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鹘
戏棚子前站满了来看戏的,人山人海。
更确切地说,来看戏的大多数都不是人。但是像熊宝昌、邓老头、郭老四、金泉金玲兄妹这些人也忍不住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世上唯一一次两个勾云吕之间唱对台戏,这种事过去从来没有过,将来也不会再发生。
有那么多人和不是人的东西一起挤在戏棚子前来看热闹,但现场却很安静。
熊宝昌、邓老头等人自持身份,自然不会吵吵嚷嚷大声喧哗。但那些不是人的东西也都很安静,它们甚至都很畏惧,连挤也不敢往前挤,全都规规矩矩地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要说叫嚷起哄。
这些不是人的东西在我唱对台戏的时候没少给我喝倒彩。于是我知道它们敬畏的不是勾云吕这个身份,也不是我,它们敬畏的是戏棚子里的苍鹘。
苍鹘的脸壳子是一个猛禽的花脸,看起来很狰狞,但是戴着苍鹘脸壳子的这个人本身却很平和,站在戏棚子里对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我用了很久才控制住情绪,向苍鹘走去。但我没有控制住山魈出现在我的背后,向天嘶声长啸,惊得那群来看戏的纷纷四下逃散。
我走进戏棚子,才注意到里头到处都挂着灯笼,亮堂得人都看不到影子。
山魈进不了戏棚,站在外头,身上无数厉鬼往戏棚里张牙舞爪,却无法靠近。
苍鹘说:“没多少时间了,你我都进过鸾祖宫,这些东西就不用比试了吧。”
我把山魈收起来,说:“你想怎么比?”
苍鹘说:“除了放猖,你现在用得最熟练的应该就是六丁六甲了。”
我忍不住冷笑起来,说:“你想跟我唱花甲开天?你觉得能赢我?”
苍鹘说:“一曲决胜负。”
我什么也没说,一闭眼一睁眼,六丁六甲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
苍鹘忍不住说:“好!”
苍鹘的身后,也已经站好了六丁六甲,但跟我的六丁六甲皆是人面不同,他的十二个神将全部都是兽面。
这是六丁六甲在民间信仰里的两套不同形象,人面十二神将称为天将,兽面十二神将称为地将。
六丁六甲本无形态,它们是天干地支相配而成,是由律吕直接化生出来的东西,而且跟我的五猖一样,走的是五行成物的路子。这也是为什么我除了放猖之外,用得最熟练的就是这十二个神将。
五行是由五音所化,土为宫音、金为商音、木为角音、火为徵音、水为羽音,阴阳六气回旋而成天干地支,十天干与十二地支相配得六十甲子,对应天上六十个元辰星宿,称花甲子神丁。
其中六丁六甲,六阴六阳,总领花甲,统正方位,斡运时序,行风雷,制鬼神,称天地神将。
花甲开天,便是由六丁六甲开始登场,唱出六十甲子,对应天上六十个星位。
用花甲开天来唱对台戏,那就跟围棋博弈差不多,是以己方神丁神将与对方神丁神将在戏台上腾挪搏杀,最后看谁占据的星位更多。
我既然已经猜到了苍鹘脸壳子底下的那个人是谁,我自然也就料到了他自以为跟我唱花甲开天的优势在哪里。毕竟我跟他下围棋,是从来没有赢过他的。
可笑他到现在还以为我没认出他来。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他来。
更可笑的是,直到这一刻我的心里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是我自己认错了人。
因为我现在从苍鹘身上感觉到的阴鸷和狡诈,完全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我渐渐地要相信了,那个苍鹘的脸壳子底下,真的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我和苍鹘同时起嗓,各运宫调,驱使神将,才唱到“行刻漏离光正午”,我便已经占据了二十四个星位。
苍鹘的神丁神将虽然分布巧妙,暗藏阵法,屡占先机,但他的地将抵挡不住我的天将的正面冲击,守不住已经占得的星位,六十甲子已被我灭杀了二十四个。
这便是我的先天优势。我是个臭棋篓子,更不通什么奇门阵法,但我是杀兔仙。
我既然对律吕的领悟达到了最高层面,我就能运行天道,借助星宿之力来增加神丁神将的威能,无视对方的排兵布阵而将之席卷碾压。
我不信他在鸾祖宫中对律吕的领悟会高过我这个杀兔仙。
我唱到“乙卯丙辰立阵傍,将军阵里振威霜”,正好占据了三十个星位。
苍鹘的六十甲子也只剩下了三十个,地将之中更是只剩下了一个蛇首的丁巳神将,向我身后癸亥星位上的神丁扑杀过去。
神丁对上神将,癸亥瞬间被扑杀。
我毫不在意,只管驱使两个天将同时杀向苍鹘左右两个星位上的神丁。
我的天将比地将多一个,神丁数量更是远胜苍鹘,可以任由他的地将杀去,只要我的天将再灭杀掉他的一个神丁,他便输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从蛇首的地将身上升起,从背后将我整个人牢牢卷裹住了,举在半空中。
我的全身被制,胸口压迫,呼吸困难,无法发出声音,两个天将突然没了指挥,落入苍鹘神丁的包围之中。
我眼睁睁地看着苍鹘的神丁将我星位上的神丁一个个绞杀。
苍鹘口中的花甲开天已经唱到终了,我的天将只剩下最后一个,仍然身陷包围,星位上的神丁全部被灭杀。
苍鹘说:“我在鸾祖宫中对律吕的领悟并不比你低。”
缠绕在我身上的巨大黑影已经微微松开,却仍将我举在半空中不放,等我认输。
蛇首地将站在我的身后,口中长信不断吞吐。
那个巨大的黑影,从一开始就藏在了蛇首地将的身上,难怪他召出的六丁六甲,全都是兽面的十二地将。
我这才明白过来,说:“原来这就是你要跟我唱花甲开天的目的。”
苍鹘说:“你是杀兔仙,我对你没有必胜的把握,只得兵不厌诈。”
我说:“好一个兵不厌诈。”
我在心中默念已久,最后一个天将终于冲出了神丁包围,猛扑向苍鹘。
苍鹘向后避让,身体与天将交错而过,但脸壳子仍然被天将给抓了下来,落在地上。
周易脸色苍白地看着我,说:“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我看着周易,心如死灰。
我原本早该想到的,曾晓琴就算偷看了活戏本上的内容,也不可能知道进入阴关的法子,光凭活戏本上记着的采龙调这三个字,曾晓琴也不可能猜出进入鸾祖宫的门法。因为我小叔叔教给我的采龙调,跟龙王会上唱的采龙调完全不是一回事。
只有一个人,是我亲自带着他找到了阴关,是我亲自当着他的面唱开了阴关,是我亲自要他跟我一起进入阴关。甚至我还在读县中的时候,就把我小叔叔教给我的这支采龙调一句句唱给他听过,因为他感兴趣,我还唱了好几遍。
只有这个人,才能出卖我,因为我把他当成世上唯一的朋友,对他毫无防备。
就算五老爷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是被老同学给卖了,我也宁可去怀疑曾晓琴,而根本没有想到要去怀疑周易。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周易,还一心想着要为他去找五老爷报仇。
我现在也已经想明白了,那个时候我在红星大剧院里起殇也招不到周易的魂,是因为他那个时候就在鸾祖宫里,而鸾祖宫在另一个世界,我自然招不到他的魂。
我低头看着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黑色巨蟒,它的动作小心翼翼,轻柔得像是在卷住自己的孩子,尽管如此,我仍感到胸口透不过气的窒息。
还有一件事,我早就该想到的。
张天一为什么那么有自信,他看好的勾云吕,一定能唱出阴船来。
因为他这次找到的,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巫统。
一个将数千年前的上古巫统完整地保留到了今天的奇迹。
一个真正的怪物。
一个真正的巫神。
周易说:“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当勾云吕的,我必须得唱出阴船来,让律吕归位,这是我的命,你就不要跟我争了。”
我闭了闭眼,重新想到五老爷在红星大剧院里跟我说的话,他说,你以为这东西跟你交朋友是图什么……
原来是这样。
我把周易给看着,说:“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跟你争勾云吕?”
周易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精彩,他也明白过来了,勉强说:“我其实没算到你会来……”
我看着他的表情,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说:“我他妈的来这里争勾云吕,是因为我以为你死了,我他妈的是为了唱出阴船,是为了把你给带回来!”
周易看我笑得跟个疯子一样,整个人呆若木鸡,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把整件事越想越好笑,越笑越停不下来,不由得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就连山魈也在戏棚外仰天长啸,震得戏棚里的灯笼一盏盏都摇晃起来。
我笑着笑着,突然想到整件事里还有一个人很不对劲。
五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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