红木。尤其是客厅里的一套长椅,是花大价钱收购的明代家具,古朴典雅中透出雍容华贵。

    杜林祥也算见过大场面的人物,可看见院内的装饰,还是忍不住啧啧称赞:“去年我去杭州参观过胡雪岩的旧居,比你这儿也好不到哪儿去。”

    谷伟民说:“不瞒大家说,为了做生意撑场面,不得已打肿脸充胖子。都是些金银俗物,入不得各位的法眼。”

    杜林祥走着,心中却生出疑窦,谷伟民主动联系自己,到北京后又是专车接送,又是把一行人请进私家花园,以贵宾之礼相待,如果是为了卖壳的事,谷伟民岂不有些热情过度?卖家如此着急兜售手里的东西,买家正好尽情砍价。谷伟民号称商场老手,怎么一出手就犯下兵家大忌?

    入座后,谷伟民便叫厨房上菜。陈嘉楣是马来西亚华人,因此特意从当地请了几位厨师,专做娘惹菜。

    这娘惹菜大有来头。六百多年前,郑和下西洋,不少部属后来没有回归故土,留在马来半岛定居下来。经过几百年的繁衍生息,便成为当地有名的土生华人。这土生华人,与19世纪清朝末年移民潮时移居马来西亚的华人大不相同,土生华人有很多都与当地人通婚,从相貌看,既不像华人,也不像马来人。据说这些土生华人,在清朝建国一百多年后,依然奉大明的正朔。土生华人里,男性称为“巴巴”,女性称为“娘惹”。

    顾名思义,娘惹菜就是土生华人在几百年繁衍生息的过程中创造出的菜系,它与中国的几大菜系完全不同。土生华人生在异乡,找不到做中国菜所需的食材,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还是煎煮烹炸等制作方法。最后,便诞生了融合传统中国菜烹饪方法与马来香料的娘惹菜。

    娘惹菜端上来了,餐具也一一摆放在各人面前。菜都是盛在中式的盘子里,可面前的餐具只有银质的勺子与叉子,并无筷子。原来,近二百年来,马来半岛长期作为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在西风东渐的影响下,娘惹菜的餐具也演化为西式。

    杜林祥不禁感叹,吃娘惹菜,简直就是在读一部历史书。他兴致勃勃地端起一小碗叻沙面线品尝起来,但味蕾的强烈反应,令他将碗放了下来。杜林祥的第一感觉就是:真难吃。杜林祥看了看桌上的人,除了来自马来西亚的陈嘉楣吃得津津有味之外,其他人都是浅尝辄止。看来,不要说中国人与欧美人,就连生活在内地的中国人与海外华人,生活习惯也早已相去甚远。

    菜不好吃,就多喝酒吧。谷伟民酒量惊人,他满面笑容,频频举杯。当然,以纬通集团的企业文化,喝酒自然是不会怯场。

    几圈酒喝下来,谷伟民放下酒杯,说:“杜总,这次请你光临寒舍,一来是叙旧,二来也还有件小事。”

    “什么事?谷总只管吩咐。”杜林祥一直闭口不谈生意,其实是等着谷伟民切入正题。杜林祥谈生意向来喜欢以逸待劳,对手主动些,自己就能摆出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河州有个顺龙集团,老板叫万顺龙。杜总认识此人吗?”谷伟民问。

    杜林祥很是诧异,谷伟民忽然提起万顺龙,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装出一副平静的神态:“认识啊。顺龙集团是河州一家很有名的地产公司。”

    “万顺龙这个人,有没有实力,人品如何?”谷伟民又问。

    杜林祥更疑惑了,说:“我与万总是同行。同行之间,不好互相评价啊。”

    谷伟民说:“这段时间我与万总接触了好几次。他正在谋划企业上市的事,想从我手里买一个壳。对于万总的实力、人品,我心里没有底。想来想去,在河州就杜总这么一个靠得住的朋友,所以就想通过你,了解一下万顺龙这个人。如果对方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当然可以合作下去。如果有什么问题,趁早打住,免得浪费时间。”

    杜林祥心中一惊,他又想起当初夜钓时吕有顺的话:顺龙集团目前也在筹备上市。真是冤家路窄!在摩天大楼项目上,自己被姓万的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如今两家企业又要为上市展开一番贴身肉搏。

    杜林祥心中的另一个疑团此刻也烟消云散。谷伟民今日的举动太热情,几近不合情理——将杜林祥请到府上好吃好喝,然后说自己有个壳想卖,不知对方是否愿意接手?这样谈生意,可谓未战先输,岂不摆明了让杜林祥端起架子砍价!

    谷伟民毕竟是个精明的商人,他不仅不会走出未战先输的臭棋,反而是在谋划着未战先胜。刚才一番话,巧妙地传递出一个信息,我手里有一个壳,如果价钱合适可以出手。但谷伟民又不把话讲透——我可没说要卖给你杜林祥。当然,如果买家感兴趣,尽可自己开口。更绝的是,谷伟民搬出了万顺龙,相当于谈判开始前就给杜林祥制造了一个强劲对手。想买我手里的壳,可得看你们谁出价高!

    杜林祥的酒意已消去大半。眼前的谷伟民,不愧是名动江湖的资本玩家,自己得好生应付。他慢悠悠地点燃一支烟,并不去回答谷伟民的问题,而是说:“谷总手里的壳可不止一个,不知这次打算卖给万总的,是哪一个?”

    谷伟民说:“是大众股份。这个壳捏在我手里好几年了,如果不是万总多次上门,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出手。”

    杜林祥又轻描淡写地问了句:“万总打算出多少钱买壳?当然,这是你们的商业机密,谷总不方便可以不说。”

    谷伟民连忙说:“哪里话!杜总是自己人,在你面前不必藏着掖着。我要价四千多万,双方还在进一步谈。”

    双方都是老江湖,各自心里也都清楚,这番闲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拉开了谈判的序幕——壳是哪个壳,报价多少钱?

    谷伟民继续说:“万总心里也着急啊。中国证监会对于房地产企业的上市,一直采取严格限制的措施。沪深两市一百多家房地产上市企业中,直接上市的只有三十多家,其他全是买壳。在历史性的大牛市2007年,只有四家房地产企业实现直接上市,到了2008年,这一数据变成了两家。哪怕顺龙集团号称河州房企龙头,想上市也只有走买壳这条路。”

    谷伟民笑了笑:“大连万达集团董事长王健林有句名言,说房地产商这些年钱赚了不少,心情却不大好。谁说不是呢?一会儿扶持,一会儿调控,像上市这类事,还受到严格限制。”

    谷伟民这些话,自然也是说给杜林祥听的。以万顺龙的实力,尚且只能买壳上市,纬通想上市融资,难道还有别的路?而我手里握有的壳资源,足以令你们垂涎欲滴。

    杜林祥深吸了一口烟:“你给万总的报价,可是不低啊。”

    谷伟民微笑着说:“去年顺龙集团的销售额有好几十亿,今年动工建设的楼盘却不多,万总手里的现金流应该很充沛。”

    杜林祥趁势说道:“听谷总这么一说,你对顺龙集团的家底很清楚嘛,还向我打听什么?”

    谷伟民一笑,说:“多听些意见总是好事。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是,是,是。”两人又是相视一笑,但谁也不愿把话说破。

    谷伟民的礼数很周到,晚宴结束后,他把杜林祥一行送到门外。巷口停放着两辆车,杜林祥依旧坐上那辆宝马,庄智奇、高明勇则钻进后面的奥迪。谢依萱坐在宝马车的前排,脸上挂着一副职业微笑。

    刚才与谷伟民一番过招,杜林祥或多或少有些疲倦。见到谢依萱,心情好了一些,他语调轻松地说:“夜幕下,谢小姐愈发漂亮了。只是这么晚了还劳驾你送我们一趟,不好意思呀。”

    谢依萱说:“谷总特意交代,让我把杜总一行送到宾馆。再说了,能送杜总也是我的荣幸。”

    杜林祥问:“刚才晚宴上怎么没看见你?”

    谢依萱说:“我只是个小角色,还没资格参加。”

    杜林祥一副体贴的样子:“那你还没吃饭吧?”

    谢依萱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感激:“我们工作人员在外面吃的。”

    杜林祥知道谢依萱是北京人,一路上便主动发问,“这是哪里”,“这座建筑叫什么”,等等。谢依萱似乎很乐意回答杜林祥的问题,两人开心地聊着,不一会就回到宾馆。

    谢依萱把杜林祥一行送进宾馆大堂,之后才转身告别。在电梯间里,杜林祥忽然问高明勇:“刚才送咱们回来的谢小姐,你觉不觉得有些眼熟?”

    高明勇摇着头:“没觉着眼熟啊。”

    杜林祥继续问:“你不觉得像河州的一个人?”

    高明勇更迷糊了:“河州的人?谁呀?我认识吗?”

    杜林祥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不是谁。我就随便问问。”

    【6 掏空上市公司的“五字诀”】

    第二天上午,杜林祥一行飞返河州。在首都机场时,杜林祥就让高明勇打电话,通知公司的几位核心人物下午开会。

    下午三点,除开林千惠因为摩天大楼招商的事去上海出差,杜林祥、庄智奇,还有三位副总裁安幼琪、林正亮、杜林阳,以及办公室主任高明勇都齐刷刷地坐到会议室里。

    杜林祥斜靠在椅子上,以一副轻松的口吻说:“智奇,你就先给大家讲一下,咱们在北京和谷伟民过招的情况。”

    庄智奇清了清嗓子,向众人讲述了昨晚谷伟民在楣园宴请他们的情况。末了,他微笑着说:“谷伟民这小子贼得很啊,既不动声色地表明自己有个壳在寻找买家,又抬出万顺龙,给我们制造心理压力。”

    杜林阳第一个接话:“姓谷的没想到,他那些伎俩没逃过三哥法眼。”杜林祥的这个宝贝弟弟,自打当上副总裁,本事没见长,拍马屁的功夫倒突飞猛进。

    安幼琪说:“谷伟民的这些招数算不上新鲜,不过就是基本的谈判技巧,林阳也不用大惊小怪。关键是他手里的货怎么样?大众股份那个壳,对于我们究竟有什么价值?庄总你不是专家嘛,不妨多给我们讲讲。”

    对于杜林阳,安幼琪向来没什么好感。由于自己与杜林祥的特殊关系,她同杜林阳说话时从不客气。对于庄智奇,安幼琪的内心很复杂。她欣赏庄的人品、才干,可一想到人家一来就把自己踩了下去,总觉得不是滋味。

    林正亮粗声粗气地说:“安总说得对。”林正亮向来看安幼琪不顺眼,不过如今突然空降几个外来户,在许多事情上,他倒开始不自觉地倒向安幼琪这方。

    庄智奇抿了一口茶:“提到大众股份,堪称股市上的一朵奇葩。近些年来一直流传一句话:大众股份,服务大众。”

    “什么意思?”杜林祥问。

    庄智奇说:“大众股份的故事,可以写几部小说了。过去五年,有影视明星、跨国公司、投机客、资本玩家、IT新贵等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梭其中,个个都有精彩演出。它是一家小上市公司,几易其主。从卖汽车开始,之后变身互联网先锋企业,又在网络泡沫破灭后转型零售行业,五年时间三次卖壳换东家,配股、发转债,各种名目抽水集资八次,成功套现三亿多元。公司本身从来没有赚过钱,两年前还猛亏五千万。最后一次卖壳给谷伟民时,还价值两千多万。所谓服务大众,就是说这只股票是专为各路玩家到股市圈钱来服务的。”

    圈钱?这不正是杜林祥朝思暮想的事情!他说:“能圈钱是好事啊!管她以前睡过几个男人,只要娶回家能把我伺候舒服就行。”

    众人都笑了起来,林正亮附和道:“三哥讲的,话糙理不糙,就是这么一回事。”

    庄智奇摇着头:“关键是她以前接触的男人,都是放浪形骸、劣迹斑斑的角色。一个女人周旋在这样几个男人中间,指不定染上了什么花柳病。”

    杜林祥搓着手掌:“智奇,你有什么看法?”

    庄智奇说:“大家都知道,买壳容易洗壳难。从谷伟民往上说,大众股份的好几个东家,都是声名狼藉的资本玩家。我虽没有什么证据,但完全可以想象,这伙人一定会在掏空上市公司方面动许多心思。我担心这个壳已被掏得千疮百孔,咱们接盘后,光洗壳就会耗掉太多精力。”

    杜林祥说:“智奇,在座的除了你,对于资本市场都不熟悉。你能不能说一下,掏空上市公司,究竟怎么一个掏法?我们接盘后,又会有哪些风险?”

    要回答这个问题,对庄智奇来说无疑小菜一碟。但困难的是,如何把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翻译成让初中毕业的杜林祥都能听懂的语言。所幸庄智奇早有准备,他挺直腰板说:“作为控股方或大股东,掏空上市公司的手段很多。我自己给他们总结了五个字:截、挪、垫、借、套。”

    庄智奇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先说截,大股东很容易截留募集资金据为己用。一家江苏的上市公司就是这样,由于贪大求全,四处出击,企业上市之前已经债台高筑。作为独家发起人,股票上市仅三个月,集团公司就提走募股资金1.8亿元左右,以后又陆续占用数笔资金,累计高达3.3亿元,相当于全部募集资金的80%。”

    庄智奇继续说:“第二是挪。一家黑龙江的上市公司1997年上市时募集资金4.81亿元,发布公告称计划投向四个项目。在当年年报中,公司谎称这些项目进展顺利。而1998年年报就显示这些项目有的被取消,有的被改建。实际上,这些募集资金早被控股股东挪为他用。”

    说起资本市场的事,庄智奇神采飞扬,他点燃一支烟接着说道:“第三是垫,就是所谓的我办事,你付款。广东一家上市企业的大股东以集团的名义投资,用的却是上市公司的钱,等项目成熟了再由上市公司收购,十多亿元就这样打了水漂。当年谷伟民就是用这个方法掏空河州冶金的。他自己在北京的地产项目,却让上市公司河州冶金去垫资。”

    庄智奇抖了抖烟灰说:“第四是借。大股东从上市公司借钱,这些钱最后要不回来,就成为死账。比如,湖北一家上市企业的大股东通过上市公司从银行贷款,然后再转手借给大股东及其关联企业。就这样,股东累计欠了上市公司十二亿元。”

    “最后是套。”庄智奇顿了顿说,“这就是所谓的关联交易。关联交易是大股东套取上市公司资金最为常用的手法。比如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家白酒企业,上市公司曾花九千多万,向大股东购买无形资产商标使用权。很多人都质疑,这样左手倒右手,等于把股民的钱直接送给大股东。”

    一口气讲完掏空上市公司的“五字诀”,庄智奇坐回座位轻抿一口茶。作为一名金融学硕士,他自认刚才的许多话有欠严谨。但唯有此种表述方法,才能让在座的门外汉,尤其是杜林祥听得明明白白。

    杜林祥听得聚精会神。在他印象中,能把深奥的资本市场讲得如此浅显易懂的,只有赖敬东与庄智奇两人。看来当初力邀庄智奇出山,是做了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就连林正亮也不得不佩服庄智奇的才学,大声说道:“老庄有两下子,讲起这些,真是妓院客满——井井有条。”林正亮大大咧咧惯了,赞扬一个人也夹杂着这类段子。

    庄智奇笑着说:“本来买壳上市,就要做好为以前的大股东擦屁股的准备。但我就是担心,大众股份早被各路玩家弄残了,其本身的窟窿实在太大。到时,为了堵这些窟窿,纬通恐怕要出血本。”

    “除了这一点,还有什么要注意的?”杜林祥问。

    庄智奇说:“谷伟民几年前在香港曾有一次经典战役。他先入主一家上市公司,大肆掏空后又把这个壳转手卖给山西的煤老板。煤老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过去的窟窿堵上了,可没想到,谷伟民背后还藏了一记杀招。谷伟民虽然把自己名下的股票全卖给了煤老板,实际上却以其他人的名义,暗中控制了大量公众股份,并在二级市场进行操作。趁着重组的利好,股价一路飙升,谷伟民自然赚了个盆满钵满。接下来,他又以此为筹码要挟那位煤老板——要么出高价再把这些公众股份买下,要么他谷某人就要大肆抛盘,把股价打入谷底。可怜那位煤老板已经上了贼船,只好任由谷伟民予取予求。为了护盘,对方最终买下这些公众股份。单就这一个项目,谷伟民获利好几个亿。”

    杜林祥面无表情地轻拍着办公桌,心中却回想起楣园夜宴的情景。看来彬彬有礼的谷伟民,随时都会成为冷酷无情的资本杀手,置人于死地。对付这号狠角色,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安幼琪此时问:“谷伟民的报价怎么样?”

    庄智奇说:“杜总曾试探过姓谷的,他报价说四千多万。我估计砍砍价,最后三千万左右能拿下来。”

    杜林祥问:“智奇,你之前说已经关注了几个有意卖壳的公司,他们的报价如何?”

    庄智奇答道:“他们的报价比谷伟民高,都在七千万左右。”

    杜林祥又问:“他们的壳干净吗?”

    庄智奇双手一摊:“这个谁也说不好!还是那句话,真是干净的壳,谁愿意卖出来?就是窟窿到底有多大的问题。”

    杜林祥点点头:“既然如此,不妨先同谷伟民接触一下。货比三家,没有坏处嘛。”

    杜林祥已经决定同谷伟民展开接触,庄智奇自然就要启动前期的资料搜集工作。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庄智奇正在办公室伏案工作,高明勇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庄总,你看天气这么好,咱们要不出去喝会儿茶,放松一下。”

    庄智奇摇着头:“算了,还有一大摊子事,下午得处理。”

    高明勇一脸殷勤:“庄总工作这么忙,可得注意身体啊。”

    “谢谢高主任关心。忙起来把什么事都忘了,真要闲下来,反倒不自在。”庄智奇礼貌地说。

    高明勇说:“庄总老是待在办公室,也该出去透透气。我知道一家茶坊,在河州可是数一数二。里面环境清幽,还有许多外边喝不着的好茶,最适合庄总这样的雅士。再说到了那里,你也能批阅文件。不仅不会影响工作,没准效率更高。”

    庄智奇来公司的第一天,高明勇就盛情邀请他去高档会馆“开心快活”,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打那以后,高明勇就在琢磨如何讨得新上司的欢心。在纬通,杜林祥是不容置疑的大老板,庄智奇如今坐着第二把交椅,也是不容小觑。身为办公室主任,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伺候好各位老板。要伺候好老板,首先便要知道人家的爱好。高明勇向来认为,办公室主任如果不知道领导的爱好,就如同会计不会做财务报表,属于严重失职。

    一段时间接触下来,高明勇发觉,庄智奇对于吃喝嫖赌这些事,不仅提不起兴趣,甚至是深恶痛绝。但庄智奇绝不是一个没有爱好的人!只不过他的爱好颇为高雅。譬如下棋,每天午休时,庄智奇都会在办公室摆上棋盘。有时杜林祥会过来下几局,实在没人,庄智奇也会一人下两方,来个左右互搏。

    对于茶道,庄智奇同样颇有研究。庄智奇闲聊时说过,自己是个爱茶之人。过去买不起好茶,就在泡茶用的水上做文章。他曾经在寒冬腊月骑着脚踏车去郊外山上,铲几桶雪回家,待雪融化成水后,架着铁锅煮沸。最后再用这费了几天工夫得来的好水,泡上一杯廉价的茉莉花茶与儿子分享。

    高明勇是个有心人,他会随时留意上司的一言一行并记在心里。碰巧几天前有个朋友找上门,托高明勇办件事。他想到庄智奇对于茶道的痴迷,就琢磨着来个一箭双雕:既讨了老板欢心,又帮自己办成事。

    高明勇精心准备的说辞,的确打动了庄智奇。庄智奇抬起头:“外面喝不到的好茶?都有些什么茶?”

    高明勇搓着手:“庄总这可为难我了。你知道我对于茶道是门外汉,好些东西人家说了我也记不住。我就知道茶坊老板是个有名的茶精,特别在行。咱们河州本是茶乡,茶厂无数,茶人如云,这老板眯缝着眼睛,稍稍品咂,立刻指出该茶的厂名,甚至能指出制茶师傅是谁,且一说一个准儿。”

    庄智奇的兴趣立时被勾了起来:“还有这号人物?”

    见招数奏效,高明勇趁热打铁:“要不咱们去瞧瞧?”

    庄智奇犹豫了一下后,终于点头:“好吧!”

    高明勇欢天喜地地领着庄智奇出了门。高明勇口中的茶坊就坐落在河州老城中心的一处小巷内,名叫“茶言观色”。别看周围环境嘈杂,“茶言观色”里面却古朴静谧,别有洞天。玻璃天花顶采光,让小院整日沐浴在天地灵气之中,院内家具均为明清时期的遗留古董,古琴声声,檀香袅袅,在莺啼鱼游的翠绿环境中,使人远离尘嚣。

    踏进小院,庄智奇便觉茶香怡人,令人沉醉。或兰花,或桂香,或百花汇聚,奇异之芬芳,四处飘荡……小院里的服务员,清一色是年轻美貌女子。她们穿着淡紫色旗袍,显得端庄典雅。最令人称奇的是,其中还有两位金发碧眼的洋女子。这二人穿上旗袍,真是中西合璧,令人大饱眼福。高明勇低声告诉庄智奇:“她们是洪西大学的留学生,一个是新西兰人,一个是俄罗斯人,来茶坊上班也算勤工俭学。”

    两人找了间包房坐下。高明勇对服务员说:“请你们老板出来一下,就说我带来了一位贵客。”

    几分钟后,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热情地招呼高明勇:“勇哥你要过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高明勇一脸堆笑:“我来不来无所谓,关键是今天有贵客登门。”他接着介绍庄智奇:“这位就是庄总,他可是大才子,对于茶道更是造诣颇深。”

    女子大方地伸出右手:“庄总你好,我叫陈锦儿。你叫我锦儿就可以。”

    高明勇在一旁说道:“庄总,这位陈锦儿,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位茶精,她也是这家茶坊的老板。”

    庄智奇有些吃惊,想不到高明勇口中的茶精,竟是位妙龄女子。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陈锦儿,好看的瓜子脸,妩媚而不失端庄。粉衣罩体,修长的玉颈下,一片酥胸如凝脂白玉。一双颀长水润匀称的秀腿裸露着,散发出令人沉醉的女性之美。

    落座后,高明勇说:“锦儿,庄总可是行家。有什么好茶,快端上来。”

    陈锦儿笑呵呵地说:“勇哥发了话,那还有什么话说。”

    陈锦儿让服务员将茶叶、茶具端进来,她亲自动手沏泡。陈锦儿的动作娴熟且优雅,庄智奇目不转睛地盯着茶杯。高明勇也佯装认真的样子,只是眼光时常不自觉地扫到陈锦儿俊俏的脸颊上。

    茶的确是好茶。一泡、二泡……经历了八九道的冲泡,依然芬芳。庄智奇端起茶杯有些舍不得入口,他用鼻尖嗅了一下,只觉奇异的香气亘古、厚朴。“山场气!的确是三坑两涧的好茶。”庄智奇脱口而出。

    陈锦儿用惊讶的眼光看着庄智奇:“庄总当真是行家!”

    坐在一旁的高明勇不知就里。他当然不知道,所谓山场气,乃茶友间的行话,是说采自名山的好茶,沾染着岩石深处的气息。庄智奇只是一闻,便知道此茶来自三坑两涧。三坑两涧说的是著名茶乡武夷山的核心茶山山场——牛栏坑、慧苑坑、倒水坑,流香涧、悟源涧。

    庄智奇微笑着说:“行家不敢当。只是锦儿这茶,当真是市面上不好找的极品。”

    陈锦儿仿佛遇到知音:“庄总大驾光临,仅这武夷山的乌龙,自然是小气了。”陈锦儿立刻吩咐服务员:“把我办公室的提袋,还有冰箱里的水拿来。”

    陈锦儿从提袋里翻出一份小茶,轻语道:“这茶也试试?朋友所赠,峨眉绿茶,三月新采。”

    庄智奇摆手道:“有这三坑两涧的名茶足矣。再多就是暴殄天物了。”

    陈锦儿莞尔一笑:“喝茶,也讲究季节。春天,喝点儿清茶,润燥;夏天,喝点儿绿茶,清神;秋天,乌龙,进补;冬天,红茶,暖胃。如今正值夏末,理应喝点儿绿茶。”

    庄智奇不再推辞,心里却想:“高明勇的确没有说错。这位茶坊老板真是个行家。”

    陈锦儿举起从冰箱取出的矿泉水瓶:“去年河州的第一场雪特别大,我攀登上城郊的山峰,取了雪水,珍藏于冰箱,泡这份新绿茶。”

    高明勇拍掌道:“以前我听庄总说过,他曾经去郊外取雪水泡茶。没想到,真正痴迷于茶道的人,都是如此。”

    换了个大玻璃茶壶泡茶,透明清澈。热气袅袅间,翠绿的茶叶漂浮,叶尖向上,嫩绿鲜活,生机盎然。众人轻抿一口茶,顿时,心灵清澈起来——有鸟语在云间飞扬,有云丝于绿叶上缭绕。既有雪水的晶莹剔透,又有新茶的清越芬芳。

    放下茶杯,陈锦儿说:“像庄总这样的行家,家中一定也有不少好茶吧?”

    庄智奇笑着摇头:“我家中一直算不得殷实,哪有什么钱去收藏好茶!喝过不少好茶,也全是茶友们接济。大家看我对于茶道还算略知皮毛,聚会时就喜欢叫上我。我这个人从不蹭饭,对蹭茶却情有独钟。”

    庄智奇摸出一支烟,问陈锦儿:“抽烟可以吗?”陈锦儿微笑着:“当然。”庄智奇的烟瘾不小,但与杜林祥不同,当着女士抽烟,他总会事先征得对方同意。

    庄智奇点燃烟:“过去还有不少人劝我,如茶道这般奢侈的爱好,于我实在不适合。”

    “这一点我不敢苟同。”陈锦儿说,“有一句话说,普通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由此可见,茶绝非富贵人家专享。品茶,首先品的是心境,感觉身心被净化,滤去凡尘的浮躁,沉淀下反观人事的深思。心中牵绊太多,纵然富甲天下,也难品出茶中滋味。人们常有个误区,以为只要有了钱,一切烦恼就烟消云散了。其实,天天在电视上播给平民百姓看的大宅门里金粉世家的故事,演的全是有钱人家的烦心事。丑小鸭有烦恼,绝代佳人也有烦恼,也许后者不比前者少。”

    庄智奇拊掌而叹:“锦儿这番话,实在精辟!”听着陈锦儿的话,庄智奇心中不禁浮现出许多年前的一幕场景——妻子陈宜津站在身旁,窗外潺潺的雨夜,屋内融融的炉火。闲闲地一捧香茗,一卷诗书。茶绝非极品,却清香怡人,夫妻俩呷一小口,任那清清浅浅的苦涩在舌间荡漾开来,充溢齿喉。之后,深吸一口气,让余香满唇,在肺腑间蔓延开来,涤尽一切的疲惫冷漠,人仿佛也醉了……

    庄智奇有感而发:“关于茶道,就算没钱,也有不花钱的玩法。去年我想买一个煮茶用的火钵,去网上淘了一番,价格最低都在四位数。正发愁时,碰巧邻居搬家,翻出一个炭盆来,据说是过年熏腊肉烧锯木屑用的,一看大小正合适,我便据为己有。再去车间请机工房的师傅做了一个火架,真就可以烧炭煮水了。”

    说起这则往事,庄智奇满是得意,间或流露出大男孩般的天真。陈锦儿听得仔细,偶尔会心一笑。几天前高明勇告诉她庄智奇精于茶道时,她还将信将疑,如今得遇知音的兴奋已冲散所有怀疑。

    见庄智奇兴致颇高,高明勇暗自得意,他插话说:“中国人向来视‘道’为体系完整的思想学说,是宇宙、人生的法则和规律,所以,中国人不轻易言道。不像日本,花有花道,香有香道,剑有剑道,连摔跤搏击也有柔道、跆拳道。在中国饮食、玩乐诸活动中能升华为‘道’的,只有茶道。”

    这番议论,让庄智奇、陈锦儿同时投来赞许的目光。这正是高明勇的过人之处,尽管只是司机出身,他却能在各种场合说出最得体的话。高明勇当然更知道自己的斤两,他见好就收,不再多说,闷头品起茶来。

    陈锦儿接过话茬:“庄总看来,何谓茶道?”

    庄智奇思忖了一会儿说:“佛家认为道由心悟。如果一定要给茶道下一个定义,将其作为一个固定、僵化的概念,反倒限制了茶友们的想象力。月印千江水,千江月不同。茶道如月,人心如江,每个茶友心中对茶道自有不同的美妙感受。”

    陈锦儿的目光中已夹着一丝倾慕:“是呀,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品出来的茶意就大不相同。”

    关于茶道,庄智奇与陈锦儿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不觉已至傍晚,庄智奇看了一下手表:“时间不早了,只得告辞了。”

    陈锦儿赶紧说:“就在这儿吃饭吧。”

    “谢谢锦儿的盛情。”庄智奇礼貌地说,“有个约好的饭局,没办法。”

    陈锦儿泛起惋惜的神情,她顿了顿说:“刚才我让服务员还沏了一壶茶,这茶名气不大,但我却格外珍视。”

    端上桌子,连见多识广的庄智奇也叫不出此茶的名字。只是茶的芬芳却令人迷离,及至品饮,竟然舍不得吞咽。希望茶香一直引领自己攀爬峻岭、行走峡谷、穿越小溪,闻花香鸟语、蜂鸣蝶吟……

    庄智奇惊问:“此系何茶?何处而得?”

    陈锦儿嫣然一笑:“深山,老僧,偶得。”

    【7 向来低调的万顺龙,忽然显摆起与省长的关系】

    楣园夜宴之后,杜林祥一直与谷伟民保持电话联系。双方都是老江湖,同时摆出了欲迎还拒的样子。推了好一阵的太极,才把买壳的事正式摆上桌面。然而正在这时,谷伟民又说自己要去中东度假,生意上的事等回国后再说。

    当杜林祥等候着谷伟民的消息时,却接到万顺龙打来的电话:“林祥,人在河州吗?”在如今的河州,能直呼杜林祥之名的人,已经没几个了。

    杜林祥说:“在啊。”

    万顺龙说:“后天下午,有个活动想请你捧场。”

    杜林祥问:“什么活动?”

    万顺龙笑呵呵地说:“我的一本新书正式出版了,打算在河州搞一个首发仪式。”

    杜林祥说:“大好事呀,我一定到场祝贺。”放下电话,杜林祥心里在想,这哪里是去捧场,分明就是去朝拜。万顺龙自诩“洪西的有钱人里,我最有文化;洪西的文化人里,我最有钱”,此人向来好为人师,喜欢别人站在他面前做出一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样子。

    自从在摩天大楼项目上被万顺龙设局套进去之后,杜林祥就对万顺龙又恨又敬,恨的是他心狠手辣,敬的也是他心狠手辣。但杜林祥也记下了吕有顺那句话——朋友就是你一时还战胜不了的敌人。起码在目前,两人还不能翻脸。

    当然,杜林祥也不得不承认,名校毕业,又经历宦海沉浮的万顺龙,身上有着非比寻常的才气。譬如说写书这事,就是杜林祥无论如何做不来的。

    首发仪式当天,杜林祥早早来到现场。河州几位大企业家,还有柯文岳等著名经济学家,也陆续到来。万顺龙一改平时西装革履的派头,穿着一件做工考究的褐色唐装。杜林祥与万顺龙握手时说:“万总,今天你这一身打扮,很特别啊。”

    万顺龙开怀大笑:“都是晓静的主意,她说今天这种场合,穿唐装效果不错。”

    如今穿唐装的,要么是大师,要么是大哥。万顺龙今天这身打扮的确胜人一筹,既展现文人风范,又让周围如杜林祥这般一身西服的企业家,看上去就像小跟班。

    杜林祥走进大厅,马晓静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杜总,你好!”一件天蓝色旗袍衬托出马晓静凹凸有致的身材,这哪里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贵妇,倒像一名花样年华的少女。脸上只是略施粉黛,便已然隐去所有岁月的痕迹。

    “马姐,你好!”杜林祥开心地笑起来。对于马晓静,杜林祥心中始终有着难以名状的好感,虽然这个女人的丈夫曾让自己陷于绝境,这份好感也没有丝毫减弱。杜林祥一直坚信,设局害自己的,只是万顺龙,马晓静是不知情的。再退一步,即便马晓静知道又怎样?哪怕这个聪明过人的女子,根本就是主谋之一,又能如何?尽心辅佐自己的丈夫,不是一个女人最可贵的品德吗?

    万顺龙的新书叫《顺龙有悔》,类似于一本个人随笔。杜林祥找个位置坐下,随手翻起书来。万顺龙的自序如此写道:费正清在《剑桥中国史》中提到,在中国这部历史长剧的发展中,中国商人阶级,没有占据显要位置。它只是一个配角——也许有几句台词——听命于帝王、官僚、外交官、将军、宣传家和党魁的摆布。作为当代商人,我们能摆脱这种宿命吗?

    尽管发自内心地憎恶万顺龙,但这一段话,倒让杜林祥心有戚戚焉!

    仪式开始后,万顺龙第一个上台发言。他举起装帧精美的图书:“大家都看到了,这本书书名是《顺龙有悔》,主要是写小弟我从商几十年来的一些经历与感悟。当初取书名时,有人说叫‘顺龙奇迹’,被我否决了。自己这点小生意,也能叫奇迹?传出去只会惹笑话。又有人说,全书共分十八章,不如就叫‘顺龙十八掌’。我想着也不妥。郭靖大侠的降龙十八掌,堪称武林绝学,小弟这点三脚猫功夫,真要去华山论剑,估计在山脚就得被打趴下。”

    底下的听众已爆发出笑声。万顺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不过‘顺龙十八掌’的创意倒是提醒了我。降龙十八掌的第一招就是亢龙有悔,当初郭靖单用这一招,就让老江湖梁子翁奈何不得。郭靖这人脑筋笨,这一点倒和小弟有些相像。同样天资有限,只好以勤补拙。于是,我就决定把书名取作‘顺龙有悔’。有两层意思,首先是说我的功力尚浅,降龙十八掌,刚学会第一招;第二嘛,就是表明我愿意像郭大侠那样,踏踏实实练功夫,以期笨鸟先飞。”

    台下那些商学院的大学生,已激动地鼓起掌来。这位万总的演讲,旁征博引,诙谐有趣,比起死气沉沉的课堂,实在精彩太多。

    杜林祥并不以为然。以他的了解,万顺龙绝不是一个笃信笨鸟先飞的人。相反,万顺龙对自己的精明睿智有着超乎寻常的自信,甚至已到自负的程度。真要华山论剑,万顺龙也会认定老子是武功天下第一。刚才那番话,看似谦恭有礼,实则却是把听众当傻瓜。

    看着大学生们一脸狂热,几乎把万顺龙当作人生导师的样子,杜林祥不免感怀:“孩子们哪,你们还是太单纯。走自己的路吧,别整天被那些成功人士忽悠。”

    仪式结束后,杜林祥又礼貌性地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就准备离开。万顺龙却叫住了他:“林祥,吃过饭再走吧。我就在楼上的酒店,备了一桌薄酒。”

    杜林祥摆手道:“咱们之间不用客气。”

    万顺龙说:“晚上就一桌人,除了出版社的领导与柯老,商界朋友就你一个。难得聚在一起,吃完饭正好和你聊聊天。”

    杜林祥不好再推辞,同时他也警惕起来。万顺龙找我聊什么天?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饭桌上,万顺龙频频举杯,同时也享受着众人的一片恭维。被万顺龙特意安排在上席的柯文岳,一直没有开口。马晓静主动去敬柯文岳的酒:“柯老,您是大家。顺龙的书有什么缺点,还望您赐教。”

    万顺龙也丢掉一脸陶醉的表情,做出虚心的样子:“是啊。若蒙柯老赐教,必是受益良多。”

    柯文岳微笑道:“实话说,书的内容我还没看过,谈不出什么观点。但就这书名来说,还是不错。”

    万顺龙心中十分得意,脸上却愈发谦恭:“柯老过奖了。”

    柯文岳说:“针对书名,顺龙下午专门做了一番议论,我认为讲得很好,但有一点还没讲到。”

    万顺龙问:“哪一点?”

    柯文岳说:“亢龙有悔既是金庸先生小说中的招数,也是语出《周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居高位的人要戒骄,否则会因失败而后悔。你的书名叫顺龙有悔,我的理解,是否也在提醒自己,虽然取得了成功,但也要戒骄戒躁?”

    “经柯老一点拨,这书名更有深意了。”万顺龙拊掌叹道。

    柯文岳又说:“你在演讲中,提到郭靖,还说自己和郭靖一样,也是以勤补拙。这一点,我倒不敢苟同。我和你的父亲是老友了,知道你从小就机灵得要紧,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万顺龙腼腆地笑起来。柯文岳却话锋一转:“至于郭靖这人嘛,我觉得也不像你所说,属于脑筋很笨那一类。郭靖是有大智慧的,而且他的智慧,还迥异于常人。你们想啊,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绝都是当世高手。他们也有各自的徒弟。像全真七子、欧阳克等人,都是跟着王重阳、欧阳锋学了几十年武功。郭靖却后来居上,把他们全甩在身后。若说郭靖是个笨蛋,可能吗?”

    杜林祥从没读过金庸小说,但《射雕英雄传》的连续剧却看过好几遍。他此时来了兴趣:“是不是其他人的师傅教授不得法?”

    柯文岳摇摇头:“我就是个老师。如果从教徒弟这个角度,天性懒散的洪七公,或许才是五绝里最不称职的。”

    马晓静问:“郭靖究竟聪明在哪里?”

    柯文岳说:“我觉得郭靖学东西,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论。对一种武功他上手的时候极难。比如打一套最简单的拳,常人可能练两三天就能入门,他练二三十天还记不住动作。但过了一百天,常人在入门后往更高境界走的时候遇到瓶颈了,这时他终于进入了状态,开始把别人甩在后面。”

    柯文岳继续解释:“我个人的理解是这样:两三天的时间,常人练武,按照师父教的口诀要领照样学样很快就能上手,但是对这门武功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并没有多想。而郭靖在刚上手的时候,总要去钻牛角尖,对于某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他要去深究其原理。当然,以两三天的时间怎么可能建立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这就好比学数学,教材里给出了很多基本公式,学生做题直接拿来用就是了。但有个二愣子非要去探究这些公式怎么推导出来的,等把这套东西弄明白了,其他人都用公式做一百道题了。不过,这时这个二愣子已经建立起完整强大的理论体系,对其中的所有细节都了如指掌。这时开始追赶,看见前面的人遇到了复杂的函数被卡住,停在那儿哭天抢地的,他一看题,却觉得再简单不过。”

    马晓静微笑着说:“柯老这番见解,倒是别出心裁。”

    杜林祥几乎鼓起掌来:“柯老真是高人!”柯文岳这一番分析,既令杜林祥折服,同时也等于反驳了下午万顺龙的说法,两重因素叠加在一起,杜林祥怎能不开心。他甚至在心里念道:“万顺龙,你那一套就留着去忽悠大学生吧。这世上,总归还是有明白人的。”

    晚宴结束后,万顺龙让马晓静亲自开车送柯文岳回家,然后扭头对杜林祥说:“我的车送柯老去了,那就麻烦林祥绕道把我送回去一下?”

    杜林祥说:“万总肯坐我的车,那是给面子。”

    来到停车场时,司机已提前将奥迪轿车发动。杜林祥快步上前,打开车门,请万顺龙先坐进去。万顺龙却连称不敢当,一定要让杜林祥先上车。两人在车门边推搡了半天,最后杜林祥说:“万总你从这边先上,我从另一边的门上去。”杜林祥几步从车后绕了过去,两人同时坐进轿车。

    车上,杜林祥继续言不由衷地称赞着万顺龙的新书,万顺龙说平时工作太忙,没时间对作品精雕细琢,要不然还能更进一步。杜林祥顺势问:“万总最近又在忙什么项目?”

    万顺龙说:“房地产开发的事情,都交给下面的人在办。我最近主要的精力,都在忙上市的事。”

    杜林祥心中咯噔一下,之后面不改色地说:“还顺利吗?”

    万顺龙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顺龙集团走到今天,也的确该走上市这条路了。以前我还没太在意,直到半年前和菊人省长吃饭,他才提醒我要多往这方面考虑。菊人省长说了,现在洪西的上市企业,尤其是民营上市企业还不多,所以希望顺龙集团把步子迈得快一些。”

    万顺龙与省长姜菊人过从甚密,杜林祥是清楚的。然而,万顺龙平常几乎从不提自己与姜菊人的关系,今天是怎么了,竟主动拿出来显摆?杜林祥笑着说:“万总的企业本来就是河州房地产的龙头,加上政府的大力扶持,上市一定没问题。”

    “难啊!”万顺龙叹了一口气,“直接上市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只好去买壳。这段时间我接触了一个叫谷伟民的商人,双方谈了好几次。对了,据说这人你也认识?”

    杜林祥说:“嗯,认识。我在河州冶金厂的那块地,就是从他手里买来的。”杜林祥在话里打了个埋伏,只说与谷伟民有过土地买卖的交易,对于目前买壳的事闭口不提。

    万顺龙倒是单刀直入:“我听谷伟民说,纬通也有买壳上市的打算,还和他接触过?”

    “是吗?”杜林祥已经明白万顺龙今天要找自己聊什么了,他故意装出一脸惊讶的样子,“我不久前专门招聘了一个总裁,负责运作企业上市的事情,许多具体事自己倒没过问。听说是联系了好几家有卖壳意向的企业,并展开了初步接触。但这些企业中,是否有谷伟民我还不清楚。回去马上问问。”

    杜林祥在说谎,万顺龙也知道他在说谎,杜林祥还知道万顺龙知道他在说谎。但这并不重要!谎言,有时也是交流中的润滑剂,让彼此都有个台阶下。

    万顺龙说:“你和吕市长是好朋友,应该知道谷伟民可是让河州吃过大亏的人。几次接触下来,我也发觉这小子贼得很。我在想啊,咱们可不要被姓谷的牵着鼻子走。到头来因为彼此间的竞争,让他在那儿坐地起价。”

    杜林祥此刻内心的想法很多,表面上却点头说道:“万总说的有道理。”

    万顺龙接着说:“咱们不仅私人间是朋友,公司之间也是合作伙伴嘛。我租了你几十层的摩天大楼,还有好几亿的借款放在你那儿。有些利益上的协调,不妨摊开谈一谈。”

    杜林祥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万顺龙今晚的话看似东一句西一句,其实主题很明确,就是希望纬通知难而退,不要出来搅局。先搬出省长姜菊人,说明顺龙集团上市的事,连省领导都是大力支持的。还说到顺龙与纬通间的合作关系,是否也在暗示,如果纬通退出,万顺龙可以给予一些利益上的补偿?

    杜林祥心里也在骂谷伟民,这个王八蛋,先拿万顺龙来吓唬我,接着又借我来向万顺龙施压,一刻也不肯闲着啊!

    汽车眼看就要驶到万顺龙的别墅,万顺龙忽然很感慨地说:“柯老今晚讲的郭靖的故事,我认为就很有道理啊。先把基础打牢,后面的发展才能水到渠成。练功夫是这样,做企业也是如此。”

    这句话在杜林祥听来却格外刺耳,你不就叫我先踏踏实实做好房地产,打牢基础,接下来再考虑上市的事吗?妈的,关键是我现在欠着一屁股债,不去外面圈点钱,拿什么打基础?

    杜林祥更觉得好笑的是,原本是柯老纠正你万顺龙所讲的话,你反倒拿来开导我,是太会举一反三,还是脸皮太厚?

    杜林祥明白,今天万顺龙既是来劝降,也是来下战书。你如果乖乖退出,人家可以施舍你一点口粮,如果要执意迎战,以万顺龙的个性,一定会奉陪到底。自己能战胜万顺龙吗?杜林祥心里没有底。论后台背景,论资金实力,自己好像都处于下风。唉,一个是比泥鳅还滑溜的谷伟民,一个是比毒蛇还狠毒的万顺龙,杜林祥有些左支右绌了。

    送别万顺龙后,杜林祥并不着急回家,而是让司机载着他在街上兜风。夜晚的河州要美丽得多,就像是浓妆淡抹的现代美女,时尚而炫目。那些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变成了巨大的显示屏,切换着不同的广告画面与标语。那些高档酒店灯火通明,里面一定有人在推杯换盏,意在不醉不休。

    杜林祥抬头看着车窗外,天上没有星星,也就失去了星空下那些美丽的传说,失去了夜间神秘的遐思。街上过客匆匆,谁又能看透这座城市?她太美丽,太繁华,也有太多伪装。霓虹灯点亮了都市的奢华,也掩盖了星月的清辉,放肆地把变幻的彩色投向天空。天空朦胧,连黑也不纯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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