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爱是场华丽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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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有天意

    有人说,爱似烟火;有人说,爱如潮水。尘世间的两个人,从各自的远方赶来,在人群中认出彼此,只为前生曾经无数次擦身而过。或许不曾约定,可是此生此世,注定要在那样的路口、那样的驿站逢着彼此。缘分是这世间最美妙的东西,纵然隔着千山万水,若真有缘,也会越过山水云烟,找到对方。爱情,无论是烟花的绚烂,还是潮水的壮美,有过就该无怨无悔。爱情经过的时候,彼此的生命都有所皈依,就算日后各自飘零,至少曾经相拥着度过许多风轻云淡、山明水静的日子,那些回忆足以温暖所有的似水流年。

    假如爱有天意。这句话总让人念念不忘。红尘那么遥远,沧海那么辽阔,我们只如微尘,却能在迷雾重重的旅途中一眼认出对方,我相信这便是天意。若非天意,众里寻觅千百度之后,蓦然回首的时候,又怎会在灯火阑珊处遇到那个人!你相信缘分,缘分便是一米阳光;你不相信缘分,缘分便只是一抹云烟。可是无论相信与否,注定的相逢都会在某年某月某日悄然发生。

    你在早上

    碰落的第一滴露水

    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

    你在中午饮马

    在一枝青丫下稍立片刻

    也和她有关

    你在暮色中

    坐在屋子里,不动

    还是与她有关

    你不要不承认

    巨日消隐,泥沙相合,狂风奔起

    那雨天雨地哭得有情有义

    而爱情房屋温情地坐着

    遮蔽母亲也遮蔽儿子

    遮蔽你也遮蔽我

    很多时候,人们离海子太远,只因他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绮丽世界,那里有数不尽的春暖花开,可是没有人能走进去。于是人们都以为,海子的世界里只有孤独,只有那些疏疏落落轻灵如雨的诗行。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安静的诗人,即使是处在爱情之中,也仍如一片秋叶,在城市的角落里,他的甜蜜与忧伤总是藏在心底。

    海子曾经深沉地爱过,我想所有喜欢他的人都会为此感到欣慰。1984年的秋天,纯真的海子第一次触摸到了爱情的气息。一切都来得悄无声息。他还沉浸在诗的唯美世界里,想着关于大海、草原、村庄的情节,那个女孩如一阵清风,蓦然间走进了他安谧的世界。于是,秋天里,海子看到了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在那样的秋天里,若他仍旧孤单,那么,这孤单定是涂满了爱情的胭脂红。

    很遗憾,与海子有关的那些女子,无论是爱过海子的,还是海子爱过的,人们都不知道她们确切的名字。海子离开尘世之后,她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所以从未从人海里走出,告诉世界,她们与海子曾有过怎样的从前。在很多关于海子的书里面,这些女子的名字都用字母来代替,读来很是奇怪。本书中的那些女子,都用化名,希望能让读者不觉得苍白。

    那个秋天,海子搬到了昌平,作为一名大学老师,他有着年轻生命无法掩饰的意气风发。他喜欢与那些风华正茂的学生在一起,这让他仿佛回到从前那些诗酒年华的岁月。学生们都喜欢他,因为他与自己年纪相仿,又平易近人。有时候在课堂上,一些学生甚至会模仿他的动作和腔调,引得哄堂大笑。没有人知道,有个女生在悄悄凝望着海子,可是她却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开满了鲜花。

    海湾

    蓝色的手掌

    睡满了沉船和岛屿

    一对对桅杆

    在风上相爱

    或者分开

    风吹起你的

    头发

    一张棕色的小网

    撒满我的面颊

    我一生也不想挣脱

    或者如传说那样

    我们就是最早的

    两个人

    住在遥远的阿拉伯山崖后面

    苹果园里

    蛇和阳光同时落入美丽的小河

    你来了

    一只绿色的月亮

    掉进我年轻的船舱

    有一次上课,谈到了诗歌,海子问台下的学生喜欢谁的诗,本来学生们的回答都很平常,从北岛、舒婷、顾城到徐志摩、冰心、艾青,再到泰戈尔、惠特曼、聂鲁达,甚至艾略特、庞德……而那个女生的回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说她喜欢海子的诗,没有半点迟疑。是的,她喜欢海子的诗。或许对于许多人来说,海子的诗像是一片花海,让人流连忘返,而对于这个女孩来说,那却犹如天堂。事实上,她不仅喜欢海子的诗,也喜欢这个忧郁的诗人。

    这个女孩叫沈碧(即海子诗中的B),她来自内蒙古呼和浩特,是1983级学生,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她,对诗歌很感兴趣。海子第一次为学生朗读自己的诗歌时,沈碧就被深深打动了,她喜欢那些诗句里的灵动与自在。这个年华似水的女生,注定要成为海子漫长旅途中闪亮的星辰。只不过,直到那天,他才知道有个女生崇拜着自己。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滚滚红尘之中,若非前世有缘,又怎会轻易遇见,又怎会有人们常说的一眼万年。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样,“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人与人相遇,便是如此,或许只是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却造成了两个生命的春暖花开。转角遇到爱,其实缘分早已注定,我们只是从远方赶来,赴前生之约。那样的转角处,总是闪着火光,而我们直到那一刻才肯回眸。

    爱你的时刻

    住在旧粮仓里

    写诗在黄昏

    我曾和你在一起

    在黄昏中坐过

    在黄色麦田的黄昏

    在春天的黄昏

    我该对你说些什么

    黄昏是我的家乡

    你是家乡静静生长的姑娘

    你是在静静的情义中生长

    没有一点声响

    你一直走到我心上

    个子不高,穿着碎花连衣裙,一张秀气的娃娃脸,一条清爽的马尾辫,这就是海子对沈碧最初的印象。那天课堂上的情景,让海子有些尴尬。他知道学生们都喜欢他,但是沈碧纯净的眼神中分明有些别样的热情。他虽然对爱情没有概念,只如白纸,但是那一刻,突然间有种奇妙的感觉在他的心头悄然涌起,他被那个清秀的女孩深深吸引了。或许他还不知道,那便是爱情的最初感觉。纯净如水的海子,将走入爱情的花园。

    秋天的北京,凉意已浓。如果不是那场相逢,这样的季节对于海子来说就是悲凉而寂寥的,可是因为爱情,海子的世界充满了欢喜。他那忧郁的蓝色染上了夕阳的酡红,甚至他的诗句也变得轻快,出现了“老鼻子橡树,夹住了我的蓝鞋子”这样的句子。秋天里的爱情好似炉火,海子的悲伤少了许多。

    这场因为诗开始的爱情,好似童话。周末的时候,沈碧常常出现在海子的房间,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行走于诗的天地。海子总是怀念大学时与骆一禾、西川等人在一起饮酒论诗的情景,而这时候,与他畅谈诗意的是他的恋人,是那个蕴含着青春气息的女孩,这让海子如沐春风。无疑,沈碧打开了海子的爱情之门,也为他的诗注入了爱情的轻软与细腻。那些日子,窗外西风瑟瑟,而他们就在昌平温暖的小屋里谈笑风生。海子的时光也可以这样旖旎,这是难以想象的。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太阳强烈

    水波温柔

    一层层白云覆盖着

    我

    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喜欢那首《见与不见》,爱情可以静如秋水。“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默然相爱,寂静欢喜。”那年,二十岁的海子遇到了爱情。他仍是微尘一粒,但是因为爱情,那个秋天少了些悲凉,多了些清朗。

    总是这样,红尘里的两个人偶然间相遇,爱情就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从此,两处的苍白变成相依着的春风十里、花香遍地。爱情是最美的风景,甚至不需要春花秋月,不需要烟雨彩虹,只需要两个人牵手而走,纵然时间荒芜也不离不弃,等到把所有风景都看透,仍旧伴着彼此,看细水长流。

    情为何物

    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若有缘,万丈的紫陌红尘也仿佛只是咫尺,那人总会从远方披星戴月而来,结束你无悔的等待;若无缘,纵然你无限深情地长在那人必经的路旁,在阳光下慎重地开花,那人也终将无视地走过,留你在原地,独自凋零。爱是无人可解的谜题,让人沉醉也让人迷惘,让人欢喜也让人悲伤。可我们总愿意相信真爱无敌,相信爱是世间最美的一抹艳红。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在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这是张爱玲笔下爱情的开始。两个人相遇在茫茫人海,或者说,相遇在无限的沧海桑田里,就像两朵花在某天清晨同时绽放,有些许惊讶,也有些许喜悦,蓦然间明白,这一切早已注定。很多爱情,开始的时候甚至不需要言语,就像你听不到花开的声音,却总能看到山花烂漫。

    那年秋天,沈碧如一片云,轻轻飘向海子空灵的世界,便停驻下来,成为秋日里的暖阳。沈碧虽没有倾城之姿,却有几分天然的灵气,所以她喜欢海子的诗句,她能从海子的诗句里读出悲伤。这让海子感动。他总是希望有个女孩能走入他心中那个华美的世界,与他一起看云卷云舒、花谢花开。于是,当他注意到沈碧的时候,就为这个秀美的女孩打开了心中那扇阳光斑驳的柴扉。

    那些日子,他们经常在昌平的公路上漫步,送走最后一抹斜阳,然后欢笑着回到那个温暖的小屋。爱情住在这里,窗外的西风萧瑟,与他们全无关系。他们在灯光下,以诗为伴,或许还有几段音乐、几缕茶香。时光的剪影,原本可以这样疏疏淡淡。

    俗世的人们总以为,只有锦衣华屋才能装饰爱情。其实,爱情本身已足够华丽,又何须那些俗物来点缀。世间的繁华不过是梦幻泡影,可人们总是放不下,于是不停地追逐,在追逐中看着自己曾有的纯真与坦荡日渐凋残。爱情本身是静美的,可是追名逐利的人们却总是将爱情涂抹得不清不白。试问这茫茫尘世间,还有几个女子敢于走出繁华,与心爱之人去林泉之间过布衣荆钗的生活!

    所以,很多美丽的爱情都莫名地结束了。在爱情的路上,各有各的方向,你有你的香车宝马,他有他的云淡风轻,你们错误地相遇在人海,只是命运的捉弄,如此而已。那时的海子,绝不会想到这些。事实上,沈碧也的确深爱着海子,她喜欢海子忧郁眼神中那份纯真与灵动。她只是个纯真少女,对爱情充满遐想,却不知爱如灯影,随风而转。尘世的风雨荆棘,她还不曾遇到,也无法想象。所以她享受着最初的爱情,默默地想象着永远。

    在月亮上我双手捂住眼睛

    在水滴中我双手捂住眼睛

    月亮上一个丫头昏睡不醒

    月亮上一个丫头明亮的眼睛

    月亮上我披衣坐起 身如水滴

    那间屋子虽然很小,很简陋,但是沈碧喜欢去那里。有时候,沈碧为海子洗衣服,海子就在旁边写诗。这时的他仍是那个纯真的孩子,他会悄悄走到沈碧身后,突然用手碰一下她,或者叫一声,吓得沈碧花容失色,而他则为这样的恶作剧暗自窃喜。这是我们所不熟悉的海子,走出校园以后,他只有沉浸在爱情中的时候,才会呈现这种状态。当然,周末很快就结束了,沈碧回到老校区的时候,他又必须独自与静默时光对话。此时,他又仿佛回到了荒凉,只因等待太漫长。

    深秋,海子与沈碧在香山见证了漫山红遍的风情。那是北京的秋天最浪漫的一抹红色,这里有无数恋人留下的私语。此时的海子与沈碧,虽然认识不久,却已是彼此心灵的彼岸,或许他们也曾在香山之上对着满山的红枫说过地老天荒。幸福,不言而喻。海子喜欢这样简单而纯净的幸福。

    从秋天到冬天,似乎只是瞬间。恋爱能让天空变蓝,却也能让时间变快。相依着的时候,哪怕是面对晚风夕阳,时光也会倏然流转。有爱情的日子,冬天并不寒冷。爱情,好似炉火,让心境悲凉的海子不再感到凄寒。几年后,他仍记得,那些雪花纷飞的日子,他曾与沈碧携手漫步,喁喁私语。雪花知道他们的快乐,就像他们知道雪花的快乐一样。

    北方门前

    一个小女人

    在摇铃

    我愿意

    愿意像一座宝塔

    在夜里悄悄建成

    晨光中她突然发现我

    她眺起眼睛

    她看得我浑身美丽

    只是,寒假马上就到来了。在爱恋中离别,总让人悲伤。善感的海子更是如此。可也没有办法,他有他的南方,她有她的北方,他们必须在北风凛冽的日子里挥手告别。离别的车站,两人默默无语。黯然销魂,唯别而已。想必一千多年前的江淹,尝尽了离别的苦楚,才会有这样的感慨。千百年之后,世事已改,情却相似。于是,那天,海子在车站伫立了很久。他的落寞无处言说。

    漫长的寒假,时光如冰。海子对沈碧的思念越来越深。尽管与父母兄弟在一起,但是他的心思都在远方那个明媚的女孩那里。他总是坐在老屋正厅当门的小凳子上,伏着大凳子,不停地写诗。痴情的海子,因思念而痴狂。那个冬天,他写了很多首诗,心爱的人在远方,他便只能与诗为伴,可是那些诗句无法瓦解他心头的苦痛。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也许,这就是海子当时的心境。印象中的南方与北方,从未这样遥远,远得让他凄凉。真性情的人,在爱情里倾心付出,就是这副模样。

    那个寒假,海子总是在写诗,只是偶尔与父母和弟弟聊几句。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多时候就像一座雕塑。家人都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农村有这样不善于表达的习惯,对于还未确定的恋爱关系,不能随意向人提起,所以海子从未向家人说起沈碧,说起那段秋水般湛蓝的爱情。这竟然是他心头的秘密。那些漫长的心事,也就无法向家人说起。

    北方

    拉着你的手

    手

    摘下手套

    她们就是两盏小灯

    我的肩膀

    是两座旧房子

    容纳了那么多

    甚至容纳过夜晚

    你的手

    在他上面

    把他们照亮

    于是有了别后的早上

    在晨光中

    我端起一碗粥

    想起隔山隔水的

    北方

    有两盏灯

    只能远远地抚摸

    他仍旧是让家人无比骄傲的海子,仍旧是弟弟们心中的灯塔,仍旧是村庄里人们羡慕的天才。但是,这时候的海子,与这里的人们可聊的话题实在太少。他仍是那个纯净简单的海子,却早已染上了诗的色彩和气息,就算是城市里穿行的人们,也无法得知,他放飞思想的时候会停落在怎样的山间水畔、怎样的海角天涯。身处京华之地,那份纯朴却从未褪色,只是在小村里人们的眼中,他已经属于城市,属于那片迷离的灯火。所以,不知不觉间,海子与那些熟悉的乡亲已经有了遥远的距离。据说,海子担任大学老师以后,父亲几乎不敢和他交流,因为老人怕自己的文化不够。这让海子很烦恼,却无可奈何。

    不管怎么样,海子喜欢宁静的村庄,喜欢那些自在的炊烟、安详的河水、蜿蜒的小路,他愿意一次次将诗的触角伸向这里,也愿意在这柔软的时光里沉睡。但是作为一个大学老师,他必须回到城市,在命运的北方,继续他的旅程。而此时的旅程不再孤独,爱情让他的前路开满鲜花。那个叫沈碧的女孩,是他幻梦里最美的风景。他对她的爱,明澈而深沉。她对他亦然。这样纯净的爱情,海子定想过天长地久,可人间的爱情,有多少能够天长地久!

    纯粹的人,总想要纯粹的爱情,就像海子。他希望与所爱的女子漫步湖畔或者打马草原,纵然遭遇风雨飘零也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可是红尘似海,爱似扁舟,越纯净的爱情,越容易遇到风浪。只是当时,单纯的海子不曾想到结局。他不知道,红尘于他,只是一段华丽而悲伤的梦幻,醒来的时候身已天涯,只有那些冷落的诗行伴着他无边的孤寂。

    春雨悲欢

    如果上天许你春暖花开,你定会将爱情安放在这里,与相逢于紫陌红尘的那人,共楼前明月,杨柳依依。因为你相信那是最美的相逢,相信你们心有灵犀。你愿意倾你所有,给那人最美的春花秋月。世间的爱情,开始的时候大抵如此。毕竟那回眸的瞬间,那人曾让你的心中百花暄妍。于是,纵然是飞蛾扑火,你也愿意欣然前往,谁让心窗已开,阳光洒满心田呢。

    爱情是一处光影重叠的风景,未曾走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春花旖旎还是秋水漫长。于是,许多人飘然而入,颓然而出。爱情若只有开始的欢喜,那人间又怎会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不管你多么不愿意,注定凋谢的爱情,总敌不过萧索西风的摧残。那时候,若你懂得放手,曾经的爱情便是一枚精致的书签,夹在岁月的书页间,偶尔翻看,仍能心生涟漪。只是陷在爱情中的人们又有几人能够轻易放手,走向自己的碧海蓝天!

    月夜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若爱情仍是最初的模样,那么春天里的海子应该是无比幸福的。但是显然,这个春天对于海子来说,并非只有春暖花开。他写下了那首《我请求:雨》,那时候,正是阳春三月,可是他似乎看到了秋叶飘零。这个伤感的诗人,无数次在梦里奔跑在春天的田野或草原上,而此时的春天,却让他沉默不语:

    我请求熄灭

    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

    我请求下雨

    我请求

    在夜里死去

    我请求在早上

    你碰见

    埋我的人

    岁月的尘埃无边

    秋天

    我请求:

    下一场雨

    洗清我的骨头

    我的眼睛合上

    我请求:

    雨

    雨是一生过错

    雨是悲欢离合

    海子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沈碧畅游于春天的情景,可是那个春天,他们之间仿佛突然隔了一道墙,并且从此两人都立在那里。那道墙属于世俗的眼光,无比坚硬。那个冬天,沈碧向自己的表哥——《草原》杂志的编辑雁北推荐了海子的诗歌,希望能够发表,没想到雁北将她与海子的恋情告诉了她的父母。于是,那个冬天的沈碧心乱如麻。父母给了她极大的压力,就连她对海子的思念也变得有些惶然。

    沈碧没有想到,父母会极力反对她与海子的恋情,甚至有些决绝。很显然,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他们,对海子有不言而喻的鄙夷。他们就像许多影视剧里有着门户之见的家长,尽管还未见过海子,就对那个诗性的生命下了没有前途的定义,只因他来自农村,一无所有。无疑,他们对于生命的价值,有着自己的判断标准,不管海子能写出怎样华美的诗行,对于他们来说都没有意义。

    红尘俗世,总是住着许多自诩高贵的人。他们披着锦衣华服,便以为可以睥睨天下。其实,静寂的生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里来的什么高低贵贱。世俗的人只看见门槛的高度,却不知,越过那道门槛,便是山高水阔。可是物欲横流的世界,有几人能够放下名利,只看一湖烟水、一棹斜阳!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拥有这般心境的人实在是寥若晨星。他们心中的柳绿花红,追名逐利的人们从来都看不到。

    打钟的声音里皇帝在恋爱

    一支火焰里

    皇帝在恋爱

    恋爱,印满了红铜兵器的

    神秘山谷

    又有大鸟扑钟

    三丈三尺翅膀

    三丈三尺火焰

    打钟的声音里皇帝在恋爱

    打钟的黄脸汉子

    吐了一口鲜血

    打钟,打钟

    一只神秘生物

    头举黄金王冠

    走于大野中央

    “我是你爱人

    我是你敌人的女儿

    我是义军的女首领

    对着铜镜

    反复梦见火焰”

    钟声就是这支火焰

    在众人的包围中

    苦心的皇帝在恋爱

    无论如何,重逢的日子还是喜悦的。可是不久后,沈碧偶然间向海子透露了她父母的态度,于是敏感的海子如坠深渊。在他的心中,爱情如泉流般静美,不沾半点尘埃。纯真的人都有这样的幻想,以为爱情可以不经风雨,可以海枯石烂。世俗的力量,让海子不知所措。尽管他和沈碧都信誓旦旦地说要为爱坚持,可是那道墙却冷冷地立在那里,清晰可见。

    那个春天,沈碧仍然经常出现在海子身边,他们也经常在昌平的公路上漫步,可总是沉默不语,各有心事。夕阳西下的时候,海子望着那片醉人的殷红,想着远方,可心底的孤独感却莫名地涌起,他知道,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他似乎已经听到了爱情枯萎的声音,然后看到了荒原,看到了埋在野花中的自己。若爱情是这样的情调,那么这爱情恐怕早已落了风霜。

    多美丽的年华,多美好的相逢。可他们毕竟只是两个微小的生命,命运让他们相遇在人海,却不让他们天长地久,他们无能为力。尽管他们还没有道别,手心牵着的红线却绷得太紧,随时都会断裂。对于这份纯净的爱情,他们都看不到前方的灯火。若时光不曾流转,就让他们停留在那个秋天,看秋水落霞,不离不弃,多好!可是造化弄人,谁都没有办法。

    多希望,两个相爱的人能够远离繁华,去一个幽静的地方,建一座茅屋,琴书相伴,诗酒流连。那里没有车水马龙,没有灯红酒绿,没有喧嚣挣扎,没有苦涩凄凉。就在那里种花种草,种恬淡的流年。想必很多人都曾有过这样的幻想,可是经历爱情的时候,却总不敢迈出那一步。人们到底还是恋着繁华中的姹紫嫣红。当然,有时候,你想飞出人海,独享清幽,却无丰满的羽翼,也是无可奈何。红尘藩篱,终究是难以逾越。

    我的婚礼染红太平洋

    我的新娘是太平洋

    连亚洲也是我悲伤而平静的新娘

    你自己的血染红你内部孤独的天空

    上帝悲伤的新娘,你自己的血染红

    天空,你内部孤独的海洋

    你美丽的头发

    像太平洋的黄昏

    我想那时候的海子曾想过与沈碧远离城市,可也只是偶尔想想。他知道自己肩负的重量,知道自己为何跋山涉水从乡村走到城市。所以,他必须坚持走在那条路上。对于海子来说,爱情和诗都无比绚丽和珍贵,但都不能改变他的方向。

    同时,沈碧也未必能抛却繁华,去山间林中,过散淡清闲的日子。事实上,尽管她欣赏海子的才华,喜欢他天马行空的诗句,但她并不属于春花秋月。她可以在青春年华里与海子这样的天才诗人流连诗酒,但是当青春谢幕时,她终将走上属于自己的路,所以后来她去深圳发展,继而又去了国外。那或许是父母的安排,但也是由她的性格决定的。她的身上有着潜在的务实性和人情的练达,而海子只沉醉于诗的世界,他们的生命有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只是当时,他们蓦然相遇,便坠入爱河。此后的悲伤,无论是家庭压力还是性格使然,都是年轻的代价。

    爱是谜题,谁也解释不了爱情里散乱的赤橙黄绿。人都渴望纯美的爱情,却又害怕失去什么。就像我们喜欢春天,又怕看到落花成冢。只不过,缘分早已注定,如春去秋来,谁也无法阻挡。纵然你曾经醉卧在三春的花间,春去之后,也只能看流水东逝,暗自叹息。聚散匆匆,谁又能留住一片云彩!

    一场消黯

    永远到底有多远,是茫茫人海的不离不弃,还是烟雨红尘的生死相依?其实我们都知道,生命只是瞬间在尘世留影,若说永远,也只有门前不变的花谢水流、日升月落。谁都不知道,能陪那个命中注定的人走多远,可我们总愿意在花前月下说起永远。因为花好月圆,我们似乎忘了沧海桑田,以为时光可以就此停驻。只是多年以后,我们终会懂得放下,毕竟世事无常。那时候,说过的永远就成了一抹云烟,缭绕在寂寞的心间。

    海子的永远,便是远离风烟滚滚的尘世,只在春水依依的海边,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手中有诗,有日月的光,有欢喜的野花,他不需要其他,这些足以构成他心底那个明媚的世界。如果可以,他宁愿永远安坐在这里,遗忘尘世的喧嚣与纷扰。可是那年那月,他跌落在流水的人间,便从此逃不开浮世尘烟。

    于是,他也逃不开聚散离合。这是生命中最大的命题,无人可解。相遇的时候是心有灵犀,离别的时候是黯然销魂。或许只是瞬间,曾经华美的爱情就能随风而逝。只有经历过无数离合悲欢,我们才会学着淡然处之,学着不悲伤、不落泪。可是年轻的时候,谁的心中能不因那些无奈的离别留下伤痕!而作为诗人,那年的海子,便是一场消黯,永日无言。

    曾经想,诗人应当拥有怎样的爱情,是花径相随看夕阳西去,还是把酒东风携手游遍芳丛?是碧纱待月春调瑟,红袖添香夜读书,还是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诗人有着最美的幻想,所以对于爱情也有着最美的期望。就像那年的海子,当他在人海里遇到沈碧,便将她视为红尘路上最美的风景,从此不愿舍弃。他定想过与她打马红尘,过山过水,去往遥远的天涯。这个纯真的诗人,无论是生活还是爱情,他都不愿意触到一粒尘埃。可是烟火的人间,何曾有过尘埃落定之时!

    海子与世间一切的美好都有缘,却独与物质缘分太浅。如果可以,他宁愿只握着星月之光,沉睡在野花深处。可当他从诗的幻梦里飘然而出,又必须无奈地面对粮食和蔬菜。就像他可以与沈碧携手奔跑在诗的草原,但又必须沉默地面对沈碧父母对他的鄙夷。尽管沈碧的话语未必直白,但是敏感的他已经知晓,一切皆因他的物质地位太过低微。可他是个纯粹的诗人,不会放下两袖的清风明月,去追逐所谓的正道前程。我以为,诗人若非淡泊名利,便不是真的诗人。海子对诗有着无上的爱,他为诗而痴狂,物质于他只是过眼云烟,可是他又必须坐在粮食上写诗。这就是他的痛苦。

    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

    我的脚趾正好十个

    我的手指正好十个

    我生下来时哭几声

    我死去时别人又哭

    我不声不响地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我在黄昏时坐在地球上

    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晚上

    我就不在地球上 早上同样

    地球在你屁股下

    结结实实

    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

    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

    就是一颗梨

    在我成形之前

    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

    或者我的脑袋是一只猫

    安放在肩膀上

    造我的女主人荷月远去

    成群的阳光照着大猫小猫

    我的呼吸

    一直在证明

    树叶飘飘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

    埋葬半截

    来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们死看:

    呀,生硬的黄土,人丁兴旺

    1985年,海子第一次品尝到爱情的苦涩。尽管他与沈碧仍常见面,却总是相对无言。显然,这不是恋爱中的人应有的模样。当言语越来越少,他们之间便越来越生疏。海子的孤独无处言说。他不能告诉朋友,那份静美的爱情为何突然落花满地。很多时候,海子的悲伤与喜悦都无人能懂,他是静默的尘埃。那个爱他的女子,想必也已经明白,她与海子虽能共赏窗前明月、远方斜阳,却终要各赴天涯。这让我想起了徐志摩的那首《偶然》:“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惊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不舍得分离。那场从诗开始的相逢,毕竟是美丽的。他们都不愿意轻易割断爱恋的绳线,将对方抛给悲伤。而春天里那些沉默,却又将各自的心事表露无遗。沈碧终究不是让海子尘埃落定的那个人,世间没有人能让这个敏感而痴情的诗人停止漂泊。从他喜欢诗的那天开始,就注定要走一条孤独的路,所有的烟雨霓虹都自己采撷,所有的落寞惆怅也都自己承受。他在繁华里,却又离繁华很远。他是孤独的孩子,奔跑于自己梦里的原野,旁若无人。

    初夏,阳光温暖地打在北方的土地上。海子和沈碧来到北戴河。这是海子第一次看到大海,瞬间,他就爱上了那份深沉与壮阔。于是,在许多个落寞的日子,他都梦到大海,梦到自己踩着水花,漫步在海滨,与云天为邻。他知道,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生命的悠然和宁静。

    相爱的人漫步海滨是一件幸福的事。如果一切如初,海子和沈碧定会在阳光沙滩上沉沉醉去。可那时的海风,却吹出了他们心底莫名的悲凉。听着海浪的声音,竟好似听到了离别的钟声。在海边默然回忆那个秋天,回忆那些曾有的美好,可是彼岸风景再好,也敌不过此时的沉默无语。

    这个夏天,海子坐火车去了西部。他并没有走出多远,却已经看到了黄土地上晾晒着的贫穷,看到了漫漫黄沙里说不尽的关山往事。当然,他也看到了麦地。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麦地啊,人类的痛苦

    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

    从那次西部之行开始,海子明白了远行的意义。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用几尺的身躯去丈量世界,便是这样的感觉。你不知道风到底去往哪里,不知道道路到底延伸至哪里,你只看见三寸日光,照着你一隅的心田。对于远方,你只能凭想象,看见芳草,看见斜阳,看见流浪者的背影。其实,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8月,海子完成了自己的第三首长诗《但是水,水》。他在题记中这样写道:“翻动《诗经》,我手指如刀,一下一下,砍伤我自己。”其实他飘若浮云,砍伤他的是尘世的风刀霜剑。他知道上善若水,可以如水般宁静而孤独,但他真的做不到水的包容。或许那个“但是”,便是对红尘俗世的无奈叹息。这个灵慧的生命,何尝不知道粮食的重要,可他是安坐在云上的诗人,又怎会俯身下去,拾起稻草与麦穗。

    八月是忧患的日子

    夜晚如马把我埋没。流水的声音,钟鼓的

    声音。又坐在空空的早晨,除了潮湿的苔藓

    我一无所有

    八月是痛苦的日子

    画栏如树把我生长。流水的香气,宫殿的

    香气。又坐在空空的早晨,除了八月的土地

    我一无所有

    8月结束之后,海子依旧只有孤独和悲伤。他仍对那段爱情存着希冀,可是猛然间发现,已经有几个月没见沈碧了。于是他去找她,而她则让他径直走入了秋天,她再次表明了她父母的意见。仍是铁一般坚硬的尘世规则。千百年来的世俗偏见,在海子的幸福面前横亘成险峰,他无力翻越。而我们知道,爱情的绽放与凋残,早已注定。缘分若只有瞬间,你又怎能求得永远!

    那个秋天,沈碧只是偶尔出现在昌平海子的小屋,他们之间的沟壑,几乎就是海子与整个世界之间的沟壑,无人可以填平。于是,海子将自己放置在静默里,读书、写诗,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整个下半年,西川被单位安排去外国采访,直到冬天才回国。骆一禾偶尔去昌平,海子就和他去小酒馆喝酒。酒入愁肠的海子,将自己的苦闷说给骆一禾听。骆一禾只好尽力宽慰他,还告诉他,自己将在《十月》开辟《十月之诗》栏目,准备把海子推出来。可是醉意阑珊的海子却开始感叹自己一无所有,他的心为爱情而零落,整个秋天都找不到温暖。

    作为物质世界的生命,他的确一无所有;但是作为诗人,他拥有远方,那里有麦地、草原、大海、村庄,还有河流星月、炊烟树木。那是他生命最后的栖息地。他可以在晚风中归去,回到村庄,在月光下栽种自由和安详。可是醒来的时候,尘世依旧,喧嚣依旧。光阴仍是风雨中飘零的花瓣。

    瓦尔登湖

    冬天是湖,海子是石。他就躺在湖底,以静默对话静默。湖上微风吹过,雪花飘过,都与他无关。没有人知道,这个静默的诗人心中是否曾经泛起涟漪,安静的时候,海子只如一颗石子。他闭上门窗,将自己锁在世界之外。他就在这样安详的冬天里,守护着心中的麦田和草原。阳光透过窗户照着他的孤独,繁华在远处散乱地延伸,他看不见。

    整个冬天,海子都在读书。海子喜欢这样的流放,对于他来说,书是最没有边界的原野,他徘徊或者奔跑,思考或者沉睡,无人过问,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自由。而在喧闹的人海,这样的自由几乎遍寻不着,往往走着走着就走入了囚笼。或者,红尘本身就是巨大的囚笼,囚困着无数曾经自由的灵魂。很多人会因为被囚困而迷失自己,而海子却从未舍弃那份纯真与烂漫,所以我们喜爱他。沉醉于书的时候,他是一束月光,只属于他自己。

    只是,爱情留下的伤痕,仍在心头泛着青光。偶尔怀念从前,都会让他隐隐作痛。无论如何,沈碧仍是他心中最美的风景,可他实在无力挽回那些秋月般的曾经。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似乎总能看到那个婆娑的身影,可是伸手却又触到满世界的荒凉。

    得不到你

    我用河水做成的妻子

    得不到你

    我的有弱点的妇女

    得不到你

    妻子滑动河水

    情意泥沙俱下

    其余的家庭成员俯伏在锅勺上

    得不到你

    有弱点的爱情

    我们确实被太阳烤焦,秋天内外

    我不能再保护自己

    我不能再

    让爱情随便受伤

    得不到你

    但我同时又在秋天成亲

    歌声四起

    爱情来临的时候,纵然隔着千山万水,也好似近在咫尺,心有挂牵,红尘便不算孤寂;爱情离去的时候,尽管身在同一片蓝天下,却无法牵到那双手。于是,我们知道了咫尺天涯;于是我们知道了,爱情凋残的时候,从前所有的美好都会变成心底的伤痕。海子将自己关起来,只用诗书迷醉自己,可他又怎能关闭记忆的门?

    他几乎没有写诗,对于这个痴爱文字的诗人来说,这是极少见的。或许,他想要在失意的生活中,用长久的沉默来解读自己;或许,如他所言,岁月的尘埃无边,他无处落笔;或许,他想要沉睡在雪花上,将整个世界的悲欢离合看个清楚。冬天是最适合思考的季节,一炉火、一杯茶,临窗靠近阳光,向着寂寞深处遥遥走去,归来的时候,或许你已不是去时的模样。

    这个冬天,海子通过小说家星竹认识了散文家苇岸。苇岸当时已是很有名气的作者,1999年病故,留下两本代表作:《大地上的事情》和《太阳升起以后》。生命中共有的诗性,让海子和苇岸一见如故。后来,海子经常向苇岸借书,他从苇岸那里阅读了《斯特林堡戏剧选》《红房间》和张承志的《金牧场》、考利的《流放者归来》等书。而海子在1986年和1987年分别向苇岸推荐了梭罗的《瓦尔登湖》和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直接影响了苇岸的写作方向。

    梭罗认为,人除了必需的物品,其他一无所有也能在大自然中愉快地生活。他在19世纪干了一件罕见的事情,就是拿了一把斧头,到康科德郊外的林中搭建了一座小木屋,然后每年劳动六周,其余时间用来阅读和思考。他的一切所需均依靠自己动手获得,这样在湖畔生活了两年,之后将湖畔生活写成了被称作“超验主义圣经”的《瓦尔登湖》。

    梭罗这人有脑子

    像鱼有水、鸟有翅

    云彩有天空

    ……

    梭罗这人就是

    我的云彩,四方邻国

    的云彩,安静

    在豆田之西

    我的草帽上

    可以说,海子与苇岸都是对《瓦尔登湖》情有独钟的人,他们喜欢那种宁静和自在。我想如果可以,海子也会像梭罗那样,去往远方,把微小的生命放置在无限的自然之中,感受那份无与伦比的快乐。都说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那么,在静谧的湖畔,看花谢花开、云卷云舒,心中又会兴起怎样的欢喜!可是那时的海子,却无力挣脱那条命运的长线。他的远方如一片风帆,在诗行里轻轻摇曳,却无法触及。

    “结识一个温和的朋友,仿佛走进一座阳光普照的果园。海子涉世简单,阅读渊博,像海水一样,单纯而深厚。他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喜欢,他也会很快和任何一个人交上朋友。海子给我的印象,让我想起惠特曼的一句话:‘我想凡是我在路上遇见的我都喜欢,无论谁看到了我,也将爱我。’”这是苇岸对海子的印象。

    纯真的海子,几乎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孩子。他经常笑看红尘,而红尘展露给他的却是一张狰狞的面孔。没有人愿意疏远这个纯净如水的诗人,可是他有自己的世界,知己好友都如烛火,给他几点微光,却照不亮他夜空的幽暗。

    寒假来临,他挤上了南下的火车。对于海子来说,这个冬天没有送别,可是那份离别的凄楚却分明在心头。火车开动的时候,他多想窗外能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那人有她的方向,她属于北方的草原。海子曾无数次想过与沈碧徜徉在青草深处,看天苍苍野茫茫。可那只是美丽的梦幻,他的生命终究不能抵达。

    他又回到了梦里的故乡。村庄的冬天无比安详,几片雪花悠闲地飘荡在空中,这里仍是海子心灵的驻地。他为弟弟们带回了北京的特产,还送给面临高考的大弟弟查曙明一件皮夹克,以作鼓励。回家的喜悦冲淡了冬天的落寞。他和弟弟们在院子里堆雪人,还给弟弟们拍摄雪地上的武打照片。这些时候,他仍是儿时那个自由的海子,有着雪花般的快乐。可这样的时光实在太短暂,当他离开雪地,拾起文字,又是那个沉默的诗人,在白色的冬天萧然落笔,点下疏离的蓝色,那是他冷清的忧郁。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南方的村庄里,海子开始阅读叶赛宁的诗,从这时候开始,到1987年5月,他断断续续写出了组诗《诗人叶赛宁》。叶赛宁,这位出身于农民家庭的天才诗人,终其一生,是由纯净的乡村抒情少年到放浪于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女人与酒中,情种与才子的一生;是光华照人和荒唐颓败的一生。他十六岁开始创作诗歌,十九岁即以表现俄罗斯乡间田野、森林、花朵朴素之美的诗歌而闻名。他沉迷于农村、土地的纯净与朴素,醉心于纯粹的写作。他放荡不羁,孤独而绝望。1925年,他因严重的精神抑郁而自杀,时年只有三十岁。

    显然,海子在那个多情才子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在这首组诗里,我们看到了乡村,看到了少女,看到了天才,当然也看到了浪子旅程和醉卧他乡。不知从何时开始,海子喜欢上了喝酒。诗人本就是酒里乾坤、杯中日月,只是印象中的海子,并非那副仰天大笑或者举杯邀月的模样,他也做不到叶赛宁那样放浪形骸,他只是孤独地卧在尘世,与文字相依,从萧瑟到萧瑟。

    故乡的夜晚醉倒在地

    在蓝色的月光下

    飞翔的是我

    感觉到心脏,一颗光芒四射的星辰

    醉倒在地,头举着王冠

    头举着五月的麦地

    举着故乡晕眩的屋顶

    或者星空,醉倒在大地上!

    大地,你先我而醉

    你阴郁的面容先我而醉

    我要扶住你

    大地!

    我醉了

    我是醉了

    我称山为兄弟、水为姐妹、树林是情人

    我有夜难眠,有花难戴

    满腹话儿无处诉说

    只有碰破头颅

    霞光落在四邻屋顶

    我的双脚踏在故乡的路上变成亲人的双脚

    一路蹒跚在黄昏 升上南国星座

    双手飞舞,口中喃喃不绝

    我在飞翔

    急促而深情

    飞翔的是我的心脏

    我感觉要坐稳在自己身上

    故乡,一个姓名

    一句

    美丽的诗行

    故乡的夜晚醉倒在地

    关于这个冬天的海子,多年后他的弟弟们还对一些事记忆犹新。过年的时候,海子曾盘腿坐在床上,给弟弟们表演气功,两手相隔五六十厘米,让查曙明把手放在中间去感觉,查曙明感受到了灼热感。我们不知道气功对海子到底有怎样的影响,有一点是肯定的,当时的海子从未放弃练习气功。而他的父亲则认为,是气功害了海子。

    查曙明曾看过海子的长诗《但是水,水》的底稿,但是看不太懂,于是就劝海子写点武侠小说。可以说,海子为诗而生,他无比珍视自己的诗,所以可以想象,当查曙明劝他写武侠小说的时候,他定会有些许不悦,但也只是笑笑,说:“写武侠很简单,只要懂历史,有点文采,任何人都能写。”虽然只是随口的几句话,那份倔强和自我却显露无余。诗是他的生命,是自由,是遥远,是海阔天空。

    三弟弟查舜君记得,有一次他和海子去亲戚家喝酒,都喝醉了,回家的路上,都跌入了路边的沟里。幸亏沟里没有水,不过最后还是弄得满身是泥,狼狈不堪。海子是个很顾面子的人,他从不许别人提起他酒醉后的样子,有一次三弟开玩笑揭他的底,他甚至恼怒地作出要动手的样子来制止。

    很多时候海子喜欢清醒地看春去秋来,因为清醒所以孤独。在家里的那些日子,海子还是会忍不住想起沈碧,可是回忆让他痛苦不堪,于是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说声分手吧,松开埋葬自己的十指,把自己在诗篇中埋葬。”也许,他渴望一场醉,好让他彻底遗忘,遗忘爱情也遗忘悲伤。

    醉后的海子,梦到了草原,梦到了牛羊,梦到了春暖花开。或许,他也会梦到梭罗,梦到瓦尔登湖。他拿着斧头,去往幽静的湖畔,建起了自己的小木屋,坐在里面写诗,流年清淡,风雨不惊。他盼望着,与他相遇在红尘的那个女子,能够趁着夜色来到这里,为他舀起月光,煮出一缕稻香。他为她写诗,从少年到白头。

    流水落花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落花时节,这样的感叹兴起于每个风起的瞬间。试想,面对漫天的花雨,谁的心底不会涌起段段悲凉。那分明是生命无声的凋零。可是尘世间有几人能为落花悲伤流泪呢?黛玉葬花,她以为是雅事,世人却总笑她痴傻。心性不同,生命也便有不同的韵调。遥遥望去,漫长的岁月里,似乎也只有那么几个人,在暮春的风中伫立着,看片片飞花飘向流水,感叹着流水落花春去,无限落寞。

    这个春天,海子依旧在读书。他拾起了文字,也拾起了愁绪。爱情依旧残破地放在那里,还没有结局。明明是春天,他却找不到温暖,也找不到安慰。他总是将自己镶嵌在月光里,苦苦寻觅远方的灯火。他更加迷恋夜晚,这时的人间,点点星火闪烁的地方,有无数的可能。所以他喜欢在夜空下静静地思索,思索生命也思索世界,思索过去也思索未来。可他总是找不到答案。这世界从来都没有答案,只有路,只有沧桑。

    已经是1986年,二十二岁的海子住在昌平的春天里。他默然地拾起一些句词,陈列在灯火阑珊的地方,孤独便又落了一地。生日前后,他写了那首《天鹅》,然后他想到了远方的父母,继而是兄弟。在回京前,他还去找在高河中学教书的同学何发贵,请他照顾自己的弟弟查曙明。尽管作为纯粹的诗人,尘世让他颇感无助,但他从没有忘记,远方的查湾村,父母和兄弟永远为他亮着烛火。尘世若太冰冷,至少那里还有几分温暖。

    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

    我身体里的河水

    呼应着她们

    当她们飞越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

    有一只天鹅受伤

    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

    她已受伤。她仍在飞行

    而我身体里的河水却很沉重

    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扇一样沉重

    当她们飞过一座远方的桥梁

    我不能用优美的飞行来呼应她们

    当她们像大雪飞过墓地

    大雪中却没有路通向我的房门

    ——身体没有门—只有手指

    竖在墓地,如同十根冻伤的蜡烛

    在我的泥土上

    在生日的泥土上

    有一只天鹅受伤

    正如民歌手所唱

    这个以梦为马的诗人,痴情于远方,痴情于尘世无法触及的美好。纵然夜空一片幽暗,他也不放弃寻觅。他用生命来写诗,用悲伤的诗句告诉世界,他梦里的远方早已开满野花。可是所有的美好他只能在梦里遇见,静默的人间仍如千年前的坟茔,荒草萋萋。有时候,他不知道为何要来到人间,为何要与尘世的喧嚣面对面。他似乎总是站在无垠的雪地上,找归去的脚印,可是路还未走,哪里来的脚印。他仍在路上,手捧着诗行,借着星月的光,探问远方。梦与现实,终究隔着山水,彼岸花开,毕竟只是幻梦。

    5月,海子完成了长诗《太阳·断头篇》。他从未放弃史诗的梦想。这是他心中不变的信念。只有在写史诗的时候,他才能找到生命力量集中释放的快意。为了写史诗,他必须在历史长河中千回百转地寻觅,然后苦心孤诣地编织字句。这无疑是个痛苦的过程,因为他必须以年轻的生命面对千万年的沧海桑田。所以,尽管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和激情,仍旧无法画出心中那完美的蓝图。生命如尘,到底还是理不清岁月变迁、轮回变换的线条和逻辑。

    想必当海子推开历史之门,走入那片汪洋大海的时候,也有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此时他终于明白,年轻的他做着太厚重的梦,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于是,海子开始深入研究《浮士德》《神曲》。可以说,《太阳·断头篇》是一次失败的写作,连海子自己也承认,他甚至想将其毁掉。不过在骆一禾的劝说下,他还是将这首长诗油印了出来,作为性灵旅途的回忆。

    同时,海子和西川合印了诗集《麦地之瓮》。这本诗集里面,收集了海子写于1985年和1986年的二十一首诗歌。值得一提的是,在西川与海子谈到打印诗集的时候,海子说他知道昌平哪一家打印社最便宜。印象中的海子,是天才的诗人,他只愿坐在海边或者湖畔,以诗之名,打捞时光,人间的烟火生活似乎与他并无关系。可是那时候,他真的找到了最便宜的打印社。只因他一门心思地筑造着诗的梦想,所以他会忘记柴米油盐,却可以为打印诗集而东奔西走。

    这样的海子怎能不让人怜爱!同样的烟火人间,万千的生灵恋着繁华,他却坐拥诗的田园,心中一片月白风清。他甚至不要小桥流水,不要斜风细雨,只要安静的院落,或宽阔的草原,让他有地方安坐,有地方幻想,有地方写诗。他是世间最纯真的诗人,多年以后,仍是你我心中追星逐月、踩着雨花奔跑的孩子。可是谁都知道,他在尘世走了很远,远到独钓的秋水,远到断肠的天涯。

    这年6月,海子参加了“中国当代新诗潮诗歌十一人研究会”,这个研究会是北大中文系发起的,名誉顾问是著名诗评家、北大中文系教授谢冕。同时参加的还有骆一禾、老牟、西川、郁文等人。不久,《启明星》杂志刊登了海子的一首诗—《歌:阳光打在地上》。

    阳光打在地上

    并不见得

    我的胸口在疼

    疼又怎样

    阳光打在地上

    这地上

    有人埋过羊骨

    有人运过箱子、陶瓶和宝石

    有人见过牧猪人,那是长久的漂泊之后

    阳光打在地上,阳光依然打在地上

    这地上

    少女们多得好像

    我真有这么多女儿

    真的曾经这样幸福

    用一根水勺子

    用小豆、菠菜、油菜

    把她们养大

    阳光打在地上

    海子看到杂志,就去学校找郁文,还交给他一组新写的诗。郁文在下一期就发表了,并且加了一个组诗的题目《鹿王的梦》。在以后的两年中,海子去北大时几乎每次都与郁文见面。海子还结识了后来《启明星》的社长徐泳。徐泳与海子同年,原籍四川,是1983年四川省高考文科状元,当时是北大《启明星》的主编,写过很有影响力的诗歌《矮种马》。

    不久后,徐泳去拜访海子,在昌平住了好几天。临风论诗,把酒言欢,自有一番情致。文人相交,若不是诗酒流连,还有什么乐趣!可是对于海子来说,这样的时光实在太少,他十分清楚,天下宴席总有散场的时候。相聚时越欢喜,离别时就越悲凉。不久后,徐泳离开昌平,海子又成了城市里孤独的行客,穿行于书海,阅世间百态。这个夏天,他读《圣经》,也读卡夫卡的作品。卡夫卡偏爱研究道家,海子同样对老庄思想情有独钟。他在1984年写的《思念前生》,就提到了庄子。

    庄子在水中洗手

    洗完了手,手掌上一片寂静

    庄子在水中洗身

    身子是一匹布

    那布上粘满了

    水面上漂来漂去的声音

    庄子想混入

    凝望月亮的野兽

    骨头一寸一寸

    在肚脐上下

    像树枝一样长着

    也许庄子就是我

    摸一摸树皮

    开始对自己的身子

    亲切

    亲切又苦恼

    月亮触到我

    仿佛我是光着身子

    进出

    母亲如门,对我轻轻开着

    可是无论如何,海子都做不到庄子的逍遥。他的梦里有广袤的草原和大海,可以任意漂流,可是在真实的人间,他却如断翅的飞鸟。如他所言,他身体里的河水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扇一样沉重,那是尘世无形的桎梏,囚困着他年轻的生命。他想以梦为马,去拥抱远方的山水,却逢着了山重水复,终于落得一身尘埃。生命本如尘埃,来去无踪。时光如水,总会洗去万千悲喜。凡尘众生,谁又能留住美丽年华,谁又能灿烂千年!

    花开无声,花落亦无声,静寂的生命,来去人间,本就是这般光景。千古英雄,如今说来也不过只剩一抔黄土,毕竟江水无情,流去英雄,也流去繁华。千百年后,谁还记得朱雀桥边的野花、乌衣巷口的夕阳?谁又记得古道边的老树昏鸦、杨柳岸的晓风残月?

    七月不远

    很喜欢海子那句诗: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比远方更远的,往往是我们的梦幻。海子的梦,筑在远离尘埃的地方,靠近大海和草原,有花鸟照看。走入那样的梦幻,他是自在的海子,是阳光下奔跑的少年;可是走出来的时候,他又是孤独的思想者,在城市微光下,思考苦乐,也思考来去。

    打开心窗,让微风走进去,你就能随风飞远,去往山水田园,去往斜阳古道。如果你心中总有这样的风景,何不从现在开始,远离人群,走上那条清静的路?那些独自的旅程,没有尘事的牵绊,你甚至不需要行囊,只需要一路前行,行到水穷,便坐看云起。那样的旅程,就算孤独,又有何妨!天地间,谁都是孤独的行者,来无踪影,去无声响。不走那样的路,又怎知尘世还有那样的自由和宽阔!

    海子喜欢这样的旅程。他喜欢将尘埃般的生命放置在天高海阔之中,在有限与无限之间漫游。尽管很多时候他都在城市的夜色下静听天籁,却又总是行色匆匆,从麦地到草原,从村庄到大海,似乎从不停歇。如果可以,他定愿意做一片云,静静飘荡,来去悠然。

    1986年7月,海子开始了那场旅行。他从昌平那间安静如坟墓的房子出发,一路向西,经青海湖,到达西藏,又经敦煌、祁连山、内蒙古回到昌平。对于海子来说,这是一条命中注定的路,这里有他熟悉的死寂和荒凉。他是南方的海子,却喜欢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他甚至不喜欢东篱采菊、南山种豆的闲逸,他只愿聆听草原的风声、大海的水声。所以他的生命那样与众不同,来去匆匆,让人无言以对。

    那些是在过去死去的马匹

    在明天死去的马匹

    因为我的存在

    它们在今天不死

    它们在今天的湖泊里饮水食盐

    天空上的大鸟

    从一颗樱桃

    或马骷髅中

    射下雪来

    于是马匹无比安静

    这是我的马匹

    它们只在今天的湖泊里饮水食盐

    7月,海子来到青海湖,抖落风尘,在湖畔悠然地坐下,看湖中沉睡的星月,希冀着从此归去,不再面对尘世的愁苦。孤独的海子与安详的青海湖深情地对望。在海子眼中,那片湖水映照着世间所有的风景、所有的聚散离合。而湖水中他的倒影却无比憔悴,明明是夏日,却有着秋天的萧瑟。谁都知道,这是他生命的气质。

    或许,海子也会在青海湖安详的湖水中看到沈碧。那个与他在秋天相逢的女子,此时正在她的城市,看池塘里的楼台倒影,嗅水晶帘后的蔷薇香气。很长时间以来,他们很少见面,见面也总是话语寥寥。深情的海子总不肯放下,可是他们之间早已隔了万水千山。爱恨皆如镜花水月,可是情深之人又怎会轻易扯断爱情的长线。此时的青海湖,若有那巧笑嫣然的女子陪伴,定是无比幸福。这样想的时候,海子早已泪湿青衫。

    七月不远

    性别的诞生不远

    爱情不远—马鼻子下

    湖泊含盐

    因此青海不远

    湖畔一捆捆蜂箱

    使我显得凄凄迷人:

    青草开满鲜花

    青海湖上

    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

    (因此,天堂的马匹不远)

    我就是那个情种:诗中吟唱的野花

    天堂的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

    (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

    野花青梗不远,医箱内古老姓氏不远

    (其他的浪子,治好了疾病

    已回原籍,我这就想去见你们)

    因此跋水涉水死亡不远

    骨骼挂遍我身体

    如同蓝色水上的树枝

    啊,青海湖,暮色苍茫的水面

    一切如在眼前!

    只有五月生命的鸟群早已飞去

    只有饮我宝石的头一只鸟早已飞去

    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

    暮色苍茫的水面

    湖水中的悲伤如月光般清澈。不知道那时的海子是否会想起,二百八十年前,曾有个人了断了尘缘,永远地沉睡在湖畔。他是灵致的活佛,也是多情的诗人,他叫仓央嘉措。彼时的月光如此时般明亮,彼时的人间如此时般宁静。多年以后,人们仍没有忘记他的名字,仍没有忘记他湖水般的诗句。

    世间大多数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可是谁都知道,相逢与离别从来都只在咫尺之间。情缘若只有几页春秋,又如何求得天长地久。东风无力百花残,便是离别时的模样。其实,缘聚缘散犹如花开花落,谁也无力改变,若在离别后仍记得相逢时的三寸月光,就不枉那些转山转水的旅程。

    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好!

    照着月光

    饮水和盐的马

    和声音

    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美丽

    羊群中 生命和死亡宁静的声音

    我在倾听!

    这是一支大地和水的歌谣,月光!

    不要说 你是灯中之灯 月光!

    不要说心中有一个地方

    那是我一直不敢梦见的地方

    不要问 桃子对桃花的珍藏

    不要问 打麦大地 处女 桂花和村镇

    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好!

    不要说死亡的烛光何须倾倒

    生命依然生长在忧愁的河水上

    月光照着月光 月光普照

    今夜美丽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

    现在,海子终于站在西藏的土地上。这块土地对海子有着神奇的吸引力。他总是对那些神秘事物充满好奇,所以他愿意向西三千里来到这里。此时,他静静地伫立在蓝天白云下,雪山就在那里,神鹰就在那里,经幡就在那里。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海子定会感受到生命原本的宁静。

    有时候,真的觉得海子就像是雪山之巅的雪莲花,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守护着自己的圣洁和庄严。可他却不得不穿行于滚滚红尘,与悲欢岁月相邻。心似明月,身却如尘埃,所以他总是以梦为马,去青草深处、斜阳尽头,将纷乱的尘世远远地抛在身后。

    无疑,西藏是最适合安放心灵的地方,你可以放下心中所有的俗念,让整个生命沉浸在静寂之中。那时候,你定会有皈依的感觉。而纯真的海子,似乎本就属于那片静寂。与生俱来的空灵,让他在那片辽阔的天地间找到了无边的欢喜。如果可以,他定会将自己放逐在这里,不再回到繁华之中。可他终究还是离开了,绝不是因为眷恋繁华,而是远方灯火阑珊处,有一条长线牵着他,他注定不能做雪山上的莲花。

    离开西藏,海子将要去的就是他梦里常出现的地方。草原,这是海子难以割舍的两个字。不仅因为他爱过那个来自草原的女子,更因为这里的云天下有着无可比拟的广袤和自由。逼仄的城市总让他艰于呼吸,所以他希冀着某年某月乘着月光逃离城市,来到草原与牛羊和青草深情相拥。而此时,他就在去草原的路上。他路过敦煌,路过祁连山,路过额济纳。当然,他也路过沙漠。

    沙漠是少有人敢于走入的风景。试想,独自一个人恍然走入无垠的沙漠,见不到村落,见不到人烟,只有茫茫的风沙,那是怎样的心境。路过沙漠,总会蓦然间觉得,那里定与死亡有关。一个从沙漠走出的人,心中定会开出莲花,定会明白生命如尘,定会对世间万物充满爱怜。海子虽然只是路过沙漠,惊鸿一瞥,却也看到了那片荒凉。而人生苦旅中,他何尝不是走在沙漠之中,迷茫地看日月流转。

    海子终于到了草原,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甚至有些悲伤。蓝天下的草原上,牛羊自由地奔跑着,千百年来都是这般模样。海子向着青草深处走去,就像在寻找生命归去的方向。草原上夏天的风吹开了他静默的心事。不经意间,那个名字又出现在脑海,继而便是那张清秀的面庞。她就在不远处的城市里,却又好似与自己隔了河流山岳。说好要携手红尘,打马草原,此时却只有他自己,面对着草原的苍茫。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马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誓言无声。所有的海誓山盟都会在缘分散落的时候随风而逝。此时,独行于草原的海子,仍不会后悔当初的相逢,他仍旧怀念那个秋天,怀念那些与她共赴秋山的日子。只是这样的夏天,身在草原,却无人伴着他在夜间的草垛上看月亮星辰,不免让他寂寥。世间的爱情,来时欢喜,去后悲凉,如此而已。而深情的人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

    8月,海子结束了旅行,回到了昌平,回到了那个装满孤独的房间。那里流年静寂,他是落寞的石子,不惊风,不惊雨。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是否你也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首诗?如果城市太喧嚷,你是否也想过从城市出发,披星戴月,远离那片灯火迷离,走向远方,醉在山水间,只看斜阳欲晚、飞雪连天?若能如此,满是尘埃的岁月也就沉落在静默的江河里,再难侵蚀你繁华外的悠然。

    可是繁华是一片深邃的风景,有几人能够看透,又有几人敢于走出繁华,去荒凉的远方独钓江雪?人生如梦,世人终究还是喜欢沉睡在花团锦簇的地方,听车水马龙的声音。不愿走出繁华,便看不到烟尘外的清明世界,也不知道生命可以磨洗得那般澄澈。只是无论你走出多远,仍有更远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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