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清明》2005年第3期,《作品与争鸣》2006第3期转载,《小说月报》2005年增刊第4期转载,《中篇小说选刊》2005年第4期转载,《中华文学选刊》2005年第5期转载,《领导科学》缩写转载,安徽省政府主办的《决策》2005年第9期转载,《现代快报》连载、《三晋都市报》连载,湖南文艺出版社收入官场小说集出版
1
早晨起来就看到天边有抹迷人的云彩,耀眼而灿烂地绽放着。我当时心里就在琢磨,今天是个生产喜事的日子。凡事都有个预兆,生产喜事的日子通常都是这样的,连天气都在巴结人。这不,一到下午四点多,我就得到消息:你们家邱耀明当选了!
所谓邱耀明,就是我男人。所谓选上了,就是当上县长了。这几天县里开人大会,今天投票选举。广播电视都说了,本次人代会,是全县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听听,是全县人民的大事,就不仅仅是我男人邱耀明的大事了。虽说是民主选举,但确实是提前做好工作的,上级组织和下边的群众信任我们家邱耀明,要他当这个县长,不想当都不行。选得上要他当,选不上也要他当。组织就是这个意思,不然怎么叫组织呢?没办法,从政的人有本事了,就只有当官的命。当官的人一路顺风了,就只有提拔的命。其他还能有什么出息?所以选举结果一出来,负责计票的大会工作人员刘惠就打电话告诉我,你们家邱耀明选上了——别看这句话十分平常,在我听来,它就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语言。
我们家邱耀明选上了,我男人当县长了。邱耀明当了三年副县长,当了一年常务副县长,当了一年代县长。四年前当副县长时,我的老同学问我:听说你男人是县长?我说是,但是副的,那个“副”字很难听,好象比别人矮了半截,还不如当局长听起来顺溜。再后来,又有同学问我,你们家邱耀明这回真当县长了吧?我说是代县长,给人家打工的。那个代字也不舒服,临时工,好象在替别人干活。现在好了,媳妇终于熬成婆婆了,成正县长了。
别看我男人是县长,可他并不懂农业和农村工作。我男人是长期生活在城市,父亲曾经是市财政局长,算是娇生惯养长大的。高中毕业就参军,退伍回来就参加工作,后来就入党,就上党校,工作两年又上党校,再后来一不小心就成党校的研究生了。我男人当副县长时就常常因为认不清庄稼闹笑话。他不知道花生是生长在土里的,以为象西红柿一样挂在枝头。他看到农民在割韭菜时,他对农民说,你把它割了,又赶快种第二茬。农民告诉他不用种的,韭菜跟头发一样,剪了又会长的。他看到生姜时感慨系之,说现在农村发展了,连花草都长得这么旺盛,有人悄悄告诉他这是生姜。他大惊失色,说生姜竟能长成这样!可这并不影响他当县长。就象我们县医院的院长就是学兽医的,他照样可以管治病救人的事一样。
我们家邱耀明回家时是晚上九点左右。那时的天空星光灿烂,众星围着一弯明月。车子把他送到小区里,秘书把他送到家门口才走。现在是县长了,安全便变得比以前重要了。全县就这么一个县长宝贝,虽说不象总统那样会担心有人暗杀他,而是要做做样子,显示出他作为一个重要人物的特殊身份。
邱耀明回家就往沙发上一躺,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脸色微微发红,显然是喝酒了。邱耀明平时很少喝酒的,他也很反对干部汹酒,有的干部喝多了就喜欢乱表态,酒后的决策往往就跟酒后驾车一样,带有很大的不准确性。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当然邱耀明要尽尽兴的。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些人大代表的忠诚?人家好不容易把你选出来了,吃饭时连酒都不喝,那就过意不去了。这些投票选举你的人,今后工作都是要依靠他们的。县长干什么?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一张嘴,具体工作还得下面的人去做。他们做好做坏,与你的前途命运都有着直接的关系,与全县的经济发展有直接关系,与全县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有直接关系,所以这顿酒必须是要喝的,作老婆的我非常理解。平时我并不喜欢闻那酒味儿,再好的酒都有种刺鼻的感觉。可今天的酒味儿,香啊。
邱耀明躺在沙发上不愿动弹,眼睛却色迷迷地看了我。我走到沙发边,仔细端详着他,并没有发现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质疑地说:“这位做爱时不停地说话,吃饭时声音很大的人,就真当县长了?”
邱耀明点点头。
“以后人家就叫你县长了,而不是代县长了?”
邱耀明又点点头。
我说:“与我的培养有关吧!”
邱耀明摇摇头,说:“跟你不就是过日子睡觉吗?如果跟你在一起就能当县长,那大家还不要抢着跟你睡觉!”
靠,什么话!
这天晚上,我们快乐,我们兴奋,好象一切都重新开始了,连空气都换过的一样。我们有许多话想说,可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话。我抚摸着邱耀明的面颊,他满脸都是春风得意的样子,象一个得了高分的大男孩。
邱耀明突然翻身坐起来,环顾左右,问我:“儿子呢?”我说他玩累了,睡觉了。邱耀明就走到儿子房间看了看,可能孩子已经睡着了,他在退出来关门时轻轻地对房间里躺着儿子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县长的儿子了。”然后又转身对我说:“你就是县长老婆了。”我说:“还是说县长夫人体面些。”邱耀明说:“都一样。”
为了顺利完成这次选举任务,邱耀明得到处做工作,该打点的打点,该跑路的要跑路,算是焦头烂额了。因此也是好久没有亲近我了。男人是怪物,没情绪的时候,再怎么碰我他也没反应。这天晚上就不一样了,喜事驱动了邱耀明的情欲,激情随官涨起来。邱耀明从洗澡间出来,就催我赶快去洗,我说我不洗了,邱耀明提高了嗓门儿,说,“我用县长兼丈夫的身份命令你:马上给我洗好晾着,我有用处的。”我知道这家伙急不可耐了,穿着睡衣的身体上表现出了一些骚动。我洗到大半,还没擦拭他就进来了,在池子边上搂着我说,以前你是代县长的老婆,现在是县长的老婆了。我说,有代县长,却没有代老婆。邱耀明说,情人就是代老婆嘛。我轻轻地揪着他的耳朵说,“你给我听着:将来你当了再大的官,都不许找情人的。别人管不住你,可我管得住你。”
邱耀明嬉皮笑脸地说,“那可是难说,哪天我就让办公室给我配个女秘书。”
我说:“你敢!你要找一个情人,我就找十个情人!看谁厉害!”
邱耀明说:“呵呵,这就不敢了。”
邱耀明当然不敢。我这话不是说第一次,从他当官的时候起,我就警告过他,倘若他要找一个情人,我就找十个野男人,这下就把他吓住了。想想看,我要是找十个野男人,他当县长的脸就没地方搁了。官当得再好,可老婆偷人,那也体面不到哪里去。当然,这些话我们是在开玩笑时说的,可彼此也能听出来有当真的成份。
玩笑归玩笑,我男人邱耀明还真是个不错的男人。他能干,他成熟,他大气,他不喜欢做鸡肠小肚的事。他心里最重要的人是儿子,最重要的事是工作,考虑最多的事是老百姓的利益。他可不象有的男人,一当官就变样了,泡小蜜包二奶什么都干。那种男人我看不起。邱耀明不这样。邱耀明不仅仅是没那个胆量,更主要的是他对女色没多大兴趣,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事业上了。再说了,他三十七八岁,我只比他小五岁,我也足够他享用了。工作能力我不弱,相貌我也过得去,在床上我也不比别的女人差,只有他满足不了我的可能,不存在我满足不了他的问题。他要真有那个外心,我不把他折腾得半死才怪。
这天晚上邱耀明是来兴致了,在侵入我的领空之后一路威风,我称他是权力点燃了激情,怎么一当县长就骚了。他傻乎乎地笑着,说要让我吃饱。他知道的,我好久都没什么感觉了,一直处在低迷状态。结婚时间长了,保鲜期早就过了。邱耀明就有些不理解,他说,你们女人家嘛,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站着吸风,坐着吸土,躺着吸被褥——你好象不这样。我说就这样吧,老夫老妻了。邱耀明见我最后还是很很被动,叹口气说,唉,看来要你吃饱,只有换人了。我说我不要替补队员,你就凑合着吧。
当然,这只是我们夫妻俩开玩笑,是关在屋子里面的私密玩笑。玩笑过后,邱耀明就很困倦地说,本县长要睡了,说罢背过身去,微微地蹶起屁股,蜷缩着,这是他睡觉的标准姿势,他这样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
可是我睡不着。我躺在床上琢磨着我们的灿烂未来,心里暖洋洋的。见我男人的手机没关,我便给他关掉了,怕突然来电吵醒了他。半夜,我男人醒来了,看看床头柜上的手机,说,你怎么给我关了?我说怕吵醒你。邱耀明说:“以后晚上不许关手机了,要是有突发事件找我怎么办?那不就误事了吗?”他说着,又把手机打开了。可是,一个晚上都没接到突发事件的电话。
2
别人提拔了都要请客,以示祝贺。我们不能。因为邱耀明是县长。县长可不是别的官,在本县算是最大的官了,最大的官已经用不着请客了。在这里,他就是皇帝,他就是总统,是我们县里的总统。我们县里的总统就是我家男人邱耀明。
提拔县长了,也不象别人提拔那样有人祝贺。反正没人对我说祝贺你,但不知道有没有人祝贺他。可是,有一点变化是很重要的,这就是别人看我们的眼神不一样了,比以前大不相同了。以前很少跟我打招呼的人,现在见了我都是忽然眼前一亮,我真弄不明白,是他们变成了明灯,还是我变成了明灯。总之他们都对我十分地热情了,热情得使我感到很累了,我走在路上,总有看不完的笑脸,打不完的招呼,应付不过来的表情。为此我耽误了许多时间。当然我也悟出了一些道理,当局长跟当副县长是不一样的,当副县长跟当常务副县长是不一样的,当常务副县长跟当代县长是不一样的,当代县长跟当县长是不一样的。这些不一样层层递进,使我们的生活越来越美好了,感觉越来越美好了。人们常说夫荣妻贵,这话俗到极点,可俗到极点的话往往更接近真理。实际上,真理跟谬误只隔一层皮。穿过那层皮,要么是真理,要么是谬误。
我们家里的客人向来就很多,一部分是来谈工作的,一部分是请邱耀明帮忙的。以前他们来时都非常随便,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所以大家都说邱耀明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当县长之后,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客人照样来,但他们更加谨慎了。来前要打个电话预约一下,进门时还有机警地左顾右盼。那些目光几乎都是怀着一份虔诚的心态,有些诚惶诚恐的了。对于接待客人这项工作,邱耀明以前就向我交待过,不管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人,凡是进门的都是客人,都得以礼相待,让他们能够感受到我们的热情。现在来了客人,我当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泡茶,递烟,客人一走,留下一盒盒烟灰,一杯杯废茶,还有看不见的尘土,这些都是由我来清理。我就成了我们家的保姆。所以我常常感到太累。
我们确实到了的找一个专职保姆的时候了。第二天,我就在保姆市场去挑选了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女孩。邱耀明说了,给我们家当保姆要经过政治培训才行,要能过政治关。假如这一关不能过,那她就成家庭特务了。保姆叫小红,我把小红带到家后,我和邱耀明就给她上课,我说:“你就是这个家的半个主人了。从现在起你就在这里服务。将年龄大了,我们负责给你找一个满意的工作,让你有一个很好的出路。”
小红听了很开心的,脸上红扑扑的,咧嘴冲我们直乐。我又说:“你在家里,有此致规矩要讲,不能听的不要听,不能看的不要看,不能问的不要问。我是指涉及家庭和工作的事情。”
小红有些不解,眨巴着眼睛说:“阿姨,这个保姆我还怎么当?不能听,不能看,不能问,我就不明白了。我当过保姆,别人没象你们这样要求的。”
看来这个保姆也不一般,一来就敢向主人这样讲话,反而引起了我们的兴趣。我说:“我们家不一样。你知道你叔叔是干什么的吗?”
小红只摇头,说:“不知道。”
我说:“是县长,县长家就有县长家的规矩。你在别人家做过保姆,可就是没在县长家做过。所以有些事要特别的叮嘱你。”
小红突然阴着脸不高兴了。我本以为她听说这是县长家会高兴的。可她并不。我问她怎么了,小红说:“阿姨,我不想在这里做。”
邱耀明说:“这孩子,怎么不想做?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你说说为什么不想做了。你说说。”
小红躲闪着邱耀明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他们说,当官的没几个好人。阿姨,这可不是说你们啊!你别多心。”
邱耀明哈哈大笑起来:“谁说的,当官的没几个好人?如果当官的都没几个好人了,那当官的领导下的老百姓还会有好人吗?真是奇谈怪论!”
小红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我也是听他们随便说的。不当真。”
我又问小红说:“我们给你双倍的工资,你做还是不做?”
小红说:“做。我知道你们不会亏待我的。”
小红长得好看,一副俊俏模样。我带着她到商场买了几套像样的衣服,让她把以前的那些衣服都扔掉,不要再穿了,太土气了。可小红不肯。小红说旧衣服不穿了,以后拿回家母亲可以纳鞋底,还可以给小孩子做尿片,舍不得丢弃的。
小红一打扮就花枝招展了,哪像一个保姆。谁见了都夸她长得好看。邱耀明也很喜欢。他说,有个漂亮女孩在家里做事,家里显得很有活力,很生动。
有保姆了,家里的许多杂事用不着我操心了。我可以轻闲一下了。说是轻闲也轻闲不到哪里去,我只是改变了工种,从洗衣做饭的杂务中摆脱出来了。我在家里的主要任务就是接人待物了。一个县长家,来的都是贵客,虽说不是谈笑有鸿儒,但确实是往来无白丁。真正的那些普通老百姓是不来的。一个县长,区区处级,别看在市里省里比苍蝇还多,充其量只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到了县里,却是至高无上的了。在普通老百姓和普通干部眼里,多少还笼罩着一些神秘色彩。这便是无白丁的缘故。来的都是各部门和县委政府的头头脑脑们。这些头头脑脑带着各自的利益和工作来到我家。我们这县长家里,潜藏着他们的美好前程和幸福未来。
除了县级领导外,一般领导都不会空手而来的,他们或多或少手里要拎点什么东西,几条好烟几瓶好酒,或其他什么东西。绝对都是拿得出手的高档商品,不是那些随手可得的东西。真正手上没有东西的客人,那可能就是送大礼的了,因为他们用不着拎在手上。他们来了,保姆小红开始就很好奇,总是要偏着脑袋偷偷窥视,看看他们又送的什么。那目光里充满了惊讶。我理解她的,一个农村孩子,走的是村庄农户,看的庄稼地,以前来县城当保姆也是平常人家,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突然看见这么多人总是带着包装精美的高档商品而来,尽管她未必知道商品本身的价值,但从那些包装上就可以看出它们的高贵档次。她没有理由不惊讶的。
毕竟,我们夫妻都是受过多年教育的人,而且都是党员干部。什么是腐败,什么不是腐败,我们心里是有数的。我们夫妻俩都是嫉恶如仇的人,对那些动辄受贿几百万几千万的高级腐败人士,我们不仅仅是恨,更多的是鄙视和不理解。人一辈子就那么长时间,为什么要弄那么多钱?用得完吗?弄了一大堆,还没来得及享用的时候就进班房了,后面的半辈子全毁了,即使那些钱不没收,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我发现,那些巨贪十有八九都是弱智。脑细胞都死了,只剩下钱了。我在和邱耀明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就表示,我们永远不会以权谋私,永远不会索贿受贿,也永远不会触及法律的底线。早在前年邱耀明当常务副县长时,他分管交通,那里有不少公路建设投资,有个老板就给他一次送过十万块钱,邱耀明二话没说就交给了纪委。公路建设项目的招标投标,该怎么办怎么办,绝不会因为有人送钱就能得到工程项目的施工权。去年他们决定要盖新的政府办公大楼,有人给邱耀明送钱,也拒绝了。后来完全是公开招投标的。至于人情往来中的一份薄礼,一份心情,我们还是会领略的。
面对这些来必送礼的人,我早就习惯了,从邱耀明当局长开始我就习惯了。不习惯接收礼物,就不配做领导夫人。我们并不是喜欢别人送礼,我们更不会索要,而是无法抗拒。这是当今社会当领导的最大的难处。你要彻底拒绝人家的好意,你就拒绝了工作,拒绝了关系,甚至拒绝了你自己的政治前程。以前我们搬家时,别人给我送一台刚刚出来的液晶电视机,听说很昂贵,邱耀明是坚决不要,请人抬回去,退给了人家。结果人家到处说老邱耀明的坏话,说邱耀明是什么人?不就是个伪君子加政客吗?要多么难听有多么难听。如果收下了,反而会没什么事了。也就是说,拒绝别人的礼物,就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与和谐。伤害的是人家的面子,损失的是自己的利益。你如果一味拒绝,那就意味着你这官当不下去了。连下属对你的敬意你都不要,你要什么呢?你今后还怎么领导人家呢?还怎么开展工作呢?
送礼不等于腐败,这是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但腐败肯定包括送礼,这也是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我们家有个专门的小房间,原本是作书房的,后来就让它专门堆放各种礼物。那天我清理礼物时,真是吓了一跳,那么多名烟,名酒,还有名牌服装,名牌手表等,我都眼花缭乱了。我把邱耀明叫来,让他过目。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说怎么会这么多。邱耀明抚摸着一个钻戒盒子,自嘲地笑笑说:“我们离腐败还有多远?”
我说:“这年头,连腐败都不会,还当什么领导?”
邱耀明有点不屑地说:“呵呵,真是没过见世面,不就是这么些东西吗,也腐败不到哪里去。”
我说:“如果万一说是腐败的话,那也是那些众多送礼的人共同培育的。”
邱耀明说:“对,你说这话就对了,如果把是腐败,也是他们共同培育的。”
我们两人在房间里笑了一回,有点恐慌,但心里还是感到很滋润。因为这些礼物,远远超出了权力本身的意义,那是人们对领导的一片忠诚和一份敬意,他们在无法通过其他手段表达的时候,就只好通过实物来表达了。这就是中国式的人际关系模式,也是任何当领导的人摆脱不了的一个现实。所以,这些礼物往往能让人感到做人的尊贵,做官的尊贵,特别是感到做一个好人和做一个好官的尊贵。过分的清高,也就等于自轻自贱了。我对邱耀明说过,领导是为人民服务的,但是要懂得在服务中享受服务的乐趣。如果只知道服务而不懂得享受服务的乐趣,那天底下就没有人愿意当官了。为什么世世代代都不愁当官的人,就因为当官是有乐趣的,而且其乐无穷。
3
一晃就中秋节了。保姆小红提出要回家去看看父母。我同意了。她在我们家做了三个月了,她的表现让我们非常满意。我们这里,别人给保姆每月三百元,我们给五百元。小红当然就是我们这里的上等保姆了。在我们这个县城,保姆怀孕的事情很多,时间长了,跟男主人有了感情,或者男主人色心重,背着妻子打小保姆的主意,这种事情也多。所以有好多女孩不敢在城里当保姆,家人不放心。可小红不一样,她在我们家是绝对安全的。而且她生活得体面,象我的小妹妹一样。她每天买菜回来,都有人跟她亲热地打招呼,好象她也是我家的人一样。那天小红对我说,她在我们家做事,就没有当下人的感觉,而是半个主人。这也是她勤奋工作的一个重要原因。
小红想回家看看,我对邱耀明说:“你看,她在我们干得也不错的。她要回家,我们总不能让她空手回去吧,你看是不是让她带些东西回去?”
邱耀明说:“这事你安排就行了,问我干什么?如果这些事都要问我,我管得过来吗?真是的。”
我说:“在外面你是县长,在家里你是家长,我得跟你说一声啊。”
邱耀明把目光收回,盯到了手头的文件上,说:“我知道了。”
于是,我给小红准备了两瓶酒,两条烟,还给她了一百元钱,这是除正常工资之外的馈赠。这些加起来也值两千块钱了。小红特别懂事起来,她死活不要。她说:“阿姨,我有工资的,我只要我正常的工资收入。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能不要的。”
我问她:“为什么不要?阿姨给你的,你拿回去看望你父母。”
小红说:“太贵重了,我会不好意思的。”
我说:“你拿上。你不要我就生气了。”
小红真怕我生气,这回才把礼物收拾好,打了一个包裹,准备提回家。我见她那帆布包太土气了,便送给她了一个皮箱,让她带着皮箱回去,皮箱看起来顺眼一点。三天后,小红回来了,给我带来了一块腊肉,是她母亲熏制的。小红说:“阿姨,家里知道我给县长当保姆,高兴死了!”
我说:“是么?”
小红说:“以前我们家总受邻居的欺负,他们知道我给县长家做事了,不敢欺负我们了。”
我感到好笑,作为女主人的我心里感到热乎乎的,可又觉得很正常。在一个县里,给县长做事的人还受人欺负,于常理不符。我对小红说:“以后谁欺负你们家,你给我说,我给你们的乡长打招呼,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们的。当然,也不能允许你们欺负别人。”
小红说:“他们可是知趣的,以后就不会欺负我们了。我父母都是忠厚人,怎么会欺负别人啊。”
小红这样说,就叫人觉得她很懂事。我告诉她,你在我们家,要学会做事,也要学会做人。做恶人不对,做软弱的人也不对,人就是要活得堂堂正正的。小红嫣然一笑,像一个听话的学生一样连连点头,然后给孩子洗衣服去了。
4
以前我们县妇联会主任刘惠是喜欢到我家玩耍的,副主任吴莲莲也喜欢来。自从邱耀明当县长后,她们就不来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关系的改变,而是她们很自觉,怕打扰我们。我曾经邀请过她们,吴莲莲说:“其实我有时也很想到你们家去,总考虑老邱当县长了,家里人多,想聊聊天也不方便了。”
我说:“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有时一连几天家里没客人的。”
吴莲莲说:“客人多了也烦。没有自己的时间了。”
我们妇联会十五个人,全是女人,单位卖旧报的钱全买了女人用品。在县委,妇联会是一个说起来重要其实一点都不重要的单位。换句话说,如果把妇联会撤消了,县委工作一点都不受影响,确实是可有可无的单位。在妇联会工作的,又大都是县级部门领导的家属们。我们这些女人们后面,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关系的。因为这里轻闲,好玩,责任不大,适合于胸无大志的女人们,所以大家拼命往这里挤。早在几年前就说超编的,县编制委员会多次说过要裁员,结果是越减越多,从九个减到十三个了,弄得办公室很拥挤了,我们一不小心就会碰上别人的屁股。有时觉得,好象满屋都是屁股。
我们清闲,我们热闹,我们也很好玩的。一群女人在一起,团结友爱,象大林子中的杂鸟,成天叽叽喳喳的。我们通常是一个阶段一个话题。有时我们议论当下出现的奇人怪事,有时我们也谈谈国际形势。有时候,我们会把无聊上升到趣味的高度,比比同胞们的乳房,也能比得妙趣横生。我们看谁的最大,谁的最圆,谁是口袋奶,然后就笑翻天了。副主任吴莲莲是离异的,乳房发育极好,通常是人没进门,乳房就先进来了。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男人,离了几年都没找新老公,她说得最可怜,她叹着长气说:“我这奶子除了我自己摸摸,几年来都没人摸过了。”吴莲莲说得悲哀而绝望,把刚刚分来的小女生脸都羞红了,一头扎到另外的办公室去,躲起来偷笑。而刘惠却笑岔了气,咳了半天才缓过来。刘惠马上给我们布置任务,号召大家群策群力,凡是发现了合适的男人一定不能放过。不久吴莲莲就跟银行一个离异的副行长谈上了,是刘惠做的媒。这位副行长天生一副好嗓子,颇象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的帕瓦罗蒂,所以他给自己起的网名就叫“怕瓦落地”。结婚那天,我们去祝贺,他就给我们唱了一曲,吴莲莲很是得意。刘惠破例给吴莲莲放了十天假,说她缺失了这么久,让她好好“补课”。
我们妇联会聊得最多的话题是减肥。整个妇联会对肥胖都充满了恐惧,肥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吴莲莲说女人就怕胖,一胖腰就不见了。女人没有了腰,男人就不喜欢了。刘惠长到一百一十斤就天天锻炼,我长到一百零五斤就定格了,不再长了。她们说我的形势最稳定,全身的肉该多的地方多,该少的地方少,整体布局比较匀称合理。但大家的自我感觉都很好,一个赛一个。
我们清闲,但我们并不是一点事情没有,主任刘惠会给我们找事做的。在全县各地维护妇女合法权益。哪个女人受了欺负,受了伤害,刘惠主任就率领我们挺身而出了。损害妇女合法权益的人,通常是那些臭男人,所以刘惠说,我们的工作是什么?是不断地与男人们做斗争,我们每天都在掀起妇女解放运动,让女同胞真正地站起来,做当家作主的妇人。
刘惠是很泼辣的女人,县委大院里有人叫她“公女人”,“铁母鸡”。共青团有个女孩子嫁了老公的第二年,老公便开始打她。她的老公是税务局干部。多次挨打之后,她就哭着找到妇联会申冤。刘惠非常气愤,说:“真怪,打老婆的男人通常都是农民,怎么国家干部也打老婆?这不行,此风不可长。”
刘惠召集我们开会,研究对策。我们说这位打老婆的税务局干部应该好好教育教育。刘惠说:“农民打老婆是没文化,不懂道理。道理是讲给那些不懂道理的人。这位干部什么道理都懂的,光讲道理不行。你们也不要太相信道理的作用。”
于是,我们商量了一个办法,组织了一支精兵强将,五六个女人一齐出动,浩浩荡荡开到国家税务局,大有兴师问罪之势。税务局长把那个打老婆的干部叫来,让他面对众多的妇女检讨自己的行为,说说他为什么要打老婆,打老婆有什么好处,你能获得哪些利益。如是说不清,你就别想走。这位税务干部弄得很难堪,说这是他们家务事,是家庭内部事务。刘惠说:“对于你是家庭内部事务,对于我们就是份内的工作。你若不改,以后你打老婆一次,我们就打你一次。看谁打得过谁。你打你老婆身子,我们打你脸。这就叫以暴制暴。”
这位税务干部真有些害怕了。毕竟是男人,是爱面子的人,他不怕别的,就怕妇联会的女人们跟他纠缠不休。我们这天去的人中,我是县长的老婆,还有个县委副书记的老婆,还有一个是公安局长的老婆,最小的是人大主任的女儿。一个个都是能说会道的,不用担心摆不平他。
自从那次之后,这位税务局干部真的再也没打过老婆了。我们都说刘惠厉害,连哄带吓就把妇女合法权益夺回来了。共青团的那个女孩说,妇联会还真管用。
刘惠在工作上有办法,可她男人在家里就相形见绌了。她男人是工商局副局长,是有名的怕老婆的角色,在家里一向是言听计从。大家都知道他是妻管严。有天我们跟刘惠开玩笑说到这事,刘惠说,哪里啊,我老公就是那样的脾气。他总认为我职务比他高一点,影响比他大一点,他就习惯听我的了。还因为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对的。其实他个性就那样,很内向的,并不是我压迫了他。
刘惠说这话后,便把我单独叫到了她的办公室,说:“我们妇联会的副主任吴莲莲马上就要调走了,有一个副主任缺额,我考虑你是比较合适的人选。我已经跟组织部谈过了,他们过几天就要考察。你要有点思想准备。”
我感到有些突然,我说:“我行吗?我可对当官没兴趣。”
刘惠说:“你行,你一定行。而且会干得很好。”
我直截了当地说:“你不会是看邱耀明的面子吧?”
刘惠哈哈一笑,说:“假如他不是县长,这回也是会考虑你的。你的工作同志们都有目共睹的。”
要提拔我当副主任了,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说不清。副主任这种职务对我没有诱惑力,但我心里还是舒服的。邱耀明回家后我对他讲了,他摆出官架子说:“你工作上的事我不管,这是原则。用我的职权,我可以把你放在某个局长的位置上,但我不会这样做。至于县委要提拔你,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
谁知保姆小红听到这话了,插嘴说:“阿姨也要当领导了,难怪我昨晚做梦,家里开了许多鲜花呀。”
小红的话惹得邱耀明直乐。这孩子就会说话,就会讨人喜欢。我常常想,她要是城里女孩,真是个人见人爱主儿。可惜就是书读少了一点,要是能读个高中毕业,就凭她的长相,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人。
5
人家都说官是一张纸,还真是这么回事。要让你当,说当就当了。任命文件一下来,我就成妇联会副主任了。除了名称变了之外,其他什么都没变,工资不涨一分,办公室也在原来的地方,我还是我。所不同的是让我管管单位里的一些事情。
就在我当副主任的第二天晚上,刘惠约我到街道上的茶室里喝茶。入座不久,刘惠就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精美的小盒子,递给我说:“这是我的一点意思。专门给你买的。”
我问她里面是什么宝贝,刘惠说,你看看就知道了。我打开盒子一看,是一枚白金戒指。我说:“是你提拔我当副主任的,应当感谢你,你怎么还给我买东西?这不是把关系颠倒了么?”
刘惠说:“现在是我有求于你。你如果方便,此忙可以帮,你要觉得为难,就不帮。”
我真佩服刘惠这女人。她连在求人的时候都是理直气壮的,亲切而友善,甚至还夹着一点咄咄逼人的气势,没有半点低三下四的味道。让你不得不考虑她的请求。如果不给她帮忙,好象损失的是我。
面对我的上司,我也为难了。尽管老公是县长,可县官不如现管。刘惠这女人的工作能力我还是心服口服的,论她的才能,当个副县长也绰绰有余。应当说,我们的私人交情一直是很好的,况且她对我一向都不错,她也是第一次求我办事,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讲讲哥们义气了,我说:“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帮忙的,你尽管说。本人在所不辞。”
刘惠就直说了。是为他老公的事。
他老公是工商局副局长,副职当了五年了。眼下局长59岁,马上就要退休了。那么局长这个位子就是虚席以待。可是,工商局两个副局长,刘惠的老公是排在最后面的。按照“排排坐,吃果果”的顺序,还轮不到她老公坐局长这把交椅。她老公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论能力当局长是没问题。可核心的问题在于,能够局长的人远远不止他一个,而是太多了。遗憾的是,位子只有一个,职位的供需矛盾就显得非常突出了。这就有了竞争,有了明争暗斗。于是就有了刘惠找我的这次行动。
我当然要把目的和意义弄明白。我问刘惠:“你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刘惠说:“这就看你怎么做了。你跟组织部长关系也很好的,可以私下找他聊聊。你说话比我管用,而且我自家男人的事,我也不好意思开口。九个常委里,我就只想专门跟组织部长说说,再跟你老公说说。”
我说:“邱耀明那里,是你说还是我说?他是我丈夫,我说话倒也方便。不过他说过了,这些事不许我插手的。”
刘惠说:“我找过邱县长了,他是同意的。你就不要专门说了,可以在方便的时候给他吹吹枕头风,旁敲侧击地提一下。”
这算是一项政治任务了。
从情理上讲,刘惠的男人能否当上工商局长与我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这个忙我不帮,我不认真帮,我有一百个理由解释,而且都不会损害我和刘惠的朋友关系和上下级关系。
可是,事情远远没这么简单。作为县长的老婆,我不能让刘惠觉得我是个办不了大事的人。如果她认为这女人办事不行嘛,那我在她心里就死了。这似乎不是让她失望的问题,而是不能让她小看我。这就让我想到帮忙的本质意义了——她老公得不到局长,但也不丢失什么;我帮不上忙,我得不到什么,但我却丢了面子。在这时候,帮忙者与被帮忙者之间,意义的重心就发生了转移。我要的是意义,她的要是目的。
刘惠无疑给我出了一份难题。我不是组织部长,不是常委,仅仅只是县长的老婆,仅仅只是跟组织部长是朋友,要让刘惠的老公顺利当上局长,名不正言不顺呀。我想了三天三夜,都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可时间不能再拖了,当官这事儿,你一拖,别人就抢先一步了。大家都在见缝插针地托关系,慢一拍,你就慢了一个时代。
我也只好豁出去了,准备了一份厚礼来到组织部张部长家。部长家里没有客人,两口子正在商量新房装修的事。张部长五十多岁了,以前是我父亲的部下,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一直把他叫大哥,他也一直把我当小妹看。他仕途上是比较顺利的,从乡长到部门领导,几个重要部门都呆过,最后到了组织部,算得上是一个忠厚人。可他儿子却不成器,好不容易考上了名牌大学,在大学,除了学会了做爱之外,并没学到多少知识,倒是有了一串串女朋友。毕业后在外面闯荡,因为抢劫给抓起来了,判了重刑。家里就两个大人,过得也很孤单的。
张部长见我去了,非常高兴。他说他就没想到我会去看他。听他们说装修房子的事,我就一口夺过话题,拿出一副少有的豪爽之气说:“你们别讨论这事了,我给你们找人装修!其他的事你们就不要管了!”
张部长说:“不行不行。怎么能麻烦你?”
我说:“不麻烦。我很方便。”
说不麻烦也确实不麻烦。县政府正在建设新的办公大楼,施工单位的负责人到我们家去过,说以后有什么小装小修的事情可以找他,他象一颗棋子一样闲置着,这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张部长的房子一百三十平方米,按照我们这里的价格,有五万元的材料,就会装修得比较豪华了。而对于这家建筑公司来说,只不过是区区小事。
第二天,我就找到了这家公司的负责人李总。这位千万资产的老板满怀喜悦地答应了。你听李总怎么说:“高贵的县长夫人,这事你用不着亲自出马的,给我打个电话或捎个口信,我就给你办妥了。”看他那模样,好象不是我找他办事,而是他求我办事似的。让他装修,是我把他当人看。
办这一切事情之所以这样顺利,我明白,我是沾了我男人是县长的光。我的身后构筑了一个有目共睹的政治背景。虽说邱耀明本人没出面,也用不着他本人出面,但他在暗处,依然可以光芒万丈,依然可以照射到平时看不见的地方。这便是权力的魔力与魅力。
6
张部长的房子装修好了,刘惠的老公也当上了工商局局长。我完成了一场多人参与的政治游戏,每个人都成了大赢家。张部长和刘惠都非常感激我。但这不是一种人们通常所说的权钱交易,因为本身没有任何交易。张部长的房子装修是建筑公司负责的,他们已经通过正常渠道从工程上得到了巨大好处,他们自觉自愿地出点血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刘惠的丈夫当上了工商局局长,算是人尽其才,他本来就具有当局长这个水平,而不是滥竽充数,以次充好。张部长对给我透露过,工商局长的人选问题早就考虑过刘惠的老公。只是那时老局长还没退下来,时机还不成熟。言外之意,如果我不帮部长装修房子,也会是一个完美的结局。我们所做的工作,不过是竞争过程中主动出击的一种积极措施。
这中间我起到了桥梁作用,甚至是杠杆作用。该办的都办好了,那么我得到了什么呢?仅仅是刘惠送我的一枚戒指吗?我可不是那种看重蝇头小利的女人。那白金枚戒指的价值我早就用另一种方式转送给别人了。也就是说,任何物质上的东西我都没得到。但我得到了一点:就是快乐。我得到了别人的认可。刘惠拍着我的肩膀说:“张素珍,到底是县长夫人,什么大事在你手里都能办!”
张部长迁新居时,我和邱耀明亲自去祝贺。他家的房子装修得很不错,有一半材料都是进口的高档货。他们家去了好多人。除了组织部的工作人员外,还有外部门的头头脑脑,还有一些想成为头头脑脑的人。他们正走在仕途的路上。我发现,这些去道贺的人基本上不久坐,去了,送一个红包,打个招呼,然后就走了。因为如果大家都坐,那屋子就小了,装不下那么多人。他们走了,还有下一茬人要来。上大学要送礼,当兵入伍要送礼,结婚要送礼,提拔要送礼,搬迁要送礼,死人要送礼,生孩子要送礼,礼尚往来已经成为干部职工们的一项重要支出。这个在县城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如果你逃离了这个圈子之外,你就成了孤家寡人。你有天大的喜事都只会是冷冷清清的,甚至你在单位根本无法立足。别以我们家有个县长,你不求别人,只有别人求你,其实不然,我们也得到处送礼。
在我们县里,也有个别不送礼的。是县科委引进的两个大学生。他们是夫妻,却不生孩子。工资不多,每月都送,最后就送穷了,他们几乎成了干部队伍中最穷的人。他们只给别人送,偏偏就没有机会让别人给他们送。两口子想尽千方百计的办法要生个孩子,只要添了孩子,就有机会让别人给他们送礼了。生孩子要送,满月要送,就可以收回成本了。可他们偏偏有毛病,不能生育。后来就干脆不给别人送了。再送下去,他们真是揭不开锅了。可单位里,不是这家老人过寿,就是那家结婚,你不送,就得罪了人家。两个夫妻人材,便成了讨人嫌的人。只好辞职,去了深圳。邱耀明亲自去挽留过他们,希望他们留下来,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
张部长在乔迁新居后不久,给我送来五万元钱,说是装修费。他交给李总,李总不要,张部长就托我转交给他。张部长把话说得很清楚,他只是要把房子装修好,并不想占谁的便宜。这钱,一定要给出去的。他不能白得人家的好处,否则就说不清了。我对张部长说,李总既然不要,你也别给我,你自己找个机会再给他便是。张部长也感到为难,又把钱带回去了。走时对我说:“张素珍,我这个房子的装修,你功不可没!我还是非常感激你的。”
在我心里就只需要这些赞赏和褒奖。因为我是县长夫人,县长夫人就应当有县长夫人所具备的能力和能耐。就跟我男人邱耀明到哪里讲话都有一个固定的位子一样,我也应当有一个固定的位子。我绝不能让别人说:“你看那个张素珍,还县长老婆呢,什么事都不能办。”更怕别人说:“你看那张素珍,老公当了县长就摆臭架子了,找她办什么事她都推辞!”我张素珍不能让别人小看,不能让别人说我有臭架子。只有把亲朋好友的事情办好,才能成为受人尊重的人,走到哪儿,人家都会对你刮目相看。
一个人,办事顺了,受到别人尊重了,就会活得特别精神,特别自在。不仅仅是把日子过得非常开心,它还会调动起我们对生活的激情与热爱,会让人觉得生活真是美好而滋润,有一种沉醉和浸泡的感觉。对于生活的感受和态度,是我在大学里学不到的,也是在任何书上看不到的,只有自己慢慢体味。如果一个没有阅历的人问我:有滋味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会告诉他:这种生活通常是可以咀嚼的。咀嚼了,咽下去,能让你心身饱满。
保姆小红对我说,“阿姨,你好象越来越年轻了!”我问她:“你看我有多大年龄?”小红说:“反正不到三十。”我说:“其实我三十五岁了!”小红说:“一点都看不出来。”小红这孩子,一方面是恭维我,讨我喜欢。一方面也是真话,我确实年龄显小。
别看那些自以为时尚的小女人,她们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那都是用小瓶涂料涂上去的。刮掉表面的那层粉末,她们一点也不比我年轻。而要让她们办我所办的这些事,她们除了用身子交换外,就只有喊天叫地。比起她们,我就活得有意义多了,有价值多了。她们的自在放在脸上,我的自在装在心里。
妇联会进行了重新的分工。刘惠主管全盘工作,我分管办公室和财务。不知道刘惠是出于信任还是感激,她把财政大权交给了我,同志们报销发票或发放工资都要我签字了。在一个机关,财权是最核心的一个权力之一。除了是空壳单位,没有任何一个单位可以小看它。刘惠知道我的德行,我这人不贪,不占,说实话也看不起这些小钱,把财权交给我,她当然一百个放心。
这份财权由刘惠一手掌管时,我当初并没把它放在眼里,因为妇联会是穷单位,清水衙门。交到我手上后,我才发现,在报销票据这些看不起眼的小事上,单位上的女人们居然看得非常重要。比如说,她们到外地出差回来,总要给我捎带一些东西,算是礼品,然后就拿出一叠发票来,让我签字。在我审核发票时,她们的目光里还是有些躲躲闪闪的,外省外市的发票,谁也不知它们的真假,我也用不着一张张地细看,挨挨儿签字报销即可。这使她们非常高兴,说我真好,管得比较宽松。我也想过了,她们出一次远门,最多也不过花几千块钱,不会超过一万的。即使营私舞弊,又能弄多少?咱们是穷单位,就靠财政拨款,大家除工资奖金之外没有别的油水。她们趁出差之机搞一点外块,我睁只眼闭只眼,让她们有点小小的惬意和窃喜,改善一下心境,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既无损于党风,也无损于正气。我还可以落个好人缘,何乐不为?
当一个人有了一些权力之后,再回头来重新审视权力,你就会发现它的许多奥秘。我在大学时候,包括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对权力是一种藐视的态度,我看那些当官的人,不少人都象小丑。因为我父亲以前也是县里的局长,大小是个官。除了干活多,老是加班加点,常常落得我妈对他的抱怨外,我没有看出他跟别人有什么两样,也没有什么自豪感。对于其他的官场人物,比如县长局长之流,我则统统一副视而不见的态度。县里就这么大一块地方,你的权力也不过如此;你就那么个学历,最多是个研究生,水平也不过如此。他们这些头头们常常来我们家的,来则安之,走则去之,我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异乎寻常的东西。我常常这样思忖:你当你的官,我做我的平民百姓,咱们行端坐正,我不贪赃枉法,我不反党叛国,你权力再大也不能乱用,你奈我何?所以对于权力,对于权贵,我从来都没有过任何向往。在我的心中,那些古代那些蔑视权力和权贵的名士们,都是我崇拜的精神偶像。我就佩服他们活得像人,活得很自我,周身散发出铮铮铁骨的硬气和强光,支撑着他们的精神家园,他们总是有着矢志不渝的力量,从来不会因为权力或权贵而摧眉折腰。他们几乎成了我心目中的圣人。
然而,这么多年的行政工作经历,特别是邱耀明当了领导,今天我自己也成为妇联会副主任之后,我发现我以前的想法确实幼稚可笑。我身边的无数事实证明,只要你是一个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人,你对权力和权贵的蔑视和不屑都是暂时的,或一时的。而永远伴随你的,便是你终身对权力的顶礼膜拜。我有时就明显感觉到,权力就象子弹一样穿透着你的灵魂。你不得不承认它的强大存在,也不得不承认它的强大威力。
我的这种认识,是基于对权力过程的终极考察。走在马路上,交通警要管你;住在小区里,物业要管你;坐在车上,乘警要管你。呆在单位里,主任要管你。即使成了病号,医生还要管你。总之,只要是人,你就时刻处在权力的制约中。天下没有顶天立地的权力,没有漫无边际的权力。而权力却是无处不在的。所以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摆脱权力的制约,更没有任何理由去蔑视权力的存在。但权力也是个非常有弹性的东西,你自身的权力大一分,制约你的外在权力就少一分。如果除了自然人的基本权力外,任何权力都没有,那就处处受到他人权力的制约,那就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了。所以,通常人们为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充分利用各种途径去获得权力,壮大自己作为一个社会角色的综合力量。
我跟邱耀明交流过这些看法,他也认为是这么回事。我们并不想作什么政客,而是面对现实进行的一些思考。我们毕竟是有知识,有头脑的人,又身处这样一个环境,不可能对当下的事物或现象麻木不仁。这是我们的职务形成内在的驱动,它激励我们去思索这些问题。邱耀明说,人真是个怪物,他在当干事时,不敢梦想自己要当局长;当局长时,没想到要当县长。当了县长,才觉得自己本来就应该当县长。我开玩笑说,要是以后当市长呢?邱耀明说,我从来不怀疑我的能力,但未必就有当市长的运气。做官这事儿,能力并不是唯一的考核条件,还需要政治运气的。
7
邱耀明当县长也当得很顺,威信是越来越高了,影响是越来越大了。标志就是人人对他毕恭毕敬,个个对他惟命是从。这种情况是好是坏,现在很难说。人们过分地对你毕恭毕敬和惟命是从,非常容易导致权力的过分集中,或者说权力已经过分集中了。这里面就掩盖着一种假象,表面上人们都听从你的,好象心服口服,其实肚子里满腹牢骚,对你意见很大。只是你在台上,你是最高决策者,人家三缄其口,不想说出来,说出来也没用。而对于当权者自身,有可能是独断专行,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也是导致惟命是从的一个原因。当然,但愿邱耀明不是这样的领导。可是作为领导者,不论官大官小,都希望自己的每一个决策都是正确的,也都希望别人对你绝对服从。
邱耀明的绝对领导权威引进了刘惠的关注。她是个善于观察政界动向的人,她能够从权力的运行状态中做出精明的判断,从而对自己和他人进行谋划,有天她悄悄对我说,趁你们邱耀明在台上,你把一些该办的事情办了。我问什么事是我该办的?刘惠说,“你说你张素珍,怎么就不明白呢?邱耀明才四十出头就是县长,下一步不是县委书记就是调到市政府了。他调了,你也得跟着调走呀。趁现在机会好,你先弄一个正科级,以后调动了,组织上也好给你安排职务。如是你一直是副科,将来调上去也不好安排。凡事得从长计议。”
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没想到的,你替我想了。可是,我要办成正科级,就得当主任,我当主任,你怎么办?”
刘惠说:“那你就要设法把我弄走呀?”
我问刘惠:“你想到哪去?”
刘惠说:“有个地方领工资就行了。”
“可你是主任,你要调走,就得给你安排合适的岗位。至少也是哪个部门的头头。”
刘惠说:“随便。我这人好说。”
我知道,刘惠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好象她只为别人考虑,就没为自己考虑过。实际上,这正是为自己下一步做的打算。这一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刘惠是个能干女人,在县委大院混的时间长了,就有了一些政治企图,这是人之常情,也不能说她不对。正因为我跟她关系好,可以从平时的言谈话语中表现出来。对于有政治理想的人来说,科级干部实在是太小了,没有足够的舞台场地施展拳脚。可是,她要往上去,弄个副县级,我是爱莫能助。毕竟我只是一个副主任,老公也只是个县长,在这事上是不能动用邱耀明的那点面子,而且那点面子也不管用。充其量我只能制造一个良好的软环境,遇到上级领导,要说刘惠如何如何能干,是块当官的料子,以引起他们的重视。
我回去之后对邱耀明说了刘惠的一些想法。我说刘惠想进步一下。邱耀明说:“这事你不要插嘴,县级干部是市委管的,不由我们说了算。如果确实她不错,而且上面有那个意思的话,我们能帮忙的,就是在考察的时候美言一句。”我说:“可她还说了,她走了,我就可以当主任。转成正科级了。将来到了市里也好安排。”邱耀明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说:“你要那个正科干什么?你就呆在妇联上吧。我看那里最适合你。至于以后要调动,那是另外的事。现在不用考虑。”
我真是觉得邱耀明确实是个铁面无私的人。在我的事情上竟是这副态度。我跟邱耀明说,妇联会实在是没多大意思的单位,成天婆婆妈妈的。要权没权,要全没钱,哪里有什么好处?要是别人,早就换单位了。没想到邱耀明一头火起来,说:“你就在妇联会好好呆着。做县长老婆,就要做别人的表率,不要总是想到个人利益。你想想,如果给你换个单位,让你当个局长什么的,你不是干不了,不是没那个能力,而是别人要说闲话,说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么,副县长的老婆呢?副书记的老婆呢?不都要纷纷往好的单位调?今后工作还怎么开展?”
见邱耀明生气了,我也不好再说了。邱耀明向来是个正直的人,他是全心全意要把工作搞上去,成天劳苦受累,琢磨的都是老百姓的事,有人都说他像焦裕录了。他之所以威信很高,也就是因为不考虑个人私利。这是大家敬仰他的地方,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虽说他拒绝了我的事,但我还是为有这样一个好男人和好县长而高兴。
这弄得我很不好向刘惠回话,当然刘惠也不会问。可就在这段时间里,刘惠精神特别旺盛,好象突然变得引人注目起来。每回在县委大院看见她,她都跟县委领导在一起谈笑风生。她嗓门儿大,笑声响亮,老远听到她的声音,就可以判断她在谈笑中指手划脚。县委常委会她也开始列席参加了。在各部门领导中,列席参加常委会不算奇事,问题在于,有的会议与妇联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既然不沾边,刘惠参加就有了另一种意义。在一些临时性的机构中,比如打击非法出版物领导小组,整顿市场领导小组,等等,刘惠都要在其中担当一个角色。这些角色没什么权力,如果说有权力的话也是临时性的,它更多的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这也就是说,刘惠在县委领导的心目中的份量加重了。
第二年的春天,县里出了一位省级女劳模,是个离异的年轻女人,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艰苦创业,成为当地有名的致富能手,是富甲一方的千万富婆。在创业之初,为了扶持她,刘惠确实出过不少力。现在成功了,成了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刘惠是极力推出这位能人,并顺利申报了省级劳模。在组织机关干部演讲时,除女劳模的演讲外,刘惠也有一个演讲。这也使我们看到了另一个刘惠,她真的是口若悬河,纵横恣肆,把所有在场的干部都说得为之动容,仿佛这位劳模就是她手把手地扶持起来的。这让我们觉得,刘惠不仅树立了一个勤劳致富的榜样,也把她自己树立成了一个公仆形象。
大抵当官的人都知道这种事情的政治价值,你树立了一个典型,你自己便成了一个准典型。典型得到的是荣誉称号,准典型得到的是政治光彩。演讲会完毕之后,不少人都认为刘惠真“能说”。连邱耀明也说,“刘惠这女人是不一般的。她的嘴皮子完全超过我的想像。”
我趁机问邱耀明说:“她是块做领导的料吧?”
邱耀明说:“快了。不久就是县委领导了。”
这话从邱耀明嘴里说出来,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我说:“是县委副书记?”
邱耀明笑了笑,表示认可。
我惊讶邱耀明肚子里真能装事,其实在上次我对他讲刘惠的想法时,那正是市委组织部对刘惠考察的时候,关于她的提拔,邱耀明是一清二楚的。也许这就是从政者的功夫吧,每次县里的人事任免事项,邱耀明都是不对我说的,直到真相大白时我才知道。可对于刘惠的事,我真是感到意外,第一我是副主任,第二我跟刘惠关系特别好,第三我是县长老婆,我似乎有理由提前知道。我有点遗憾地说:“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呀?”
邱耀明说:“为什么要你知道?党内机密,你能知道吗?”
我直截了当地说:“刘惠当副书记了,是不是该我当妇联会主任了?就是论资排辈也轮到我了呀。”
邱耀明笑笑,说:“你别想得美。这是组织上考虑的事。”
“组织还不人组成的!”
我真是生气了,没想到邱耀明给我打起了官腔。打官腔人人都会的,可当再大的官,打官腔也是要看什么人,跟老婆打官腔算什么事?对于下届妇联会主任的事,我并不是要非当不可,我还没那么大的官瘾,只是从情理上讲,说不过去。如果要我当,是理所应当的;如果不要我当,便是对我的排挤和压制。我问邱耀明:“假如我不是县长老婆,我会当主任吗?”
邱耀明说:“那是有可能的。因为你不是县长老婆,别人就不会说闲话。”
我起身了,狠狠地扔了一句:“什么逻辑!”
邱耀明居然补了一句:“政治逻辑!”
8
很显然,不要我当妇联会主任,成了邱耀明展示自己政治形象的一个形象工程。表明他在政治上是清廉的,作风上是过硬的,原则性是很强的。
一连几天我都不高兴,我生邱耀明的气,连保姆小红都看出来了。小红这孩子真是懂事,她每天默默无闻地做着家务事,我们有了争吵,她就很自觉地走开了,有时还要劝一句:“阿姨,你就少说一句吧。”如果来了客人,她会非常认真地服务,端茶递水,毕了她就哄孩子玩去了。不象有的保姆,大人说话她主在旁边听着,让人感到很不方便。来我们家的客人都说小红让我们调教得好,这么听话。我们的儿子也非常喜欢她,离不开她。别看小红文化不高,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却是有板有眼,表情和动作都很丰富,常常把小孩逗得乐不可支,她的这功夫是我们大人所不及的。
小红做事认真细致。她的一些工作超出了我们的要求。比如买菜,我每次给她一百一元钱,用完了她告诉我,我再给她。我从来不问菜价多少,我们吃了多少。我长期是家庭主妇,不用问,我也大抵知道价格的。小红就做得让人满意,她有一个专门用来记帐的本本,每天花去了多少,品种,数量,单价,她都会一一记录在案。而且就挂在墙上,专门让我们过目。我早就听说过,保姆贪污腐败的事,每天在菜钱上抠零钱,日积月累,一个月下来也能搞百十元。但在小红身上就不会了。
不久刘惠就当县委副书记,分管群团工作。妇联会的另一个副主任接替了刘惠的主任职务。刘惠为此觉得过意不去,专门找到我说,“你的事我跟几个主要领导都讲过了,大家对你印象很好,也上过会,但就是没通过。”我问:“是谁不同意,我可没得罪人。”刘惠笑笑,说,“大家都说你不错的。”既然如此,又为什么没通过呢?我感觉矛盾。
这成了我最失落的事,也成了我最没面子的事。当初,大家知道刘惠要当副书记的时候,妇联会的大多数人都认为我会当主任。但一切都完全出乎意外。应当说在这事上刘惠本人是没有责任的,她早就给我说过,我不能怪她。但是,从此之后我跟刘惠之间有了隔阂,表面上见面了还是一如既往地亲热,可骨子里我对她有成见了。这个女人平时嘻嘻哈哈,可城府太深,心里太能藏事了,不是我等之辈能对付的人,也不是能真正交心的人。她能够让所有表面上的朋友和同事信任她,可她未必信任这些同事和朋友。她心里想的什么,正在酝酿着什么,别人永远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继续信任她呢?
妇联会的新主任上任后,我跟邱耀明又有了一次争执。必须承认,作为县长,作为县委副书记的邱耀明,稍微在我的事情上向县委书记提议一下,我就能当妇联会主任的。组织部张部长我们关系不错,是老关系了。首先他不会拒绝邱耀明的建议。其次是县委书记,他跟邱耀明一向配合默契,也不会反对我当妇联会主任的。由此可以看出,真正阻止我进步的人,就是我男人邱耀明。在常委会上,邱耀明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改变我的命运。
所以得找邱耀明算帐,我就跟他吵了。交锋一开头,邱耀明就摆出了一个十足的道理,说:“你不就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不能当主任吗?那我告诉你,为了树立我的形象!我绝不能让别人说,老婆沾了我的光!”
“可我并没沾你的光,难道公事公办也不行?”
邱耀明说:“再是公事公办,别人也会认为你是沾光的。你不当主任,人家反而会认为我为政清廉,这是有利于我的政治前途的。你知道吗?我赢得现在的影响和威信不容易,不能轻易破坏它。你作为我的妻子,有责任保护它。”
“自私!”
邱耀明一脸的不解,他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你呀你呀,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是你的前途重要,还是我的前途重要?总该有个轻重缓急吧。”
“我知道,你就是重的急的,我就是缓的轻的。是这样吗?”
邱耀明说:“不要说不讲道理的话。”
我跟邱耀明堵气,夫妻之间也没什么事。有时上床了,他想骚扰我,我就一把将他的手打开了,他说,摸都不让我摸了?我说对,你摸别人去,你没我这个老婆,我也没你这个男人,我不是你老婆。没有哪个人像你这样对待自家老婆的。邱耀明便扫兴地转过身子,不再纠缠我,默默无闻地睡了。
那些日子我一直过得不开心,堵着一口气。就连见了组织部张部长,我也种有陌生的感觉。尽管他非常亲切,可我亲切不起来。好象他们都在齐心协力地压制我,阻止着我的成长与进步。而对邱耀明,我们虽说不吵不闹了,可也没什么话,感觉原有的和谐撕裂了,心里的疙瘩怎么也解不开。我的欢乐,只能从儿子那里得到,我和小红共同跟儿子玩游戏,几乎成了我一天最开心的时刻。
邱耀明一直很忙,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开不完的会,批不完的文件,讲不完的话。他的时间观念很强,我们家的闹钟总是提前拨了五分钟,司机每天来接他,都是提前五分钟到。别人都有星期天,邱耀明从来没有。他常常是跑了省上跑市里,跑了市里跑县里,好象一直都在路上。县政府的任何重要事情,都要他拍板定案。下级领导来了,他要听汇报;上级领导来了,他要做汇报。常常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人。有时一回家,澡也不洗,躺下就呼呼大睡了。虽说我心里怨他,可看到他那样子,也怪可怜的。总归是自己的男人呀。
不久,市长下来了,检查农业生产和扶贫工作,开了一支支浩浩荡荡的大队伍,邱耀明就陪同他们检查。要到村,要到户,也够累的。检查的名堂很多,年年都要检查的,下面的人知道,上面省里市里下来的领导们,好象是减肥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肚子大,真正是那些荒山野岭的地方,他们是不会去的。他们走不动,爬不上去。这些年,领导干部的身子都很娇贵,已经只适宜于走马观花了。针对这种形势的变化,县里在农业生产上,特别注重了公路两边,县城附近,并对这里的农户给予了资金和技术上的重点支持。明确要求他们做到“坐到车里能看到郁郁葱葱的庄稼,走在路上能看到欣欣向荣的形势,”他们管这叫面子工程。如果面子工程都做不好,还怎么做里子工程呢?面子工程做好了,领导们挺着大肚子下来看看,也有个看头。看到这副景象,他们就高兴,就觉得下面工作做得扎实。下午回到县城,一高兴又要喝酒,邱耀明平时不喝的,可市长来了,市长又是个酒坛子,县长就没有不陪酒的道理。这真是叫舍命陪君子了。
晚上十点了,邱耀明回家了。他是被一个副县长和司机扶回来了,进屋就一股浓烈的酒气,眼睛都睁不开了,嘴里只嚷嚷我要睡觉。客人一走,小红就给他准备茶水,让他醒醒酒。待她把茶水端来,邱耀明已经倒在床上了。
小红进屋一看,呀地叫起来,说:“阿姨,叔叔连鞋袜都没脱就上床了!”
我慌忙走进去,只见邱耀明不仅没脱衣服,连同鞋子都上了床,鞋子上还沾着一些泥巴。先前进门时我们都没注意,因为他喝酒了,就没让他换鞋。小红见状,连忙把茶杯放下,去给邱耀明脱鞋袜。小红怕弄痛了邱耀明,不敢直接把皮鞋往下拉,只好把鞋带解开。待脱去袜子之后,露出了变得雪白的脚丫子。小红一脸苦笑着说:“天啊,汗水把脚都泡胀了,叔叔的脚真臭啊!”
我男人邱耀明的脚向来是臭不可闻的,我一直都对它避而远之。他是汗脚,走路多了,就更臭了,让人想像不到这是县长的脚。幸亏小红不怕脏,愿意给他脱鞋袜。小红似乎从这双脚上看出了一个县长也不是好当的,深有感触地说:“当县长真辛苦啊!我原来以为当官好玩呢。”
“脚都泡成猪蹄了,还好玩呢。”
我给邱耀明艰难地脱着衣服,一件一件地往下褪。此时的邱耀明似醒非醒,但还知道配合我们。比如伸伸手,抬抬脚什么的,能让衣服脱得顺利一点。这是我儿子不会脱衣服的时候的基本动作,晓得配合大人帮他。我在给他脱内衣的时候,小红到厨房去打了一盆热水进来,用湿热的毛巾给邱耀明洗脚,从脚板到脚丫子都慢慢地搓。邱耀明在迷迷糊糊中享受着,不断地调整着姿势,选择着最佳角度。小红劳动时的那个仔细,那个认真,是我这个当妻子的从来没有做到的,却让保姆做到了。
当我们都入睡之后,小红又开始收拾邱耀明换下来的衣服。我们叮嘱过她,邱耀明的衣服都是高档品,又大多是毛料,不适宜用洗衣机,只能手工洗涤。这些小红都会的。小红不喜欢把当天的活拖到第二天,再晚也要把当天的事情当天处理好。
第二天早晨,邱耀明酒醒了,翻身起床的第一句就是:“小红这孩子不错!”
我说:“你还记得昨晚的事?醉成那样了,脚都是小红洗的。”
邱耀明说:“怎么不记得?再醉心里也是明白的。要是一喝酒就不省人事了,我还当什么县长?”
这时,天还没亮,我们就在床上做点事情,然后起床洗澡。小红总是比我们早起床半小时,她已经把早点准备好了。吃早点时,我对邱耀明说,你看小红这孩子很聪明的,在我们家也任劳任怨,就是她的家庭环境不好,不该生在农村。我提出把保姆小红的户口转到县城来,办个城镇户口,将来个人问题也好办一点。这话一提出,邱耀明就同意了,他说:“没问题。我给公安局打个招呼,让小红自己写个申请就行了。”
小红正在厨房收拾碗筷,一听说这话,一下子从里面窜出来,说:“阿姨,你们要给我转户口了?”
邱耀明说:“高兴吧。叔叔不让你当农村人了。让你做城里人。”
小红一蹦多高,拍着巴掌说:“太好了,太好了,这事我想都不敢想的。谢天谢地呀,你们让我当牛做马都行!”
到底是稚气未脱的小孩,脸上的喜悦是掩饰不住的。每天在做家务时,嘴里都哼着儿歌。她不知道申请的写法,我把手把地教她把申请书写好,然后交给公安局长,没几天就把户口的办好了。拿到户口本那天,小红兴奋得一夜未眠,第二天做家务都是昏头昏脑的。就这么一个并不惹眼的红本本,尽管小红不知道它已经改善了她的命运,但她知道,这对她的未来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至少比以往体面多了,是城里人了。
小红专门回家了一趟报喜,回来时带回了一些野菜,是她母亲做的。小红说,全家人都为她而高兴,她父亲要登门拜访,表示感谢,被小红阻止了。小红对煞有介事地父亲说,县长家里可不是想去就去的,一般人是不能随便去的。再说你们脚下有泥巴,会把别人屋子弄脏的。父亲想想也是,县长是全县最大的官,管着几十万人,哪能想去就去。小红学着母亲的口气说,邱县长那么喜欢你,他要是有个大儿子,你给他做儿媳妇多好。父亲说,那也不好,官当在了,连想感谢人家一下都这么难。要是做了儿媳妇,我们也很难见到亲家。
小红的话逗得我和邱耀明哈哈大笑起来。连我儿子都咯咯地笑了。
邱耀明很少跟小红专门谈话的,这天邱耀明对小红语重心长地说:“小红啊,你知道我是县长,而且我是受广大人民欢迎的好县长。我是从不动用个人权力为自己办事的。这次为了你的事,我第一次违规了。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以后要好好干下去。你有什么困难,都是能够得到解决的。”
小红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严肃认真的谈话,她的神经绷得很紧,又有点紧张,听完了,很诚实地点点头。之后又说:“叔叔你放心,我是知恩必报的。别的报答我不行,干活我行。我一定会让你们更多满意的。”
邱耀明呵呵地笑了。他怕自己太认真了,把小红吓住了,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懂事,就是懂事。”
小红说:“叔叔阿姨,我告诉你们一下,我爸爸在县城办了一家小商店,才开业不久。有时我中午把家务事做毕了,就到店里去看看。我快去快回,不会耽误时间的。”
听说小红爸爸在县城开商店了,我和邱耀明都很高兴。看来小红自从到我们家来做事后,我们就充当了一个保护神的作用。她家里情况慢慢好转了,当初是没人敢欺负他们了,现在是进城经商了,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我们县的主要工作就是扶贫,我们家里也在扶贫,能给予别人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也是我们应该做的。共产党人嘛,行些善事是义不容辞的。
我对小红说:“反正我们白天都上班了,就你一个人在家里,有时也闲着,时间上你自己安排好就行了。不能误事。”
我们对小红是很放心的,家里的事情她能够安排得很妥贴。安全方面她也非常注意。刘惠早就对我说过,保姆最让人烦的就是聚集在一起,互相串门儿玩,然后报道各自主人的家庭生活,以及隐私也不例外。有时还搬弄是非,相互比较主人的好坏,说长道短,评头论足。小红没有这些毛病,我们楼上有好几个保姆,小红从来就不跟他们来往。每天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对这样的保姆,只要她提出合理的要求,我们是能够答应的。
9
一晃就到了冬天,大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上帝忙得风雪交加,全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了,县城的马路上有了多年未见的积雪。瑞雪兆丰年,都这么说。我男人邱耀明更是这样期盼着老百姓过上幸福日子。
大冬天里,一般机关干部没什么事,多数时间在吹牛聊天,有电脑的就上网。有的已经从一个电脑盲成为游戏高手了,进步比脱贫还快。我们妇联会也添置了电脑,收集着各种类型的妇女信息。负责电脑的两个女孩,成天忙得热火朝天,象是在争当劳模。其实不然,她们一个在网上拱猪,一个在QQ上聊天。有个女孩为了见网友,专门请了两天病假。回到单位时真病了,脸色都发黄了,听说是累的。
主管群团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刘惠来到妇联会,要了解一年来的工作情况。主任汇报,我补充。无非就是调解家庭纠纷多少,评了多少五好家庭和三八红旗手,家庭暴力的发生情况,办理了多少维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案例等等。妇联工作就是这样婆婆妈妈,刘惠也听得认真,象模像样的记录着。汇报完毕,然后大家就聊天。刘惠虽说是副书记了,照样喜欢开玩笑,荤的素的胡说一通,我们大笑一回之后,她款款地迈着领导一样的步子走了。虽然寒风习习,刘惠却一如既往地春风得意。看她走路那样子,想想她那“公女人”的外号,还蛮像那么回事。
一晃春节快到了,大家都在准备年货。之前邱耀明对春节的各个方面都有周到细致的安排,节日物资供应非常丰富,街道上摆满了各种摊点,映衬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可以看到人民安居乐业的大好形势。那些拎着的提着的扛着的人,每一个步态都象直奔小康的样子。
邱耀明组织各部门分头下去检查群众春节期间的生活安排去了,还要慰问贫困户,慰问退休老干部,慰问没人养活的五保户和孤儿。总之,那些日子就是慰问。年年干这事,邱耀明都会把自己的钱拿出来,走一处送一处,分发给那些五保户和孤儿们。让他们感到党和政府的温暖。知道内情的人,都说邱耀明在威严之下那种天生的善良。什么叫衣食父母,邱耀明就是。也是啊,我男人心里装着人民,装着全县几十万人民,他得为大家过个好年负责。所以我时常感叹,当个好县长真不容易,当个人民满意的县长更不容易。不论怎么说,邱耀明是做到了。
大家都在准备年货,我们不需要准备。这可能是我们唯一优越的地方。听句难听的话,我们家每天都象过年的样子,好烟好酒好肉,还有洋货,那还是不缺的。真正到了年关,我们反而不知道应该怎样准备过年了。年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它只是传统节日的一个符号罢了。更的意义在于,人们巧妙地利用了这个节日的意义,赋予了它一定的政治含义。
就从腊月中旬开始,给我们家奉送春节物资的确实是源源不断,川流不息。我不知道收下了多少,我也不知道拒绝了多少。那个小小的库房里全是烟酒。里面平时放了一张小床,是保姆小红睡觉的地方,现在小红的床铺周围都是这些杂货,看上去也算是琳琅满目的。
春节是送礼的高峰季节,这些进门的人,大都在送礼的同时送给我儿子一份压岁钱。压岁钱不明给,都是装在信封里,或红色的小纸袋里。邱耀明给我打过招呼,不能收取别人送给孩子的压岁钱。可是,那些送礼的人,他们往往是来坐一会儿,告辞时才扔下信封就走,让我们卒不及防。那天晚上城建局长来玩,没说几句话扔下一个厚厚的信封就走,我见那信封太饱满了,死活不要。可城建局长立刻就把伸过脸来,说:“那你就打我两耳光吧?”他要让我打他两耳光,我就无可奈何了。如果我不收下,那就等于打了他。我说:“假如我真打你两耳光怎么办?”城建局长说:“那也不会成仇人呀。邱县长对我一直不错,恩德我还是记得的。过年了,给孩子表示一点意思。你要是介意不就是撕我脸皮了?”看着他期待中夹杂着乞求的眼神,我真不知道这是一种丑陋,还是一种友善。这是一种低三下四,还是一种礼尚往来。他走之后,我看了看信封,相当于他半年的工资了。他辛辛苦苦工作半年,就是为了给县长的儿子攒压岁钱?这真让人难以想像。
其实类似的事情还真不少,无论你怎样拒绝,他都要非给你不可。好象他就是专门为领导挣钱的。他不把钱送出去,他就不舒服,甚至他春节都过不踏实,他就会猜想领导对他有看法了。这真让我感到,人确实不要想当官,一想当官,尊严就萎缩了,自尊心就萎缩了。对上唯唯诺诺,对下颐指气使。权力总在挑战着人性,也在歪曲着人性。想想还是街道上那些无职无权的老百姓过得自在。他们不求于人,也无愧于人。所以他们说话做事都硬梆梆的。
那天我和刘惠到那个女劳模那里去搞慰问,街上人多拥挤,我们手上拎着慰问品,我的高跟鞋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男人的脚背上,那男人尖叫了一声,我没有理他就走了。我想,无意中踩别人一脚也是常有的事,谁都不会计较的。谁知那个男人一把抓住了我,眼睛立刻瞪圆了:“你长眼睛没有?”我说我没看见。男人说:“我叫了一声,你总听见了吧?你就这么走了?也不道个歉?”我一头火起来,说:“我不道歉你能把我怎么样?”男人说:“你不道歉,老子就要揍你!”
那男人气势汹汹的,一副要打架的样式。刘惠见势不妙,连忙护住我,用警告的口气对那个男人说:“你想打人?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可是县长夫人!”
刘惠这话不说倒好,那人听说我是县长夫人,反而更凶了。扑上一步,说:“那我更要打!现在当官的没几个好货!我就不信你能把老子关起来!”
刘惠怕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连忙和颜悦色地给他道个歉。然后拉着我就走了,走开之后才说,“不要跟这种人计较,说不准是亡命之徒呢。我不道个歉,他真要打你了。”
象我这种比较优越的女人,成天被别人巴结惯了,奉承惯了,没有谁故意在我们面前有什么对抗性的行为。让这个土里土气的男人胡骂一通,而且是在知道我是县长夫人的前提下胡骂一通,我真是有种受辱的感觉。尽管这事非常令我不快,可事过之后我也在冷静地想,假如我踩了一个机关干部的脚,他不仅不会骂我,说不定还给他一次拉关系的机会。可是,面对这最底层的老百姓,他才不管你什么县长不县长呢,他想骂就骂,就说就说,鼻子眼睛都喷着火。比较之下,还是老百姓过得硬气。
春节过去不久,春耕生产刚刚安排好之后,邱耀明就调到市政府了。虽说只是副秘书长,但还是算提拔了。因为这个岗位通常就是为副市长做准备的。先干副秘书长,然后是秘书长,再就是副市长了。所以,消息一传开,都说邱耀明运气好。我也得考虑我的事情了,邱耀明一调去,那么我迟早也得调走的。刘惠跑到家里,好象是来与邱耀明话别的意思。闲聊的时候,刘惠对我说:“那年我就给你说过,先把你的级别问题解决了,以后调到市里也好安排。你现在一个副科级怎么办?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下相信了吧,你到市里,给你安排科级还是一般干事,都很难说。”
而今再回想刘惠那年说的话,还真是那么回事。看来刘惠的确是有眼光的人,善于深谋远虑。按理,我们确实应当提前把工作做好的,减少了以后的麻烦。只怪邱耀明为了树立自己的廉政形象,害怕别人说闲话,当时那份执拗的态度,至今他对他以前的态度也顽固坚持。邱耀明轻描淡写地说:“调动的事别想那么多,现在单位都还没落实,还考虑什么级别呀?只要能早点调去,当一般干事也没什么的。”
刘惠指着邱耀明说:“我说你老邱呀,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你党性原则强,也说明你是个死脑筋。”
我明白刘惠的意思,一方面是在指责他,另一方面是在褒奖他。邱耀明也不生气,他似乎乐于接受这样的话,淡淡一笑,说:“如果我们县上领导的家属都来弄个一官半职,干部问题就会非常严重了。你说是不是?”
刘惠说:“你说得也是。只不过是,你老婆的能力摆在那儿,别人也不会有闲话的。”
刘惠来坐坐,当除了友情之外,她还是有点政治目的的。眼看邱耀明要调市里了,他又在势头正旺的时候,仕途的路非常顺,说不准哪天就是市政府或市委的领导了,作为县委副书记的刘惠,当然也不敢马虎。这正是连接感情的最佳时候,而且不显山不露水。
刘惠走后,小红忧心忡忡地问我:“阿姨,叔叔调走了,你将来也要调走的,我怎么办?”
邱耀明说:“你嘛,跟着我们走呀!”
我说:“你马上就是十八岁了。再过几年,你就该有个工作了。这些事,你都不要操心,我们会为你考虑好的。”
邱耀明说:“还要找个婆家呢。”
小红有点害羞地说:“这个事还早。”
10
邱耀明调到市里了,我还在县妇联会。他刚刚离开半个月,县里的人事安排就有所调整。我当妇联会主任了,原主任调工会当主席去了,提成副团级了。我打电话对邱耀明说:“你不能解决的事,照样有人给我解决!”邱耀明在电话里说,“这回你满意了吧?”我说,“我所得到的,是我该得到的,无所谓满意不满意。就跟你在县政府会议室的椅子,只有你坐才合适。就这么简单。”
也就在邱耀明调走后三个月后,家里突然来了一帮人,好象是抄家的样子。对我们家里的各个角落都搜查了个遍,所有的烟酒存折都让他们拿走了。我同时得到的一个消息是,邱耀明双规了。
我和小红都被纪检部门叫去询问了。之后我才了解一些情况,导火线竟然是小红。她家里在县城开的那个商店,他爸爸所卖的名烟名酒全是从我们家的,都是小红偷偷摸摸地拿出去卖的。她爸爸用那些烟酒竟然盖了一幢楼房。而邱耀明的巨大罪名是受贿,金额达数百万元之巨。这个庞大的数字让我感到震惊,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还说我儿子每年的压岁钱都超过十万,那个承担政府大楼建设的李总一次就给邱耀明了二十万。这些钱,怎么会从我们家里搜出来呢?真有那么多吗?真是我们家里的吗?我和邱耀明真的收过这些吗?我只能说,冤。我们从来不曾得罪谁,我们处处与人为善,我们处处为百姓利益着想,是谁在栽赃陷害我们?为什么我们没法摆脱这些磨难?难道说真是在劫难逃?
而调查中的许多细节我就没法知道了。因为不久,我自己也被双规了,行动被受到限制。以前所有巴结我们的人都不跟我们打交道了。我走在街道上,人们看我的目光都是怪怪的。这就是世态炎凉,我们的身份与身价,在一夜之间全变了。
有人说,从政的人一旦双规,就相当于从政治上判了死刑。但是,我相信法律不会冤枉好人的,我坚信我男人邱耀明是党的好干部。我们不会因此沉没的。我坚信,哪天真相大白之后,一切强加给我们的罪名都会洗清,我们一定会有重整旗鼓的那一天,那时,我们还可以继续为人民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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