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落天
阴船出巡的日子到了。
我终于看到了神罗天祭。无数阴伶抬着神仪,在山野间引舞踏歌而行,无数打着灯笼的鬼魂跟随在侧,浩浩汤汤地穿过群山。我看到了小叔叔所说的抬阁金甲武士,各式各样重重叠叠的纸扎宫殿楼阁,身着青衫口唱应长天的花僮子,悬在半空中踏舞的南天门飞天女……全都从小叔叔的活戏本里走了出来,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看到鸾祖宫庙会上的巫统戏班也全都在天音坪上,戴面着彩,打扮得十分隆重,神情肃穆地三叩九拜,这才猛地反应过来,神罗天祭上的阴伶就是这些巫统戏班的祖先。
我眺望着天音坪下的阴伶巡游神仪在群山之间排布成天垣星野,突然意识到,阴船出巡的神罗天祭,不仅是个祭祀仪式,也是个极其厉害的阵法。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再能靠近天音坪。
我看到了布置好的祭坛。几百个骷髅乐师各持乐器,环绕祭坛而坐。一个长嘴鸟面,身披鸟羽的大祭司站在祭坛下方,手持长杆。无数鸟面骷髅站立在他的周围。
我终于看到了周易。
他没有像我的小叔叔那样在祭坛上身披青鸾羽氅,确切来说,他身上什么也没穿。我看到的是一条巨大的黑蟒,身周卷云环绕,人首四面,脸上仍旧是我所熟悉的样貌,但每一张脸都有两对眼睛,眼睛里都是竖瞳。
巨蟒游走过的地方,所有的巫统戏班和鸟面骷髅都跪下来叩拜。
我不想再看,扭过头去。
我被带到了周易对面的另一个祭坛上。我做出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实际上我清醒得要命,尤其是嘴巴里的伤口无时不刻在剧痛,痛得我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过。小嘴巴给我的药实在太猛了,我怀疑国足吃了都能拿世界杯。
几个鸟面骷髅把我给绑到了一个古老的铁架上。铁架子是个张开双手双腿的人形,被磨得很光滑,我鼻子里闻到不知道是铁锈还是血腥的怪味,心里很不舒服,这个架子应该是用来活祭的。我心想他们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把我给扒光了,给我放放血。好在几个鸟面骷髅把我给固定在架子上之后就退开了,没有要脱我衣服的意思。
张天一被小嘴巴搀扶着,走上了天音坪。
我的心里一愣,我一直以为站在周易那边祭坛下的鸟面祭司就是张天一。
我这才意识到那个鸟面祭司的个子要比张天一高得多,而且脸壳子底下露出来的半边脸看起来也很眼熟。我再仔细一看,这个不是张眼镜儿吗?
天音坪上灯火通明,但被小嘴巴搀扶着的张天一是没有影子的。
我这才明白过来,张天一是把他的巫魂给附在了张眼镜儿的身上。难怪小嘴巴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提过张眼镜儿这个人。
因为张眼镜儿压根不是一个人,他就是张天一的肉傀儡。我不知道张天一是怎么做到的,至少我看到小叔叔被打死的那段记忆力,张眼镜儿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是被慢慢做成肉傀儡的,张天一不方便出现但又必须亲自去的地方,他就把巫魂附在张眼镜儿身上。但就连小嘴巴也没想到,张天一做这个肉傀儡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在神罗天祭上,让张眼镜儿代替他做引魂幡来召唤鸾祖宫。
张眼镜儿是张天一的孙子。
为了让律吕归位,张天一不惜牺牲掉自己的亲孙。
我接收到小嘴巴传递过来的记忆,浑身上下不寒而栗,同时意识到了一个极大的麻烦。
果然,张天一被小嘴巴搀扶着,走到了我这边的祭坛下方。
我不敢再跟小嘴巴有任何意识传递,心里暗暗叫苦。张天一十六年前吃了小叔叔的亏,就是因为他当时以自身为引魂幡,召唤鸾祖宫到一半,无力再分身阻止小叔叔唱退阴船。张天一牢记教训,他把巫魂放在孙子身上去召唤鸾祖宫,自己却要牢牢看住我,就算我没了舌头,本事也被“抑制”住了,他还是没有掉以轻心。
这个布置,他甚至没有透露给小嘴巴。
小嘴巴的脸上很镇定,但我知道她也意识到了事情很不妙。按照小嘴巴原本的计划,她的任务是用殳仗控制住张天一的巫魂,不让他召唤出鸾祖宫。现在张天一把巫魂和自身做了切割,他身上的本事还在,小嘴巴的殳仗要去对付张眼镜儿身上的巫魂,我这边就麻烦了。
祭坛周围的烛火一圈圈亮了起来。哑罗经星出现在天际,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天音坪上的夔鼓开始擂动,群山之间万星点点,万鬼奔走,一条壮观的火龙逐渐盘山升起,那是阴伶的游神仪仗正在缓缓向天音坪移动,当火龙两头闭合,完全环绕天音坪的那一刻,就是神罗天祭开始的那一刻。
就是阴船出巡的那一刻。
骷髅乐师鼓动琴瑟,周易开始唱清角。
渐渐传来了低沉的雷鸣,那是阴船的索链在天上拖动的声音。
我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开始在心中默唱咸池。
清角与咸池,都是伶伦为黄帝而作,都具备应天象、驱四运之威能,只是作用截然相反:清角可唱出阴船,而咸池可唱退阴船。
正如我所料,我在心中才刚刚起音,张天一就霍然回头,用手指住了我。
无数手持利戈的长嘴鸟面骷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我扑来。
我的心神全都在咸池上,只能召出寥寥几个猖兵,勉强抵挡,不要说山魈,就连五猖都召不出。六丁六甲天将地将这类需要耗费大量心神的更是一个也召不出来。
小嘴巴的殳仗也已经发动,与围住张眼镜儿的鸟面天官厮杀在一起,她手里的天灯转得迟疑,是在犹豫是不是要调动殳仗回来保护我。但她若是那样做了,就失去了击杀张天一巫魂的机会。
就在这个时候,五猖从地上立了起来,站住了我身周的五个方向。
小嘴巴看向我,她也意识到我心中仍在默唱咸池,不可能有余力召出五猖。
邓老头站在鸟面骷髅的杀阵之中,四个判官站在他的身边,口中念唱,一步步走近祭坛。他无法跟我一样只用心念就能远远地控制五猖,他必须要走到我的身边。
梅山苦目连十殿阎王与张家的鸟面骷髅厮杀在一起。
邓福星叫道:“爹,你在干啥啊!”
四个灵官拉住邓福星,说:“快走!你爹说了叫你别来的!”
邓福星不走,对邓老头叫:“爹,你怎么老糊涂了,你忘了张老师说的律吕归位对邓家的好处了吗!”
邓老头继续往前走,四个判官已经倒下,十殿阎王只剩下了六个。
驴皮老樊向前踏出一步。
郭家老四也向前踏出一步。
郭家老四说:“你过不去的。”
三十六个线猴儿整整齐齐地围住了驴皮老樊,像三十六个小孩等着驴皮老樊发糖,但是它们身上的气线已经织成了一张网,把驴皮老樊给网在了当中。
熊宝昌走上去,手搭在郭家老四的肩上,说:“你回头看我一眼。”
郭家老四的眼神呆滞了。
金家兄妹互相看了一眼,竹马阵围住了熊家班的仙倡。
张天一挥了挥手,源源不断的鸟面骷髅从半空中落到天音坪,与巫统戏班厮杀在一起。
无数的蛇煞从天音坪的地底下钻出来,开始吞噬五猖。
小嘴巴的脸色煞白,她也意识到了,张天一根本没有被她骗过,他早就在天音坪上做好了布置,要趁阴船出巡的这个机会把所有的艮派一网打尽。
天空已经开始扭曲,流星坠地,一根根明晃晃的铁索垂下来,火星四溅。
邓老头陷在鸟面骷髅的杀阵里,身边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阎王。
张天一对邓福星说:“你走吧,你爹不把你牵扯进来,是想给邓家留个后,我成全他。”
邓福星迟疑了一下,被四个灵官拖着往天音坪下走。
郭家老四终于从熊宝昌的幻术里挣脱出来,三十六个线猴儿已经被驴皮老樊的影人全部撕碎。
驴皮老樊说:“郭秃班的全部上来吧。”
郭家老四的四个徒弟从黑暗中走出来,身上气线牵的已经不是线猴儿,而是无数个面目狰狞的夜叉傀儡。郭老四接过夜叉的气线,夜叉与影人斗在一起。
邓老头倒下了,但是站在我身边的五猖却没有消失。
我看到邓福星站在邓老头的尸身旁,满脸泪水,倔强地把我给看着,口中不断吟唱。
郭老四和四个徒弟倒下了。
小嘴巴把殳仗分成了好几块,还在苦苦支持,天灯运转枯涩,快要油尽灯枯,她已经没有希望击杀张天一的巫魂了,却还在不断冲击张眼镜儿身前的天官大阵,把鸟面骷髅从我周围引走,整个人披头散发,脸上的那张小嘴和两只鼻孔里鲜血直流。
金玲倒下了,几个蛇煞扑上去咬噬她的身体。金泉还在跟熊宝昌拼斗,无法回头救援。
还有我好几个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巫统戏班,他们都放出了自己的巫魂,变幻成百兽的模样,奔走围绕在我的祭坛前,与张天一的蛇煞厮杀搏斗。
邓老头、郭老四,还有他四个徒弟的巫魂也站在了我的前面。他们的身躯已经死亡,巫魂却还在为我苦苦拼杀,替我争取时间。
金家兄妹的尸身倒在一起,金玲拉着金泉的巫魂站到我的前面。
邓福星身边的灵官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巫魂一个接一个地站到我的前面。
我没法再看下去了。
我抬头看向天空,阴船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巨大的船身从天地之间的交界线上缓缓驶来。
周易在我对面的祭坛上贯声而唱,清角之声响彻天地,招引阴船前进的方向。
张眼镜儿周围的鸟面天官摇晃身体,口中齐声应和清角而唱,开始一刀刀割下张眼镜儿身上的人皮。
我在心中不断默唱咸池,阴船前进的速度缓慢,却并没有停止。我对律吕的掌握原本就跟周易不相上下,我没了舌头,无法用音律调动天地之能,仅凭心念来驱动咸池这种大曲的威能,无论我如何竭尽全力,终究是落了下风。
天地之间的界线已经一片模糊,无数影子如在洪水之中盘旋奔涌,鸟面天官扔下张眼镜儿不成人形的血尸,高举引魂幡,鸾祖宫出现,悬浮在天地尽头。
阴船垂下的索链在清角声中发生晃荡,一条又一条索链与鸾祖宫连接。
我身边的巫魂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小嘴巴倒在地上,眼神绝望,万仞在张天一的手中,剑刃从她背心扎入,穿出她的胸脯,将她钉在了地上,几个鸟面骷髅围住了她,手举尖叉,一下又一下插进她的身体里。
张天一在大喊:“这个世界是错的,律吕就要归位,你们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周易盘立在高高的祭坛上,祥云环绕庞大的蛇身,就像一个真正的神,对他脚下的厮杀不闻不问,但他望向我的那张脸上却露出了怪诞而悲切的神情。
我与周易两两相望,眼神接触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完全明白他想要传达给我的想法:他跟我争勾云吕,他要唱出阴船,要让律吕归位,是真心为了我好。
让律吕归位,是张天一答应他不动我性命的条件。
我的心里也感到了一阵悲切:他是一个真正的巫神,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一个真正的怪物。他必须时刻躲在阴影里,藏起自己强大的巫魂,把自己当成一个幽灵在人群中东躲西藏,以免引起别人的恐惧和尖叫。
对这个世界来说,他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听到周易在心里对我说。原来我是第一个愿意跟他交朋友的人,也是唯一的那一个。我直到现在才知道。他以为我看到他的真身之后会失去这个朋友,他宁可让我以为他死了。他没有想到我会为他去争勾云吕,想唱出阴船把他给带回来。
“在这个世界上,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在心里告诉周易。我知道他能听到。
当我重新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我的心中无比平静。
我终于知道了一件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事。
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对的。
天空中,阴船带着鸾祖宫缓慢地降下来,阴影逐渐遮挡住了一切,群星俱灭,唯有哑罗经星光芒大放,犹如一只明亮的眼睛在天空中注视着我。
我想到在鸾祖宫中见到的那双像春天一样温暖明亮的眼睛。
我的小叔叔是一个瞎子,他生命的最后时间完全生活在黑暗之中,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的心里一直都能看见像春天一样温暖明亮的阳光。或许他也有一个像周易这样的朋友,或许是一个爱慕他的姑娘,或许只是一个给他送披红的戏迷,一次剧场中真情实感的鼓掌叫好……这一点点的温暖,让他即使身在黑暗中也无法真的去恨这个世界。
虽然我的小叔叔骄傲到根本不屑于承认这一点,但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
而我有小叔叔,我有周易,我有曾晓琴……我怎么可能真的去恨这个世界?
我看向周易,他面朝我的那张脸上露出怪诞却真挚的笑容,我也对他回以微笑。
清角已经完全压过了咸池,律吕归位已经势不可挡,我能感觉到周易内心的喜悦,我已经无法拒绝他的这番好意,无法阻止这个令他害怕厌恶的世界的消逝。
周易脸上的神情随即变成了错愕。
邓福星已经倒下,胸前不断渗出鲜血,口中仍在挣扎吟唱,五猖转身面向我而立,对我举起铁叉。
我已经让邓福星知道我希望他让五猖帮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阴船完全降下的那一刻之前,是哑罗经星最明亮的那一刻,也是杀兔仙可以从中获得最强大的力量的那一刻。
我终于重复了小叔叔所做的每一件事,但这不是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我最后一次抬头望向天空,看到哑罗经星像小叔叔的眼睛在天空中注视着我,无比明亮,是我一生之中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
五猖手中铁叉的尖端刺入我的双眼,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磅礴的能量从我的体内升起,在我所站立的祭坛上形成呼啸盘旋的风暴,升向天空。咸池之力大增,开始与清角争夺控制阴船的权力。
阴船在天空中震颤,大地也随之震颤,清角与咸池互相角力,犹如阴阳二气盘旋在天,在时间的洪流中形成了一个巨大旋涡,将阴船渐渐拖入其中。
阴船下的鸾祖宫也被拖入了旋涡之中。
我听到张天一发生撕心裂肺的叫喊,群山之间万鬼哭嚎,所有鸟面骷髅齐齐发出凄厉的尖叫,瞬间化为无数截枯骨飞上天空。但一切已经无法停止,无论是我还是周易,都无法再控制如此巨大的能量。
天音坪也被卷入旋涡之中,天音坪上的一切都在飞向天空,随着阴船的退去被时间的洪流席卷而去。
我的身躯也在向天空飞去,天空星如雨下,灼烧到我的手脚,我知道此刻的情景一定异常壮观,只可惜我已经无法看见了。
一切都结束了。我等待着意识消散在时间中的那一刻。
但是一个巨大又冰冷的身躯缠绕住了我,把我重新拉回了地面。
大地终于恢复平静。
我躺在地上,伸手摸到坚实的土地和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野草,无法判断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自从阴船退去之后,又有多少时间流逝而过。我摸到巨蟒的身躯,在我的身旁一动不动。
我在地上摸索着向前爬,一直摸到巨蟒的脑袋,摸到那些奇异的五官。我把这个自己从来不敢正视和触碰的东西抱在怀里,直至它在时间中化为灰烬。
我的耳中传来人的声音。好些人围住我,像是来爬山的游客,有人在大呼小叫,有人在扒开我的眼睛检查伤口,有人在往我的嘴里灌水,他们似乎用衣服做了个担架,七手八脚地把我抬着往山下走。有人不断在我的耳边叫我坚持住,有个小孩牵住我的手,说叔叔你要勇敢。
我无法说话,只有泪水不断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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