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炀帝大业五年,吐谷浑首领屈突通可汗耐不住寂寞,兴兵造反,欲将隋人赶出布哈河河口,重建吐谷浑国。于是,西域一带,战火又起。驻西域的隋军将士奋起反击,却因麻痹大意,无充分准备,屡战屡败,伤亡惨重,被迫向内地退却。屈突通率大军步步紧逼,骑兵数万,刀剑耀目,杀声不断,排山倒海。若朝廷再不派救兵,已经战死十之有六的隋军三万兵马,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适逢炀帝心血来潮,兴重兵攻打辽东。辽东之役打得十分惨烈,虽损失了近十万人马,仍难取胜。兵力一增再增,一损再损,根本无暇顾及西域之危。直到拿下辽东,炀帝方才从全国调集精锐十万,旨纵情骄倨,却是战功卓著,极善用兵的礼部尚书杨玄感为帅,率兵西去,以图一举击败屈突通,解心头之恨。
杨玄感自知吐谷浑族强悍好斗,英勇异常,又熟悉地形,连战连胜,不敢稍有疏忽。待立住阵脚,摸清敌情,方才展开攻势。连战两个月,人马损失两万余,才将敌军赶至边境线以外的布哈河口一带。屈突通元气大伤,不敢再战,蛰居伏俟城中,据守不战。伏俟城坚固异常,又处平展如镜的辽阔大草原之中,视野开阔,易守难攻。杨玄感久攻不下,便围城三匝,以逸待劳,欲将屈突通的两万人马困死在城中。屈突通粮草匮乏,军心不稳,欲开城投降,于心不甘,欲出兵穷斗,难逃灭顶之灾,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知何去何从。
杨玄感此时的心情与屈突通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他一改用兵时的威严,整天乐哈哈的,而且酗酒狎妓,听曲观舞,十分潇洒惬意。潇洒就潇洒吧,却又生出对炀帝的不满,渐渐产生了向炀帝发难,另立朝廷的想法。可想归想,离付诸于行动,还差一大段距离。一月前,有人孝顺他一位妙龄女郎。那女郎体态强壮优美,娉婷婀娜,二目似一潭清澈的秋水。睫毛又黑又长,鼻子高挺。能歌善舞,性情中爽而含柔,娇中透媚。既有汉人的细腻含蓄,又有吐谷浑人的质朴大方,如摇曳的水中莲。她很简单,很纯粹,展现的是一种气质,一种实力。于是,乱了一天星斗,成了他怀中的尤物。边与这女郎调情,边举杯痛饮,不觉酩酊大醉。他揉摸着女郎丰满而有弹性的酥胸,嘟嘟哝哝地道:
“美……人儿,你……就等好吧。日后本帅做……做了人主,就封你……你为皇后!”
女郎“噗哧”一笑:“元帅已经醉了,歇着吧。”
“本帅……帅没醉。是美人儿醉……醉了。”
“若是还醒着,怎说这没边没际的话?”
“告你说,本帅……要起兵反……反隋。先让……浩做皇上。然后就……蹬了他,由本帅君临天……天下。”
这本来是酒后失言,若是清明白醒,以做事严密,出语谨慎,既有武将风采,又有文臣气度的杨玄感,就是刑具加身,刀枪相逼,也决不会口出这等关乎身家性命的狂言,这正应了酒后无德的古语。难怪诸葛亮将是否酗酒,酒后是否乱言作为用人的标准之一。
次日一觉醒来,杨玄感觉得脑袋有点儿昏晕,只记得昨夜抱着那女郎尽情快活,至于说过什么,一点儿都没留在记忆中。他清楚醉酒者往往胆大,思维极有张力,言语轻狂,便没放在心上。女郎乐得没事三分静,便不点破。不想隔墙有耳,那醉语被炀帝安插在杨玄感身边的探子马功听了去,便写成罪状,做成蜡丸,交同伙速送至江南炀帝手中。于是就有了炀帝下旨讨贼,李渊挂帅出征那一幕。
杨玄感的大营扎在草原千里、无边无垠的布哈河两岸。营帐座座,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望无际。绕方圆数十里的伏俟城三匝,虽是雁鸣声声,衰草连天,雪花儿似有若无的十月,却也不失其博大、壮观。
杨玄感的中军大帐扎在布河河口左边的高地上,占地半亩有余,正对伏俟城的南门。站在大帐门口,就能清楚地看见伏俟城城头上的堞口和飘扬的彩旗。大帐高大醒目,与周围低矮的帐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将前者比喻成一轮明月,后者便是密布的星星了。若将后者看做一群鸡,前者便是鹤了。
大帐内很是豪华,雕几花案,黄杌红椅,彩毯壁挂,商代铜器,汉代陶器,应有尽有。中间是铺着地毯的空场,正中放一座偌大的圆型火炉,火炉中燃烧的干牛粪蹿着蓝色的火苗。缕缕淡淡的青烟弥漫着整个空间,给人一种如在天阙的感觉。
帐内北面的长条几案后,坐着一个红脸大汉。汉子不过四十岁年纪,身高臂长,须髯疏朗,目光深邃,英气勃勃。他就是形似云长,力压霸王,能征善战,彬彬有礼,气如长虹,名闻天下的征西大元帅杨玄感。
许是昨日饮酒过量,身体不适,淫乐过度,心存顾忌的缘故,他没有饮酒,也没有狎妓,危襟正坐,一派正人君子风度。一会儿,他腾地立起,一把摘下挂在帐壁上的雕弓,抽出三支雕翎,大脚扬尘,走出帐外,张弓搭箭,射向天空中排成“人”字的雁群。连射三箭,三只雁相继落下。又令亲兵从兵器架上扛来丈八长矛,刷刷刷舞动起来。蛟龙出海,力刺华山,路数分明,功夫精妙,直舞得草飞叶落,地昏天暗。半个时辰下来,汗不出,气不喘,没事似的。
他并非在炫耀武力,是在用剧烈的活动排解心中闲来无事的落寞和急于得到什么的发泄。
这时,一匹快马从东边奔弛而来。骑者不断地用鞭子抽打着马屁股,叭叭的鞭声传来,给人一种火烧眉毛般的急迫感。
亲兵田军素指着那奔腾而来的枣红马:“好一匹宝马,好一匹宝马!”
杨玄感向着枣红马望了一眼,自语道:“肯定有紧急军情。我在这边远戍,许久不归,圣上猜忌心重,定是召我回京,另有任用。”
枣红马在杨玄感面前停下,后腿站立,嘶鸣一声,似乎是在向杨玄感标榜自己不知劳累的功绩。马背上的年轻人忽地跳下马背,单膝着地,跪在杨玄感面前,气喘嘘嘘地道:“元帅,大事不好,李渊统率兵马二十万,浩浩荡荡杀奔而来了!”
杨玄感一愣:“前来助我吗?”
“不,说是拿你回京问罪!”
“何罪之有?”
“拥兵自重,欲起兵反隋,再立新朝。”
“这从何说起?”杨玄感大惑不解。忽地,他大脑记忆的槽沟里反馈出了一个淡淡的信号:“莫不是前些日子与那美人儿玩得高兴,多饮了几杯,酒后乱说,被人听去,奏报了圣上,圣上以故发大兵前来拿我?信号闪过,处变不惊的他接过探马得到的书面情报,进入大帐。边看情报,边派亲兵到后帐传那女郎来见。
中军大帐与居住着杨玄感妻妾的后帐仅相隔一箭之地,女郎很快就出现在杨玄感的面前。
杨玄感不动声色地将眉眼飞动,故作多情的女郎抱在怀里,问那夜醉酒后说过什么。女郎初时掩饰,继而惊忧,接着便说了实话。杨玄感后悔不迭,一怒之下,噌地抽出宝剑,咔地砍下了女郎的脑袋,叫道:“若不是你这婊子,本帅决不会说那些混账的话!肯定是你将本帅的话透露出去,本帅方才大祸临头!”其实他心里明白,该杀的并非这曾使他的灵魂出窍的妙龄女郎,而是炀帝在他出征前派给他的那两个与他寸步不离的带刀侍卫。
女郎白白搭上了心力和媚情,就这样倒在了杨玄感的剑下。头颅骨碌碌滚向帐边,鲜血喷涌,染红了离地丈许的帐顶,又小雨般地四溅开来,落了杨玄感一头一脸。其情其景,惊心悚目。
杨玄感令亲兵将女郎的尸首抬出去埋掉,急令军师、叔父杨慎,及其胞弟、武贲郎将杨玄奖、杨玄挺、杨玄纵,从弟、武贲郎将杨万硕与杨积善,以及中军将军李密来中军帐议事。
军令如山,人急马疾,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杨慎、玄奖、玄挺、玄纵、万硕、积善、李密先后来到中军大帐。看杨玄感面色难看,又见地上和帐顶血迹斑斑,知发生了塌天大事。便一动不动地坐着,谁也不吭声,单等元帅发话。
杨玄感习惯地扫视着他的亲属和下级,极为扼要地讲了事情的经过。然后道:“杨广无道,大隋天命该亡,本帅早有反叛大隋,另立天下之想,只是未做最后决定罢了。不想酒后失言,引来二十万大军讨伐。事已至此,难讲情理,不反是死,反许能生。因此,本帅决定不日即向杨广宣战。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在座者无不同意杨玄感的决定,却又顾虑重重。一怕杨广加害杨素及家人。二怕准备不充分,出师不利。三怕屈突通闻风后倾全城之兵,与隋军形成前后夹攻之势。
杨玄感道:“军情紧急,难以告知老父老母,虽为不孝,却也有情可原。今,李渊已率众扑来,肯定起兵前就对老父采取了行动,告知他老人家为时已晚。”对于在座者提出的第二和第三个问题,他也一一做了回答:“我想后日夜间就开始行动。以圣上有旨,‘全军撤离西域,挥军东都洛阳’为名,留下营帐,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里,经潼关直插洛阳。乘沿途州县还蒙在鼓里之机,完成移师任务。若洛阳易下,即以洛阳为都城,立封浩为帝,发布讨伐杨广檄文,招兵买马,积蓄力量,回攻长安。若洛阳难下,就在黎阳立足,兴师伐隋。李渊之兵距此还有半月路程,待他扑到这里,咱已到洛阳了。可以肯定,屈突通怕中我的调虎离山之计,不敢轻举妄动。”
兵贵神速,当日下午杨玄感便召开了参军以上将领参加的会议。宣言奉旨撤离,用杨广派给他的侍卫的人头祭了旗,然后,弃帐而走,悄然东去。将领们在这偏僻之地住厌了,谁不想到洛阳这个地理条件优越,气候温润,富庶热闹的大都市驻扎?一呼百应。
次日深夜,杨玄感率军东去,当屈突通明白过来,已是第六天早晨旭日东升之时。
李渊率大军晓行夜宿,日夜兼程,沿途补充粮草,行军速度日达百里以上。这日傍晚,中军在海东城郊扎营,李渊刚在中军大帐坐定,副帅宇文述这个昔日的仇人进见。李渊热情地让座倒茶,如同感情甚笃的朋友一般。这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热情,无半点虚情假意。君子不与牛斗气,大敌当前,作为正副统帅,都在为国家效力,若掺杂上个人恩怨,非大丈夫所为。
宇文述心中有鬼,生怕李渊借机报复,以泄私愤。军令如山倒,若李渊不放过他,随便找个借口,便可置他于死地。何况杨素已成了阶下囚,他又被炀帝列入不信任官吏的行列之中。从出征那天起,他就一直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处处小心,生怕李渊找他的麻烦。李渊对他越客气,越热情,他越寝食不安。在他看来,这不符合常理。自己对李渊太狠了,狠到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地步,李渊却如此待他,他能不猜疑?一百个肯定李渊笑里藏刀,也许不用等军队到达西域,他的人头便落地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营蝇苟且的小人,也就认为自己无小人之心。他也从不认为李渊是君子,也就认为李渊无君子之腹,这也许就是小人与君子的差距。人生最大的折磨是自我折磨,他已经自己折磨了自己十几个昼夜,神经兮兮,就连梦也血淋淋的。他再也坚持不下去,牙一咬,心一横,来到李渊的中军大帐,决计与李渊长谈一次,以解除强大的思想压力。他客气地坐下,又客气地接过李渊递给他的水杯,接着便虚与委蛇般地道:
“大军连日西行,事情多如牛毛,元帅日夜操劳,述实在心痛。走时带了些大补之物,望元帅笑纳。”
李渊将宇文述递过来的高丽参、阿胶、冬虫夏草、熊掌之类的高级滋补品接住,然后放在宇文述面前:“副帅的心意我李渊领了,请带回去自己享用。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不想有收受贿赂之嫌。你我同为朝廷命官,今又同为元帅,有此必要吗?”
宇文述从为幕僚那天起,就学会了请客送礼,而且礼越送越重。在他看来,要想出人头地,首先要找个权重如山,能将自己推上马再送一程的靠山。而要找到这样的靠山,就要不惜血本,直到买通才能罢休。据他的经验,凡收下礼物者,就会有求必应,凡拒收礼品,甚至动怒者,事情也就泡汤了。“看来李渊是想与我斗到底了!”他下意识地瞧了一眼李渊腰间的龙泉宝剑,冷汗骤出。想凭三寸不烂之舌劝李渊将礼物留下,却舌根发硬,讷讷不能言。
李渊早就看透了宇文述的用意,本不想点破,看宇文述如此胆怯,便直言不讳:“宇文元帅,我清楚,连日来你一直在想什么,也明白你送我重礼的意图。为使你去除心理压力,与我携起手来共同对敌,我不妨就直说了吧。因咱俩一向不睦,你怕我恃权以报私仇。我李渊虽然疾恶如仇,却并非公报私仇的不耻小人。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渊对你有少许不睦,甘受天诛!宇文兄,将胸怀开大一些,将心思放在平叛上,千万不能画地为牢,自己折磨自己,误了国家大事!”
宇文述心术不正,积重难返,仍对李渊的话半信半疑。然而,极有表演天赋的他现出一脸愧疚,继而是不可更改的坚决和忠诚:“既然元帅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宇文述也就放心了。宇文述也对天发誓:若宇文述对元帅少有不恭,甘受天戮!元帅,从此后咱俩心心相印,同舟共济,共举平叛大旗,马到功成!”
“这就对了!”李渊激动起来,握住宇文述冰凉的双手:“有副帅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咱俩携手并进韬略互补,何愁杨玄感不灭?”
于是,二人促膝而谈,渐渐地涉及到了军事。
宇文述道:“元帅高瞻远瞩,放出原游击将军董理,并任命他为先锋,实在是高明之举。此人虽然谋略不足,却勇猛无比,治军甚严,当此重任,无可挑剔。又将原参军赵伟、田农非、司马回车、诸葛兴华、贾德旺、亦山置于董先锋左右,威力无比。据报,他们已到达大通城,秩序井然,而且纪律严明,深受地方官和百姓推崇。”
董理与赵伟等众兄弟被委以重任,似蛟龙归大海,有使不完的劲。宇文述对他们的评价虽然有讨好李渊的成分,却也没有太多的夸张。李渊只是笑笑,不置可否。言道:
“再有两天,先头部队就能到达布哈河一带,大队人马至多三日内全部到达。只是不见圣上派在杨玄感身边两个密探的情报,我疑心他俩已经遇难。如此以来,会增加许多麻烦。据探马报告,杨玄感的营帐连片,无什么动静,我疑心中了他的金蝉脱壳之计。他若率人马转移他处,咱扑空不说,跟在他们屁股后边,让他们牵着鼻子走,岂不贻误战机,延长平叛的时间。他们在西域待得久了,地形熟悉,占地利,了解西域天气变化,占天时,与百姓们交往时间又长,占人和,而我军只不过比他们人多势众罢了。要想取胜,极为不易。副帅以为如何?”
宇文述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杨玄感起兵反隋,仅是酒后胡言,并无真凭实据。今大军压境,怕是要弄假成真了。”
“我也不无同感。可圣上严旨起重兵讨伐,谁敢违旨?不过,如此办理,给他强大的压力,再将他父亲的信交给他拆阅。他是个孝子,见信后也许能回心转意,毕竟他没付诸予行动。”李渊摇摇头:“说心里话,眼下我最怕他逃于他处。探马们也是白吃粮的,快半天了,怎还不见他们的身影?明日多派些探子前去,务要弄个明白。”
话音未落,探马来到中军大帐,李渊迎向前去,急问情况如何。探马报告:
“元帅,不好了,中了杨玄感反贼的金蝉脱壳之计了!他已率其大队人马转移,留下的帐篷全是空的。”
李渊一把提起被大水浇过似的探子:“何时走的?到何处去了?”
探子颤颤惊惊地回答:“回……回元帅,已转移八天了。至于转移到何处,小人还未探明。”
宇文述走向前来:“你们昨天报告杨玄感及大队人马还在布哈河口一带吗?该杀的东西!”
探子结结巴巴地道:“回帅爷,杨玄感太狡猾了,莫说我们,就连吐谷浑可汗屈突通也大受其骗,六天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圣上派给杨玄感的两个近侍怎样了?”李渊手一松,探子瘫倒在地。宇文述又把他提起来,厉声道:
“快说!狗娘养的。”
探子答道:“小人在杨玄感的中军大帐中发现两具尸体,经仔细辨认,是那两个近侍无疑。”
事情已经十分清楚,中了杨玄感的金蝉脱壳之计。李渊反而冷静下来,令王安将探子扶出大帐,好好款待,然后向宇文述道:“都说玄感有勇有谋,果然如此,看来这仗难打了。为今之计,只有边探察他的去向,边进军了。吃不掉玄感,先吃掉屈突通,征服西域,打个漂亮仗再说。”
宇文述的心里十分矛盾。他与杨素是一丘之貉,与杨玄感的感情甚笃,希望杨玄感逃脱惩罚,却又怕此役不胜,炀帝怪罪,难逃噩运。作为副帅,在这等时刻产生这等无耻的想法,实在大为不该。也难怪,一个私心太重,胸怀窄狭的小人,是不会将社稷放在心中的。为了掩饰心中的卑鄙,他避开了李渊那锋利的目光,言不由衷地道:“先拿下屈突通也不失为明智之举,反正贼子杨玄感逃不出元帅的手心。”
次日平明,李渊传下将令:火速进军。先锋董理的先头部队日夜兼程,务于黎明前到达布哈河口一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伏俟城。中军与后军务于第二日天黑前到达布哈河口一带,与围城之军会合。在二日内拿下伏俟城,活捉屈突通,重建西域秩序,使西边境恢复安宁。
先锋董理确实尝到了交朋友的甜头。他因探望李渊,被撤掉游击将军之职倒也无所谓,人这一辈子干啥不行,为何非要当官不可。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被打入吏部的大牢,受尽了侮辱,吃尽了苦头,人格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他肯定地认为无人会救他,包括已经被贬为庶民的李渊。于是就歇斯底里的大叫大嚷,甚至破口大骂,要求早死。在他看来,老虎一旦入了牢笼,失去了任其咆哮撕咬的山林,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不想时来运转,一夜之间由在押犯成了征西先锋。当昔日动辄破口大骂、出手就打的狱卒及至牢头摇尾巴狗似地将他放出大牢,并送到大牢门外,扶他上了雄俊的卷毛狮子马,他感到人生实在难以捉摸,世界实在滑稽可笑,更感到了李渊人格的高尚,以及大干世界的风云变幻。一个笼中的囚犯救了另一个笼中的囚犯,这本身就是传奇故事,它的意义却超越了故事的本身。
先锋是什么?是全军先头部队的首领,是不顾生死冲锋陷阵的英雄,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遇敌痛杀,为后面的将士打通道路,报告敌情的开拓者。董理从孩提时就从说书人的嘴里认识了各种类型的先锋。什么征东先锋、征西先锋、征北先锋、征南先锋、开路先锋,他知道得多了。他不仅做梦也想当风光无限、流芳百世的先锋,却也真的当过先锋,小时候玩占山为王、骑马打仗的游戏,每次他都自报奋勇,以先锋自居,带领小朋友奋勇向前,占山为王,每次都以他的英勇无比和强大的号召力,取得全胜。因此,小朋友们不仅乐意与他为伍,还送了个“先锋”的绰号。如今,大梦成真,他自豪,他骄傲,他发誓干出个样儿,为李渊争脸,也为自己争气。一路上,他与他的三万人马,披荆斩棘,克服了重重困难,开辟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为后边的将士创造了许多便利条件。不过也有遗憾,那就是没有与敌接战,浑身难受。
接到李渊继续前进,提前进入布哈河一带,包围伏俟城的军令后,他立即召开了由把兄弟、参军赵伟,田农非、司马回车、诸葛兴华、贾德旺、亦山为主的会议,言道:“各位兄弟,立功的时候到了。元帅令咱们黎明前到达布哈河口的伏俟城,咱们来个急行军,午夜前到达目的地,一举将伏俟城拿下,活捉屈突通。如此以来,既可为元帅省了许多气力,也立了大功,一石两鸟,实在好极了!”
赵伟等兄弟无不感恩于李渊,谁不想快立战功,用行动报答李渊的知遇之恩?无不撸袖子抡胳膊,跃跃欲试,劝董理莫再啰嗦,赶快进兵。
“好,听弟兄们的!”董理大手一挥:“向伏俟城进发。务于午夜到达,违者脑袋搬家!”
本来两天的路程缩为一天,已使将士们惊讶不已,董理又向前提了数个时辰,将士们叫苦不迭。但军令如山,谁也不敢拿着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便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前行。好在一马平川,走的又是直达布哈河口的大道,虽然疲于奔命,却按时到达。三万将士忽啦啦将伏俟城围住,正要坐下来歇息,董理传下令来:立即攻城,务于平明前拿下伏俟城!
连日来,屈突通偷着乐:你杨玄感再有能耐,还不是落了个悄悄溜走的下场。哼哼,我屈突通是永远打不败的。这西域之地永远是老子的!怕杨玄感杀回马枪,他向伏俟城中运进了能食用年许的粮食、牛羊,还有大量的滚木擂石。放走了老弱残疾,征用了万余兵丁,修补了城墙。万事俱备,决心与大隋国抗争到底。
董理的先头部队攻城的时候,屈突通正左拥美女,右抱娇娃,呼呼大睡,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将他从梦中惊醒。他不敢大意,披挂停当,抓起那根三十多斤重的铁棍上了城头。发现攻城者一无必需的云梯,二无必要的绳索,少气无力,只是嗖嗖地向城头射箭。不由得连声狂笑。笑声实在吓人,如巨鹗嘹唳。笑过,言道:“定是杨玄感又回来了。今非昔比,凭他这疲惫之师,要攻下这伏俟城,比登天还难。弟兄们,给我用强弩硬弓,射狗日的!”
董理白白忙活了半夜,不仅未能攻至城边,反而搭上了数百名将士的性命,心里实在窝囊。然而,草莽出身的他,有勇少谋,只求速胜,却犯了兵家疲惫之师不可强攻的兵家大忌。于是,他被迫传令停止攻城,埋锅造饭,以养精蓄锐,准备再战。
比时,若屈突通大开四门,率城中兵马杀出,董理之军定会大败无疑。可惜屈突通过分谨慎,以为隋军故作疲软之状,诱他出城,夺他城池,未敢轻动。
前军违令攻城,大败于坚城之下的消息传到李渊的耳朵里,李渊即令探马告知董理,退兵十里,等待大军到来。董理接到命令,哪里还敢造次,暗道:“撤就撤吧。我真该死,给元帅丢尽了脸面。”
草原落日,为一大景观。硕大的太阳蹲在西边天际的地平线上,慢慢地向下缩着,如同捉迷藏的孩子。橘红色的光芒照遍了整个大草原,到处是五彩的光环。成群的牛羊在这光环中游动,布哈河的水在这光环中哗哗流淌。诗情画意,美不胜收。
李渊率领的中军和宇文述率领的后军,先后出现在这诗情画意中。李渊曾经到过陇西,见怪不怪,宇文述初临广袤的大草原,被这景致倾倒,连连叫“好”。
“传我将令,将伏俟城团团围住!”李渊指着近在咫尺的伏俟城:“连一只狗也不准放出来!”
数十万人马分成两路,成钳形向伏俟城包抄过去。人喊马嘶,声势如潮。草原上的诗情画意被搅得支离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战争的惨烈。
“元帅,先锋董理前来请罪,求元帅发落!”
李渊手指跪在马头前的董理:“董理,你违本帅将令,擅自下令攻城,损失数百人,该当何罪!”
董理言道:“在下不知该当何罪,只知罪过不轻,任凭元帅发落就是了!”
李渊望着眼前这位爽直可爱的兄弟,顿生怜悯之心,道:“违抗军令,理当斩首。本帅念你初任先锋,少懂军规,攻打伏俟城,意在为本帅分忧,以故暂且留下你的性命。以后,你可要好自为之,如若再犯,定斩不饶!”
“谢元帅不杀之恩!”董理指着伏俟城的方向:“元帅如果下令攻城,在下愿担当攻城重任,立功赎罪!”
李渊笑了笑:“你就知武力行事。不妨告你说,本帅一不攻城,二不智取,劝其投降。若是武力伺候,苦害城中百姓事小,留下祸患事大。杀了一个屈突通,会有十个、八个屈突通站出来与大隋为敌。本帅意在边境安定,无意攻城拔寨,劫杀人命。去吧!”
隋兵如从天降,将伏俟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营帐连绵,长达二十余里。人声鼎沸,战马萧萧,声震天宇。伏俟城虽大,此时却像苍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风雨飘摇。
屈突通这才大惊失色,在危机四伏中心慌意乱,不知是战是降。这时,李渊派来的使者王安求见。他清楚王安是来劝降的,因主意未定,本想不见,哪知神差鬼使,却道:“让他进来。”
正气凛然的王安赳赳而人,递上李渊的劝降信。屈突通犹豫片刻,一把将劝降信夺了过去。因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便向身边的军师屈突曹道:“给我念!”
屈突曹念道:
“吐谷浑屈突通可汗明鉴:吐谷浑族为大隋国少数民族之一,族人淳厚朴实,豪爽知礼。知边境安定之要义,以故多与大隋国边民友好相处。昔,东突厥沙钵略之子都蓝可汗曾与大隋国互市,边境平和。后都蓝可汗与弟突利可汗大行不义,突利可汗战败降隋,隋封其为启民可汗,将河套一带水草丰茂之地划为启民可汗之牧区。启民可汗不负隋帝重望,苦心经营,不过两载,河套一带便富足起来。羊马漫山遍野,百姓乐业安居,一派欣欣景象。继之,隋公主嫁于吐谷浑可汗之子,关系越发密切。不想你不顾吐谷浑族百姓之愿,先发战端,实属天诛地灭之举。今,大隋国皇帝以渊为帅,继玄感之后再伐吐谷浑,大兵压境,伏俟城危。念尔族旧情,顾及百姓性命,本帅不忍屠城,以故送来此札,劝尔投降。如若不然,即行攻城,斯时战火纷飞,尔必玉石俱焚,留下千载骂名。是战是降,请速决断!”
李渊的劝降信,篇幅有限,但却有情、有理、有节,恩威并施。极具震撼力。对于屈突通来说,无疑受到了深刻的启迪和威慑。他如同一只被痛打的落水狗,既狼狈,又难下投降的决心。因为他曾对天发过誓,说是战端一开,就一往无前,哪怕去死。誓言是激情与决心积累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是神圣的,不可更改的,一旦违背,就要受到天谴。此时,那当着族人,面对苍天发出的誓言,啃噬着他的心,即将玉石俱焚的危局,也使他痛不欲生。若降,苍天不饶,若战,吐谷浑将面临灭顶之灾,就要葬送在他的手中。即便苍天能放过他,祖宗的在天之灵也会将他勾到那个世界去痛斥乃至煎熬。怎么办?怎么办!是识时务做个俊杰,还是遵誓言当个英雄?他的动作剧烈起来,时而一屁股坐在那蒙了斑烂的虎皮椅上,时而笼中狼般地来回走动,时而狼嗥似地大吼,时而大口喘着粗气。难以决断的焦躁,刺激着他那狂傲自负的性格,他感到非常痛苦,痛苦到想把这个纷乱的世界一头撞个稀巴烂的地步。侍女送进茶,他熊掌似地大巴掌忽地打过去,侍女倒在地上,却不敢作声,如同一只受了伤的小鹿,可怜兮兮。那只他从隋国河源郡夺来的,也是他最钟爱的青瓷瓶,也成了他发泄的对象,一把抓起来,叭地扔在地上。瓷片飞起,击伤了他的脸,鲜血汩汩流淌。他不觉得痛,因为与他心上的痛比起来,这又算了什么?
王安清楚屈突通为何如此,便默默地喝茶,而且目光对向窗外,似乎对屈突通的狂躁不感兴趣。
军师屈突曹劝道:“可汗,就不要折磨自己了,依我之见,还是降了得好。”
“混蛋!要降你降去!”屈突通红着眼睛,指着屈突曹的额头吼道:“你让我违背誓言吗?你想让我做孬种吗?王八蛋、白眼狼!”
屈突曹面色苍白,冷汗骤出,他知道,处于暴怒之中的屈突通是什么事也会干出来的。他永远忘不了那血腥的场面:族中的头面人物劝他维护边境的安定团结,欣欣向荣的局面不要挑起战端。他一怒之下,连杀数人,其中就有他的叔父和他的表叔。
王安不愿再等下去,话中有骨地问:“可汗,你到底是战是降?堂堂吐谷浑首领,做事如此不果断,难道你不觉得好笑吗?”
“你……你敢戏弄我,给我拉下去砍了!”屈突通的情绪显然已经趋向平稳,嗓门挺大,却苍白无力,怒颜厉色,却是色厉内荏。
一群刀爷手忽地扑过来,抓住王安就走。王安“哈哈”大笑。
“慢!”屈突通逼近王安:“为何发笑?”
“我笑你螳臂挡车,自不量力。笑你死在眼前,还敢逞能。笑你欲将百姓与将士送入火坑,留千载骂名!”
“你……”
“我怎么了?难道其言甚谬吗?”
“我……我将你千刀万剐,再绞为肉酱!”
“我量你不敢!我估计攻城的时间就要到了。”
就像回应王安的话似的,城外“杀”声突起,天摇地动,震耳欲聋,偌大个殿堂不住地抖动。大概是建筑构件被震落下来,哗啦啦直响,与“杀”声共鸣。
与此同时,城内“降”声又起,声震屋瓦。那是城中百姓和将士们的心声。
“四面楚歌,四面楚歌了!”屈突通耷拉了脑袋。
王安以为屈突通被逼无奈,欲开门投降。不料屈突通嗖地拔出腰中的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在场者没有人劝他、拉他,就连他的亲兵。因为他们怕脑袋搬家。
屈突通要自刎。在锋利的剑刃就要割断喉管的刹那间,一幕幕最值得自豪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杀兄长,戮父王,剑光闪闪,是何等的勇敢;登禅台君临天下,臣民拜服,是何等的自豪;入汉地夺河源,占西海,马踏鄯善,饮马且末,是何等的壮烈。战玄感退守伏俟,不屈不挠,是何等的韧性……
当亲兵们鼓足勇气,跑过去夺剑救主的时候,屈突通虎啸一声,鲜血喷溅,一命归西。二目大睁,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尸体挺立,好久才倒下去。
于是,一倒皆倒,伏俟城城门大开,百姓箪食壶浆,迎接隋师。李渊约法三章:扰民者,杀!抢掠者,杀!违令者,杀!同时出榜安民:罪在屈突通一人,将士与百姓概不追究。从此和好如初,重建边境安宁。厚葬屈突通,以安定民心。伏俟城与原属吐谷浑的地域,仍由吐谷浑管理,其可汗由百姓推举产生。恢复原河源、西海、鄯善、且末四郡,郡守仍由原郡守担任。
不觉过了数日,仍不见杨玄感的消息。眼前的胜利怎么也冲淡不了李渊那忧闷的情绪,他不断地问自己:“难道杨玄感地遁了不成?”
已进入十一月,大雪已过了八天。西域的冷空气来得早,冷风忽忽,寒冷异常。草原上的草早就枯了,草叶在寒风中飞舞。牛群羊群马群乃至骆驼群似乎骤然消失了,天上的雁群也不见了踪影。巨鹗大雕定是饿极了,怪叫着俯冲下来,啄食草地上零星的牛羊,以至形单影孤的行人。如果说还有什么与节令不合的,就只差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了。
这是一个恶劣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莫说与敌摆开战场厮杀,连生存也非常困难。
李渊站在大帐门外,扫一眼长长的送葬队伍,看一眼连绵的营帐,然后将目光从已经封冻的、银龙似的布哈河伸向一望无际的西方,以及山峦重叠的北方,似乎想看清杨玄感十万人马的藏身之地。在他看来,杨玄感还不至于蠢到向内地逃窜的地步。反心暴露,又只有十万人马,若向内地逃窜,岂不是向油锅里跳吗?虽然炀帝无道,虽然臣民难以忍受,但却没有达到一呼百应,揭竿而起的程度。杨玄感无人响应,无人接应,莫说深入长安及洛阳一带,就连潼关也难以逾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在李渊在自己划定的思维的怪圈中兜来转去,难以自拔的时候,先锋董理不期而至。说是西域已经平定,尽憋在这里,不与杨玄感接仗心里难受,就到元帅弟弟这里坐一坐,聊聊天,解解闷儿。
李渊当然乐意,他心里也闷得慌,很想找个知心人谈谈心。董理找上门来,他便不推辞,令亲兵柱儿端上烤羊肉和酒。二人边饮边说这谈那,很是惬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李渊怕自己考虑不周,便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全部兜给了董理。董理已有些醉意,便爽直起来,大大咧咧地道:
“元帅小弟,哥哥以为将杨玄感逃遁的方向定为边境以西和以北太偏面了。玄感老谋深算,做出不合常理的事也未可知。小弟不懂兵法,却也懂得‘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是什么意思。这还是哥哥占山为王时跟军师学的,记得扎实,也就终生难忘了。想当年我的山寨不是建在官兵的眼皮底下吗?不也坚持了好长时间吗?若不是元帅弟弟计取,哼!说不定到现在大哥我还是山大王呢。别把那些官员们看得那么好,就当今大隋国的破样儿,杨玄感会得到很多人的支持。”
李渊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言道:“难道我钻了牛角尖,走进死胡同了吗?唉呀呀我的大哥,你怎么不早向我发表这通议论?”
董理拽出一根羊腿大口啃着,咕咕哝哝地道:“大哥差点被你将这脑袋搬了去,躲都来不及,何谈发表高见。其实大哥只是随便说说,主意还要你自己拿。”
“大哥,依你看杨玄感向内地的哪个地域逃遁?”李渊给董理倒上一杯酒:“说呀,怎的不说了?”
“你没看大哥这嘴里满是肉吗?”董理用力将嘴里的肉咽下,做个鬼脸:“元帅,大哥实在无话可说了。”
李渊走向挂在帐壁上的羊皮地图:“来来来,看着地图也许就有话说了。”
“我不会看地图,不行,越看越无话可讲了。”董理忽然来了灵感:“杨玄感那小子什么心眼子都有,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他也许专拣危险的地方走。早年大哥占山为王的时候,专在衙门口偷这抢那,灯下黑不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渊的思路便清晰起来,盯着潼关的方向自语:“若杨玄感潜入内地,不会直接向南,若直接向南,会暴露在我率领的平叛大军的目光之下。对,他会利用内地官兵、衙门还不知他要造反的消息的情况下,走潼关深人内地,然后择机扯起造反大旗。”
董理用草棒剔着牙缝中的肉屑:“单靠马传递消息,太慢了,要是像故事里讲的,有顺风耳就好了。”
“是啊,明日向潼关方向派出探马,最快也要数日,消息才能传到我的手中。”李渊不无难色。
次日,李渊向潼关方向派出探马,不想探马第二日就送来消息。说是据离此百余里的县吏讲,杨玄感奉旨回东都洛阳,从他们县经过。他们不仅热情迎送,还为其补充了大量粮草呢。
至此,真相大白,杨玄感走潼关一线这条近道直奔洛阳无疑。李渊即令大军开拔,走潼关直插洛阳。
却说,杨玄感打着奉旨到东都洛阳驻扎的旗号,一路畅行无阻。且沿途官员既迎又送,补充给养,十分顺利。到达河南黎阳的时候,蒙在鼓里的黎阳城守相展飞出城迎接。杨玄感令五万将士扎在城外,五万将士随地入城,占领了黎阳城。当守相展飞明白过来,为时已晚。
展飞曾经在杨玄感府上做过幕僚,虽然无大本事,却是人品端正,品格高尚。杨玄感任礼部尚书时,推荐他到黎阳城任职。他感激杨玄感的提携之恩,亦崇拜杨玄感的才华。更难能可贵的是,对炀帝横征暴敛,荒淫无道的作为十分不满,对隋朝社稷不无担心。当扬玄感向他历数了炀帝的罪行,讲明了自己的意图之后,他有些犹豫,但黎阳城已在杨玄感手中的现实,却使他打消了顾虑,决心追随杨玄感,矢志不移。
黎阳城位于黄河北岸,与白马津相对。原为古津渡口,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为兵家必争之地。东汉建安五年,曹操与袁绍中原逐鹿,大战于此。南燕慕容德自邺城迁滑台时在此渡河,改古津渡为天桥渡。后该渡口人口增多,城池扩大,改称黎阳。黎阳城有人口三十万,军队三万,文帝时商业繁盛,炀帝登基后,已大不如前,不过粮食还算充盈,将士也训练有素。
杨玄感严令控制消息,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又知李渊的西征大军仍在西域,便决计赚取洛阳城,若赚取不成,即行攻打。不日,传来李渊已摸清他的去向,率军扑来的消息。时不我待,他留下杨慎率一万人马守黎阳城,率领余众奔洛阳而来。
洛阳历史悠久,周成王建都于此。秦治县,为三川郡治所。汉代以后,历为河南郡、司州、洛州。东汉、三国魏、西晋、北魏在此建都。东汉、魏晋时,这里就是全国乃至亚洲的经济、文化中心。东汉时,仅太学生就达三万人之多。南依伊水,洛水横贯城区,地理条件优越。隋文帝对此城进行扩建,设立了伊、南、北三个国际性市场,仅西域前来经商的国家就达二十七个之多。隋炀帝为了控制关东和江南,于大业元年三月下诏营造此城,定名东京,为大隋国东都。
重新营造的洛阳城规模宏大,不亚长安,布局基本与长安城相同。分郭城、宫城、皇城、禁苑、含嘉仓城四大部分。郭城前置伊阙,后据邙山,左临右涧,洛水贯穿其中。城墙夯筑,周长五十五里。设城门八个,南门定鼎门居中。此门内的大街是洛阳城的主干道,宽约一百四十余步。除该干道外,还有大街一条,将全城划为一百零三个坊。设丰都、通远、大同三市。宫城为皇室居住和朝令之处,位于都城之西北隅。东、西南三面套入皇城北部,北有曜义城、圆壁城相隔。南墙正中是应天门,与北墙正中的玄武门相对。城墙亦为夯筑,有别于郭城城墙的是内外皆砖砌。皇城在宫城的南部,从东、西、南三面包围着宫城。皇城东面建一小城,名日东城。皇城和东城为衙署所在地。禁苑设于城西,苑内遍植奇花异草,宫殿林立,占地广阔。含嘉仓城在东城的北面,略成长方形,是隋朝主要粮仓之一。最大的粮窖深三丈六尺,口径五丈四尺,可盛粮五十万斤。难怪杨玄感在宣布反隋前夕,非要拿下此城不可。
杨玄感率领十数万人马,大张旗鼓,堂而皇之地来到洛阳城的南门定鼎门扎驻,令黎阳守相展飞向城头喊话。展飞抖起精神,双手放在嘴边,伸颈仰首,大声喊道:
“城楼上的将士听好了。今,征西元帅杨玄感奉旨率众前来东京驻守,请速告知你家守相杨朝伟,快快开门迎接杨元帅。杨元帅远道而来,很是疲惫,亟需休歇,迟缓不得。”
城楼上一个公鸭嗓应道:“请杨元帅稍候,在下这就报告我家守相去。”
洛阳守相杨朝伟是炀帝的族侄,虽然相貌丑陋,却极精明。且心无二意,勤劳王事,将个洛阳城治理得井井有条,甚受炀帝赏识。炀帝南巡前曾传下话来,说是从江南回到长安后,便擢升他为长安守相,官至二品。如此以来,他更加执着、认真,经常躬亲城防检查指导。此时,他正向南门走来,听到公鸭嗓的报告后,加快了步伐,一会儿便赶到了定鼎门城楼。杨玄感本在西域平叛,怎的就突然出现在这洛阳城下?说是奉旨驻扎,这么大的事朝廷怎不通知于他?心中有了疑问,便不急于出面回话,先将目光对向城下,看是否有异常。
杨玄感的队伍成四路纵队,头在定鼎门下,尾却不知所终。从向两侧变化的状貌分析,尾部已伸到了东门和西门。军容齐整,战旗猎猎,盔明甲亮,不像从千里之外赶来的疲惫之师。他与杨玄感虽无深交,却知此人颇有心计,用兵如神。他向来不无端地怀疑别人,但却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况且,天下不靖,民怨沸腾,欲揭竿而起者大有人在。于是,好一会他才从门楼的顶层缓步来至城垛前,先双手捧拳,向杨玄感施了一礼,并不无热情地道:“不知元帅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元帅见谅。元帅西征吐谷浑,劳苦功高,今又不远千里,来到这洛阳城下,在下万分感激。只是……”
“杨守相,杨元帅先在黎阳待了一日,方才来此,怕的是军容不整,贻笑大方。”展飞发现杨朝伟不无疑心,便打断杨朝伟的话:“圣上难道没告知你吗?肯定会有旨于你的。”
杨朝伟对展飞置之不理。向杨玄感解释:“杨元帅,在下从未接到圣上你要来此驻扎的谕旨,若放你与大军进城,岂不失职吗?为社稷计,在下不得不按旨办事。请原谅。”
杨玄感倒抽了一口凉气。笑道:“杨守相忠于职守,实在让玄感佩服。不过,过分慎谨则罔,若视圣上的旨意于不顾,贻误军机,可就麻烦大了。”
“那就这样,元帅先在这东京一带扎下营帐,待在下请示过圣上再计较。”
“今圣上远在江南,等你拿到谕旨,何年何月?误了大事,你可担当不起。孙子日: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交和而舍,莫难于军争!今本帅受命于君,来这东京洛阳驻扎,在情人理。你却如此待我,若引起军争,圣上岂能饶你!”
“元帅莫急,圣上已从江南回到西京长安,谕旨用不了多少时日,在下就会接到的。”
“圣上已回到长安?”杨玄感暗吃一惊。为了尽快夺取洛阳城,他只好孤注一掷了。他的军中有一仿造圣手,从西域出发前,圣手伪造了一份圣旨。圣旨仿得惟妙惟肖,令人真假难辨。他之所以一路畅行无阻,这份“圣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知杨朝伟精明心细,怕露出马脚,以故未向杨朝伟展示。现在看来,不展示是不行了。便从怀中掏出“圣旨”:“杨守相,圣旨在此,你一看就明白了。请你敞开城门,本帅派黎阳守相展飞送过去。”
既然是皇上的圣旨,就要虔诚地跪接,来不得丝毫马虎。然而,疑心愈来愈重的杨朝伟不敢大意,无论杨玄感怎样解释,他执意不开城门,要杨玄感用羽箭射上城头。
杨玄感无奈,便张弓搭箭,手指一松,羽箭不偏不斜,叭地击中了城楼左侧的雕花木柱。
杨朝伟亲手解下羽箭上的“圣旨”,跪地展看。尽管二目看得又鼓又胀,却没有看出破绽。这才放下心来,令将士放吊桥。吊桥吱咯咯叫着向护城河靠近,只差数尺就要铺在护城河上的时候,忽听有人没命地大叫:
“守相,慢放吊桥,慢放吊桥!”
杨朝伟顺声看去,只见探马沈快腿从左边没命地朝他跑来。他反应敏捷,立即意识到杨玄感有诈,即令快快拉起吊桥。吊桥手行动迅速,合力搅动辘轳,将吊桥吊起。
沈快腿松了口气,话也平和了:“启禀守相,据小人探知,杨玄感图谋造反,皇上派李渊为帅,率二十万兵马前往西域征讨。杨玄感伪造圣旨,金蝉脱壳,先赚开了黎阳城的城门,拉守相展飞入伙,又来这洛阳城下作祟。今,李渊平定了西域,正率大军向洛阳进发,不日便会赶到。”
杨朝伟怒火中烧,大步来到垛口处,向愣在城下的杨玄感吼道:“杨玄感,你好大的胆子,竟图谋不轨,若非本守相火眼金睛,险些被你骗过。不妨直告于你,李渊的二十万大军不日即到,皇上闻讯,也会调集精锐之师前来围剿于你,你的死期到了。奉劝你以社稷与百姓为重,立即收起野心,弃暗投明!”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只有攻城了。好在杨玄感做了两手准备,攻城器械齐备。他一声令下,将士们各就各位,叫喊着越过护城河,向城墙靠近。十几万人马同时行动,声势之大,可想而知。
杨朝伟也不甘示弱,下令将士开弓放箭,扔擂石,下滚木,务要顶住对方的进攻,一鼓作气,逼敌退却。将士们经过严格的训练,又居高临下,无不气势汹汹,奋力一拼。眼见得敌人一批批倒下,齐声叫好。
两军激战两日,杨玄感死伤人马万余,却难越雷池一步。展飞看这样打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劝杨玄感道:
“元帅,这洛阳城比伏俟城坚固数倍,杨朝伟又非等闲之人,咱取胜的可能性不大,不如兵收黎阳城,日后再作计较。况且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李渊之军离此仅百里路程,一旦杀过来,与杨朝伟前后夹攻,如何是好?”
刚从战场上督战回营的杨玄感用湿丝巾擦了把脸:“本帅何尝不知情势严重,却无良策。若退守黎阳,孤城一座,一旦李渊大军围城,大事休矣!若能拿下这洛阳城,以此城为据点,发布反隋檄文,号召天下臣民讨杨广,大行义举,定会功成名就。今杨广专横,毁先帝大业,民皆恨之,到处布满了干柴,一旦有人首举义旗,必成燎原之势。兵法云:战之死地而后生。本帅决计背水再战,若今日夜间再不取胜,撤回黎阳不迟!”
当天下午,杨玄感召开了武贲郎将以上将官参加的会议,分析了形势,布置了任务,下死令夜里拿下洛阳城。
将士们无不晓得自己的处境,前赴后继,英勇无比,但却难以爬上城头。杀至天光大亮,又以败北告终。杨玄感欲下令再战,这时,传来消息,三弟杨玄挺中箭而亡,从弟杨万硕身负重伤,武贲郎将陈棱亦伤痕累累。将士死伤惨重,疲惫之极,若继续攻城,等于飞蛾扑火。杨玄感看大势已去,只好收兵回到黎阳。也许他不该全军覆没,他前脚进入黎阳城,董理率领的西征先头部队便扑了过来,将黎阳城围了数层。
元帅没下攻城将令,董理不敢再擅自攻城,却又不甘寂寞,率赵伟、司马回车等众弟兄来到东门外,指名道姓地要杨玄感前来叙话。
杨玄感的部队元气大伤,杨玄感心情极为沮丧,又见李渊的军队围住了城池,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若坚持下去,外无救兵,城内粮草无多,等待他的将是城破人亡的结局。若降于李渊,又极不情愿。他在这两者之间煎熬,在这两者之间选择,哪里还有心思与董理叙话。
叔父杨慎劝道:“元帅这样闷闷不乐也不是个办法,就与董理那厮叙上一叙,也许能解除心头的压力。至于战与降,慢慢决定。其实我不主张投降,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不日就会有人举义旗起义兵。那时,咱们与之遥相呼应,杨广顾此失彼,咱们也就有出头之日了。”
“那就与他叙话,骂他几旬出出气也好。”杨玄感边与杨慎向东门走去,边道:“说实话,我不怕杨广,最怕李渊。这人数落数起,不仅福大命大造化大,且藏经史隐甲兵,身手不凡,不好对付。若他放起横来,我必毁在他的手中。”
“元帅怎的扬他贬己?若论文韬武略、诗文书翰,他李渊能与元帅相比?元帅金蝉脱壳,不过略施小计,就让他疲于奔命,就是一例。”杨慎如此恭维杨玄感,意在让玄感提起情绪,好与董理理论。
将近东门楼的时候,碰到中军将军李密。李密五十左右,中等身材,貌不惊人,却现精明干练之气。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其实他很有心计,而且满腹经纶,只是不现山露水罢了。他出身于名门大族,敏而好学,一次骑牛外出,将《汉书》挂在牛角上,边走边读,被朝臣杨素发现。杨素对他很是欣赏,将他介绍给长子杨玄感。一来二去,便与杨玄感成了朋友。杨玄感任礼部尚书时,推荐他为礼部郎中。西征吐谷浑时,又推荐他为中军将军,负保卫帅部之职。他参与策划了杨玄感进兵洛阳的计划,为杨玄感迈出反隋的第一步,贡献了心力和才智。这次攻打洛阳城,他虽然没有直接参加攻城,却为保卫帅部和杨玄感的安全立下了汗马功劳。此时,他向杨玄感道:
“元帅,城头不靖,寒冷异常,就不必躬亲城事了。刚才在下巡视了西门和东门,将士情绪不错,严阵以待。城外李渊的先头部队最多四万人,正在寒风中安营扎寨,无攻城迹象。”
杨玄感抬头看了一眼阴云浓重、飘舞着雪花的天空:“中军将军,随本帅到东门去一趟。”
董理早已等之不及,见杨玄感出现在城头上,骂骂咧咧地道:“杨大元帅,好大的架子哟,就不怕将本先锋给冻坏了?本先锋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了。”
杨玄感大度地问:“董先锋,你口口声声要与玄感叙话,以何事为题?”
董理趾高气昂:“别酸不拉唧的,咱就袖筒里插棒槌,直来直去好了。今,本先锋四万人马围城,俺家元帅率领的十六万人马用不了几个时辰就会赶到,你就是有上天入地之术,也难逃出这张大网。就投降吧,本先锋在俺家元帅面前为你求情,免你一死!”
杨玄感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哪能忍得下董理的尖酸刻薄和目中无人的挑战。他向前走了几步,探下身子:“董理,你不就是刚刚从牢狱中放出来的囚徒吗?也敢用这等口气与本帅讲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本帅说这道那。杨广霸母奸妻,荒淫无道,本帅反他,上顺天理,下合民情,何罪之有?”
“你……你这贼头儿,把爷给气死了!”董理不善言辞,被杨玄感一激,竟气得团团转,嘴里只是娘长爷短的乱骂一通,却不知怎样回答杨玄感的挑战。本想在李渊赶到前,像李渊那样劝杨玄感投降,立功赎罪,却陷入这样的尴尬境地,心里真不是滋味。然而,越急越不知怎样说,说啥好,只好增大嗓门,增加骂的频率和内容。
李密嘲笑道:“董理,董先锋,你看你这副熊样,就像中了枪的野猪。在你的下属面前,脸向哪里搁?”
杨慎也道:“狗屁先锋,不过是一个无知野畜。”
“不许这样向董先锋讲话。”杨玄感指着杨慎和李密:“他俩是与你闹着玩的,你别当真,本帅可无戏言。你刚才骂本帅是贼头儿,你是不是也占过山为过王吗?不也反过大隋吗?你又是什么?那时,你反的是先帝明君,而今本帅反的是炀帝昏君,孰是孰非?谁是真正的贼头儿?杨广已被臣民唾弃,被赶下宝座是早晚的事,你与本帅共举义事方为明智之举!”
董理变主动为被动,大杀风景。正在无计可施之际,李渊率大队人马赶到。他立即来了精神,向赵伟道:“我话头儿不济,方才让玄感老儿弄成这个样儿。元帅足智多谋,话头儿也赶得上,快请元帅前来与他理论!”
李渊离黎阳城十余里路程时,探马报说董理在与杨玄感理论。他怕董理把事情搞糟,又想借此机会,向杨玄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便让宇文述统帅队伍,只带几个亲兵,打马而来。
“元帅来了,元帅来了!”不知谁高喊:“快让开,快让开,让元帅与那厮理论!”
话音未落,李渊来到董理站立之处。他没有急于与杨玄感对话,问清了情况后,方才向杨玄感深施一礼:“杨元帅,李渊来迟一步,让元帅受气了。我这个先锋人品不错,就是粗了点,说话不中听,还望元帅谅解。”
李渊大兵压境,杨玄感戏弄董理产生的快感一扫而光。他令李密传下令去,增加城头上的兵力,凡能上阵的全部上阵,以防李渊攻城。杨慎劝他离开城头,他执意不肯,非要与李渊论个你高我低不可。听到李渊喊话,他也深施一礼:“听说元帅平定了西域,完成了玄感未完成的事业,可喜可贺。玄感无能啊!”
李渊言道:“作为国家重臣,匡扶社稷为己任,元帅为聪明之人,怎能起兵反隋?”
二人一开始便奠定了一个真正的对话基础,无不彬彬有礼,用语恰当,以理服人,双方的将士都听呆了。
“当今圣上恣意妄为,天下共愤,玄感不无拯救社稷、黎民之想。可想归顺,却未付诸行动。不想酒后失言,圣上不问青红皂白,羁押老父,派你率兵伐我,玄感走投无路,只好东躲西藏,但也未正式宣言反隋。”
“元帅,渊理解你的苦衷。既然未正式宣言造反,何不就此打住?渊保你平安无事。”
“圣上性多诡诈,生性多疑,法令滋蔓,为戮者不知其罪,识我已有反言、反行,玄感就是就此打住,也难逃性命。玄感死不足惜,将士、老父、老母及其家人为玄感拖累,亦会夺命、下狱,与其如此,不如以死相拼!”
“元帅一向大度,今日怎的如此狭隘?只要元帅不再造反,渊愿以死求圣上高抬贵手。”
“哈哈,有这么简单吗?李渊兄,怕是那时你若救我,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保住。自杨广为帝以来,你不是被其贬为庶民,软禁府中过吗?若非你家老母,你还能活到今天吗?不是玄感想反,实在是被圣上,不,被杨广气坏了。文帝在时,国家一统,国富民强,那时,圣上就是让我反,我也不反。”
“这……渊出征西域前,杨素杨老大人,你的严父,让渊捎给你书信一封,请过目。杨大人为元帅所累,痛心疾首,眼含热泪,写下这封信。说是元帅见到他的信后,就会明心境,去异心,弃暗投明的。”不待杨玄感回话,李渊便将书札绑于箭标之上,射向城头。杨玄感右手陡伸,一把抓住,赢得一片喝彩之声。
看过书札,杨玄感涕泪交加,言道:“老父劳累半生,不想却遭此大难,玄感于心不忍。札上所书,皆非虚言,句句动我心弦。李元帅,为了老父及全家人的性命,玄感愿归顺朝廷。不过,元帅要答应我两个条件。这一,求圣上下旨,放出老父,官复原职,赦我的属下无罪。至于我,不求赦罪,只求速死。这二,待圣旨到我手里后,再开门投诚。不知元帅是否答应?
明眼人不难看出,杨玄感是在效法熊掌难熟的典故,以拖延时间,争取主动。从这黎阳城到长安近千里路程,一个来回快马也需十天时间。有了这十天,杨玄感不仅有了较为充分的准备,若城外有人响应,形势就会大变,李渊当然不会被他迷惑。然而,李渊心善,屠城不是他的本意,他不愿看到同胞相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他认为,屈突通能在大兵压境的形势下投降,与屈突通面临的形势极为相似,身单力孤的杨玄感也有投降的可能。既然杨玄感提出这样的请求,若不答应,良心会受到谴责。再说,二十万大军包围孤城一座,杨玄感准备得再充分,也难逃脱失败的命运。若圣旨到达之日,杨玄感反悔,攻下黎阳城,如探囊取物。那时,杨玄感及其属下无了怨言,口服心服,天下人也会称赞他有情有意。于是,言道:“杨元帅,渊就答应了你的请求,这就派人到长安向圣上请旨。若那时元帅反悔,可就别怪渊心狠了。”
李渊回到中军大帐,立令宇文述、董理、骠骑将军董杜原,以及赵伟等兄弟六人,到大帐议事。讨论到长安取圣旨及围城之事。大家一致认为,杨玄感在行缓兵之计,若听从他的安排,后患无穷,不如一鼓作气,聚而歼之,以去后患。李渊讲明了自己的心迹,力排众议,坚持派人到长安请旨。
董理道:“你是元帅,元帅说请旨就请旨。其实杨玄感再耍什么手腕,也跑不出咱们的手心。”
司马回车道:“莫说杨玄感无援兵,就是有援兵咱也不怕,围城打援也就是了。咱们长途跋涉,怪累的,先休整十天八日不也很好吗?”
董杜原道:“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上策,元帅运用得得心应手。今再来个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就锦上添花了吗?”
在派谁到长安请旨一事上,李渊却犯了心思。从道理上讲,宇文述最合适,因为他是副统帅。可炀帝对宇文述早有戒心,若炀帝恼怒起来,莫说下旨,不臭骂他一顿才怪呢。宇文述难以胜任,其他的将领又不够资格,难坏了李渊。李渊终于做出决定,亲自出马,赴京请旨。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但取不来圣旨,失了信誉,会被天下人耻笑。况且军中无戏言,既然话已出口,岂有收回之理?
赵伟始终没有作声,此时却做出深思熟虑之状,言道:“不就是圣旨吗?伪造一份也就是了。他杨玄感能伪造圣旨从西域畅通无阻地到达这里,咱就不能骗他吗?”
“着啊!想不到赵伟还有如此胆略。”田农非的右手在膝盖上叭地一拍:“军不可一日无主,这不就解了大军的无主之忧,又免了元帅的奔波之苦了吗?”
诸葛兴华言道:“好是好,就怕杨玄感识破。”
“识破又怎么了?识破更好。”贾德旺做了个包抄的手势:“他识不破就逼他投降,识破了咱就攻打黎阳城,看他还有何话说?”
亦山虽然年轻,却很善于动脑筋,嗡嗡地道:“既然伪造圣旨,就干脆攻城得了,何必多此一举。”
“唔,亦参军此话有理。”宇文述道:“本帅以为,杨玄感在我大军压境和其父之札的感召下,真想归属朝廷之想是有的。到时请到圣旨,本帅亲自与他计较。本帅与他虽说没有深交,感情却也不薄,定能使他照旨办事,回心转意。元帅以为在下的分析如何?”
李渊没有直接回答宇文述的话:“伪造圣旨,犯欺君大罪,非我李渊所为。杨玄感伪造圣旨,是因为他是反叛者,本帅不是杨玄感,是忠于圣上和社稷的忠臣。大家就不要再争论了,我意已决,明日便赴长安请旨。本帅走后,兵权由宇元帅执掌,诸位当尽力辅佐。本帅用而不疑,疑而不用,宇副元帅,你可要在其位谋其政,保万无一失。”
宇文述言道:“本帅虽然不才,却知军法无情,也能分出个里外轻重。元帅尽管放心,文述若有差错,敢受军令!”
“不是本帅不相信副帅与诸位,笼中之兽最难对付,稍有大意,便会招致祸患。本帅不求别的,请回圣旨后,黎阳城围得铁筒一般,将士精神壮旺也就放心了。”李渊怎么也放心不下宇文述,但宇文述是副帅,帅印不交给他,于理不通,便再三叮嘱道:“宇元帅,千千万万不能放一个人进去,哪怕一只狗。千千万万不能放一个人出来,哪怕一只鸡。切记,切记!”
宇文述拍着胸脯:“本帅敢立军令状!”
“这军令状不立也罢。若出了事端,军令状有又何用?”李渊言道:“本帅不再叮嘱了,好自为之!”
会议夜伴方散。李渊正要睡下,忽然刮起了大风。西北风越刮越大,刮得帐篷忽啦啦直响。尽管王安已经掩上了帐门,帐中的十支蜡烛还是被风刮灭了八支。火盆中的炭火却旺起来,蓝色的火苗增高了数寸。李渊不信天地鬼神,心里却也凉嗖嗖的,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王安欲将刮灭的蜡烛重新燃起,他摆手制止,倒在榻上,渐渐睡了过去。
一只狗悄悄地从下水道钻进了黎阳城。那狗是黄色的,蜡黄蜡黄,似乎没有尾巴,长着两只人的大耳朵。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一只鸡不声不响地从黎阳城上空飞出来。那鸡是红色的,似乎还杂有绿色的毛。好像是只山鸡,尾巴长长的。随后,城中涌出了一群面目丑陋,獠牙利齿,浑身毛发长长,张牙舞爪的怪物。怪物们毛色油亮,大红大绿,好像要扑向前面那群正在觅食、毫无防备的鹿群。鹿是银白色的,俨似将士们镀银的镔铁甲。一个着紫色袍服的人大概被吓坏了,慌慌张张地躲到一堆黄土的后边。这人像是宇文述,又像王安,不,谁也不像,是一个幽灵,还是血流满面的幽灵。幽灵刚才还躲在黄土堆后面,怎么忽然出现在中军大帐?一口吹灭了帐中的蜡烛?噢,不是幽灵,是火盆中蓝色的火苗。火苗就是幽灵,幽灵就是火苗,肯定是的……
李渊猛地睁开眼睛,痴痴地盯着火盆中的蓝色火苗,然后目光又扫向那被风刮灭的蜡烛。他终于明白了,刚在出现的情景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他经常做梦,却从未做过彩色的梦,更没有做过狗跑鸡飞,怪兽出没,不着边际的梦。噢,他明白了,今夜的会议上他谈到过鸡、狗,还有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足为怪。然而,他却与他走后会出现的情形联系起来,说来道去,还是不放心宇文述,同时也因梦增加了思想压力。他再也睡不着了,坐起来围着火盆取暖,大脑却一刻也没有闲着。拂晓时分,他令王安唤来董理等众兄弟和骠骑将军董杜原,以军中之主和兄长的身份,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然后洗漱打扮,带上王安、柱儿,以及数百名亲兵,踏上了去长安的路。挥鞭打马,恨不得一步赶到京都。他不时地回首望一眼渐渐在视野中消失的黎阳城,好像有许多放不下的心事。
黎阳城虽然比不上东京洛阳,却也规划有序,五脏俱全。四门皆有瓮城,面对黄河的北门不仅特别高大坚固,而且建有两座瓮城。城里的南北大道直通南门与北门,为中轴线。直通东、西两门的东西大道与南北大道呈“十”字交叉,将城区切割成了四块。守相府居中,被分割成的四块分别为衙署、家属区,商业区、作坊区和仓储区。衙署建筑典雅古朴,商业区内经营百货,作坊区内制铜、制铁、制骨等作坊林立,叮哨声日夜不绝。仓储区内仓库连绵,不仅储藏着大量粮食,还有工具、武器、盔甲。
杨玄感虽然用了缓兵之计,却无救城之法。他很苦恼,在展飞专为他设立的元帅府中坐不住,便视察了整个城区,然后又回到府中。他问中军将军李密:“你以为李渊能请回圣旨吗?”
李密回答:“杨广神一阵鬼一阵,难以结论。”
“若十天后,李渊攻城,咱能坚持多久?”
李密思忖片刻:“不过两天。”
“两天?就两天吗?这么说我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十余天了?哈哈,就十余天了!”
李密劝道:“元帅不要如此,奋力一拼也就是了。元帅一脸福相,说不定在近日内会喜从天降。”
“是嘛?本帅能有那么大的福气?”杨玄感苦苦一笑:“拼个鱼死网破吧,别无退路!”
世界上的事情真难一句话说明白。就在杨玄感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关键人物不知不觉地向他走来。此人便是李子雄。
李子雄,渤海人,祖上李伯贲曾任魏谏议大夫,父亲李桃枝曾任东平太守,与乡人高仲密一同归于北周,官至冀州刺史。李子雄少有壮志,为人慷慨,随北周武帝平齐有功,授帅都督之职。隋文帝赏识于他,受禅后,将他升于御前为近侍。继之,先后任建昌县知县、骠骑将军、大将军、历州与彬江刺史。仁寿年间,汉王杨谅之造反,隋炀帝欲派幽州总管杨宝抗领兵拒敌,又怕其有二心,难以定夺。这时,杨素向炀帝推荐了刺史李子雄。炀帝遂任其为大将军,拜广州刺史。李子雄率八万兵马前往抗敌,与杨谅之战于井陉,大获全胜。炀帝因功拜其为民部尚书。时,新罗等国经常派使者至隋进贡。李子雄酒后狂语:中国无礼,求诸四夷。宪司以他失词,奏于炀帝。炀帝大怒,革去他的所有职务,后又复其职。一日,炀帝巡幸江都,至他的营防,见其军营不整,将士散漫,极为不悦。他立即下令操练,将士肃整于俄倾问。炀帝大喜,夸其为“真正的武才也”。遂提升他为右武侯大将军,拜东平刺史。辽东之役,炀帝令其从军。辽东之役后,他势力大增,拥有将士十余万,坐镇东平州。杨玄感攻打洛阳期间,刚刚回到长安的炀帝怕李渊有失,派其率领属下人马,由东平州奔赴黎阳,与李渊配合,全歼杨玄感部。他早有反心,便欲趁此机会,与杨玄感合兵反隋,重建天下。
李渊驰奔长安的第九日上午,李子雄已率其十余万人马来至黎阳城下。宇文述昨日便接到李子雄奉旨来援的情报,又见子雄怀揣圣旨,便极为热情地出帐迎接。待进中军帐坐定,李子雄道:
“宇文元帅,圣上怕杨玄感难以对付,又急于灭之,方才派在下前来助战。在下立功心切,还望元帅从速安排驻防。元帅有将士近二十万,在下有将士十万有余,是否安排在下独守一门?”
宇文述道:“都是圣上之臣,同为大隋效力,本帅岂能让将军扎于外围而失去建功之良机。这样吧,本帅将黎阳城东门让于将军把守如何?”
“全凭元帅安排。”李子雄道:“若李元帅请回圣旨……”
“本帅了解杨玄感,他生性倔犟,说到做到,既然已上了贼船,是决不会轻意下船的。见旨便降之说为的是行缓兵之计罢了,看来这仗非打不可喽!玄感也真是,圣上待他厚重,他却非要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令人难以理解哟!”
李子雄道:“人各有志,不能强勉。不过,在下总以为玄感不该这么早就丢掉性命。他才四十多岁,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可惜哟!在下与他相交十数载,深知他的为人。他虽颇多心计,但却君子坦荡,为朋友敢于两肋插刀。好人哟!”
李子雄雄俊不俗的相貌,知情知意的谈吐,使宇文述产生了共鸣:“是啊,玄感的为人,朝中能与其相比者屈指可数。若他离我们而去,这个世界将少了数百年才出一个的大才。若是有点石成金之人出现,使他回心转意就好了喽。”
李子雄的目光迅速从宇文述的脸上扫过,断定宇文述的话发自内心,便道:“不瞒元帅说,在下与杨玄感的交情非常之深,仅仅没结为金兰罢了。俺曾经有约,不管谁做重大决定,都要二人都同意才能施行。若在下进城劝他,他定会立弃反心。元帅也许要问,他造反之事,为何不与我商议?这很好解释,他是被逼而反的,根本没有时间与我交流。试想,当时他在西域,在下在山东东平州,两地相距数千里,他又行动仓促,二人勾通也就无望了。”
宇文述心中一动,但却断然拒绝:“元帅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严令本帅不放一人进城,一人出城,本帅若违了军令,大罪难当。你就是点石成金的神仙,本帅也不能放你入城。”
“想不到在朝中权重如山,手眼通天的宇文元帅竟如此胆小。李元帅去长安请旨的目的,是为了感动玄感,说服玄感回心转意,但等待李元帅的是玄感的断然拒绝,是一场死伤惨重,血雨腥风的厮杀。在下欲免除这场厮杀,元帅又能争个头功,何乐而不为?一旦玄感归顺,功在你我,圣上重赏,李元帅定会拍手称快,何罪之有?”
李子雄口才极佳,又人情在理。本身又是朝中重臣,奉旨前来助战,决不会通敌。况且仅他一人人城,其十余万大军还扎在城外。况且等待自己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巨功赫勋。宇文述思考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本帅就违李帅将令,放你进城,但你必须将玄感说通,让他在李帅回营之前投降。”
李子雄心中激起了兴奋的浪花:“元帅如此信任子雄,子雄当以性命担保。若此行不能成功,就将这颗在脖子上按了四十多年的脑袋交于元帅!在下午时进城,手下兵马交元帅调度,待事成后再将兵权交于我。”
宇文述更加放心,令杀牛宰马,设宴为李子雄饯行。正在推杯换盏,董理、董杜原及赵伟、司马回车等将领先后赶到。董理怒气冲冲地道:
“听说元帅要派李将军入城,明违李元帅将令,胆子也太大了。请元帅快快收回前言!”
董杜原、赵伟等人也不示弱,纷纷谴责宇文述。宇文述不占情理,又心中发毛,不知如何解释。这时,李子雄将酒杯叭地一放,激将道:
“元帅,你的这些下属是否太猖狂了?你这个元帅是否太无能了?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呢,何况李元帅。我李子雄与你这些属下相比,才华是差了些,可我是前民部尚书、大将军、刺史,是奉旨前来助战的,并非与杨玄感一个鼻孔出气的反贼。就我这样的身份,能冒死进城劝降,天下能有几人?好吧,既然你这个元帅徒有其名,子雄不进城就是,何必自讨苦吃,自讨没趣!”
宇文述被激怒,也将酒杯叭地放在几案之上,吼道:“你们眼中还有我这个元帅吗?你们都不想活了咋的?让李元帅进城的事定了,谁要再敢耍横,立斩不饶!”
董理虽然鲁莽,却不是蠢才。权大一级压死人,他怕宇文述真的以违抗军令罪动粗,又见李子雄并非文人,便不再吵嚷,言道:“元帅不听劝告,自作主张,若坏了大事,与我等无干。”
“我宇文述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你们何干?”宇文述指着帐外:“各就各位,好生围城,若有丝毫不妥,拿你们是问!”
李子雄暗道:“李渊啊李渊,卧兔不打,你打跑兔,这回有你的好戏看了!”
宴会刚散,李子雄看午时已到,便与宇文述来到城下,要城头将士先报知杨玄感,说是他的好友李子雄入见。杨玄感闻报,推断李子雄前来劝降无疑,犹豫不决,经杨慎与李密苦劝,方才答应。城门是不能开的,便用盛牛粪的柳条筐,将李子雄拽上城头。李子雄急步进入杨玄感的府第,与杨玄感寒暄几句后,便在杨玄感耳边悄然数语。杨玄感阴着的脸倏然转晴,拉着李子雄进入密室。李子雄开门见山:
“玄感弟,兄来此之惟一目的,是与你共商起兵反隋之事的。杨广失政,民皆怨之。据确切情报,山东邹平人王薄领导农民,在章丘境内造反,自称‘知世郎’,山东各地逃征役者多往归之。继王薄之后,刘霸道在山东豆子航举事,高士达在河北莜县揭竿而起,孙安祖在河北高鸡泊起义。虽然势力有限却有燎原之势。兄已被炀帝猜忌,旨我率十万大军来此与弟较量,意在灭我的有生力量。兄与弟交情深厚,小弟处于危急时刻,哪能坐视,以故决定阵前起事,一可解小弟之围,二可与小弟合兵一处,打李渊个措手不及。今渊到长安为小弟请旨,草包宇文述为主帅,兄之十万人马又争得了包围东门的权利,此时起兵反隋,正是时候。良机不可错过,请小弟速作决断。”
杨玄感最了解李子雄,知其耿直仗义,从不口是心非,又见子雄句句在理,便无怀疑。然而,他还是问道:“兄如此大义,小弟感激不尽。可当此关头,小弟也不敢大意。兄欲助小弟造反,有何信物?”
李子雄笑笑,从怀中掏出一块折叠得极小的丝帕:“小弟请看,这是兄早就拟好的反隋檄文。”
杨玄感打开,只见上面写着:
隋炀帝广,弑父杀兄,篡夺皇位,自此横行恣肆,淫母霸嫂,狎民妓拥宫妃,荒淫无度。高祖陵始成,遍游天下,挥金如土。慕秦皇汉武,盛治宫室,穷极侈靡。召募路人,分使绝域。横行无忌,猜忌异常,以击杀藩王自乐。于玉门、柳城之外,大量屯田,向天下富室征取钱财,益市武马,匹值十余万。富室因此破产者十之有九。性多诡诈,所幸之所,不为人知。每至一地,总在数道置食宿,四海珍馐美味,水陆必备。求市者元远不至,郡县官人,竟为献食,丰厚者进擢,疏俭者获罪。贪官污吏鱼肉亿兆,财政空虚,赋税如虎,民不聊生。不闻军国政务,冤屈不治,奏请罕决。猜忌臣下,无所专任,朝臣有不合意者,必构其罪而族灭之。故高颞、贺若弼等先帝心膂,李金才等藩邪惟旧,或恶其直道,或忿其上议,求其无形之罪,加以刎颈之诛。其余事君尽礼,謇謇无匪躬,无辜无罪,横受夷戮者,不可胜记。政刑弛索,贿赂公行,莫敢正言,道路相见,惟能一目。六军不患,百役繁重,行者不归,居者失业。人饥相色,邑落为墟。东西游幸,靡有定居,每以供费不足,逆收孜年之赋。所至唯与后宫流连沉湎,惟日不足,招应姥媪,朝夕共肆丑言。又引少年,令与宫人秽乱,不轨不逊,以为娱乐。区宇之内,盗贼蜂起,劫掠从官,屠陷城邑,近臣相互掩蔽,不据实奏报。每次出兵,败仗相连,三伐高丽而不得。天怒人怨,瓦解在即。
高祖文皇帝诞膺天命,造兹区字,旋玑以齐七政,握金镜以驭六龙。无为而至化,流垂拱而天下治。今炀帝广纂承宝历,不顾洪基,肆意妄为,自绝于天。玄感、子雄世荷国恩,为除暴殄,更玄明誓,以秦王杨浩为帝起兵反隋。愿上天护佑,祖宗显灵,四海同心,九州响应,士卒用命,大功成矣!
人生有四大乐事,一日久旱逢甘雨,二日金榜题名时,三日洞房花烛夜,四日他乡遇故知。这四大乐事,杨玄感占了久旱逢甘雨和他乡遇故知两大乐事。当他看完李子雄撰写的反隋檄文,心脏狂跳不已。他眼含热泪,一把抱住李子雄:“子雄兄,真有你的,雪中送炭啊!小弟独守孤城,孤立无助,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兄长如从天降,救弟于水火。老天有眼,昏君当灭啊!”
“小弟,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明日你便宣读檄文,告知天下。随即聚众,打开东门,以投降为名,与我合兵一处,与官兵决战。你有将士十万,我有将士十万有余,李渊将士不过十九万,若你再从百姓之中动员数万,你我之兵力多于官军。况且咱们突然发难,官军猝不及防,定能大胜。若胜,即攻洛阳,以洛阳为都,以秦王浩为帝,大展鸿图。”李子雄道:“如此怎样?小弟定夺。”
杨玄感表示非常赞同,又补充道:“从百姓中动员兵丁并不难。黎阳百姓对杨广恨之入骨,竟致牛酒,每日有数千人在我的帅府门外请求效力。弟怕连累他们,拒招士卒。今用人之际,只要小弟一声令下,招三万士卒,一万马匹不在话下。说心里话,如此以来,小弟对不起李渊,此人高不嫌低,厚不弃薄,爱心包容一切。他明知小弟在行缓兵之计,却仍不辞劳苦,为小弟请旨,意在感动于我,免我与城中百姓之苦。如若不然,他一声令下,这黎阳城不用半日,便玉石皆焚。”
李子雄也说了李渊的许多好处。二人又在起兵的细节上研究一番,子雄拿了玄感写的“降表”,坠于城下,回到宇文述的帅帐,将杨玄感的降书交宇文述过目。宇文述念道:
“左翊为大将军、征西副元帅宇文述明鉴:实言相告,玄感已走投无路,欲拼死一战。经子雄兄劝戒,幡然悔悟,决计降于麾下。明日下午,在黎阳城东门投降,交出典册图籍,印玺库钥,迎接元帅及将士进城。”
“好!太好了。李大将军为本帅做了件大好事。事成之后,本帅定上奏圣上,为大将军请功。”宇文述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即受降,他从大帐的小窗向外看了一眼:“太阳像钉住了似的,可恶之极!”
刮了一夜大风,天宇被刮得瓦蓝瓦蓝。地上的树木裸露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官兵大都住帐篷,又无炭火,就像在冰窖中一般,无不盼望太阳快快升起来,给他们些温暖。拂晓时分,冻了一夜的官兵们再也熬不过,闭上干涩的眼睛,在梦乡中神游。
杨玄感“降书”中定于明日下午投降,又是行的缓兵之计。次日平明,他便下令打开东门,率领十余万人马,在李子雄十万人马的掩护下,人不知鬼不觉地出了黎阳城,与李子雄计议一会,分头杀向南门和北门的官兵,计划在西门会合。
官兵们正在睡梦之中,听到“杀”声四起,慌忙出帐迎战,捉对儿厮杀。四十万人在方圆十里的地域内舞刀弄枪,夺命追魂,势如火山爆发,声似倒海排山。两军旗鼓相当,杀至日升东方,霞光灿烂,已是尸成山,血成河,惨不忍睹。想当年黄帝与炎帝、蚩尤中原逐鹿,没有这等气势,周武王与帝辛大战于牧野,没有这般惨烈,韩信与项羽撕杀于垓下,没有如此血腥。
宇文述是在美梦中被如潮的杀声惊醒的,当他明白过来,杨玄感与李子雄已率众向他的中军扑过来。莫说指挥抵抗,立住阵脚,就连自己的命也差点丢了。在将士们的掩护下,逃至城西的树林内,方才定下心来,伸手向头上摸去,头盔何时丢了都不知道。
好在南门由董理的先头部队把守,北门由董杜原率后军把守,西门有赵伟等众弟兄把守,硬是组织将士挡住了义军的锋芒。
杨玄感没想到官兵竟如此英勇,李子雄更没料到战事进展得如此之慢,二人下死令拼死一战,务要在中午前结束战斗,全歼官兵。
杀至中午,义军仍无大的进展。双方人马都已死伤过半,活着的也成了强弓之末,心有余而力不足,处于相持阶段。
李子雄向杨玄感道:“你我都有伤在身,将士们又极度疲惫,若洛阳之敌来援,或者李渊突至,大事休矣!”
“元帅来了,元帅来了!弟兄们,咱们不怕了,元帅来了,元帅来了!”
不知是谁狂喊不止,如同中了魔似的。喊声高亢有力,充满了希望,也有急切的渴盼,更不乏胜利的信心,在旷野中传得很远很远。
“是否诈语,意在乱我军心?”杨玄感问。
李子雄摇摇头:“不像诈语,今日是李渊去长安的第十天,他该回来。事到如今……”
话音未落,就见李渊率领去长安的将士如旋风般杀了过来。李渊与随从虽然劳顿,却未经战阵,精神壮旺,体力充沛,又见走时还好端端的近二十万人马成了这个样子,怒从胆边生,俨似饿虎扑食,蛟龙闹海,气势逼人。杨玄感与李子雄急令将士阻挡,将士已狼狈不堪,哪里阻挡得住,眨眼间李渊与随从便驰至杨玄感与李子雄面前。李渊将偃月刀横于马背之上,指着杨玄感与李子雄道:
“杨玄感,你还有点儿人味吗?我李渊为保全你与属下和城中百姓的性命,长途跋涉,为你请旨,你却背信弃义,将双方近二十万将士推入了火坑,罪该万死啊!李子雄,你也不是东西,竟背叛朝廷,与玄感朋比为奸,还有何脸面活在人世!”
杨玄感不无羞涩,但却容不得李渊这狗血喷头的痛骂。他也将手中的丈八长矛横在马背上,叫道:“李渊,你舐痈吮痔,助纣为虐,恬不知耻,有何资格用下流之语与我这正义之人理论?”
李子雄吼道:“李渊,你饱读诗书,该知正义邪恶,为何非要愚忠到底,大行不义?风物长宜放眼量,你若知趣,便就此罢兵,与我共举义旗,解救臣民,若不知趣,就拼个你死我活吧。告你说,即便我与玄感就义,也会流芳千古,你就是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会成为遗臭万年的,活着的死人!”
李渊虽然心中有愧,却也恼羞成怒,拍马舞刀,来战玄感。那偃月刀如同闪电龙腾,招数分明,力凝千钧。大劈大砍,刀法密集,时而力劈华山,时而横扫千军,险象环生。
杨玄感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哇哇”怪叫着抵挡李渊的偃月刀。不是猛龙不过江,臂力惊人,枪法娴熟的他面无惧色,左一招巨蟒翻身,右一招苍龙闹海,上一招怪兽拧胯,下一招独蛇钻裆,明朗紧凑,刚柔相济,李渊难以取胜。无奈玄感体力不支,十几个回合过后,便处于败势。那胯下的乌锥马也精疲力尽,动作变形。就在这时,李子雄大叫一声,拍马舞锤,前来助战。李渊喊退了前来助战的王安和赵伟,力敌两将。
李子雄使一双二十斤重的生铁雕花锤,在攻打高丽时双锤出神入化,连杀高丽国十余员大将,威震敌胆。此次激战,他双锤飞舞,连杀百敌,就连力能扛鼎,威风八面的董理,也险些被他打落马下。但此时非彼时,此时他腰间带伤,血染战袍,因失血过多,双臂无力,怎敌越战越勇的李渊?仅与李渊杀了两个回合,便被李渊砍去右臂,束手就擒。
杨玄感见状,在众将的保护下打马逃走。李渊大手一摆,将士追了过去。杨玄感与众将且战且退,最后仅剩十余人。骠骑将军董杜原要董理等将领回到战场,独领百余众紧追不舍。杨玄感等十余众窜入前面古木参天、藤葛缠绕、几无路径的树林中。这时,追兵赶到,杨玄感怒目横眉,大吼一声,追兵大惧,回头便走。就连在战场上长大的骠骑将军董杜原也为之一惊。胯下马吓得掉转头回撤,将他摔了下来,杨玄感趁机与从弟杨积善弃马步行,藏于一片浓密的荆棘丛中。此时,他的新伤愈重,鲜血流淌,旧伤复发,痛疼难忍,便向杨积善道:
“小弟,今日全军覆没,已无力回天,加之伤痕累累,难以再行,必死无疑了。我一生戎马倥偬,杀敌无算,战功不计其数,为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决不受他人污辱,求你夺我性命。”
林外“杀”声一片,惊得野兽乱跑,群鸟纷飞,林内追兵大增,四处搜索,“杨玄感投诚不杀”的叫喊声彼伏比起。杨积善双目一闭,道声“兄长,小弟就先送你西去了!”宝刀砍在杨玄感脖颈上,杨玄感面带微笑,一命呜乎。杨积善又道声“兄长,小弟来了!”双手握住刀柄,“嗨”的一声,刺入自己的腹部,因用力不足,昏了过去。这时,董杜原搜至此处,将其救起,连同杨玄感的尸首,一并送至中军大帐。
杨玄感的二目睁得很大,脸上的笑容仍存,似乎在告诉活着的人:我杨玄感没错,死得其所。杨广与大隋朝会为我殉葬!
李渊心里非常难受,二目噙着泪花。是因为杨玄感悲壮的死难?是缘于同胞相残?还是有所觉悟?他说不出,反正心绪乱到了想大哭一场的程度。
与此同时,报告不断:
“启禀元帅,经打扫战场计数,敌亡十三万人,伤五万人。我亡十万人,伤三万人!”
“报——,杨玄感弟杨玄奖,为郡丞周旋玉所杀,其从弟杨万硕逃归高阳,正在追捕。梁郡人韩相国举兵前来救玄感,闻玄感败,其兵溃之,韩相国被捕获。”
“黎阳城中的百姓哭声震天,说是为玄感哭灵,作何处理?”
“报——”
李渊终于精神崩溃,跺着脚吼道:“滚、滚、滚,都给我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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