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的痛也是世界的痛
——张枣《楚王梦雨》
上午八点半,阿光给外屋的动静吵醒了。他的房子临街,一早汽车的喇叭和自行车铃声便又乱又响,构成了他梦境的一部分。可外屋的门锁一转,他立刻就醒了。他知道是阿芳来了。这么早不会有顾客,他想再多睡一会儿。他每天九点开业,一直干到晚上,没有星期天。而且近来的头半夜,他通常睡得很不好。
他听到阿芳扫地。他闭着眼睛,能够想象那些碎头发在扫帚下汇拢,重新聚成一个人头的模样。他觉得该起床了。他在内裤上套上一条长裤,将汗衫搭在赤裸的肩上,便掀开帘子走出去。
“光哥,起来啦。”
“嗯。”
“发糕在那。”
阿芳握住扫把,努起嘴指指洗发精瓶子间的塑料袋。阿光冲墙上的大玻璃镜照了照:头发竖着,脸有些浮肿。他不想多看。他顺手抄过毛巾牙刷,到给顾客洗头的小瓷池旁漱洗。
阿芳动作很快,阿光洗完,她已经在整理头天被弄乱的工具架子和下面放钱的抽屉了。她贴着镜子,仿佛同时两个人忙碌。这些活,本来该昨晚收工时干的。阿光一边吃塑料袋里还热的发糕,一边瞧阿芳干,一边揣测自己的发廊还能开多久。问题,倒不在乎有没有顾客。镜子里的阿芳低着头,说着昨晚回去后和哥哥的几个朋友去卡拉OK的事。阿光听得出她没话找话。他不认识他们,也很少去歌厅。晚上睡觉前除了偶尔溜到隔壁大排档喝杯冰啤酒,他一般就待在屋里,坐在顾客用的转椅上看自己前年买的彩电。而他脚下的瓷砖,还是开业之初,用头几个月挣的钱铺的。眼下这上面扫去了顾客遗弃的头发,露出了给磨平的花纹,仍然闪闪发亮。
茶色玻璃门给太阳烤得开始发热了。阿光让阿芳把松下空调打开。这台机子,去年刚替下原来的一台国产货,几乎没有噪音。阿光一向为他的电器自豪。从吹风、音响、彩电到这台空调,他都是买市面上最好的。他像布置一个家,干活的时候,就和顾客一起享受它们。他清楚同行们大概都在背后笑他,笑他挣了钱不吃不喝不玩不乐,搞了一屋子摆设,又不多收顾客的费。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他还记得一年前,阿芳哥领着瘦小的妹妹来找他时,一脸为难的模样。阿芳高考落榜,在找到正式工作前想来这过渡一下。恰好他原来雇的一名郊区女孩刚辞工回去嫁人。他晓得阿芳哥哥为难什么。他俩中学是同桌,他自以为了解阿光的秘密——这一点,阿光那些嫉妒的同行和热心的常客都蒙在鼓里。不过,那只是阿芳哥哥,或另一些人的看法。阿光自己,可不这么认为。
当年高考前,阿光是班上最好的学生。临考还一个月,他便觉得复习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偷偷给前排的一位女生写了封信。整个高中,她那头乱蓬蓬的髻发一直在阿光眼前晃来晃去。她成绩很糟。阿光告诉她,他可以帮她补习,希望两人能考上同一所大学。为了迁就她,他可以放弃那些重点院校,陪她选择一所较一般的。他等着她答复。她把信交给了班主任。
阿光的爸爸是改革后冒出的头一批商人。他成天飞广州进货,很少顾家,阿光妈妈去世后便在广州娶了新老婆。阿光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不过几年前,他倒是为这个家做了唯一,也是最后的一件好事。阿光从精神病院出来后,他买了机票接阿光去广州散心。不久阿光的异母弟弟出世了,他将阿光送到了一间发廊。阿光看得出发廊老板,那名少妇,挺喜欢父亲,因此对他也很好。她亲自教他做各式流行发型。末了,干脆让他在自己头上试验。她对着镜子,一边教阿光如何上发卡,一边咯咯逗他说话。阿光不敢看她,他抖着手,努力往那一头同样乱抖的发卷上抹药水。他觉得自己可再支持不住啦。幸好,他学得很快。师傅跟父亲在一块时说他已经满师。于是,阿光便用父亲给的一笔钱,回来开了这间“光光发屋”。
上午,阿光的头位客人是个胖胖的主妇。她推开门把菜篮一撂,喘着嚷外头真热,一屁股塞到转椅上。她是熟客,阿光不敢怠慢。他连忙咽下发糕,倒了杯凉水顺顺嗓子,等阿芳替她洗好头,便帮她系上白布,操起剪子干起来。
像车库里蹲了一夜的卡车,胖主妇到屋内的冷气里缓过劲来,立刻就精神十足。她笑话阿光嘴角还粘着发糕屑,猜他昨晚一定熬夜去玩了。她指着脑袋叫阿光修这修那,看阿光剪子跟得挺快,又说起昨夜的牌局,前头她手气很好,可最后一圈让蓉蓉妈妈一盘自摸扳回去了。她抱怨自己念初中的孩子没出息,看到麻将手痒痒地也想上;又抱怨丈夫不让她管,成天在外忙着应酬。这些内容像晚上电视剧的情节,阿光早听了十几遍。他嘴上陪她感慨,手上只管麻利。
自从出了那事,阿光便只收顾客的半费。他跟胖主妇这类常客解释过,现在街上发廊开得多,生意不行了。胖主妇去菜篮里拿了钱包,冲镜子侧着头瞧了瞧。她付了钱,附带夸了夸阿光的手艺。
跟着来的是位腼腆的小伙子。他客气地敬了阿光一根烟。阿光松了口气。他比较喜欢男顾客,他们话一般不多,也不太挑剔。男装简单,他累了还能让阿芳顶顶。可来这儿的常客大多是女的。阿光女装做得好,她们慕他的手艺。一来二去她们和阿光就熟了,来这就像到了家。她们的话多,好奇心重,喜欢打听阿光成家没有?他一个月挣多少钱?他那台新空调的价格?她们的牢骚也盛,喜欢不停地抱怨这抱怨那。年轻的多为工作,年长的则为家庭,甚至,还有更隐秘的内容。她们似乎不避讳阿光。她们习惯了一到这便把不快说出来。阿光也习惯了边干活边陪她们聊天。他的手上和嘴上,都尽量让她们满意。
理发椅的后面,是一张红漆长木沙发。和其他发廊一样,阿光也在上头放了一摞旧杂志,供人多时顾客等候消遣。有时雨天没人,他自己也会过去翻翻。他看到过一篇文章,说医生、理发这类通常由男性担当的服务性行业,由于他们服务的对象不少为女性,那他们就该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不要说与本行无关的话,更不要询问顾客的私生活;应该让自己的性别消失,转为中性。否则,就会暧昧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让女性那特有的自我保护感受到侵犯。阿光不清楚他是否违反了这条职业禁忌。可他觉得他的女顾客都是自愿的。她们已经理所当然地,将他与她们说话当成了被服务的一部分。她们需要这个,就像需要把过长的头发剪去,对蓬乱的部分加以整理那样。她们需要有一个地方排遣。这不是暧昧的交流,仅仅是一种遗弃。因为在遗弃自己头发的同时。她们也乐于把原来属于自己的积怨遗弃在这里。
屋子里很静。冷气开足了,阿光专心干活。他没放音乐提神,先是推,再用小剪子修,然后吹风,喷发胶定型。这个活挺简单,可他觉得做得不错,甚至可能比小伙子更感到满意。他不知道这股劲头还能持续多久。小伙子起来声音低低地问了价钱,阿光看出他对收费的低廉一愣。他走后,阿光琢磨着小伙子下回是否还会来。
上午活不多。阿光到街拐角买了两份盒饭,和阿芳吃了,让她躺外头沙发,自己进屋打了个盹。下午,一下来了几批烫发的女顾客。她们要做的发型不一,都挺费事。阿光替她们把头发编成小辫,或卷上发卡或烫发板,抹上药水包好,让她们坐在沙发上等着。她们互相不认识,挤在一起火气都挺大,不断问阿光该不该轮到自己了。阿光挨个安抚她们,和她们开玩笑,同时穿插着给中途来的男客剪头。剪到一半,男客腰上的Call机叫了,他对阿光说声抱歉,扯开身上的围布,脑袋湿淋淋地跑出去复机。几个女人在后头笑那人的狼狈样。阿光等着他回来,他察觉拎着小剪刀的手有些抖,他估摸自己是累了。他想抽烟,可屋子里都是女人。他翻出一张唱碟,送到机子里。刚按开关,一个姑娘说她最不喜欢国语歌,要求换一张刘德华的新碟。
门外的天已经麻麻黑了,路上的车流膨胀后又变得稀疏,阿光仍在替最后一个妇女做头型。这时推门又进来一个女孩。她就住这街上。平时她来得最频繁,阿光也最怵她。因为每回她一踢掉男朋友或给对方甩掉,她总要来这散心出气。阿光还知道她打过两次胎,所以她见了阿光更没顾忌。她一进来便吵着有急事,要阿光赶紧给她吹头。阿光叫她让阿芳吹,她不愿意。阿光能感到手下那位妇女的头不快地动了动。他只好用眼神暗示阿芳洗头洗慢一点,然后没理会女孩挑洗发精时的惊惊乍乍,转而与位子上的妇女说话。他特意不经心地夸她的发质不错,问她平时用不用焗油。他和她谈这话题,给她打了厚厚一层摩丝,所以她起身后也没察觉阿光前头稍马虎了一些。阿光让等得不耐烦的女孩坐过来。幸好她今天准备去赴新的约会,心情不错,话都让她抢着说了。她要求给她吹个新款式,阿光知道这没用,不过他还是希望他用摩丝和发胶弄出的这玩意能多保持几天。
送走女孩,天全黑了,阿光的手抖得厉害。他知道马上要到下一个营业高峰。他想歇一会。可下一个男客已经来了,要求吹头,他让阿芳替一下。他回到里屋插上门,坐在床上一连抽了两根烟。等他出来,发现阿芳正堵着门对两个停摩托车的小伙子说收工了。他有些奇怪。阿芳回来告诉他,她哥哥昨天给了她两张票,这一阵他太累,该去看场电影了。阿光不太想去,可他懒得多说什么。于是,他和阿芳关灯关门,拉下卷帘铁闸,便一同骑车去电影院。霓虹灯下车铃车灯人影四处乱晃乱响,那些骑单车坐摩托和推三轮车出来做夜市的人都开始从巷口朝大路窜了。阿光夜里很少出门,因此觉得这城市很陌生。他跟着阿芳骑了几条街,到了一个霓虹灯多人影也多的亮处,听到有人在叫他们。他和阿芳刹住车推过去。阿芳哥哥和几个男女一人拿着一瓶汽水,正勉强站在一个瓜果摊后,给入场的人流撞得东倒西歪。他看到阿芳哥哥背着光的黑脸冲自己点点,又转向阿芳。他听不清兄妹俩嘀咕什么。他掏出烟,挑男的发了一圈。没抽几口,阿芳哥哥便招呼大伙入场了。
除了阿芳哥哥,阿光和这伙人都不太熟,所以入座时阿芳留心把他隔在一排人的最外。头一部电影是走私进来的香港原版片。大伙看得挺有味。座位那头不时有鱼片、腰果和可乐传过来。随着剧情发展,银幕上的女星露出了两点,接着镜头由她惊恐的脸,又切为一只男人的大手和一点的特写。观众席上响起一片口哨和怪叫。下头,是部获奖的国语艺术片。大伙看了开始几组沉闷的镜头,情绪都松懈下来。有人提前退场了。阿芳哥哥那头的几个小伙子便将脚跷到前排的空位上,同自己的女伴叽叽喳喳说话。阿光和阿芳整天待着,没说话。他看看四下黑暗中烟头一闪一闪,也摸出烟侧着身传过去。外烟劲大,他抽得恶心。他记起他和阿芳都没吃晚饭。他看着银幕,上面有四个女人在吵架,可看不清她们那个丈夫的脸。他跟不上剧情。直到最小的老婆要替二老婆剪头,他这才专心了些。忽然他听到了一声惨叫。影院装的是立体声设备,所以声音像是从后头来的。观众席上霎时静了片刻,跟着浮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他们这头的小伙子在向受惊的女伴讲解。阿芳听见了,转身告诉阿光,二老婆的耳朵被剪掉了。一时间,阿光觉得胃里不舒服极了。他看到又有人退场,便告诉阿芳他肚子饿了,想先走。阿芳建议等等和大伙一起去吃夜宵。可阿光坚持说他累了,想早点睡。于是,他趁阿芳望着那头还在犹豫,便扔掉烟,自个先走了。
阿光夜里睡得越来越差。他躺在床上,朦胧中总看见白天顾客的身影。她们背对着他,只让他看到一头蓬乱的髻发。可他能辨认出她们:他中学的恋人,广州的师傅,以及,另一位姑娘。她们在他手下颤动着,期待着他的剪刀。他愣愣地不知该如何下手。于是,她们自个儿晃动着,彼此融合,伴随着他入睡,在梦里,不再是他的顾客。
在白天,这些梦境仍然无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继续侵扰着他。它们会在阿光专心指使着自己的口和手的时候,忽然而粗暴地跃入他的大脑。他被迫常常走神,去思索着其中的含义。他不清楚为什么要想到那些已从自己生活中消失的女人——中学的那位女生,早就该结了婚,而那位迷人少妇教过他的那些发型,如今也早过了时。他知道这意味着身体深处的某种要求,可他不可能满足它。他要满足的是那些顾客。以及,他自己的口和手。如今,它俩由于不停地忙碌又受到忽略,已经不满地开始各行其是了。他发现自己会和顾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手抖得也越来越厉害。他知道自己需要说别的一些话;而手,需要休息。他不清楚在梦、顾客和身体间先满足哪一头。他怀疑自己的发廊真的快倒闭了。他希望首先,能把降低了的价钱调回原处。可那,似乎是件他力不能及的事。降价以后,他招来了一批贪便宜的新客人,却失去了一批挑剔的老顾客。他增加了给阿芳的工资,还答应了房主提高租金的要求。
阿光等着出事。所以,当他的手真给他惹祸时,他没有感到意外。那天晚上打烊前,他接了最后一名客人,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妇女。她显然是头一次来,问过了价钱后眉头一皱说这怎么这么便宜。她告诫阿光别马虎了。阿光没吭声,等阿芳给她洗头。他小心地用剪刀略修了一遍,然后吹风。他拿着梳子慢慢梳,留神别带下头发。他能够感觉到妇人通过镜子在监视自己。他尽量不去看她。他发觉有处不太齐,便换过剪子想再修修。但这时,他的手剧烈地抖起来,一下剪重了。
剪坏的地方在侧面,本来不难弥补。但他又出了神呆呆地盯着那块凹陷。妇人侧头对镜子一瞧,闹起来。阿光已经忘了缓过神,他由着阿芳跑来替下他,替他安慰客人,把剪坏的地方修好。他等着阿芳把骂骂咧咧的妇人送走,自己坐到长沙发上。他看看自己的左手,它和另一只手一起安静疲惫地垂在膝盖上,他不清楚心里对此,是感到满足、解脱,还是担忧。他似乎没有多少感觉,只是愿意坐一会。
“光哥,你怎么了?”阿芳关好门,蹲到他面前。
“我,我不行啦。”他说。
“光哥,没事的,不要紧的,光哥。”
阿芳的手握住他的手,摇着。这让阿光想到了他不愿意记住的一个场面。他任阿芳摇。他不看她盯着他的眼睛。
从阿芳的眼神里阿光明白,这个瘦小的姑娘已经爱上他了。她哥哥已经帮她找到了一份正式工作,她也清楚他的一切,可她不愿离开。她仍然爱上了他。他希望自己快点倒闭,但发廊里每天仍聚满了不知情的顾客。这天下午,他正在给一个半大男孩剪头,忽然把剪子交给阿芳,说去隔壁买包烟。他没理会沙发上排着队的几名男女,便自个拉开茶色玻璃门,走到人行道上。外面的强光和热气一下扑上来。他眯起眼睛定定神,打了个战,像出水的狗抖抖脑袋和肩膀,这才沿着街道往前走。他与旁边大排档的老板打了个招呼,到下一家杂货铺买了烟,又继续往前。他经过了一家小书店、一个冰吧和一处门前凌乱不堪的摩托车维修站。他的皮肤在日头下出汗生疼。再走,就要到十字路口了。一辆双节公共汽车擦着路沿停下。几个人哄在车门,等上头的乘客下来。阿光随他们上了车。车上挺空。阿光买了票,挑最后一排坐下,车底的马达一阵震动,引得车皮和窗上的玻璃乱响。车子往市中心开,途中停下放客、载客又重新出发。还没到市中心,塞车了。等了一会,车上的人不耐烦了,要售票员先开门放他们下去。车上一下走得没剩几个人。从后头看,那些空出的木条凳和扶手就像一个落完叶子的树林,与外面的喧闹一点不相称。阿光瞧瞧车窗下按着自行车铃焦急的人群,街道上密密的商店和推推攘攘的行人,觉得像待在个大水泡里。可四下的噪音、光线和图像从敞开的窗子直穿进来,他并不太舒坦。他闭上眼睛,耐心等车子起动。一到站,下头涌上一大批人。售票员挤过来买票。她发现阿光,说他该下了。阿光想想,掏钱补了票。
两旁的店铺逐渐变得稀疏,车子也越来越颠。阿光一气坐到了终点站。他下了车。身后,是一片灰矮的厂区;前方,可以望见农田和远远的群山。他顺着柏油公路继续步行。出城的车子纷纷超过他,掀起了一阵阵灰尘。他迎着日头走了好一会,被晒得口渴。回头一看,才走了不多远,仍处在厂房和农田的交接处。他觉得似乎不对,这么走下去可没个完。于是他折过身,重新回到汽车站。他在小摊上买了瓶汽水,望见不远有家发廊,喝完,便过去。
一闻到屋内那股清凉的洗发精味,阿光立即感到放松了不少。他打量了一下,这比他的那间可简陋多了。水泥地面都发了黑,苍蝇伏在碎头发间飞来飞去。一个小伙子从暗处的长凳上懒懒站起身,问他是不是剪头。
阿光的头一向由阿芳剪。他坐到顾客的位置上很不习惯。他等着小伙子跟他说话,小伙子问他要什么洗发水,他瞄了一眼架子,要了最好的一种。小伙子拎过来,朝他头上倒了一些,给他粗粗地抓了两遍,领他去龙头边冲掉,擦干,这才问他理什么型。阿光愣了愣,让他剪短一些。
小伙子不再说话,埋头替他剪。他的剪子一触上来,阿光便知道这一下不够正。他由他剪。刚进屋时的那种感觉已经没有了,他坐得很闷。小伙子“嚓嚓”剪了一圈便收住手。阿光不乐意了,要求再短些。小伙子勉强修了几下。
“够了吗?”
“再短点嘛。”阿光说。
“喂,”小伙子提醒他,“再短就光头了。”
“光头也行。”
“×,你又不早说。”
小伙子抱怨道。他干脆换了推子。推子紧紧贴着阿光的后脑勺往上爬。推过的地方有一股麻麻的凉意。阿光很满足。他心里想着自己和小伙子是同行,其实他满可以教他几手。他看得出这地段差,生意不好,忽然又想到可以把自己的发廊盘给他。他顺着这条思路想。自己如何开口?对方会不会感兴趣?小伙子有足够的钱吗?而如果将发廊盘出,那自己又上哪儿住呢?他想得有些糊涂。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真想卖发廊,只是想跟人谈谈这种可能;或别的,什么可能。但小伙子一直没作声。他推好,再用剃刀刮了一遍,向阿光索了个高价。
阿光重新乘公共汽车回去。已经到傍晚下班时间,车在市中心又塞住了。这回,他和其他人一起下了车。他想找个地方吃饭,可一条街走到头,两旁的饮食店里全是人。他进了最末一家,开了票,到被油烟熏黑的窗口取米粉。排队的秩序很乱,他不吭声,挨了好久才轮上。吃完出来,天黑透了。刚才还空着的街道忽然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摊位。摊主们在拉来的电灯泡下大声嚷嚷。阿光找不着方便出去的路,只得随着逛夜市的人流慢慢挪。灯光、人影和时装让他头晕。他跟定了前头几个姑娘。她们站下堵着路时他也站定,她们动了,他赶紧跟上。他留神不让后边的人插进他们间的空隙。他没辨方向,走着走着才发现几个姑娘已经绕到街道另一侧向回逛了。他正和她们挤在一排专卖妇女头饰内衣胸罩的摊子前。他摆脱开她们,竭力往外挤,出到街口累得不行。几个女人上来招呼他。他给其中的一个拉到一张小圆桌旁,就着煤气灯喝了碗鸡蛋甜酒。路过公共汽车站时,他看到了一些倚着摩托车的骑手在兜生意。他没再逗留。他走在人行道上,经过了一处处将白色塑料椅摆到了露天的冰吧。那里的年轻人一手端着冷饮,一手捏着话筒,两眼盯着一台电视上打出的字幕在唱歌。另一些沉闷的歌声,也从附近高楼上闪耀的酒吧和卡拉OK的霓虹招牌后飘散出来。它们像一种分泌物,构成了浑浊奇特的夜空。在这个夜里,整个城市似乎都在歌唱。阿光相信这里头,一定有着他服务过,以及今天下午为他所抛弃的顾客。他知道他们习惯夜里出来,以这种方式,歌唱,或忘掉他们各自的生活。
他回到自己那条街时,时间老晚了。他估计阿芳大概已经走了,可远远望见发廊还亮着灯。他到了门口。他推开。阿芳从沙发上蹦起来:
“光哥——”
他听到了阿芳包含着担心和吃惊的声音。用眼角,他从镜子里瞥见了自己新剃的光头。发廊里没有任何顾客。现在,它真的是光光的发屋了。它既温暖又冰凉。他觉得应该跟阿芳说些什么,尽管,他们彼此洞悉对方的心事和秘密。于是他说了,他似乎只有跟她说了。可他从阿芳的表情中看出她并没有听见。于是他又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希望慢慢地,能够把一些话说出来。
有一段时间,阿光的顾客特别多。那会天很热,他们的牢骚特别盛。阿光穷于应付。也就是那会儿,他开始怀疑起自己待顾客的方式来。他觉得自己累得不值得。他陪她们说话,替她们剪去多余的头发,精心做出每一个发型。他干哪,干哪。可他的活不会完。那些剪掉的头发隔一夜又在生长,那些精致的发型睡一觉就会弄乱。他必须不断地替她们再剪,再修复。他觉得自己就像街角那个摩托车修理站,永远处在一个固定的位置,既被动又油污。每次将车子修理得崭新锃亮,然后,便等着它们蓬头垢首,带着磨损的零件和难听的噪音驰回来。它们总要回来。
所以,阿光比较喜欢其中一个姑娘。她是当时他除了商业目的外,唯一乐于见到的回头客。她话多,可说的尽是些废话,不像其他顾客那么麻烦。阿光看得出她有一份好工作,没有结婚,但私生活如意。她的劲头总是很好,对阿光就像对同事一样随便。阿光干活时可以找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跟她聊。其实除了想夸夸她是一名好顾客,阿光想谈的也就是最近遇到的什么俏皮事,晚上看的香港连续剧等等。但他常常是估计她快来之前,便在肚里存了一些话,等着和她谈谈。
一个雨夜,阿光看看没人上门,正打算叫阿芳提前收工。一辆出租车在门前的积水中刹住,姑娘用一只小皮包遮着头冲过来,叫阿光替她把头再吹吹。她几天前才来过,她的头发看上去保养得既清洁又柔顺,所以阿光没让阿芳再替她洗。他朝她头上喷了水,便动手吹起来。透过玻璃门他瞧了一眼外面,那辆出租车亮着车头小灯,仍停在雨里。细细的雨丝犹如小虫,纷纷往光晕里飞。虽然明显有什么事,姑娘仍自在得很。她靠着椅背,按阿光的吩咐转着脑袋,同时跟阿光打趣。她说阿光这发廊的名字取得不吉利,一般生意人最避讳这个字,再说这年头谁来发廊剃光头。阿光由她说。他跟着她一起笑。他觉得这活儿干得挺愉快。他觉得自己也该说点什么。
忽然,他发觉她的头在手下僵住了。
“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硬。阿光吃了一惊,因为他也没听清自己刚说了什么。他只得重复了一遍。这回,他和姑娘都听清了。
“我喜欢你。”
阿光不相信自己会这样说话。他的手仍搁在姑娘头上,他一时不晓得该如何抽回来,还是姑娘一下挣开了他。
“你神经哪!”
姑娘扯掉身上的白布,恼火地盯着她。阿光不敢看她的眼睛。
“喂,你怎么啦?”他听到姑娘问。她的声音轻了一些,包含了奇怪。
“不是神经,是精神病。”
阿光小声地纠正她。他垂着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的腰。他看到它被他的话激怒了。它动了,幅度很大,将转椅撞得旋了半圈。
姑娘抓过身旁架子上的皮包,向门口奔去,到了门边,突然停下米。她怒冲冲地扯开皮包,掏出阿光熟悉的一个小皮夹子。
“不用了,还没吹完呢。”阿光嘀咕道。
“真是神经病。”
阿光听见她最后错误地回了一句。一时间,她整个人处在一种短暂的混乱状态中。她的两只手仍抓着钱夹在迟疑,头却迅速地朝门外的出租车一瞥。但她终于协调起来。她胡乱摸出两张零票一扔,便拉开门冲了出去。
等出租车的后轮扬起一阵水点,消失在黑暗的前景,阿光才过去捡钱,恰好是姑娘该付的一半,他将它们握入手心,坐到靠墙的长沙发上。他体内的能量继续在没有目的地释放。他无法控制住它们。它们使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坐着、不在干活的阿光。此后,它与那帮顾客理发,和她们聊天的阿光就将分为两个。他们将互相拉扯,试图将对方拯救。头一个,是个疯子;但后一个,并不更轻松。它的活不会完。它做的一切,对前者也没有意义。于是,沙发上的阿光就可能永远被留在那了。它将与这天在这个空间中曾经存在过的话语和碎头发一同被遗弃。它将变为一个幻影,与第二天、第三天及后面接踵而来的头发和话语相存。阿光坐在沙发上。他无暇理会一旁担忧的阿芳。他忽然记起了阿芳说过她哥哥一个朋友吸毒的事。据说大麻能让人飘飘欲仙,忘怀一切,可事后又令人极其痛苦。他觉得自己就是大麻。他已经给自己造成了痛苦。所以现在他必须成为一种安慰,必须脱离这一成不变的时空,在夜色繁华的城市上空飞翔。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积水中的霓虹灯闪烁着五彩光辉。他正在开始飞。他知道那个干活的阿光,无法叫他回来。
原载《花城》1994年第5期
点评
李冯的《阿光坐在沙发上》实际上在写一个青年的性压抑和性苦闷。小说中有很多断点,例如阿光理发的价格为什么会大幅度下降,阿光为何会进精神病院。由于这些断点的存在使得小说显得模糊。同时小说使用了意识流的手法,整个小说主要在阿光的意识流中呈现出来。这种方式也使得周围的环境不太清晰。这就是这篇小说的特点。在这篇小说中,主人公阿光喜欢三个女人:中学单恋的女同学,广州教他手艺的女师傅,还有自己的一个女顾客。但是这三个性能量趋向的对象都没有打通。阿光体内的性能量无法通过这个渠道发泄出去。喜欢阿光的女人是他同学的妹妹,也就是店里的小妹阿芳,但是阿光却不喜欢她。阿光喜欢的,得不到。能够得到的,阿光不喜欢。这种强大的性的内驱力,无处发泄,导致了阿光精神上的过度紧张。他语无伦次,双手发抖,使得自己的生意处于危险的境地。小说写出了一个内向的青年所受的性驱力的煎熬。这是值得称道的。
(朱永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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