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但好像又有一个人,有一个人形的生物。可能就是一个人,但不像个人样子,只是有点像人,蜷在地上,很久没有动,一团阴影;然后又动了一下,动了几下,窸窸窣窣地站起来,甩开胳膊腿,的确是一个人。
他晃晃悠悠地沿着街角走,没有睡醒的样子,歪歪扭扭,一脚从台阶上踩空,含混地“嗯“了一声摔倒在地上。又很久不动,趴在那里,好像是死了。
其实没有死,眼睛闪着光,死死地盯着什么。
然后他又爬了起来,开始往前走,走到路灯光的照射中,灯光打在他的脸上。
我才认出来那个人是我。
100年前,四方街总是挤满了背着背篓的人,他们来自茶马古道,后来不见了。
100年后,四方街总是挤满了背着相机的人,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后来不见了。
现在四方街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拐进一条巷子,也不见了。
四方街上就一个人也没有,空空荡荡,剩下些不愿离开的游魂。
“哎,年轻人。”
我回过头来,并没有人。”谁叫我?”我问。
“我啊,在你面前。”
“你是谁?”
“我是四方街的徘徊鬼。”
“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跟你打个招呼。”
“你为什么要跟我打招呼?”
“呵呵,“那声音笑道,“四方街,800年,我在此地徘徊了700年,今天看见你,觉得亲切。”
“我现在像个鬼吗?”
“像啊,像极了,“那声音说,“坐坐坐。”
“鬼也要坐的吗?”我说。
“鬼也要坐的。”他说。
我就在台阶上坐下来,“你坐下来了吗?”我问。
“我坐着呢,坐在你旁边。”
我左右看看,看不出迹象,就问:“左边还是右边?”
“右边。”他说。
但我觉得声音是从左边来的。
“800年,四方街今天真正成为世界之心。”他说。
“什么意思?”
“羁旅,客栈,路过,勾留,满满一城全是客房与过客,每间房间都是为过路人准备的。他们黑压压地来,呼啦啦地去,不再有人在此地徘徊,这正是世界之心的幻象。”
“是的,我也要走。”
“但你今夜在此徘徊。”
“我只徘徊一个晚上,明天一早的飞机。”
“这么快?”
“是的。”
“看来你和他们一样。”
“是的。”
“我以为你会跟他们不一样。”他很失望。
“一样的。”
徘徊鬼没有吭声,很久。我以为他走了,就问:“你还在吗?”
“还在。”他小声说。
“徘徊鬼?”
“嗯?”
“你为什么在这里徘徊?”
“不记得了。”
“你在这里徘徊了700年?”
“是的。”
“但你已经忘记了为什么在这里徘徊?”
“是的。”
“所以你知道,我不能在这里徘徊。”
“嗯。”
“徘徊鬼,你老家是哪里的?”
“不记得了。”
“徘徊鬼,你死的时候多少岁?”
“不记得了。”
“你是怎么死的?”
“好像是上吊。”
“为什么?”
“不记得了。别问这些,你明天要走?”
“是的。”
“但我看到你刚才失魂落魄得灵魂出窍。”
“是的。”
“我以为你会留下来。”
“不会。”
“唉,“徘徊鬼长叹一口气,“我搞不懂你们这些。”
“徘徊鬼?”
“嗯?”
“我要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我可能要去打个电话。你知道哪里有公用电话吗?”
“不知道,700年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四方街。”
“离开一次吧,跟我去找电话。”
“不去,我就待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愿意离开四方街?”
“徘徊鬼永远不会离开他徘徊的地方。我几百年没离开过,不记得以前是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了,后来就习惯了。”
“可以试着去别的地方看看啊。”
“不去。”
“为什么?”
“我总觉得,如果我离开此地,就再也不会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徘徊。哪怕离开一次,离开一瞬间,我都可能错过那次机会。”
我觉得他突然抓了我一把,我胸口一凉,浑身战栗。
我呼地站起来,看着地上,“徘徊鬼?”我叫他。
没有声音。
“徘徊鬼!”
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就在附近,但不会再跟我说话。
电话那头,文雯沉默了很久,我听见她在抽泣,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几次,她叫我不要再说了,但停了一会儿,她又要我继续说下去。
“那天在唱歌的酒吧”我说。
“那天在拉市海”我说。
“那天我掉进小溪里,发烧”我说。
“那天在泸沽湖”我说。
“不要再说了。”文雯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说吧,然后呢?”
“然后我们去了玉龙雪山,在山下遇到七叶兽,在山上遇到暴风雪”我说。
“然后我送她去了机场,约好50年后见面的时间,看见飞机一架接一架地起飞,消失在云层后面。”
“你现在还在丽江吗?”
“嗯。”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一早。”
“赶紧回来吧。”
“嗯,文雯?”
“嗯?”
“对不起,你可以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
“不知道,我想听你说点什么。”
“没什么,我知道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你和踢踢兜之间,我知道那是什么。”
“是什么?”
“不要让我说,我不愿意说,我知道谁爱上谁都是爱。”
“嗯。”
“上海快要天亮了。”
“丽江还很黑。”
“几点了?”
“快5点了吧。”
“你几点的飞机?”
“10点钟的。”
“快去休息一下吧。”
“嗯。”
“你知道,我明白你今天晚上说的那些。”
“嗯。”
“我听的时候,我努力不让自己觉得那些事和我有关。”
“嗯。”
“这样我才能理解。”
“嗯。”
“否则我就会恨你。”
“嗯。”
“那会很愚蠢。”
“嗯。”
“好在我能够理解。”
“嗯。”
“爱永远不会生恨。”
“是的。”
“我不会因为爱你而恨你。”
“嗯。”
“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嗯。”
“我只是觉得我更加爱你。”
“嗯,我也爱你。”
“嗯。”
“我现在也更加爱你。”
“嗯,你现在在街上吗?”
“在公用电话亭。”
“快点回去休息吧,明天不要误机。”
“嗯。”
“我会来接你。”
“文雯。”
“嗯?”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没什么。”
“那个女孩已经走了吗?”
“她昨天下午走的。”
“她叫什么?”
“踢踢兜。”
“去了哪里?”
“不知道。”
“你们约好50年后见面?”
“是的。”
“什么时候?”
“2059年5月2号下午1点14分。”
“谁定的这个时间?”文雯的声音一颤。
“她定的。”
“你知道这个时间是什么意思吗?”
“她怕我们错过。”
“不是,你知道这个时间的含义吗?”
“不知道,什么含义?”
“5月2号13点14分,踢踢兜的意思是:吾爱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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