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您还是来了,”任逍遥拢起袖子,悠然道,“在下恭候多时。”
兰舟公子白衣若雪,步子不缓不疾。斜阳如影,柳条万树,衬得公子就像那画中仙人。
任逍遥叹惋:“二公子仍旧那般俊雅脱俗,真让我等忍不住自惭形秽。今番如果不是帝姬的面子,本座可真没荣幸见到公子。”
公子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淡淡地说:“她是无辜的,放了她。”
任逍遥面上闪过自嘲:“跟公子你沾上关系的人,还当得起无辜二字吗。”
公子沉思半晌,低哑地说:“她再如何也是陛下的女儿,你当真不怕惹麻烦。”
“陛下?”任逍遥挑眉,似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我任某人平生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公子面具后的眼睛盯着他,语调悠长:“这么说你不肯放人?”
任逍遥看了一眼公子,半晌方缓缓地道:“二公子天生仁义,虚怀若谷,像我等心狠手辣之人执迷不悟,二公子实在没必要浪费唇舌。”说着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玉绾一眼。
玉绾心里渐凉。
“那好。”一直沉默的公子开口了,抬头的瞬间已经有一道光芒在他手心里暴涨。玉绾抬眼,光线明媚得刺眼,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后来才看见,那笔直的光亮是一把剑,雪亮的剑锋直逼任逍遥头顶。缥缈的身影徐徐降下的时候,玉绾有些回不过神来。
任逍遥的神情瞬间冷下来,利剑当前,他居然还有心思转脸笑:“殿下可要看好。”
话音未落,玉绾就感到面前腾起一道影子,烈日般的光华逼向公子。“铿!”任逍遥的袖子里竟然早就藏了剑。
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玉绾依然感到恍惚。公子的嗓音响起,风平浪静如柳丝飘过:“放了她。”
任逍遥一剑刺向公子肋下:“二公子想救人,你只能自己抢了。”
公子转身挑出一剑,任逍遥躲得仓促,公子又是斜斜一剑,自然如水,“刺啦”,任逍遥的袖子被割下一块。
“奈何追魂,呵呵,果然师父用起来就是比徒弟强多了。”
玉绾心中猛然颤抖起来,眼睛一眨不眨。
“你这样伤害她,没有益处。”公子嗓音低沉。
任逍遥邪笑:“我还要杀她呢,赶紧救吧,她可快死了!”
公子的衣袖被风吹得飘起,他低头看了玉绾一眼,熟悉的目光让她不禁握紧了双手。
其实任逍遥完全不是公子的对手,他似乎也并没打算着要取胜的心思。只见公子的剑脱手而出,第三剑,浮生落雨,连纷纷下落的树叶都放缓了速度,慢慢地落到了地上。
万境归一。以前逼不得已对梅霜用这招的时候感触还不深,现在才真正知道什么是万境归一。
任逍遥这一剑其实可以躲得过,因为这一剑的目的本就是要逼退他。他的脚步后移,似乎也真的要退开了。
一瞬间可以发生很多事。玉绾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甚至不顾喉咙撕裂地大喊:“公子!”
任逍遥出剑了。他割向公子的颈窝,势如破竹。
他没有躲公子的剑,反而出剑了。所以这一剑破釜沉舟,力量是极强的。
玉绾形容不出那时自己是什么感觉,她盯着公子,茫然不知所措。
那一剑没有刺中公子,剑尖在最后上挑时划过公子耳际,“铮”的一声轻轻地挑落了公子脸上的面具。
九殿华莲,刹那芳华。那一瞬,天地失语。
面具掉落的一刹那,公子出手了,他伸出两指点在了任逍遥的颈项间。看似比羽毛落地还要轻柔,可是任逍遥掉下来时,他的嘴角汩汩地涌着鲜血,脸上却在笑,得意地笑。他转向玉绾,嘴唇微微动着,看到了吗。
他竟然不要命。
他拼了命也要让她看到公子的样子。
他疯了。
在那一瞬间,毒入肺腑,玉绾已然昏死了过去。
玉绾是不愿意睁眼的。无法忽视心底那一刻的不甘,有个人永远是在她睁眼的时候了无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她到底睁了眼,因为身上的汗水已浸透衣衫,蒸笼一样的热。
灯火如豆,雾气氤氲,她浑身泡在一个大木桶里,水面翻滚起重重热气。玉绾睁开眼,心里感到一丝诧异。第一个反应是,在她对面还有一名男子,和她一样身体泡在桶里,闭着眼睛,莫名的温柔宁静。
男子五官非常柔和,凑在一起十分具有协调感,就像最完美的画,多一分太繁,少一分太简,瑕疵丝毫找不见。这样一张脸,不应该长在凡人的脸上,过分完美就显得不真实。
第二个反应便来了,这男人……是谁?
白衣如雪,然后玉绾想到,他是公子吗?……这样的认知让她瞬间失去了思索能力。
还未等进一步的回神,对面人的眼睛已睁开了。
淡淡流云的色泽,不喜不嗔,自然散发出一种柔光。这双眼睛她太熟悉了,于是一动不动地看着。
对面人低雅的声音:“你可以说话了。”
玉绾动动嘴,依旧沉默。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面的人唇边微微勾起,笑如春风拂面,分明头一次见到,却没来由地涌起刻骨铭心的熟悉的感觉。下意识咬紧嘴唇,她喉咙干巴巴,两颊犹如火烧。
桶内的水汽飘在眼前遮盖了视线。尽管如此,这种似乎陌生似乎熟稔的感觉……那人是公子。
“还难受吗?”公子淡笑。
玉绾无意识地摇头,她没有忘记身中的鹤顶红剧毒,可眼下早已过了半个时辰,她还活着,只能证明鹤顶红已除。究竟是他救了自己。
公子抬眼望着她:“鹤顶红毒素深入你五脏六腑,强行逼出,你也承受不了。”
可是玉绾此时早已忘却了自身,她看着他,“公子,你可有受伤?”和任逍遥一番缠斗,如此惊险,她第一次觉得,公子也会有危险,也并非是强大得无人可敌。
公子叹息一声:“我没事。”
玉绾缓缓地露出笑容,母亲说,父皇看着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快乐,伴着痛苦的快乐,她从不明白还有欢乐可以叫人自甘沉沦。
此时面对公子,她才明白那是种怎样的感觉,很多年前,在母亲的寝宫里,从来不缺少这样温柔的感觉。难怪那样一个玉雕似的美人,失去了温柔,变得那样刻薄寡情。
公子接着道,“我现在打通你的七经八脉,具体是福是祸,要看你日后的造化。”
玉绾从不会怀疑公子,此次亦然。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感到两肩的穴道被封住了。接着腰间两处大穴尽皆被扣住。一股极热的气流顺着穴道传入她的身体,周身的水流也滚烫起来,她像是泡在火里。
良久良久,公子将她平躺放下,借着微弱的光亮,玉绾看见自己依然在之前的屋子里,简单的陈设,透着一股木头的气味。
“伸出手。”公子道。
玉绾依言照办。
公子握住她的指尖,松开时,指尖已多了团红色的东西,那红色极艳,远看像指尖飘出一朵云霞。那抹红突然动了起来,极快地钻进手指的深处。
公子收回了手,把一只瓷瓶放在床头:“这是情蛊,生生死死,唯只一人,我已给你种下一只。待你找到共度一生的那个人,便为他种另一只,这样你们将一辈子只属于彼此。”
一辈子只属于彼此。
多么简单又沉重的承诺。
玉绾的脸靠在枕头上,渐渐生出许多暖意。
屋中一片静谧,半晌兰香淡去,白衣公子终究再一次离去了。
守护一生的男子,却是注定无缘。
公子离开并未多久,小屋的门便被撞了开来,结实的木门被内力轰得四分五裂。
一个调笑的声音:“看到殿下了,王爷,在下不曾骗你。”
“上官公子人中龙凤,本王十分欣赏。”
尘土飞扬中,当先一个人闯了进来,身姿飒爽,正是多日没见的金刀护卫玄衣。在他身后,淡雅的身影出现,缓缓地走到玉绾床前。
“绾儿!”
这个人不仅是她的叔叔,更是保她以后身家性命的王爷。
勾起一抹笑,玉绾睁眼,声音微弱:“皇叔。”
身旁立刻有宫女捧了衣袍向前,轻轻裹到玉绾身上。君青墨这才上前:“你受苦了绾儿,皇叔这就带你走。”声音蕴含了寸寸柔情。
门外早有马车在等候,阳光何其明媚,终于等到这一天,一切都好了。可阳光却怎么也照不进她的心里。一旁的上官冽看玉绾的目光多了一丝耐人的寻味,玉绾目不斜视,只当作没有看见。记忆中的这几天,成了一生中最漫长的岁月。
她无声地抬起头,这一刻,蔚蓝的天空被马车上厚重的帘子遮住了。
这一年,百晓生著《江湖志》:英雄起,武林变故,清淮王雷厉风行,重创无影门于江州,多年平衡格局被打破,逍遥公子主动请缨,带领九大门派消灭无影门余孽。却在最后被无影门右护法追影一掌毙于悬崖。同日,玉家临风公子失踪。江湖三公子仅存一公子沈丹青。
君青墨没有再寻秘籍,也只字不提无影门,王爷不说话,下人更是讳莫如深。玉绾无从得知他和任逍遥立下的协定,这对她其实也算好事,避免了因冲动犯下错误。因为她清楚,不论时间如何流走,有些东西都已经随着那曾对她立下一生誓言的少年的离去而变得不能改变了。
恨,随着展记的死,刻进了玉绾的骨子里。
数九寒天飞雪如絮,还没到十一月,天空中就已经飘起了雪花。门吱呀开了,轻轻的脚步逐渐走近。
玉绾没有回头,心思飘忽在窗外。
君青墨拢起袖子,低声道:“绾儿,时辰到了,我们要赶路了。”
玉绾坐在窗边未动,冷冷冽冽的夹雪的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脸颊冰冷生疼。皇叔解下肩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玉绾伸手扶开,披风落地。
君青墨:“绾儿,你可是在怪我。”
玉绾不答言,目光不离雪花。
玄衣进来,皇叔一摆手堵住了他即将说的话。玉绾手指摸索着窗框,那么熟悉的纹理,仿佛还能感受得到昔日住在这里的人是怎样在窗边为他的主子沉思。
展记,如果在当日就知道结局,你还会否依然这么傻?
答案显而易见,玉绾心中凄然。
玄衣再也忍不住了,道:“三殿下,西月公主的车驾已在风雪里等候多时。”
其意不言自明。
眼角被风割得透凉,眨一眨都是难忍的疼痛。玉绾第一次挑起嘴角,冷笑:“让她们等着吧。”
“殿下……”玄衣脸上一白。
“区区小国,”玉绾嗤道,斜睨着他,“也值得这样紧张?”
君青墨站在身后,目光幽深。
玄衣收拳又放开,慢慢垂手,再没有说话。
玉绾穿着单衣出门,狂风肆虐,凉意一股股钻进身体。风云客栈门前一片沉寂。
在寂静的风雪中,加上西月公主的车驾,足足排了一整条街。看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她微微笑了,是这辈子最凄凉的笑。
那么多人,偏生少了那道最熟悉的身影。
“主子,请上车。”玉绾恍然回首,怔怔地看着面前怯生生的宫女,她满脸狐疑地看着玉绾,“殿下,请……请上车。”
君青墨担忧:“绾儿。”
玉绾伸手搭上宫女递过来的手,身子一跃上了马车。
昌蕴十月初七,清淮王启程回宫。他以赫赫的战功,为宁朝迎回了西月公主。百姓十里相送,包括失踪已久的宫廷帝姬,也随车驾返回。
大雪没膝,车轮过处,一片片枯黄的落叶尽皆埋入深雪,掩埋了多少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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