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四十年。
今年,在北京的一家不小的珠宝店里,我又看到了那根碧绿的扁方,它被单独摆放在一进门的位置。瑕疵依旧,晶莹依旧。如与老熟人相见,我俯身与它对视,彼此似乎都有话要说。店老板走过来说,您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翠吧,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无价。
我笑笑,夸他的“镇店之宝”珍奇罕见。店老板说这是古代的尺子,古代的一尺就这么长。我问他古代是哪一代,老板脱口而出,宋代。
老板说这个翡翠尺子是他们家几代的存留,在箱子里收着至少有几百年了,现在能重见天日,大放光彩,是他买卖做得顺畅红火,家里的宝贝也高兴了,想出来亮亮相。
脸不变色心不跳,比写小说的还能编。
我只好匆匆离去。
也想念豆汁,用锯末熬的豆汁,不是小吃店里的“急就章”。听说东城某名小吃店卖豆汁,先打的后坐地铁,千里万里地去了,买了一碗,还没待端到桌上,已经汤是汤水是水了,喝了一口酸水,咬了一口硬如皮带的焦圈,喝豆汁的兴味立刻皆无。
又听说京城开了不少卖老北京吃食的饭馆,有炸酱面、豌豆黄、豆酱、芥末墩什么的,其中也有豆汁。满怀希望地去了,一见那豆汁就傻了眼,稠糊糊不知勾了多少芡,使人对它的名分产生了质疑。叫过小二问碗里是什么,小二嫌我外地人少见多怪,告诉我是“豆汁”。
从网上看到东直门外的豆汁铺搬进了北新桥二条,我不知这个豆汁铺是不是就是当年刘成贵所在的那个坐北朝南的粉坊,想着应该是地道。借着进京开会的机会,到二条去打豆汁。头趟去人家卖完了,二回去排队,买了两舀子,装在塑料瓶子里,准备带回西北,亲自熬制。孰料,上飞机过安检被扣了下来,人家让我当场喝掉,我说没法喝,这是生豆汁,不是可乐。还是不让通过,只好割爱。
到现在没喝上日夜思念的豆汁。
到现在没见过莫姜那样的女人。
原载《十月》2008年第2期
原刊特邀编辑 王洪先
本刊责编 章颖
叶广芩,北京市人,满族,1968年到陕西,中国作协会员、西安文联副主席。2000年挂职到周至县,现任县委副书记。主要作品有长篇《注意熊出没》《采桑子》《全家福》《老县城》《青木川》等,中篇小说《黄连厚朴》《逍遥津》等。长篇纪事《没有日记的罗敷河》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创作谈:平淡豆汁
叶广芩
豆汁是京城平民饮食,眼下年轻人能接受者似已不多。它是色香味饮食文化中的另一番风情,其滋味让人欲罢不能,一言难尽。平常、卑贱、酸涩、丑陋,初经历者难以下咽,一旦理解便相契相知,不能割舍。
我怀念豆汁,也怀念我们家曾经雇用过的那位旗人老太太,一个来自颐和园,孤苦伶仃却又干净利落的“老北京”。我们家老三的几个孩子都是她带大的,她最拿手的不是带孩子,是做饭,因为她逝去的丈夫是御膳房的厨师。老太太无儿无女,悲苦一生,命运坎坷,除了厨艺之外,让我敬佩的就是她的平淡随和。仔细回想,我竟从未听到过她的抱怨,无论对别人还是自己,无论对命运还是人生。她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操作着,在自己的天地里,那个天地对她来说广阔无垠。想起了庄子的话,“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老人无论逆顺,不改其性,不变其情,以平静之心对待万物,达到生命的最高境界,这种无言的教化使我受益匪浅。做人和作文是一样的,追求一种冲淡之趣,求得一种心态的平静,让人慢慢体会余味,是我所向往的。
豆汁让我们在其貌不扬,其味不香的酸涩中,尝出美食的五味,人生的真谛。
不是为豆汁做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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