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当年的毛榛,大学四年级学生,跟着她的男朋友、大学同班同学陈米松,在外出实习往回返的路上,特地中途停留,来北京朝拜。
21岁的大四学生毛榛挎着个大书包,一条马尾辫被两根猴皮筋勒得像一条胖藕,翘撅撅地扬在后脑勺上,脑门儿两边细碎刘海儿也被一边一根猴皮筋勒着,牛仔裤把小屁股裹得溜圆,一双米色旅游鞋,小脸蛋红扑扑的,嫩得恨不能一把掐出水来。23岁的陈米松则具备了他们那个少数民族小伙子的一切特征:浓眉大眼,额头宽广,高鼻梁,厚嘴唇,面目洁净,睫毛忽闪忽闪,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咣里哐当挂在细瘦的腰上,一双白色旅游鞋鞋帮磨得马上就要咧开嘴。最牛气的是他的脖子上竟然挂着一台“理光”牌照相机,据说价值六千多块人民币,是那个年代的高档货,从系里借来的。因为他是系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常拿这个给老师和学生照相。所以全系唯一的这么一台好相机,就被他以外出实习拍片的名义借出来,一路上给女朋友照相。
那会儿他们已经到过济南和青岛,以毕业实习的名义,从沈阳那个干旱的城市来到了海滨,见到了大海,也登过了泰山,还游览过大明湖、趵突泉、青岛海栈桥和崂山。他们此行的最后一站就是北京。他们都急切地想要到他们心中一直景仰的圣地来朝拜。
此行他们一共来了四个人,另两个男女同学也是一对儿。一起活动了一路之后,两对情侣都感觉出了不方便。于是在进京的火车上他们就商量,到达北京以后他们要一对儿一对儿分头行动,三天以后他们再在北京站会合集体返回沈阳。
火车是在一大清早进站的。下了车,两对情侣简单告了个别,然后就各奔想要去的地方。毛榛跟着陈米松,出了站,也顾不得休息,把简单的旅行包往站前小店里一存,就急忙查地图,找方位。他们想去看天安门,想看金水桥,想去瞻仰毛主席纪念堂。这个想法,已经在他们心里抓挠了好一阵子,又好像已经在身体里待了一辈子那么久。
早班的公共汽车还没启动,只有几个三轮车在站前广场上拉客。那时节,北京还没有普及出租车。陈米松对方向有着天然的敏感和辨别力,他只略扫了一眼地图,就说:“走,没多远。咱们走着去。”
毛榛表示赞同地点点头说:“行。”
一路上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只要陈米松说咱们下一站去哪去哪,毛榛就点头同意说行。在二人的关系中,看得出来陈米松是绝对的权威。对他的任何动议,毛榛都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很乖顺地吧嗒吧嗒跟在后边。
他们就东张张,西望望,满眼含着虔诚和热情,眼神晶莹透亮,一步一步,走在了1986年北京春天的大街上。
走了不远以后,就上了长安街。
远远地,当天安门那个巨大的红彤彤的建筑物进入他们视野时,他们先是感到心脏咚咚狂跳,接着是“咯噔”一下子,一种触电的感觉从发梢直传到脚跟。他们的心哪,使劲撞击着那面红彤彤的墙。
遍地是红啊!满目是红!天安门!天安门!天安门如此伟大,那么一个伟大的天安门!
可是……呈现在眼前的,却怎么是一个建筑呢?!
怎么能是一个建筑呢?
天安门怎么能是一个建筑呢?!
天安门它怎么能是那么一个四平八稳、落地生根的建筑呢?!
这个打击把他们打得东倒西歪,震得嘁里喀喳。
天安门,天安门!你神圣无比的符号,你腾空而起的浮雕,你一代人和几代人横空出世的意志和理念,你、你……你怎么能够就是一幢建筑呢?!
他们一时有点茫然。
他们有点被打蒙了。
在他们小的时候,在她小的时候,念的第一篇课文不就是“毛主席万岁”,学会唱的第一支歌不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吗?
多少次,他们都把天安门的图形工工整整地画在刚刚学会描红的本子上,他们虽然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但知道它应该闪闪发光,伟大领袖毛主席就在上边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
他们在画它,全神贯注,一笔一画。用蜡笔,画成四方形的轮廓,上面两道屋檐,涂黄色;下面有墙身,是红色;中间有四个门洞,用深棕色。正中央是一个四方毛主席像,这个不用画出来,只留出位置即可。旁边一左一右还有两条标语牌,也不用细写出来,只用铅笔打上格子,留出两个长条。对了,城楼上方每边还要有四面飘扬的小红旗。
一年级的毛榛总爱把红旗飘的方向往两边画,左边的朝左,右边的朝右,被老师批评了一顿。老师说:“毛榛同学,风能从两边吹吗?天安门的旗帜怎么能朝两边分别招展?”毛榛不懂,她才6岁。她只觉得红旗往两边往外撇着飞比较好看,对称又稳固。
如今她见到活生生的天安门了。天安门活着展现在她面前。她看见总被她画错方向的那几面小红旗不怎么爱飘,在北京3月和煦的微风中,它们都显得静悄悄的。那满目的红色,却比美术本上静止的颜色还要通红,如火一般的灼红,如血一般的殷红,照得她的眼睛红了,甚至牙齿都要红了。
全世界啊,全世界古代王国的人类呵,谁敢用如此如火如血一般的红色装点他们的皇城?!
这满目的红啊!天安门,你怎么却原来就是一个建筑?!
他们有点整不明白。
清晨的太阳就要在他们眼前出来了。他们一步一扭走进了广场,那个全世界最大最大的广场。虽然天气还早,广场上早已经是人来人往。广场真大啊!那个世界上最大的广场。(不知还有哪国人民舍得用这么大一块地皮作为天子明堂前的空场?)
他们的眼神热烈、焦渴。举目四望,他们看见了一转圈那些曾经在少年时代梦牵魂绕过的伟大地方:高高耸立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庄严的毛主席纪念堂,雄伟的人民大会堂,宏伟的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这些形容词儿,这些个名字,都是从小就写在教科书里头的。再往前,是前门那个灰蓝色的箭楼,以前在“大生产”牌烟卷盒上经常见到。那些高大的廊柱、腾空的浮雕,气势壮观,在北京春天清晨的空气中闪现出冰凉的光芒,让他们仰慕、让他们惊叹。他们努力把脖子伸长,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
遛早的、观风景的、放风筝的人都在逐渐朝旗杆下聚拢。他们也不由自主地聚拢过去。人群在高耸的旗杆下肃然地站立,仰望,等待,等待着天边第一抹朝霞升起,等待着升国旗那庄严的一刻到来。
终于,当国旗护卫班的战士们迈着丝毫不乱的步伐从天安门门洞子里走出,来到旗杆下,完成各种仪式动作,然后让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跟着初升的太阳一道冉冉升起的时候,他们的心脏又一次咚咚狂跳,他们站立的姿势笔直又笔挺。他们的脸蛋被映红了。他们的眼睛也湿润了。所有的大人们都在行注目礼,所有的小孩们都在敬着少先队队礼。
太阳升起来了。毛榛看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广场上铺满金光。那种金光洒在天安门、金水桥上,跟那红彤彤的颜色相吸附、相对接,竟然把那原先那种刺目的红变得十分熨帖,变得十分柔和。那可真是一种天衣无缝、浑然天成的奇妙效果。在那种不可一世的伟大的红里,他们定定地站立,虔诚仰视着,感觉到周围的一切景色都在金灿灿的霞光里无比美妙地旋转、旋转……
从哪儿传来经久不息的歌声?那个歌声从童年的时候起就耳熟能详:
……
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
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
啊,北京啊北京!
祖国的心脏,团结的象征,
人民的骄傲,胜利的保证。
各族人民把你赞颂,
你是我们心中一颗明亮的星。
……
灿烂的朝霞,灿烂的朝霞。灿烂的朝霞只有在这里才能跟火红的北京相接榫、相依傍。谁说世界上只有海拔最高的地方才离太阳最近?只有看到这里灿烂的朝霞,这火红的北京,这巍峨的红彤彤天子明堂,才会知道,这座城,这座皇城,这座紫禁城本身就是砌在太阳里的啊!这才是一座日光城,真正的日光城。太阳就是它的图腾。红色的图腾。
他们怀着虔诚的心情,沐浴在这一片红里。他们也是怀着虔诚的心情,带着通红的眼睛,对那些伟大的地方进行瞻仰。
他们先去瞻仰了毛主席纪念堂。那是他们这一代人不灭的神圣记忆。瞻仰完毕以后他们觉得放心了。也不知是为什么,就是觉得放心了。
他们还跨过了金水桥。原来金水桥也不是金子砌的,它只是有一些汉白玉栏杆,底下的水也不是金色,而只是从故宫宫墙里流出的普通护城河水。
他们还进了天安门,真的进去了,就从毛主席像下走进去的。原来天安门还可以进去,原来里面是通着的,里面就是故宫博物院,跟沈阳那个故宫样式差不多,就是规模大了一些。
原来,“天安门”就是故宫的南宫门。
他们对天安门太崇拜了,以至于踩在平整的青石地上,他们也感觉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像腿脚有毛病。但很快,明白它就是故宫之后,步伐就走稳了。最让毛榛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整个故宫里面光秃秃的,全是宫殿和石头,没有一棵草,也没有一棵树。连一棵草和树都没有的地方,人可怎么待呢?毛榛有点不明白。
“这里是紫禁城,皇上待的地方,为了防盗,所以不栽种花草树木。”
陈米松又在卖弄他的历史知识。在这方面他比毛榛强。
但是毛榛对这地方还是不太喜欢。她比较喜欢植物,走到哪儿,都愿意把花和草种到哪儿。
等到了后花园,她才高兴了。这里有假山石,有花架,有枯藤缠绕着树木,还有一些松树正在泛青,绿得灰不溜秋的。她就在这些东西面前忸怩作态,搔首弄姿,摆了几个小土妞常用的照相姿势。陈米松一边给她拍照,一边嘲笑她说:“看你,故宫大殿那么大你不照,偏要照这几棵树。这跟大明湖那里的树有什么区别?照完了人都看不出来哪是哪儿。”
她不听,还是拗着性子,要照这些花花草草。
用自己的脚把故宫丈量过后,这时他们才真切相信,天安门原来不过就是一个门。
他们真宁愿它不是一个门,而是永远被神化、被悬空置放到纸面上的那么一个平面浮雕。
可事实上,它就是一个门。它本是一个门。它怎么能是一个门呢?它不应该是一个门啊!
这个念头是那么不厌其烦地困惑、搅扰着他们。
他们手拉着手,在清晨的长安街上漫步徜徉。北京,伟大的首都北京,1986年春天的北京,微风轻拂,白云飘荡。小鸟在天空愉快地歌唱。柳枝儿吐出嫩绿,迎春花有着鹅黄色的骨朵。一树树洁白的玉兰在红墙外边曼妙地含苞欲放。北京的天多么蓝哪!北京的春天多么温暖!红墙碧瓦,一路芬芳。毛榛一眼就瞧见了长安街上几个骑自行车上早班的年轻女人,她们都穿着颜色鲜艳的薄呢裙子,车轮一快速滚过,她们的裙摆都像喇叭花一样骄傲地开放,乍泄一路惹人春光。
毛榛不禁惊叹:“北京啊,北京!北京的姑娘春天也能穿裙子啊!”
在她的家乡,在他们的家乡,那个出了山海关以后还要走好远好远的地方,这会儿的人们还都穿着棉袄棉裤呢!
车流量很小,马路宽敞整洁。毛榛看到在宫墙下的绿柳枝旁,一群群老年人在悠闲地练着太极拳。他们慢悠悠慢悠悠地推手,抱拳,左抱球,右抱球,一下一下做着动作,节奏舒缓,不急不躁。北京人可真有耐心烦啊!打拳也打得这么慢。不像东北,老头老太太总扭节奏很快的大秧歌。
他们走进东单一家早点小吃店。北京的小店,看起来也很不一般,尽管摆设的也不过就是几把陈旧的木头桌椅,但是在毛榛看来却显得古色古香的,很有一股皇城年代久远的气息。小店的墙上挂着个小黑板,写着主食炒菜的名单。什么豆汁啊灌肠啊焦圈啊驴打滚啊的,她连听也没听说过,不知道是些什么玩意。
两个人商量研究了半天,最后她还是点了比较熟悉的油条豆浆,陈米松跟她点了一样的。然后毛榛就小心翼翼地在一张桌子面前坐下来,等待着陈米松去柜台交钱。她拿眼四望,见靠墙根站着两个无所事事的中年妇女,她们穿着白大褂,还戴着白色四方顶无檐儿的帽子,戴的胸牌表明她们是这里的服务员。早上人少,她们就叽叽喳喳扯闲篇嚼舌头,听那意思,正在背地里讲着另外一个女服务员的坏话。
一个说:“那娘们儿,特不是东西,就会卖弄风骚,成天价在家养汉搞破鞋。”
另一个说:“可不,前两天我还见她在柜上吊膀子,跟坶们领导眉来眼去的……”
她们说话时语速飞快,字正腔圆,一口标准地道的京片子,把个毛榛听得不由又心生羡慕,暗说:
北京啊,北京!北京的娘们儿扯老婆舌也像唱歌一样好听啊!
难怪大学的《现代汉语》课本里对“普通话”的定义就是“以北京音为标准音,以北方方言为基础方言”呢。
北京到底是首都,到底是占了天时地利,跟外省就是不一样啊!
吃过饭,他们又乘上公共汽车慕名赶往琉璃厂。一路上,听售票员的报站,牛气烘烘,嘴里像含了块糖球似的,呜噜呜噜,含混不清,又说得飞快,舌头一打卷,一嘟噜,“下一站, ……”就报过去了,啥也没听清,像成心为难外地人。早上这会儿车里人多,看不见外面每一站的到站站牌,陈米松怕坐过站,就问售票员:“同志,琉璃厂到了吗?”
那男售票员一听他是东北口音,连脸都没扭转过来一下,仍盯着窗外看天,半搭不理、有气无力地说:“没哪。”
陈米松只能自己继续费力地透过人缝看到站的站牌。下一站,售票员报的站名他又没听清,陈米松忙又问:“同志,琉璃厂到了吗?”
售票员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没呢。自己听着点报站。”
陈米松说:“同志,你能不能把站名报清楚点?”
“怎么着怎么着,有嘛不清楚的?”售票员挑衅似的,声音一下子高八度,仿佛刚才他还无精打采、百无聊赖,现在却一下子兴奋度被提升起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陈米松血气方刚,一股火也蹿上来了。
“我就这态度能怎么着吧?”
“你……找你们领导来。我不跟你说话。”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着?领导?我就是领导,你说你想怎么着吧?”
旁边的乘客忙劝陈米松:“算了,小伙子,算了,算了。”
毛榛也在一旁胆怯地扯了扯陈米松衣角,叫他不要再说。她真不知道,北京人的服务态度怎么会是这个样。
她还不知道,凡是初来乍到北京的外地人,都会先被北京的司售人员来这么一个下马威。几乎概莫能外,谁都被他们给打击、折磨过。
北京的公共汽车的售票员,最先用他们呜噜不清的北京儿化音,用他们舌头卷曲得特别过分的当地土话,显示他们京腔京韵、生活在皇城根底下的老大自得和优越感,给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一个挤压式的印象,让他们立刻自惭形秽,从此就封住喉舌。
不就是仗着说了一口北京话吗?有什么可高傲的?
毛榛忽然觉得,又失语,又失落。
谁要是先看过北京天安门的红色,然后再遭到北京人用儿化音的一顿奚落,谁在这块地界上就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能做了。
真的是又失语,又失落。
这简直是一种创伤性体验。外省人进北京时的创伤性体验。这种创伤性体验,在他们进北京之初、在每一个人进北京之初就在心里打下了,活活被那些臭服务员的一嘴京油子给凿打上的。
从此以后每一个外省人就要为成为一个北京人、一个里里外外都散发着北京味儿的北京人而奋争。
在北京的三天里,他们住在一个最便宜的小旅馆里,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天黑才回来。他们几乎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出门甚至连口水都不带,每天参观各种博物馆、名人故居纪念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鲁迅故居、郭沫若故居、宋庆龄故居、徐悲鸿故居……全被他们走遍了。
在北京,不做名人真是不行的。毛榛看来看去,不知怎的,得出这么一个奇怪的结论。
他们还在清幽的北京胡同里徜徉。碧蓝的天空下,那一方方沉稳的青灰,让她觉得北京的时间可以在胡同里无限延长。偶尔,哪家王府遗址大门上的朱漆斑驳,哪家四合院厢房的破落,哪家影壁墙的凋零,都让她感觉北京真是个又破又大的了不起的地方。
尤其像牛街那些古老街道旁一排排富有人情味的树,真把北京的气韵伸展到天上去了。那些树得活多少年才能活到现在?它们一生都看到过些什么?
毛榛喜欢看树,看植物,而陈米松喜欢逛博物馆,逛琉璃厂。他在那里买了一些石头、刻刀、古旧书。毛榛对古代文学不怎么感兴趣。他们又跑到王府井书店,毛榛买了许多外国小说。
三天后跟那对同学会合时,他们互相交流都去了哪里哪里。那一对说,他们去了北海、景山、颐和园、天坛、地坛几个公园玩。陈米松听了,暗自把人嘲笑一番,心说大老远地来北京,是为逛公园来的吗?公园哪儿没有?什么时候不能逛?这里可是北京啊!伟大的首都,祖国的文化名城。到了这里不为朝拜,难道是为了来玩吗?
他们那会儿都是多么有志向、有理想的好青年哪!陈米松和毛榛他们俩都是学生干部。他是系学生会宣传部长,毛榛是团总支的宣传委员,还学习成绩拔尖,考试在全年级里总是数一数二的。而另外一对是两个普通同学,是两个乡下考到省城来的孩子,拿全额助学金上完的大学,平时在班上不显山不露水,学习成绩一般。他们多少还有点自傲,妄图瞧不起人家。
多年以后,他们全都按照各自的走向,完成了他们的青春历程:陈米松和毛榛这一对带着过分要强的理想、带着WTO带给他们的职业焦虑,黯然分手、分崩离析;而那一对同学,则一直过着平静幸福知足常乐的生活,两人一直在一所县城中学当着老师,在毛榛陈米松他们俩无儿无女分居闹离婚这一年,他们的儿子已经快要上初中了。
……
三天时间里,只要回到旅店,陈米松和毛榛就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一起偷情做爱。在学校时,他们就已经偷尝禁果。初恋的甜蜜,初次窥破男女奥秘的新鲜和好奇,使他们每每不能自抑。在校园食堂图书馆相遇时,每一次四目相对,连眼神都差不多是气喘吁吁的,都分明是在说“我爱你”“我想要你”“我想再一次接近你的身体”。
这是恋爱之后他们头一次有机会共同出门旅行。异地陌生的景物越发激起他们的热情。在青岛陌生的海潮、山风里,他们就每每激动得不能自抑,恨不能立刻就到一起。然而因为是四个人同时出来的,互相成为电灯泡,明明是焦渴,谁也不好意思说破,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有非分的举动。看得出,那一对儿也早已经是箭在弦上,快要按捺不住了。从他们彼此接触时的眼神,他们假装无意间的身体接触、摩擦的亲昵动作,明确无误地昭告出来,他们也已经到过一起。
都已经是大四学生了,恋爱关系基本确定,哪还有几个还没翻滚交叠到一起的?先恋爱的女生开始还忸怩、压抑,瞒着老师瞒着同学,颇像地下工作者。当渐渐习惯了人们的眼光后,就有了一种优越感。到了四年级以后,那些还没有男生追的女生普遍会产生自卑和焦虑,她们的心理往往会变得怪怪的。
两对情侣再这样憋下去几乎就不行了。在崂山树林里,海风阵阵。趁那一对儿去买汽水的工夫,陈米松和毛榛紧紧地拥在一起,嘴唇饥渴地胶在一起。几天来他们只能互相望着,没有空隙接近。虽然订了两间房,但是男生跟男生住,女生跟女生住,总也不得下手。
“我都快憋不住了。”陈米松拥着她,把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让她感觉他那葱茏的勃起。那里鼓鼓的、硬硬的,有她心爱的神秘的东西。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又甜蜜,又羞涩,也紧紧回贴着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他低声呢喃,她的脸羞成一块红布,埋在他的肩上。
第一次,在学校附近的百鸟公园的小树林里求欢时,他就是这么句话:让我进去。她不干,又害怕,又羞怯,两腿闭得紧紧的,连裙子下摆都拢到腿里,不让他碰。又是在他多次恳求哀求下,一次次慢慢渗透……她的神经逐渐松缓下来,不像最初那么震惊、过度紧张了,就由着他,一步步得寸进尺。到后来竟恍惚在配合着他,似乎也急于想知道游戏的谜底,想知道男女关系的谜底。
以后,“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就成了他俩之间不变的爱语。
眼下,来到了北京,终于各自行动,终于避开别人耳目了!第一天,他们游览完那些著名的广场、琉璃厂什么的,晚上一回到小旅馆里,顾不得疲劳,他跑到她的房间(为了行动方便,他给她包了一个双人间),门一插上,他们就相拥在床上,他滚烫的嘴唇紧紧把她的嘴唇堵上。像是渴望了一百年似的,他们的身体都像是在发烧打摆子,滚烫滚烫。她用身体感觉着他,憋闷着喘息着,两个年轻的尚嫌稚嫩的身体,拼命地紧贴在一起,乱冲,乱挤,恨不能把对方的命给挤出来。他的感觉就是她的感觉。他的震颤就是她的震颤。他的灼热的呼吸,热乎乎地吹在她的耳畔。震颤之中她听得他由衷地说了一声:
“咱们这可是在北京做爱呀!”
在北京做爱的感觉就是不一般,恨不能一下子把一辈子的爱全都做完。
他们就在北京华丽的咏叹调中,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恨不能把他们的爱情,全部抛洒在这块土地上。
四个月以后,当1986年秋季来临时,陈米松如愿以偿,分配到北京的一所大学来工作。而毛榛,则因为在来北京实习前就报考了本校研究生,回去以后不久即发榜,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所以她暂时还不能跟来。也就是说,她还必须滞留一些时日,大约是三年的时间,等到硕士研究生毕业以后才能到北京来与未婚夫陈米松相聚。
从此,两条铁轨,从沈阳到北京,牵起了东北土妞毛榛的梦,爱情相思梦,和进北京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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