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有什么不适?
我害怕。
害怕?
是的。
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的东西很多。
能说详细点吗?
比如由郑州去北京,我害怕路上出事,常常在出发的前几天就怕得坐卧不宁,我拿不准是坐汽车好还是坐火车好还是坐飞机好。要说坐汽车买票比较方便,又是带卧铺的豪华车。可一想到汽车,我眼前就出现一摊摊的鲜血,就看见两辆汽车相撞后扭缠在一起,就看见浓烟和大火。坐火车要说比较舒服,我有一个朋友的女儿在火车站售票室卖票,我能买到卧铺票,当然不是软卧,软卧我这一级还不给报销。可一想到坐火车,我就想到黄河铁桥,就想到万一火车在过桥时翻了咋办。那么重的火车倘是翻到水里人还能爬出来?而且我总担心掌握道岔的工人粗心或电脑出错,总看见一辆火车的头部与另一辆火车的尾部猛烈相撞,看见毫无防备的在卧铺车厢里睡觉的人们从卧铺上翻滚下地,看见有的人把腰撞断有的人把胸撞陷,看见一个人脑袋正好撞在车厢茶几上,脑瓜子像一个汴京三号西瓜落地一样粉碎了,白色的脑浆顺着车厢板如倾倒的稀饭一样缓慢流淌。坐飞机当然最节省时间,由于眼下飞机票贵,老百姓坐不起,所以买票基本上不用费事。可一想到坐飞机,耳朵里马上就响起了电视台播音员的声音:……空难发生后,当地群众立即前往救援,一百八十七名乘客和十二名机组人员全部罹难……就看见正在燃烧中的飞机残骸,看见救援人员在飞机坠落现场搜集到的烂肉和破布片。我就在这种恐惧害怕中度过动身前的时间,最后不得不选中一种交通工具——我通常选的是火车,我认为火车的窗户比较多,比较大,万一出事故爬出来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上火车前,我总要对妻儿反复交代一些家中大事的处置情况,以免自己这次真的回不来了,不至于变成永久秘密;我还把预先写好的对儿子的叮嘱和存款情况锁进抽屉,以便自己真的死了它可以当作遗书。我每一次出远门都痛苦地做好再也回不来的准备。出门时,我从来不忘带上自己的身份证件,为的是便于别人辨认尸体,有时怕证件在事故中被烧,我就把自己的名片在身上的每个口袋里放一张。我总觉得每一个司机都可能是我性命的索取者,都可以轻而易举不经批准地把我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我坐上火车后,总是提心吊胆地看火车驶过桥梁、涵洞和高填方的路基,我在火车上从来没有真正睡熟过一次,我总是在心里恐惧地为自己选定车祸发生后逃跑和跳车的路线。每一次坐上火车,我都要不由自主地想起旧时人们骑马骑毛驴的情景,我总觉得那时人们的生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么说,你主要是长途旅行时害怕交通事故。
不,不全是这样,不做长途旅行不坐机动车辆我也照样害怕。比如出门步行上班,我总怕大街上的汽车、摩托车方向失灵撞上我,怕骑自行车冒失的年轻人碰倒我,怕横拉在街上的那些电线因过度疲劳断开落下击伤我,怕高楼上的那些窗户玻璃万一破碎飞下来扎到我头上,怕人们摆在阳台上的花盆被风吹落砸着我。
如果你坐在家里还害怕吗?
当然怕。坐在家里我主要是怕失火。如今家里的电器多,电线很容易超负荷,超了负荷有时就能烧毁电线造成起火。再说收录机这东西如果听完了忘了拔电源插头,也很容易出事,我们同一栋楼上一家姓王的,就是因为收录机冒烟起火把家产烧了个精光。再就是煤气,这玩意太容易出事了,稍有泄漏就是大火就是爆炸,我们单位里一个姓苏的,他母亲烧完水忘了关煤气,结果起火爆炸,弄得那个惨哪,全家人全烧成了一堆一堆的焦炭,你说我能不怕?我只要在家里,一天总要几十遍地检查煤气开关。还有电视机这个东西,一般情况下它不会爆炸,但也确有爆炸的,德化街上一个姓梁的人家,全家人正看电视时电视机忽然爆了,把他女儿的脸炸得血肉模糊,你说我坐在家里就能安宁?
你这种害怕的感觉是不是只在白天才有?到了晚上,比如电灯关了,煤气关了,收录机关了,电视机关了,这时就不再怕了吧?
怕,当然怕,晚上怕得更厉害。晚上主要是怕贼。如今的贼可是本领高强,撬门翻窗又快又无声息,据说他们身上都有万能钥匙,有无声打烂玻璃的工具,有切割钢筋、铁条的装备,而且手里有刀有枪。只要他们进到你屋里,你不乖乖拿出来东西是不行的,有时即使你拿出了东西,他们也会杀人灭口,这太可怕了。我每天晚上一关灯睡觉,就开始留心去听前后阳台上和门前的动静,总觉得有人的脚步声,害得我提心吊胆地睡不安稳。晚上我害怕的另一桩事就是地震,你大概知道,世界上的大多数地震包括唐山这样的强震都是在夜间发生的,夜间发生地震你很难跑出屋子。我每天临睡前,总是把一个啤酒瓶倒立在桌子上,为的是预报地震,万一有了地震,我起码早一步知道。唐山那场地震死人几十万,你说人能不怕吗?尤其刮大风下暴雨的夜晚,我总是在心上以为:来了,地震今夜里就要来了……
你晚上的睡眠很不好吧?
当然。只要一睡着,我总做些很可怕的梦,我的梦里常常出现一台模样奇怪的机器和一个无头的人,那机器在无头人的驾驶下速度很高,轮子好大,它总是轰轰吼着朝我碾过来,我在前边跑,它在后边追,好像非要把我碾碎不可。
你到单位里是不是精神上就好些了?
不,不,到单位里怕的东西更多。我在单位里最怕和某一个领导单独谈话,因为单位里的领导不止一个,而领导们中又总是分帮分派的,你和这个领导谈话,其他的领导就可能认为你是在投靠这个领导,说不定日后就会动手整治你。在单位里我还怕和女同事单独聊天,因为别人一见你和女人单独在一起,尽管你聊的只是天气阴晴,别人也会以为你和她是想勾搭成奸,也可能给你编一段桃色新闻出来,弄得你的家庭鸡犬不宁。在单位里我还特别怕分配我写经验材料,这种材料常常需要生编硬造,需要按照上级的要求和希望去想些所谓的观点,再根据这些观点去找例子加以说明,写这样的一份材料常常要掉许多头发,而且越写这样的材料晚上越睡不着觉。
如果到家庭和单位以外的很安全的地方呢?还害怕吗?
怕,当然怕,比如我和朋友去街上的饭店吃饭,那些地方有保安人员,不会有人来伤害我,可一见那些碗筷,我就害怕被传染上乙肝。这年头甲肝不可怕,还能治好;乙肝就不行了,得了它就没有治好的时候,到最后非弄个肝腹水肝硬化肝癌不成。而且最近我听说还有个丙肝病,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的病会越来越多了。在我认识的人中,已有三个人死于乙肝了,你说我能不怕?还有就是去理发店理发刮脸,我总怕理发师的剃刀上带有艾滋病毒,万一他给我刮胡子时把我的皮肤刮破一个口子,把艾滋病毒传染给我那不就完了?那我就可能被隔离,连家里人也不愿和我生活在一起了。再就是开会住宾馆,我总怕洗澡时因使用浴盆和便池被传染上性病,如今性病可是猖獗,一旦传染上你对外人有口难辩的传染源,别人保准把你看成一个偷偷狎妓的三等嫖客。
你看见什么东西时最容易产生害怕的联想?
不论看见什么东西,我都可能产生害怕的联想。像水,平平常常的水,自来水管里的水,我看见它总是害怕它含有有害成分,总担心它经过工业垃圾的污染,总害怕它里边有我在河水里看见的那些小虫。像面,我们每天吃的白面,麦子面,我总怕其中掺有农药,因为麦子在拔穗养花时,农民们常喷洒农药,这些农药会不会污染了麦粒从而污染面粉?像街上卖的豆芽,用绿豆泡的豆芽,虽然它又白又长又粗,可我总害怕它是用化肥催泡催发的,豆芽里含有太多的化肥,人吃了自然会伤身体,你说我能不怕?像酒,我害怕它不是它的商标上写的那种酒而是用工业酒精勾兑的,是假酒,这种酒喝了轻则伤胃,重则瞎眼,死人,你说我能不怕?像药,我看见任何一种药都害怕它是假的,都害怕吃了它会死人,这年头假药还少吗?电视上不是播放了一个人卖的假青霉素治死了两个小孩?
你害怕的东西看来都与个人的安全有关。
也不见得。我还常常害怕别的星球来撞地球,那一年《中国青年报》上登载一则消息,说有一个星星偏离轨道直向地球撞来,我害怕得几天吃不下饭。我有时闲坐那里就习惯性地望着天,我真怕有一个星球会迎头而来。银河系里的星星太多了,如果有一颗星星由于彼此引力的关系运行轨道出了毛病,刚好碰住了地球,你说后果可怕不可怕?我再就是害怕核武器的意外爆炸。如今世界上的核弹头是太多了,从眼下看来,哪个国家哪个人也不敢随便使用核武器,但意外爆炸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不是说有一年一个国家的统帅部在一次演习时使用错了电报讯号,差一点导致核导弹的发射吗?核弹是一个没有理智和思维的东西,掌管核弹的人也有出差错的时候,万一有一天核弹突然意外地爆炸了——像前苏联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突然发生事故一样,你说可怕不可怕?
你在什么场合里没有害怕的感觉?
任何场合里我都有害怕的感觉。
在舞场里跳舞时也害怕?
有。我跳舞时害怕别人说我跳得不好,怕人说我跳起来像一头熊;怕人说我企图在舞场里寻找艳遇;怕舞场上边的那些装饰灯掉下来砸着人的头;怕喇叭太响超过八十分贝影响人的寿命;怕在旋转中万一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引起人们的哄堂大笑;怕电线上万一溅出电火花引起火灾逃出时因拥挤被踩伤,这座城市可是有过舞场失火的先例。
你见到什么人时没有害怕的感觉?
我差不多见到任何人都有害怕的感觉。
任何人?
是的。
见到大街上的一个陌生小伙你也会害怕吗?
我害怕他会是一个小偷或者抢劫犯。这年头有些抢劫犯衣服穿得可是笔挺,而且长得有模有样,从外表上你根本辨不出他是坏人。
如果见到一个姑娘呢?
我害怕她轻蔑地看我,姑娘们看男人时眼光总是很挑剔。我还特别怕在公共汽车上和姑娘们贴身而站,因为公共汽车是不断晃动的,万一由于哪次晃动我的前胸撞上了她的后背,她保不准说我是一个流氓而讹我的钱!
你和你的孩子们在一起也害怕吗?
当然,我害怕孩子们把我和其他做爸爸的男人相比,说我不是一个好爸爸,我怕失去他们的尊敬,我怕我老了之后他们不再搭理我。
你和你妻子在一起呢?
我害怕她不满意我在床上的动作,害怕她嫌我早泄,害怕自己有朝一日阳痿,害怕她偷偷去找别的男人。
好吧,请你去那边屋里稍候。谢谢。
你不要给我多开药,药吃多了我可是怕伤胃!
【二】
你是他的什么人?
妻子。
我想请你谈谈他平时的情况,好吗?
当然。
他平时的饭量如何?
时好时坏,好时能吃三碗面条,坏时不吃一口,他吃饭全凭他当时的情绪。
他平时的血压稳定么?
时高时低,高时一般是100—140,低时通常是60—90。
他的家族里有没有过精神病人?
没有。他的父、母、兄、妹、祖父、祖母精神都很正常。
他在过去的生活中,精神上受没受过强烈的刺激?比如说大的灾难、失恋什么的?
没有。他从大学毕业后就进入机关工作,生活道路上没有大起大落,我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恋人。
你们结婚几年了?
十五年。
你们结婚之初他的精神状态是什么样的?
那时还好,后来逐渐发现他常常无端地害怕,不过一开始我只把这认为是过于敏感,过于小心,没有太在意,最近一段日子有些重视起来。
他平时在家中发不发脾气?
他从不发脾气,他只是好唉声叹气。他对我和孩子非常关心,我常常在夜间醒来时发现他坐在那儿看着我和孩子,目光中满是爱怜和担心。我有时对他发脾气,他也从不回嘴,他总是心平气和地对我说:上帝给我们的压力已经太大了,咱们彼此再不要施加压力。
他平时常给你说些什么话?
他对我说得最多的是“小心”两个字。我出门上班时,他嘱我小心;我外出买东西时,他嘱我小心;我做饭时,他嘱我小心;我听录音机时,他也嘱我小心。我做任何事之前,他都要嘱我小心。
他在家中最常做的动作是什么?
检查。他总是仔细检查各种各样的东西。检查电闸,检查电灯开关,检查电线,检查洗衣机,检查电熨斗的插头与插座,检查煤气开关,检查自行车车闸,检查买回来的一切物品的商标是否是真的,检查门锁,检查窗户的插销。
你和他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感觉?
我最初是十分放心,因为他对一切都检查都操心,所以我就很放心,我吃得放心,睡得放心。可后来他的害怕与忧虑也慢慢传染了我,让我办什么事也小心、胆怯起来,让我也有了一种感觉:好像什么灾祸就藏在不远的地方,随时都会扑过来。
谢谢。我还想问一下你们的儿子,可以吗?
当然。
【三】
你爱你的爸爸吗?
爱。
你发现你爸爸在家里常常做些什么事?
爸爱读书、读报,他读的书、报很多。
你爸还爱做什么?
爸爱一个人坐那里想什么,常常一坐好长时间,而且总是坐在房子的角落里,如果是傍晚和晚上,他想什么时还不开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中。
你爸爸对你好吗?
好,爸从来没对我发过火,更没打过我,爸说让我生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够苦了,他不能再给我增加痛苦。
你爸还爱对你说什么话?
爸常说我们早晚有一天要搬家。
搬家?他没说要搬到哪里吗?
他说,最好搬离开地球,他说地球早晚要出事,出大事,他说地球已经不大适宜人住了。
你觉得你爸爸最近的行动有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爸爸最近常读化学书,而且买来了一些化学实验仪器,爸爸常常化验我们家自来水管里的水,他说他还要化验我们房间里的空气,化验我们吃的食品,他说他日后可能要化验更多的东西。他特别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化学,他说化学可能将来是最有用的学科。
你爸平时对你说过他最喜欢什么吗?
说过。爸说他最喜欢到田野里散步,最喜欢骑毛驴走路,最喜欢点蜡烛读书。
哦?
……
原载《中国作家》1994年第5期
点评
周大新的《病例》写得非常精彩。小说是使用纯粹对话的形式来完成的。我们可以想象这个场景:一个精神过度焦虑的中年机关中层干部带着他的妻儿来到精神科请医生诊断他的病情,这个精神科医生先询问了来访者本人的感受,在医生的引导下他详细地说了自己的焦虑感。然后医生又先后询问了来访者的妻子和儿子,了解了妻子和儿子观察中的来访者的状况。小说用问诊的方式,作为小说的结构无疑是别出心裁的。整个小说中,我们像是在听一段录音,只听见声音,没有看见人。由此也使小说显得更加纯粹。当然小说的焦点还是这位来访者。这位来访者非常缺乏安全感。不仅仅担忧个人的安全,还担忧地球的安全。实际上这个来访者就像阿Q一样,是我们每个人的缩影。我们每个人都多多少少都有像这位来访者一样的担忧。从传统意义上来说,这个来访者是一个“病人”,但是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他又是一个哲人,就像《狂人日记》中的狂人。狂人在周围的人看来他是一个精神病人,然而狂人的恐惧和发出的呐喊,谁又能说不是带着深刻的文化哲理呢。
(朱永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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