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兔仙
我想起来了,那个把我小叔叔给打死的张眼镜儿,那天跟他一起坐大红旗来找我小叔叔的还有个女的,我在心里叫她小嘴巴。就是她说我的小叔叔是天生的杀兔仙,才能得了勾云吕这个名号。
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邓家要争的那个东西,就是勾云吕。
我也不知道,十六年前,邓老头就已经争过一次勾云吕了。
我问邓老头:“杀兔仙到底是什么?”
邓老头不答,说:“你叔已经不在了?”
我点头。邓老头叹了口气,说:“果然如此。”
邓老头说:“你叔没有教过你唱戏?”
我说:“我奶奶不让他教,我也不想学。”
邓老头说:“可你叔还是想办法把本事传给了你。”
我摸了摸脑袋,小话皮子安稳地躲在我的头发里。
邓老头说:“罢了,你走吧,刚才要你学梅山苦目连的事,就当我没提。”
邓福星说:“爹!他偷咱家绝活,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邓老头说:“我不放过他又能怎样?他叔没学过放猖,也照样能破我的猖兵。”
邓老头拉着邓福星就走,戏班子的人把勃勃车给发了起来。
我喊道:“慢着!”
邓福星回过头来,恶狠狠地把我给瞪着,说:“你还想怎样?”
我把邓老头给看着。我已经隐约有点明白了,我要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出来事来,必须得这人心里想着事。可邓老头已经对我有了提防,他把心思藏得滴水不漏,我从他身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只能问:“我小叔叔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邓老头也回头把我给看着,我不知道他从我身上到底看出了什么。只见他咧嘴笑了笑,说:“你叔是举世无双的勾云吕,我当年输给他心服口服。你这个杀兔仙可要比他差远了。”
我的心中突然充满了自豪。
邓老头带着戏班子走了。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对着日头辨明了方向,朝着通往县城的公路走去。
我不敢搭车,走了两天两夜,才走到县城。跟我记忆中相比,县城变小了。大多数楼房倒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从临街的铺面上生出很多五花八门的招牌来,什么达琳酒楼、爱丽丝扦脚、詹妮花发廊,中间夹杂着不知到底是英文还是拼音的字母,玻璃橱窗上都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明星海报,一个穿超短裙的小姐亭亭玉立地在店门口抽烟,眼睛涂得乌青,看我打量她,就说:“洗头吗?很舒服的。”
我说:“我就看看,老子没钱耍女人。”
小姐骂了句“赤宝”(穷鬼),把烟扔到地上,扭着屁股进去了。
我把地上的半截烟捡起来衔在嘴里,慢慢地走。红星大剧院是在胜利路上,我读县中的时候,胜利路还很热闹,走到剧院门口那一路上都是摆摊的,卖炸糕的、卖苞米的、卖娃鱼的、卖辣串的、卖地皮汤的、卖油饼的、卖鸡壳的、卖汽水耙的、珍珠圆子、牛肉炉子……那时候口袋里只要有一块钱,就能一路吃过去,吃到饱为止。过节的时候,剧院门口还会有套圈的、耍猴的、打路弹的、打气枪的摊儿,小孩子连吃带玩,可以在那里泡上一天。
可我到了胜利路一看,却是冷冷清清的,一个摆摊的也没见着。红星大剧院外面围了一圈脚手架,上面罩着网格布,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倒是过去剧院售票亭那块儿摆了一张牌桌,四个赖子坐在那儿打牌,其中一个赖子长得浓眉大眼的,俊得很,路过的女的都要多看他几眼,我走近了仔细一看,这不是菜明吗?
菜明忙着打牌,没有看到我,我赶紧转身就走,回到胜利路口,看到一个老头抱着个收音机在听,脚下躺了一条黄狗在晒太阳。
我跟老头一打听,才知道县剧团早就不在红星大剧院了,人家搬到解放路上新造的文化广场去了。红星大剧院早两年被个东北老板给买下来了,说是要改成娱乐中心,可到现在都还没动静,也不知道是老板缺钱跑路了还是怎么回事。
老头说,他就是住在这儿附近的,这个红星大剧院外面的脚手架搭到现在都两年了,他都没听到过里面有动工的声音,倒是最近这几天突然来了几个赖子,天天过来打牌,一打就是一天,分明是来看场子的,就不知道这破剧院里头到底有啥宝贝,值得他们这么看着。
我在心里冷笑。红星大剧院里确实有宝贝,就是我小叔叔的戏箱子。我猜那个把剧院给买下来的东北老板不是别人,就是五老爷。我小叔叔还在县剧团的时候,就是住在红星大剧院后头的宿舍里。五老爷为了找我小叔叔留下的那个古戏谱,能把整个村子都给监视起来,自然也不会放过红星大剧院。他倒是大手笔。
至于菜明那几个赖子,他们倒不是来看场子的,他们是来守我的。
我心里有了数,掉头就走。
我现在会放猖了,要把菜明那几个赖子放倒,是小菜一碟,可那样我就等于告诉五老爷,我来县城了。
五老爷身边还有一个白师爷,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实在太危险,我还不知道白师爷到底有多少本事没有使出来,但我至少知道一件事:五老爷说过,白师爷是养鬼的。
我就放猖这一个本事,我要对付白师爷,就不能提前暴露给他知道。
我围着红星大剧院绕了一圈,发现剧院后头也有几个赖子站着抽烟,在吹水。
我不想打草惊蛇,要进入红星大剧院就只有一个办法。
我得先去找一个人。
实际上,我不敢确定他是个人,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是我的朋友。我奶奶去世的消息,就是他想办法告诉我的。我被关在劳改农场的那一年,几乎与世隔绝,也只有他来看过我。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人我是可以信得过的,那也只有他了。
这个人就是周易,是我读县中时的同班同学,只不过除了我之外,似乎过去跟我一个班的同学都不记得班上还有个叫周易的人。
周易后来解释说,那是因为他当时的名字还不叫周易,他在老师点名册上的名字,是叫周建国,只不过他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老师点名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应的。
我倒是完全不记得周易还叫过周建国这种名字。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我要是说了,周易又该说我疑心病重,老是疑神疑鬼了。
要找周易倒是容易,去青石街就行了。
青石街是县城里最老的一条路,俗称“死人一条路”,整条街都是卖丧葬用品的,家家户户门前都摆着花圈纸人,一般人如果不是家里有白事,是绝对不会到这条街上来的。周易跟我说过,他家是开寿铺(棺材铺子)的,就是青石街走到底,最里头那间铺子。他平时就住在寿铺上头,但我从来没去过,也不知道青石街最里头是不是真的有这么间寿铺。我每次去青石街找周易,都是站在路口喊他出来。每次我站在路口张望,路上从来都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风吹得纸花哗啦哗啦地响,就连头顶上的天也要比外头阴上几分。
不过我现在看这条青石街,倒是热闹得很。好几个老头子老太太背着手走在路上,不时还停下来把铺子前摆的灵房纸车纸人给挑挑看看。巧的是我还看到先前在发廊门口招呼我的那个小姐,蹲在一家铺子前面,把人家晒在外面的火纸抓了一把,偷偷地塞在胸前。我对她吹了声口哨,她一抬头,看到又是我,骂了一句,扔下火纸就走。火纸在风里转,那个铺子里的人急忙出来,一边捡一边嘴里骂:“赤宝哦,做鬼也要偷。”
我拨了拨手上的大罗马表,青石街一下子冷清下来了,街上走着的老头老太都不见了,那个捡火纸的也不见了,只有周易一个人站在街上,跟过去一样,一身黑衣,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笑眯眯地把我给看着。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我的心里其实很怕我一拨表,周易就不见了。我嘴上虽然说过,不管周易到底是不是个人,我都把他当朋友,可其实我心里还是介意的。
周易说:“你现在胆子大了,过去你胆小,只敢站在街口喊我出来,自己是从来不敢走进这条街的。”
我在心里动了个念头,两排猖兵整整齐齐地站在我的身后,我知道周易能看见。
果然,周易说:“你学会放猖了,难怪你胆子大了。”
他倒是一点也不吃惊。
周易说:“走,给你接风去。”
我说:“我有事要找你帮忙。”
周易说:“我知道啊,这不是看你饿吗?有什么事,吃饱了饭再说。”
我两天没吃上饭了,这么来来回回地走,全靠一口气撑着,先前还不觉得什么,被周易一说,才觉得胃袋就剩一张皮,饿得直发抖。
我也懒得问周易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问了,他一定会说是自己起卦算出来的。
周易给我接风,带我去吃三鲜炉子。我好久没吃到黄牛肉了,一个人上来就消灭了一锅子肉,吃得面前骨头堆起来,又就着汤汁扒掉了三碗饭,才觉得胃里有了底,就想来碗早酒。
周易说:“你要是喝酒,我就不陪你坐了。”
我才想起来,周易是不碰荤腥的,酒更是连闻都闻不得,我跟他吃饭是不能喝酒的。他也不吃花椒、葱蒜之类气味重的东西,这点倒是跟我的小叔叔很像。
我要了两杯茶,跟周易把我回来之后遇到的事说了一遍。
周易没骨头似的靠墙坐着,两只脚伸得老长,眼睛眯缝着,看似在打盹,其实听得很仔细。他对白师爷很感兴趣,还特地问我是不是看清了他真的是个瞎子,看东西是用舌头舔的。
我说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白师爷会召蛇我是亲眼看到了,这个人邪气得很,尽管我只远远地见过他一眼,但我最怕的倒不是五老爷,而是这个白师爷。
周易说:“你不用怕,他们把白师爷弄来,不是对付你的,是来对付我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他们怎么会知道你的?”我到了县城之后有点信心对付五老爷和白师爷,一个是我现在会放猖了,还有一个最大的理由,就是有周易帮我。
周易冷笑,说:“他们把你查得那么清楚,怎么会把我给漏了。”
我的心里有些愧疚。我只想着找周易帮我,倒没想到会给他带来危险。
周易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说:“你不用放在心上,就算你不来找我,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哼,我自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我那时候还不明白周易这话的意思,只以为他是要宽慰我。我在县中的时候就知道周易会很多邪门的本事,其实真要说邪气,周易这个人要比白师爷邪气多了,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我那么怕白师爷,却不怕周易。真要跟白师爷斗,周易未必不是对手。
但我想到除了白师爷之外,五老爷的背后还有张眼镜儿,心中就很不安,那辆大红旗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跟一股多大的势力作对。
可好歹这一回我不是一个人了。一想到这个世上还有人是跟我站在一边的,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勇气。我把周易给看着,心想幸好我还有这么个朋友。
周易结了账,说:“走,先去红星大剧院,把你小叔叔的戏箱子给找回来。”
周易还是老样子,走路喜欢溜边。明明是他带路,却偏偏要走在我后面。他一身黑衣黑裤,慢悠悠地贴墙走在阴影里头,就跟个影子似的。我很怕走着走着一回头,周易就不见了,每次回头看到他还在我身后,就松一口气。
周易停下脚步,说:“就是这儿了。”
我一看,这不是幸福路吗?我俩站着的地方对面就是那家詹妮花发廊。
红星大剧院在胜利路上,跟幸福路岔了两个路口,我问周易:“你确定从这儿能穿到红星大剧院里头去?”
周易说:“你不是要我带你走暗道进去吗?”
我在县中的时候就知道周易有一个本事。他能把这座县城里所有的暗道都给算出来。周易告诉过我,这其中有一条暗道就是可以绕过红星大剧院的检票口,直接进到剧院里头去的。我们在读县中的时候,周易就常常利用这个暗道逃票看电影。我那时胆子小,都是老老实实买票进去的,没跟他走过暗道,但我知道他没吹牛,因为每次我进去没多久,周易这小子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摸黑在我旁边坐下,常常还能塞给我一包花生瓜子之类的,说是省下来的电影票钱买的。
但我没想到这个暗道居然那么长,要从幸福路进去。我低头到处看,幸福路是条新铺的煤渣路,平坦得很,完全看不出地面上有什么机关。周易说:
“瞎看什么?地上又没钱给你捡。”
我说:“我这不是在找地下暗道的入口吗?”
周易说:“谁个跟你说过暗道是在地下的?”
我说:“不是在地下,难道还是在天上不成?”
周易翻了个白眼,说:“不是跟你说了,就在这儿吗?”
我把周易给狐疑地看着。他手指着的那个地方,是詹妮花发廊。
发廊里的几个小姐也把周易和我给看着,隔着玻璃给我们抛媚眼,互相推搡嬉笑,一个小姐推开门,探出半个身子,说:“看中哪个就进来么,站在外头干看有啥意思,进来耍才有劲哩!”
另一个说:“怕不是两个赤宝哦,没钱耍女人,隔着街拿你解馋哩。”
周易抓过我的手腕,看了一眼大罗马表,挠头说:“我明明算好了时间的,怎么会来早了?反正到了酉时三刻,暗道就出来了,也就再等个五六分钟吧。”
我倒忘了跟他说,我这表是故意拨慢了五分钟的。
我刚要开口,突然看到远远地走来几个穿着极其古怪的人,手里举着“回避”“肃静”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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