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戏-第四十九章 活戏本(1)洪崖鸾祖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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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活戏本(1)洪崖鸾祖宫

    现在大概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活戏本是什么东西了。

    现在的人有电影看、有电视节目看,除了个别的戏曲爱好者,很少有人会专门去戏院看戏了。但是在我小叔叔的那个年代,电影就只有那么几部,电视节目就更少了,就连电视机也没几户人家有。那个时候看戏是很大的一个娱乐活动。我小叔叔在县剧团的时候,演出队一年要演八百场戏,不仅是在县城演,还要去周围的乡镇农村演。尤其是到了演丰收戏的时节,是要一个一个村子演过去,而且一演就是八九天,这时候演的戏非但每天不能重样,而且今年的戏跟去年的戏还不能重样。但现成的台本是有限的,县剧团固定的演出台本也就那么四十来个,这一年到头的八百场戏,哪怕就算只有三分之一要不重样,那就需要演员自己想办法了。

    于是就有了活戏本这个东西。

    要知道那个时候,就算是县剧团的演员,文化水平也不会太高。我小叔叔读到了高中,在县剧团的演出队里就已经是高才生了。所以让演员自己从头到尾编个台本出来,是不太现实的事。他们做的事,就是把现成的台本当中的一部分唱词念白给拿出来,照着固定的曲牌韵脚去编新的词,把一些当下时新的东西给放进去,而且为了保持新鲜感,还要不断地换内容换唱词,演员通常都是今天演完了琢磨明天唱什么,所以活戏本这个东西,就有点像是演员的演出日记,一方面是要记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另一方面就是把新鲜事给编成唱词记下来,还有就是记下某段唱词已经在哪里用过了,提醒自己不要演重复了。除此之外,还要记些演员自己编的戏串子(放在哪里都可以用的固定唱段,方便演员自己或搭戏的忘词的时候救场用)。

    我小叔叔留下来的这个硬皮抄,就是这么一个活戏本。

    我一页页地翻看,硬抄本里面的内容丰富得很,除了前面说的那些之外,我的小叔叔还记了很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比如他哪天在哪里演出收了多少披红,哪场戏当中又有人专门给他送腰台了(就是在演出的过程当中有人用大托盘托着封红,从观众当中穿过去一直走到台上送到某个演员手里,特意让所有人都看到,对送礼的和收礼的演员来说都是件很出风头的事),可以说我小叔叔人生当中最风光的那几年都在这个活戏本里头了。

    我起先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我的小叔叔费了那么多心思,要把这个活戏本留给我。就算他是我亲叔,我也不得不承认,他自己编的那些唱词并不怎么高明,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流传下去的价值。而且就算我的小叔叔再自恋,五老爷那么处心积虑地要得到这个活戏本又是为了什么?总不见得五老爷也是我小叔叔的戏迷,想拿着这个本子好好回味一下他在台上的风光?我的小叔叔会做无聊的事,五老爷可未必有他那么无聊。

    活戏本里的内容很乱,我小叔叔写他自己的事混在他编的唱词里面,大字小字密密麻麻的一片,很多部分都是没头没尾的,我耐着性子看了很久,一直看到很后面,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我的小叔叔非要把这个本子交到我的手里,五老爷他们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这个本子,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本子里记了我的小叔叔是怎么成为勾云吕的,又是怎么唱出阴船来的事。

    我接下来记的这些内容,大部分是我从小叔叔的活戏本里整理出来的,小部分是我自己补充的,这其中有些部分是我原本就知道的,有些部分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我把所有的一切拼凑在了一起,拼凑出了我小叔叔的一生,拼凑出了整件事的真相。

    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的小叔叔是自学成才的。我家没有人唱戏,我奶奶甚至都不太爱听戏,但我小叔叔从小就是个戏迷,在他很小的时候,村里有戏班子来演出,他就能混在戏班子里,在台上混个小角色演。后来他发现庙会上戏班子多,就一个庙会一个庙会地赶过去,到处追着戏班子跑,最后还是我爹出去找他,一直找到了龙山,都快出省了,才把他给找回来。我爹就此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他才收心读了几年书。再后来县剧团招人,我小叔叔去报考,居然还考上了,我爹就管不到他了,我的小叔叔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唱戏了。

    我的小叔叔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他自己身上的本事的,我也无法推断出来。但我猜他在进县剧团之前就知道自己天生是个唱戏的。活戏本里记了我小叔叔的好几手绝活:他唱花为媒里报花名的那一段,报到哪种花的名字哪种花就开;他唱双珠凤,能唱来绶带绕着戏楼飞;他唱画桥分别,能唱得台下哭声一片;他唱法场生祭,能唱得天上阴风惨惨,艳阳天说下雨就下雨。而且他还是个戏担子,天南海北什么戏他都会唱,生旦净末什么行当他都能扮,我觉得这跟他当年追着庙会上一个个戏班子跑有关系。但究竟是我的小叔叔在那个时候就意识到了,有那么些曲牌唱段在他的嘴里是能发挥出特殊作用来的,刻意去不同戏种里收集这类曲牌唱段,还是他单纯地就是个戏疯子,爱戏成痴,什么戏都想学,才在无意之中掌握了那么多曲牌唱段,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我从活戏本里看出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小叔叔在县剧团里混得并不好。他跟我说自己是县剧团的名角儿,那还真是自己抬举自己。县剧团里是有两个演出队的,一队是专门留在县城演出排戏,经常有机会去省城汇演,二队就是我小叔叔呆的这个演出队,是专门跑县城下面各个乡镇农村巡演的。以我小叔叔的本事,原本是可以留在一队的,县剧团的领导本身就是票友,也很爱才,一开始还很看好我的小叔叔,准备把他推荐到省里去。但我小叔叔的脾气怪,领导找他唱几嗓子,他当面说领导是个月白腔(说人五音不全,嗓子不入弦,唱戏不搭调),把人给得罪了,送他一双小鞋穿,把他给下放到了二队。这件事让我的小叔叔的命运发生了很大的不同。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当年好好地留在一队,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全国著名的戏曲演员,还能上个央视春晚之类的——反正只要他不成为勾云吕,就没有后面那么多破事了。

    我小叔叔被下放到二队之后,一年八百场戏,把他给忙得够呛,他在活戏本里没少骂人。但我也能看得出来,小叔叔骂归骂,但他还算是乐在其中的,只要能让他唱戏,在哪儿唱他也不在乎。更何况以他的本事,一唱就唱出了名气,每年一到唱青苗戏丰收戏的时节,好多村子都跟抢人似的来找他去唱戏,为此两个村子的人还打起来过,我的小叔叔在记这些事的时候,看得出他是很得意的。

    事情就出在我的小叔叔去一个名叫“盐脚”的村子去唱戏的路上(我有点怀疑这两个字应该是“岩角”,是我小叔叔写错了,因为我怎么也查不到一个叫盐脚的村子),当时演出队的车已经到了村里,开始搭台了,我的小叔叔因为一路上晕车晕得厉害,吐得不行,宁可下来走路,就一个人落在了后头。

    我的小叔叔一个人走在路上,两边都是林子,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一串黄皮子。

    我的小叔叔还以为自己花了眼。因为他看到这一串黄皮子都跟人一样用两条腿走路,身上穿着衣服,手里还捧着托盘,排成一排站在路中间,而且还开口说话了。

    带头的黄皮子作了个揖,人模人样地说:“你就是县剧团的李圆明吧,久仰李公子大名,老身受人差遣,特地来邀李公子去唱戏。”

    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遇到黄皮子说话,是不能去搭话的,一旦搭话了就会被黄皮子给缠上,也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如果你不把答应黄皮子的事给办完了,黄皮子就会日夜缠着你不放,是很麻烦的。

    但我的小叔叔那天听到这个黄皮子说话文绉绉的,对他恭敬得很,就觉得很有意思,再加上他一想到自己名气已经大到就连黄皮子都来找他唱戏,心里一得意,就接了嘴,说,他倒是想去,但是不凑巧,自己有演出任务在身,怕是去不成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黄皮子说,它知道李公子在前头的村子还有九场戏要演,这次来只是来送个彩头的,算是定金,等李公子这边演完了,再去它那边演也不迟。它到时候会来带路。

    黄皮子说完,它身后跟着的几个小黄皮子就走上来,把手里举着的托盘一个个放到了小叔叔的面前,托盘里放着腊鸡蛋腊肠,还有一只腊鹅,都用红纸包得像模像样的,上面还系着红绸带,比一般村子送的彩头都要体面。

    黄皮子放下彩头之后,对小叔叔揖了揖,就四肢着地跑进路两边的林子里散了。

    我的小叔叔还没糊涂到去拿黄皮子留下的东西,笑了笑就走了。等他赶到村里,戏台都搭好了,演出队的人催他赶紧化妆换行头,小叔叔急着上台,就把遇到黄皮子的事给搁到了一旁。一直等他下了戏,回到当晚借住的村民家里,发现窗台上放着红纸包好的腊鸡蛋腊肠腊鹅,这才想起来路上遇到黄皮子的事,还跟人当笑话说了。

    演出队里一大半都是年轻人,都是县城来的,听了也没当回事,但给他们借住的村民听到了,就提醒小叔叔说,黄皮子放下彩头的时候你没一口回绝,你就算是收下了。你既然收了定金,答应它们去唱戏就不得不去了。你要是不信,你现在把这些东西扔出去,一会儿肯定还会再回来。

    小叔叔听了,二话不说,拿起这些东西出了门,全部扔进了粪坑里。

    结果第二天演出队开箱换行头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尖叫。那些东西居然出现在了锁好的戏箱子里,还是用红纸包得好好的,旁边还蹲着一个黄皮子。开箱的是个女同志,伸手去拿行头,一摸摸到黄皮子毛扎扎的嘴,吓得大哭。

    小叔叔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中了黄皮子的套,被缠上了。

    演出队的人也开始怕了。他们早早收了戏,准备出村,发现村子被几百只黄皮子给围了起来,黄皮子又蹦又叫,跟跳大神似的,在田里乱跑。演出队的车也坏了,车辙装上去就掉下来,装上去就掉下来,完全走不了。

    演出队的人开始怨怪起小叔叔,批评他不该无组织无纪律,乱收黄皮子的彩头。他们原本就看不惯小叔叔出尽风头的得意劲儿,再加上眼前这个情况,他们逮到了机会,索性把心里积压的嫉恨都发泄出来,话说得越来越难听,越来越露骨。

    小叔叔由得他们去说,等他们终于说完了,才冷笑了一声,说:“黄皮子是请我去唱戏,又没请你们,你们怕个什么?自作多情!”

    小叔叔不再搭理他们,自顾自走到村口去站着,对黄皮子说:“我答应你们去唱戏了,你们哪个出来带路吧。”

    村口乱跑的黄皮子呼啦啦地散了。路上来了一个小轿子,前后都没有人抬,在路上一晃一晃地往前走得飞快,走到小叔叔的面前停下来。轿子旁边跟着小叔叔见过的那个大黄皮子,对小叔叔揖了又揖,说:“老身受人之托,务必要请到李公子,李公子莫怪。”

    小叔叔哼了一声,坐进轿子里。他已经看出了黄皮子是怎么故弄玄虚的:轿子不是自己在走,轿厢底下毛茸茸的一层,全是黄皮子。等到小叔叔坐好了,顶着轿子的上百只黄皮子就吭哧吭哧地一起跑起来,居然稳当得很。

    轿子窗外绿荫晃动,小叔叔知道它们是跑在一片林子里,过了一会儿,窗外突然黑下来,什么都看不到了,原来是黄皮子跑进了一个山洞里。

    小叔叔心想黄皮子既然要请他去唱戏,那就不会害他,因此也不怎么害怕。果然过了山洞,轿子外头又亮堂起来。没多久轿子就停了,小叔叔从轿子上下来,不由得大吃一惊。

    眼前是一个庙会,到处张灯结彩,到处都是人,热闹得很。

    小叔叔原本以为黄皮子会把他请到什么荒郊野坟去唱戏,没想到黄皮子居然把他给带到了那么热闹的一个庙会上。

    庙会是在半山腰上,一条长长的古路穿过戏楼底下的山门,一直通到山顶的庙。路的两边搭满了花灯戏棚,顶上挂满了一盏盏彩灯,路中间慢悠悠走着的全都是来逛庙会的人,还有很多小摊小贩在摆摊,有的举着插得琳琅满目的货扎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做生意,几个小孩头上戴着十二生肖的脸壳子,手里拉着兔子灯,嘻嘻哈哈地从小叔叔的身边跑过去。

    小叔叔站在那里,看得呆住了。黄皮子放下轿子就全都跑光了,就连那只带路的大黄皮子也不见了。

    一个穿中山装的人走了过来,头发银白,脸上却没有皱纹,相貌很端正,看不出究竟多大年纪,把小叔叔给招呼着,请他往空地上的一栋楼房移步,嘴里说:“我姓张,字天一,是这里主事的,原本应该是我去请你来的,但这里实在脱不开身,才叫黄五娘替我跑一趟。”

    黄五娘就是那只带路的大黄皮子。小叔叔听它自称老身,就知道它是个母的,原来它说自己是受人所托,就是受这个叫张天一的人所托。

    搞了半天是人请他来唱庙会戏。小叔叔知道有些能人异士是可以驱使黄皮子替自己做事的,也就不觉得稀奇了。他只是有点奇怪,这一带大大小小的庙会他都熟悉得很,好多都请他去唱过庙会戏,但这个庙会他却是第一次来,山顶上的那个庙他也从来没见过。他算了算日子,也算不出来庙里到底是供奉的哪个,就问:“这里到底是哪里?”

    张天一笑笑,说:“这里是洪崖。”

    洪崖!

    小叔叔愣了一下。他知道洪崖是个很特殊的地名。全国各地有很多地方都叫洪崖,有些还很出名。这些地方之所以会都叫洪崖,是因为历史上有个叫洪崖先生的人在这些地方出现过。

    但这个洪崖先生并不是一个人。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洪崖先生有两个,这两个人都叫洪崖,都活了好几千岁,最后都位列仙班,史书上也分不清他们到底谁是谁。

    这两个洪崖先生,一个真名叫张氲,是个道士。

    另外一个洪崖先生,名叫伶伦,奉黄帝之命制定律吕的乐官伶伦。

    伶伦制定律吕的地方,也叫洪崖。

    史书记载,伶伦采竹十二根,一端制齐,另一端依次长短,制成十二根竹管,一字排开,齐端朝上,埋入地下。伶伦做完这一切,就静候在旁,不食不眠,直至某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大地中气息涌动,上升外射,第一根竹管有气冲出,灰飞,形成黄钟的宫音。

    黄钟形成的那一日被定为岁立,也就是冬至,阳初而始,时间至此开始。

    黄钟之后,其余竹管依次气升灰飞,形成大吕、太簇、夹种、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以黄钟为首,一共十二个音阶,奇数为阳,称为阳律,偶数为阴,称为阴律,也称吕,十二音阶共称十二律吕。

    律吕形成,依其音阶高低,将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周而复始,即为律历。

    洪崖,不仅是音乐诞生的地方,也是时间开始的地方。

    伶伦埋下十二根竹管的地方,在洪崖的山顶上,被称为乐坪,乐坪上有一个庙,在道教的经文里提到这个庙,叫作鸾祖宫。

    但全国各地那么多叫洪崖的地方,有好几个都号称是伶伦定律吕的乐坪,山顶上却都没有鸾祖宫。

    这个叫作鸾祖宫的古庙,就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

    唯一见过鸾祖宫的人,是道士张氲,也号洪崖,在道教中被称为青城真人。

    请小叔叔去唱戏的张天一也姓张。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已经隐隐有些明白了。因为小叔叔在活戏本上把山顶的那个庙给画下来了。他画得虽然很简陋,只有寥寥几笔,但我还是能辨认得出来,这个带戏楼的山门,就是我见过的那个。

    原来山门后面的那个庙,就是鸾祖宫。

    我的小叔叔在那个时候还没有明白过来,仍然在问:“这里到底是哪个洪崖?”他心想,不管是西山的那个洪崖,还是涞水那边的洪崖,都离他先前唱戏的盐脚村有上千公里路,黄皮子只抬着他走了半天,怎么就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呢?

    张天一笑笑,说:“其实从古到今,洪崖就只有一个。”

    张天一把小叔叔带到了楼房里,说:“今天时候不早了,你一路过来也累了,先吃饭休息吧,我明天把戏棚安排好了叫人带你过去。”

    正说着就跑过来一个叫张光怀的年轻人,年纪跟小叔叔差不多大,个子很高,眉眼很神气,张天一叫他小五,听两个人说话的语气,应该是张天一的本家小辈。

    张光怀办事利索得很,说睡觉的地方都已经给小叔叔安排好了,问小叔叔用饭了没有,小叔叔说没有,便又张罗着找人带小叔叔去后头吃饭。张天一看起来很忙,刚要跟小叔叔说什么就被其他人给拉走了,张光怀也是一堆事要跟他汇报,小叔叔也就没法继续问下去了。

    小叔叔这才注意到这个地方好像过去是个祠堂,是个很大的开间,他来得晚,桌椅已经都推到了墙角,地上放了一排排铺盖,不少铺盖或坐或躺的都已经有人在了,看样子这里就是专门腾出来给来唱庙会戏的戏班子吃饭睡觉的地方。

    小叔叔随便数了数,屋子里大概有几百人。小叔叔见过同时请几个戏班子来唱庙会戏的,但一下子请了那么多戏班子的庙会他还是第一次见着。小叔叔的心里未免有些嘀咕,心想张天一请了他来,却不请演出队,难道是想让他跟这里的某个戏班子搭戏?他就想找人打听一下情况,自己也好有个准备。他可不想给人当了二套子(指台上给人托戏的配角)。

    小叔叔沿着一个个铺盖走过去,想找个自己认识的,结果发现这些戏班子的人他全都不认识,听他们的口音,也都天南海北的,似乎全都不是本地的戏班子,而且他还看到好几个打扮像是和尚道士的,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个地方的人。庙会上有和尚道士来讲经很正常,但同时请了不同地方的和尚道士来讲经,这就很奇怪了。

    最怪的是,凡是打他经过的地方,原本或躺或坐在铺盖上说话聊天打牌的人就突然收了声,默默地把他给看着,目光很警惕,又有些不屑,好像他是个准备干坏事的贼似的,看得小叔叔心头火气。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屋里绕了一个大圈子,结果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全都扭着头把小叔叔给沉默地看着,眼神很是怪异,一直到小叔叔走回到自己的铺盖去躺下了,聊天玩牌的声音才渐渐重新响起来。

    张光怀给小叔叔安排的铺盖是单独在一个角落里,前头有根柱子挡着。这其实是优待他,不必挤在通铺中间,脑袋挨着别人的臭脚闻臭气。但小叔叔心里有气,就觉得自己的铺盖被扔在这个角落里,是人家在故意冷落他。小叔叔这个人我是了解的,心气很高,心眼很小,在活戏本里,他这段是用戏文写的,填的是个山坡羊的曲牌,“夜不成寐,登高赏月,去瞧一瞧那洪崖顶上好风光”,写得很潇洒,但我估计他那时候是气得睡不着才爬起来的。

    小叔叔爬起来之后,摸黑找到一个楼梯,爬到了屋顶的平台上,果然正好看到洪崖山顶。他这时才发现,天上不要说是月亮,就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周围是全黑的,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天,只有洪崖顶上的庙前那条路还亮着灯,路上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一盏盏彩灯在风里飘来荡去,山门上的戏楼四个角也各有一串灯笼垂下来,照出了山门上的牌匾,写着鸾祖宫三个字。

    小叔叔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其实黑暗之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座鸾祖宫。这座庙根本不是坐落在山顶上,而是在一片虚无当中被无尽的黑暗给包裹着。

    小叔叔站在平台上,看着鸾祖宫发呆。不知不觉地,张天一走到了他的身边,跟他并肩站着,看着洪崖顶上的鸾祖宫。

    张天一问:“你看出来什么没有?”

    小叔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这个鸾祖宫其实并不存在。”

    张天一说:“没错,你看到的鸾祖宫只是个倒影,真正的鸾祖宫在另外一边。”

    小叔叔没有问另外一边是哪一边,他能够感受到那片虚无的黑暗,那个地方不属于这个世界。

    小叔叔问:“难道鸾祖宫在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

    张天一说:“鸾祖宫就在洪崖顶上,只是很多年前被人动了手脚,藏了起来。张氲在这个世上找了很多年都没找到鸾祖宫,才想到去另一边找。”

    小叔叔问:“为什么有人要把鸾祖宫给藏起来?”

    张天一说:“因为伶伦定律吕的那十二根竹管就埋在鸾祖宫的地下。”

    小叔叔有些明白了,鸾祖宫,其实就是那十二根竹管所化。

    鸾祖宫就是十二律吕。

    真正的十二律吕,是在另一个世界,而这意味着……

    张天一说:“这个世界的律吕是错的。”

    小叔叔虽然隐约已经猜到了,但他听到这句话从张天一的嘴里说出来,内心仍然震撼得无以复加,大脑一阵晕眩——

    这个世界的律吕是错的!

    这意味着这个世上所有的音乐,所有的歌,所有的曲,所有的戏,所有的乐师弹奏的一切,他们所唱的一切都是错了调的!

    不仅如此,律历是由律吕而定,黄钟岁立,定下冬至,天干地支由此而生,昼夜时辰,岁月轮回,天地法则,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都是建立在律吕之上的,如果这个世界的律吕是错的,那岂不是意味着……

    张天一说:“这个世界是错的。”

    小叔叔看着黑暗中的鸾祖宫,浑身发冷。他现在突然明白过来了,鸾祖宫是倒影,那片虚无的黑暗其实也是倒影,只不过他看到的鸾祖宫是那个世界投过来的倒影,而那片虚无的黑暗则是这个世界投过去的倒影。

    他以为虚无的黑暗是另一个世界,但实际上却恰恰相反。

    小叔叔强自镇定,问:“为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发颤。

    张天一说了六个字:“颛顼,绝天地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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