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牡丹
我终于见到了张天一。
确切地说,我是先看到了小嘴巴。
更确切地说,我先看到了一个足足有两个我宽的女人,身穿翠绿绣花旗袍,脚上蹬着高跟鞋,脖子上还挂着一大串珍珠项链,绰绰约约地从车上走了下来。
张眼镜儿从另一边车门下来,他的模样倒没怎么变,仍然是一副文儒的做派,只是脸上消瘦憔悴得很,站在小嘴巴的旁边,就好像冬瓜旁边站了一条丝瓜。
小嘴巴的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我才看到了张天一。
我在看小叔叔的活戏本的时候,就对张天一这个人很是在意。按照小叔叔的描述,这个人不知道活了多少岁,外表仙风道骨,说话循循善诱,做事老谋深算,是个极有手段的大人物,不仅是张家的族长,还是当今巫统中地位最高的一个人,甚至极有可能是某一任的勾云吕。
但我看到的张天一,却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张天一是被人从车上搀扶下来的。两个警卫员从车上搬下来一张轮椅,张天一摆了摆手,小嘴巴立刻款款地走过去搀扶住他,警卫员推着空轮椅跟在后头。
张天一被小嘴巴搀扶着,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我不想现在就跟张天一动手,想把山魈给收起来,山魈却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向前一步,挡在我的面前,把我的视线给挡住了。
我这才意识到张天一的厉害。山魈是我心念所化,我潜意识里从张天一的身上感到了巨大的威胁,所以就算我脑子里想着要收起山魈,但我内心的畏惧却让我不敢一个人毫无防范地面对张天一。
也只有在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小叔叔究竟有多了不起:面对这样的人物,我的小叔叔也能当面发作,直接甩脸子给人看,那可不是一般人想做就做得出来的事。
张天一轻轻叹了口气,山魈立刻消失不见。
我的心里悚然一惊。我没想到张天一竟然有控制人心神的能力。我越发佩服小叔叔能面对张天一不屈服,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十分不妙。
我不能在张天一面前露怯。山魈消失,五猖重现,我在心中默念收猖,一闭眼一睁眼之间,白茫茫的雪地里已经没有一个猖兵。
猖兵与蛇煞厮杀留下的满地黑血之中盛开出一朵朵硕大的双头牡丹,姹紫嫣红开遍,瞬间吞没了皑皑白雪,逐渐逼近停着大红旗的公路。
放猖是我最早学会的本事,也是我到现在为止用得最熟练的本事。
但我进入鸾祖宫之后,就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放猖一个本事的杀兔仙了。
我的心念转动之间,每一朵牡丹中都走出一个宫装粉骷髅,手提双头牡丹灯笼,在风雪之中款款而行,踏上公路。
小嘴巴的嘴唇微微蠕动,张天一轻轻按了下她的手臂,小嘴巴不动了。
小嘴巴不动,宫装粉骷髅也静止不动,重新化为朵朵牡丹,亭亭而立。
肃杀的风雪之中,公路两侧开遍娇嫩的牡丹,看起来既诡异又美丽。
但任何人如果想走出公路,踏入牡丹花丛之中,就会被宫装粉骷髅拉入地下,尸骸化为土壤花肥,魂魄被收进双头牡丹灯笼之中,点燃灯芯。
张天一由小嘴巴搀扶着,慢慢地踏入牡丹丛中。
一条公园里再常见不过的花砖石格子路出现在张天一两人脚下。骷髅牡丹在石格子路旁不住摇曳,却连一片花瓣也无法洒落到石格子路上。
张天一已经走到我的面前。
我现在已经可以看清了,张天一确实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他头上戴的是假发,脸上布满老人斑,四肢也已经萎缩,搭在小嘴巴旗袍上的手只剩下了一张皱巴巴的皮包着骨头。
看来十六年前小叔叔唱走阴船这件事,还有小叔叔的死,都给了张天一很大的打击,他纵使能恢复当年的本事,元气也已经大伤。他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但是张天一身上的气势仍在。他的派头很不寻常。五老爷虽然威风凛凛,气派十足,但他身上的派头再大,也只不过是个大赖子的做派,普通赖子看到五老爷会俯首帖耳,甚至像菜明这样甘心替五老爷卖命,普通人看到五老爷会惧怕警惕,却没有人会把五老爷当成一个正儿八经的大人物。
张天一的气派,是真正的上位者的气派。
我不太愿意去想这个老人在世俗中的真实身份。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是杀兔仙,如果我没有进入过鸾祖宫,我压根连近距离见他一面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就算是现在,张天一身上的气势也已经压住了我。
山魈就在张天一的脚下,张天一也知道。我已经没必要再把山魈召出来了。
张天一说:“你这个杀兔仙比你叔要厉害得多,只可惜你还是比你叔差远了。”
这句话听上去很矛盾,但是我偏偏听懂了。
我先天的本事要比小叔叔强,这一点我在看活戏本的时候就意识到了。我的小叔叔就算成了勾云吕之后,他也做不到像我这样只用心中动念就可以操控律吕,发挥天地之能。所以马大杆子用阴招把他灌晕过去,堵住他的声音之后,他就没法发挥出勾云吕的本事了。
但是小叔叔行腔运调、操控律吕的本事却远远在我之上。这是他杀兔仙的天赋,也是他后天下苦功夫的结果。我先前化用的这出《牡丹灯记》,如果是由小叔叔唱出来,张天一根本没有任何可能走到他的面前。
我对张天一说:“我是比我叔差远了。要论真本事,我也不如你,但是我偏偏可以把阴船给唱出来,你却不行。”
张天一也听懂了我的意思。
不是每个勾云吕都能唱出阴船来的。
巫统成为勾云吕之后,进入鸾祖宫,能掌握多少律吕,就要看他们身上还剩下多少巫的血统。纵使像张天一这样的大能,他身上的巫统有限,对律吕的领悟就有限,他固然有极大的本事,但他没有领悟到律吕中最高的那一层面,无法发挥出清角驱四运的作用,就无法唱出阴船来。
在小叔叔之前,包括张天一在内,九个巫统的勾云吕都没能唱出阴船。
而杀兔仙即便不是巫统,在领悟律吕、唱出阴船这件事上却有先天优势。
杀兔仙本身就是掌律吕的星宿,这固然是一方面原因,但还有另外一个很大的原因,是跟杀兔仙这颗暗星在天空中的位置有关。
杀兔仙是贯索中的暗星,终年星光黯淡,很难被观测到,绝大多数关于天象的书中都没有这颗星,唯独真大道教的《天符乌兔经》中提到了这颗暗星,记做“亚罗金星”。
亚罗金星,其实是哑罗经星的误写。这个误写到底是不是故意为之,不得而知。
所谓哑罗经,就是没有罗心、不会转动的固定罗盘。
这种固定罗经刻度盘的作用,就是标出特定的船的航向。
哑罗经星,就是阴船出巡的引航星。
阴船出巡的天象出现时,正是这颗暗星最亮的时刻。
小叔叔唱出阴船,将我带回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正是哑罗经星最亮的那一刻。
小叔叔并不是在哑罗经星最亮的时刻所生,他的先天本事有限,因此张天一虽然知道他惊才绝艳,千年难得,也仍要亲自考验他一番,才敢肯定他这个杀兔仙只要进入鸾祖宫,就能有唱出阴船来的本事。
但是张天一根本不需要考验我,就知道我是肯定可以唱出阴船来的。
这就是刚才那番较量的意义。我要让张天一看到我的先天本事,让他知道我这个杀兔仙的能耐,确实对得上我重生在哑罗经星最亮那一刻的身份。
现在张天一已经完全信服,我确实可以唱出阴船来。
这是我跟张家谈判的资本,我要让张天一知道,就算他们从我手里偷走了进入鸾祖宫的门法,但他们选出来的勾云吕,未必能像我这样百分之百可以唱出阴船来。
张家势必要做到万无一失,才能把握住阴船出巡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也只有亲自唱出阴船来,才能把周易给带回来。
我见到张天一的脸上露出笑容,便知道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
张天一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让你活到现在?”
我说:“我死了,你就没法确保律吕回归了。”
张天一说:“你错了,只有你死了,律吕回归才是万无一失。”
我差点忘了,我既然有唱出阴船来的本事,就有唱退阴船的本事。
张天一在小叔叔身上吃过一次大亏,他永远都会记得这个教训。
我说:“我叔有我叔的想法,我是我,我跟他的想法不一样。”
张天一说:“你跟你叔都是杀兔仙,我不会再信杀兔仙了。”
我说:“你不打算让我唱出阴船,又何必让我活到现在?”
张天一笑了笑,说:“你以为我在跟你玩心眼?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能活到现在,是我答应了一个人,无论如何不会动到你的性命。”
我心里一动,难道小叔叔临死之前,逼得张天一答应不伤我性命?但我随即想到,小叔叔死得那么决绝,目的就是要把唱出阴船的唯一机会留给我。他早就跟张家彻底撕破了脸,完全势不两立,张天一绝不可能跟他有任何君子协定。
是了,是曾晓琴。我突然明白了。曾晓琴把活戏本的内容交给五老爷,条件是张家不能动到我的性命。她以为这么做了,我就能留在她身边了。
可我的心里还有很大的疑点:曾晓琴在张家人眼里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婊子,而且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张天一这样的人,真的会去在乎跟一个婊子有过什么约定?
更何况我始终没有想明白,曾晓琴是怎么从我身上弄到进入阴关的门法的。小叔叔很谨慎,只在活戏本里记了进入鸾祖宫的门法。进入阴关的法子,是他用小话皮子传给我的,他的一系列布置,都是为了确保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进入阴关。我看曾晓琴一直在逗弄小话皮子,教它唱那些流行歌曲,但小话皮子却根本懒得理会她,照理说就算是小话皮子唱漏了嘴,曾晓琴也不可能分辨得出到底哪句是唱开阴关的,她根本就不爱听戏,她那几盘磁带里都是港台歌曲……
我想到曾晓琴躺在我边上哼着歌的样子,心里既迷惘又难过,我实在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了。
事到如今,我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我对张天一说:“我要跟你的人争勾云吕。”
勾云吕是进入鸾祖宫的资格,也是唱出阴船的资格,每次鸾祖宫庙会,争的就是这个资格。
在鸾祖宫庙会上争到的勾云吕,包括张家在内,所有人都得认,这是规矩。
所以就算当年巫统平时可以不听小叔叔的使唤,但是小叔叔要唱出阴船,他们也不得反对,反而必须配合阴船出巡前的神罗天祭。
我说:“我是杀兔仙,我有资格在鸾祖宫庙会上争勾云吕。”
这也是规矩。当年张天一请小叔叔来鸾祖宫庙会,所有的巫统都反对,就连张家也有人反对,但张天一仍然得逞了,并不是他当年的权势已经大到了可以一手遮天,而是杀兔仙本身就有这个资格。
我在看小叔叔的活戏本的时候,就隐隐想到了这一点。
张家,巫统,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尤其是张家内部派系斗争不断,他们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把张天一拉下马的机会。
就算张天一反对我争勾云吕,但我有这个资格,张家和巫统里就会有人支持我。
洪崖之下猖兵与蛇煞厮杀,皑皑白雪开出漫天牡丹,洪崖之上已经人尽皆知。
张天一既然说过不会杀我,那么我只需要支撑到反对张天一的人出现即可。
但我没想到的是,张天一微微一笑,说:“好,我给你这个机会。”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张天一已经对小嘴巴吩咐道:“你按照规矩来,给他在庙会上安排一个戏棚。”
小嘴巴说:“知道了。”张天一又说:“对了,老五受了伤,就别让他巡山了,让老四去吧。万仞不适合老五用了,你去跟他收回来,交给老四。”
大红旗一到,白师爷和菜明就趁着我分神的功夫把五老爷给抢了下来,两人搀扶着他远远地退开了去。我暂时还顾不上继续去找五老爷报仇。但看张天一的态度,似乎也对五老爷十分的不满。
五老爷从我身上找到阴关,找到进入鸾祖宫的门法,明明是大功一件,但张天一的话里,对他非但没有褒奖,反而夺了他的剑,给了他一顿发落,这也太奇怪了。难道是因为五老爷败在我的手下,张天一觉得五老爷丢了他的脸面?可我总觉得以张天一的胸襟,是不会为了这种事去惩罚一个得力干将的。
似乎就连小嘴巴也觉得张天一对五老爷的发落重了,迟疑了一下,才说:
“好,我跟老四老五说去。”
张天一这才转过头来,对我说:“我给你的话,就跟当年给你叔的一样,只要你有本事唱到鸾祖宫山门上的戏楼,张家就承认你这个勾云吕。你要是没这个本事……我答应过不能动到你的性命,我就要你的舌头做个彩头吧。”
我看着张天一胸有成竹的表情,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我对张天一说:“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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