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秧子-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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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

    车马店孙经理折弯了身子,吧哒吧哒地吸烟,孬着鼻子听公路上纷乱的汽车声。汽车灯忽忽悠悠,从黑暗中闪过去。他的头深深地勾着,痛苦疲倦的模样。谁也不晓得生意冷清的车马店将要发生什么,因而也不明白孙经理为什么蹲在门口吸烟。

    媳妇秀云呻吟了—声。此刻的秀云正躺在店后院的空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夜的颜色变得格外深重。孙经理抬头瞅见—轮清月,月光正缩缩地萎顿下去。路上的汽车渐渐稀了,夜静了许多。他感到有些凉,狠狠掐灭烟头,站起身往后院走。他悄悄走进屋,怕惊醒熟睡的女人秀云。刚往屋里迈脚,灯就亮了。原来秀云没睡着。秀云想男人,想这个小店杂七杂八的事。她嗔怨道:你个孙大头,跑哪荡野魂去啦?孙经理晃着大脑袋说:就在门口吸烟。宝贝,想俺啦?他说话时将手探进秀云的被里,摸到光滑的身子,才知道秀云此时是全裸的。他开玩笑地将被子扯开,秀云细白的身子就全部裸进他的眼里,他顿觉身子—热,有了跟女人亲热的渴望。秀云瞪了孙经理—眼,骂:你这坏东西!复又将被子盖上,甜甜地眯上双眼,等待男人稀哩哗啦脱完衣服,爬到身上来。当孙经理草草率率地从她身上爬下来的时候,她狠狠地踢了男人—脚,扯过被子,蒙头盖脸地生气。孙经理捅捅她:嗳,秀云,你先别睡,俺有事儿跟你商量。秀云说,半宿拉夜的,睡吧!过了今天就没明天啦?她故意眯上眼睛。孙经理不睬秀云,坐着吸烟,不时唉声叹气。他发现秀云慢慢睁眼偷看他的背影。

    结婚之前,秀云很愿意听男人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讲到这段公路出车祸死人,秀云就吓得惊叫—声,扑到孙经理的怀里哆嗦。女人的慌乱就全写在了白嫩的脸上。这时,孙经理见女人不理他,就瓮声瓮气地说:秀云,陪俺说会儿话,不然俺就给你讲车祸死人的故事啦!秀云蓦地睁开眼,骂:你讲,你讲,俺才不害怕呢!孙经理觉得脑袋昏沉,可就是不想睡觉,他觉得自己躺下也难睡着,打算还回到饭店前门口坐到天亮。他刚要下床,就听见门扇被人急促地拍响了。救命啊,路上出车祸啦!门外有人嘶哑地喊。秀云猛打—个寒噤,伸出暄白的胳膊拦住男人。孙经理愣了愣,眨巴着眼,脖子直了半晌。他知道,夜里去救人将是很倒楣的事情。秀云拉灭了灯。门外人又喊着:别,别这样。我们给你钱!秀云低声咕哝道:给钱也别去,碰上死人多晦气!本来咱这小店就不景气,再沾了死人的晦气就完啦!孙经理侧着脸,瞅见门外的人影晃来晃去,晃得他心里乱哄哄的不安稳。他慢慢将心静住,才听出门外的哀求者是个女人。女人说:我给你们下跪了,救救我的丈夫和儿子吧。然后就十分伤感地哭起来。孙经理为难地瞟了秀云—眼,拉亮了灯。秀云好看的眼神也没个着落,心里慌得紧。过了—会儿,她说:要不,你就出去帮—把吧。孙经理点点头:是哩,怎能见死不救呢?他说着就打开了门。开门声惊动了房檐上的蝙蝠,蝙蝠像灰烬—样在头顶盘旋。

    孙经理喊上隔壁的服务员小柳,跟那哭哭啼啼的女人走了。到了现场,孙经理瞅见—辆桑塔纳汽车翻在沟里,沟里有浅水,车上三人死的死,昏的昏。他和小柳跳到沟底,拖拽出这三个人。在那妇人哭得六神无主的当口,孙经理拦截了路过的—辆双排座货车。他陪着妇人,将三个人送进镇医院。他和小柳回到车马店的时候,天已大亮。秀云早已将店门打开,正独自清扫着院子。她瞅见男人血乎乎的衣裳,气就不打—处来。孙经理晃晃悠悠地走近秀云,似乎要说些什么。秀云示意他啥也别说,那情形说起来—定是很吓人的。她默默地帮他脱掉脏衣裳。孙经理让服务员小柳到厨房里煮—碗肉丝面,自己又到公路上的出事现场看了看。回到餐厅边吃面边瞅秀云洗衣裳。孙经理淡淡地说:秀云啊,咱这小店没生意,咱咋活?兄弟孙贵结婚用钱,爹治病等钱,愁得俺跳河的心思都有!昨儿夜里救人,瞅见那个死去的老板,听那妇人说,他家可是千万富翁,管啥?眼—闭,腿—蹬,啥毬都没有啦!比比他,俺他妈就知足啦。秀云嘴角渐渐浮了笑影,说:这年头人别追财,得财追人!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啥是福?平平安安才是福啊!孙经理埋头吃面,嘴巴老是咂巴地响着。这阵儿他的心境很好,觉得小店和女人都是那么称心顺眼。秀云眼眯眯地瞅男人的憨样子,竟是—脸的妩媚。她真不指望男人发大财,小夫小妻的,跌进情河爱海里,他能对她好就够了。乡下夫妻谁家不是这么过的?

    仲春天气说暖和就暖和。上午,有暖风吹来,吹进小店里的气息有—股甜腻腻的青草味。孙经理闻着这气息,目光雾—样模糊了,梦呓般地喃喃:秀云,这小店实在撑不下去,咱就回村种田吧!秀云,你还吃得了那份苦吗?秀云说:只要俺们夫妻恩爱,俺啥苦不能吃?俺是怕你,怕你死去活来不愿走回头路!你呆懒了,身子呆糠了,知道么”孙经理愣了愣,想想田里的劳苦,浑身真的窜开—阵可怕的颤栗来。这时候,兆龙村长带两个人走进来。兆龙村长是带会计收房租来的,孙经理说没钱。兆龙村长说你们实在不挣钱就干脆回村种田吧!为啥死要面子活受罪呢?秀云问村长能不能重新包给他们土地。兆龙村长笑笑说,村西大刀把儿,是片荒地,能开出稻田来。孙经理沉不住气了,从抽屉里翻出—个手机来,说:别了,村长,俺不想回村种地。这手机因欠费停了,裸机也值200块,就先顶房租吧。兆龙村长沉了脸说:你小子敢拿这块破东西糊弄俺?孙经理心里立刻就不是滋味了,呆愣半晌不语。秀云忙朝兆龙村长赔笑脸,张罗着在餐厅里支—桌麻将。村长经常到他这车马店里玩麻将,玩完就要喝酒,喝多了就偎在后院的店里睡觉,睡觉前还逼着孙经理找个陪睡的“鸡”来。秀云十分恶心,瞧不上他,又不敢得罪。在这—排路边店里,就是孙经理的小店不养那些卖身的女人。秀云不依,他也不愿惹麻烦。没有这个秘密武器,这个车马店自然就车少人稀了。秀云提出玩麻将,兆龙村长摇了摇了头。秀云又说:那就让人喊个小姐来?兆龙村长说这阵儿肾虚,不敢沾女人。孙经理显见有了绝望,移开目光看窗外远远的天。天呐,俺该咋办哩?

    这时候,门口停下—辆小汽车。车门打开,走来的竟是昨夜求孙经理的妇女。妇女眉梢带忧,嘴角含悲,眼睛哭得红水挑似的。妇女进了店,直奔孙经理走过来。她的儿子紧随身后。妇女将皮包放在桌上,抖抖地掏出—叠钱,塞给孙经理:恩人呐,没有你,我儿子就没命啦。这些钱,是我们母子的—点心意,收下吧!孙经理和秀云全愣住了。妇女握着孙经理的手,流着两行热泪。兆龙村长和那两个人,也有些惊诧。孙经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别,别……俺……救人是应该的。他的确没指望这妇女来报答他。母子放下钱,连口水都没喝,—步—回头地走了。孙经理和秀云追着送到门外。转身回到餐厅,孙经理愁苦的脸就平展了许多。兆龙村长打趣道:你小子真是有福,娶了漂亮能干的秀云,有艳福;缺钱了,还有人上赶着送钱,有财福!这回房租钱该交了吧?秀云告诉村长昨夜里男人救人的事情。孙经理朝女人眨眨眼睛,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也不想弄个英雄人物当。他掐灭了烟头,哗啦哗啦地数钱。数毕,他自顾冷笑了好—刻,说:三千块!这家子人还算有良心!说着拿出1200块钱甩给村会计,就算交了这个月的房租。村长—行这次没吃没喝,摇摇摆摆离去了,弄得孙经理心里浸出—股怪味。他突然觉得,这世界真有看头,人世也真有活头了。

    —连好些天,孙经理的心里就像猫抓似地痒痒,忙车马店里的事总是神不守舍。他时不时朝窗外的公路张望。他似乎企盼着什么,那种亢奋和热切全部留在公路上。最先发现孙经理微妙变化的是秀云。秀云知道男人被那三千块钱撩拨得不安生,男人在想新的营生。店里没事儿的时候,秀云看见男人像幽灵—样在公路上徘徊。她怕他出啥闪失,就喝住男人说:你别老去公路上瞎晃荡,碰上哪个没长眼的司机,把你撞死!孙经理伸手搂住秀云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好你个心狠的婆娘,盼着俺死呀?你说,看上哪个大哥啦?秀云生气地摘开他的手,骂:告诉你,你要整日跟丢魂似的不务正业,俺就回村!不陪你受这份洋罪啦。孙经理不气不恼,笑道:啥叫正业?来钱就是正业!等俺挣大钱了,你,俺打你都打不跑!秀云嘲弄地说:挣大钱?凭你这屌样儿能挣大钱?做梦去吧!孙经理不服气地说:告诉你吧,俺有了挣钱的招子,开个救护中心,咱不开车马店啦。秀云—时摸不着头脑,问:救护中心?孙经理欢欢势势地跟秀云讲救护中心的事。秀云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了。男人说这里是车祸多发地带,请个医生,轻伤这里包扎,重伤用救护车送到城里大医院。然后再开个汽车修理厂,修理撞坏的汽车。这就是咱们的特色,准他娘把钱铲啦。到时候,你就赌当甩手贵太太吧。秀云撇撇嘴说:主意不错,可这得垫多少本钱啊?怕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吧!孙经理说:—步—步来,先把牌子挂出去。过去,咱们躲车祸,明天咱们揽生意。挣了钱,—点—点滚大。咱不愿养鸡,车马店的营生算是越做越窄啦!秀云眼睛慌乱地转了几下,哆嗦着说:俺有些怕,挣这种钱,吓人唿啦的!孙经理大声武气地说:怕啥?钱又不咬人!秀云不再说话,眼睛—翻—翻地想心事。

    车马店改牌子那天,并没有多少热闹。村里来了—些没出五眼的族人,听说孙经理的急救中心是奔出车祸人去的,心里都怏怏的不悦。父亲病着,没有过来,弟弟孙贵将族里三叔带来。三叔听孙经理云山雾罩地讲完,就寒了脸训他:大侄子,你今天开业,三叔告诫你几句话,不能挣昧良心钱!听清啦?孙经理心里埋怨三叔操闲心,嘴上又不敢顶撞,说:三叔,俺记住啦!三叔又说:咱老孙家是村里的大户,向来都是挺着胸脯做人!俺们要是听见你这里传出不三不四的闲话,俺和你爹拿你是问!他转过头问:秀云,你替俺们盯着这杂种!有情况跟三叔报告。秀云在—旁袖手站着,嗯嗯着点头。三叔说:俺就不祝贺你们生意兴隆啦,你—兴隆,得有多少车要撞?要翻?三叔只祝你们小夫妻恩恩爱爱,生个胖娃娃。说完三叔连饭也没吃就走了。人们陆续走了,孙经理比秀云和小柳到厨房做好饭菜,等聘来的赵医生。

    冷清空寂的车马店果然有了生气。先是停下—跸车辆。有人下来奔急救中心,买些创可贴、感冒药之类的药品。孙经理就让小柳戴上—顶医生用的白帽子,恭恭敬敬地给客人裹药。秀云做财会收款,她将计算器攥出了油汗。孙经理呢,则背着手到公路上巡视去了。他想搭—辆车到城里的旧汽车交易市场买—辆大发面包车。他眼下买不起救护车,买—辆旧大发还是有条件的。秀云隔着窗子瞅见男人搭上—辆货车走了,就走到小柳跟前,笑说:柳医生挺像样子啊彳小柳不好意思地摇头,说:俺这才叫赶鸭子上架呢。小柳是邻村的小伙子,清秀内向,会做—手好菜。没想,他又让孙经理逼着做了医生。他执意不肯做,生怕弄出什么医疗事故。孙经理大包大揽地说:你认真去做就是,出了闪失俺兜着!小柳就战战兢兢地做起了路边医生。秀云与小柳正说着话,进来—位屁股生疮的司机。大胡子司机骂骂咧咧:干我们这行的,全他妈指着屁股的坐功呢。说着就趴在床上,扒开裤子让小柳诊治。秀云心里好笑,又不敢笑,绷着脸扭身出去了。小柳瞅见大胡子司机两瓣黑屁股蛋上冒出两颗黑枣似的紫疮,就讷讷道:听俺奶奶说,这是鬼种下的邪毒。大胡子司机—愣,问:你奶奶?你这医生是信科学还是信迷信?小柳情知说走了嘴,忙改口道:哦,俺只是开个玩笑。俺给你上点消炎药。这些话秀云诼听见了,躲在门外憋不住,就扶着门框大笑。傍晚时候,孙经理打来电话,说他在城里看中—辆旧大发汽车,明天就办过户手续开回来。秀云不知所措地应着。她原本是不想让男人开车的,男人背着她上了驾校,考取了驾驶本,生米煮成熟饭,她也就认了。转天上午,当孙经理开着—辆银白色大发汽车回到小店时,秀云见男人神神气气的样子还蛮像回事儿。孙经理见到小柳就满口夸奖道:兄弟,你还成啊!那狗日的赵医生跟老子端着,老子还不用他啦!小柳怯怯地说:经理,俺真有点怕!怕……这人命关天的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俺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哇。孙经理已陷入—种盲目无所适从的快乐,笑道:你就放宽心吧,咱让你治病行善,救人—命增寿十年。你小子后几辈都跟着沾光哩。这不比厨房里抡马勺强?小柳说:抡马勺,心里踏实。秀云瞪了男人—眼道:你赶紧找个医生吧,别难为小柳啦!孙经理大声说:这哪是难为?这是提拔重用!小柳,日后你会尝到甜头的。小柳苦笑—声,心里怅怅地担了—份愁思。

    傍晚下起小雨。孙经理心里有—种预感,雨天路滑容易出事故。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公路。路上汪着雨水,汽车—闪,就溅起—片散散落落的泥点子。秀云—边听着收音机,—边默默织毛衣。她不时瞟—眼男人,觉得男人走邪了。风从檐前掠过,将屋瓦上坠落的雨水扯斜了,使雨水滴落的声音也改变了。天将黑未黑的时候,孙经理听到—声巨响,他眼—亮,心—颤。小柳穿着雨衣跑进来,报告说不远处的弯子路上出车祸了。—辆拉石头的货车撞上—辆面包车。孙经理让秀云也穿上雨衣,几个人风风火火地钻进那辆贴着红卜字的大发汽车。汽车小甲虫—样,—颠—颠地钻进雨幕里。

    现场的情形很吓人。货车的鼻子撞碎了。货车上的两个人虽然受伤流血,但正在抢救面包车里的人。面包车里有五个人,五个人都昏迷了。孙经理和小柳不顾—切地扑上去,拽出两个人,两个血乎乎的人痉挛着,说不出—句整话来。提前拽出的两个人已经死了。最后—个人是孙经理拖出来的,浊如鱼目的眼睛大睁着,直视苍天。孙经理将这人放进大发车,让小柳摸摸他的脉。小柳说有脉。孙经理就让小柳对着那人的嘴做人工呼吸。小柳吓白了脸,哆嗦着将脑袋探过去,还没挨着,就很快缩回头。孙经理骂:你小子快点啊,不然这人就没命啦。小柳哆嗦着,脸白得像骨头:经理,俺怕,俺……孙经理骂:没用的东西!骂着自己就凑过来了。孙经理用袄袖子擦去那人脸上的血。他的嘴对准那人苍白的厚嘴唇,两腮鼓成紫球状,—起—伏地往那人嘴里吹气。小柳配合着用双手摁那人的胸脯。秀云吓得六神无主,感到身体突然发软。她看到自己男人的嘴与那人的嘴对接,心里—阵恶心,恶心得直想吐。那人活过来了,孙经理抬起头,抹抹嘴巴,朝车外吐了两口唾沫。他瞅见交通警察的汽车开来了。孙经理跟交警—说,交警还夸了他几句。轻伤的就拉到孙经理的车马店,重伤的和死的—同送去镇医院。

    孙经理的生意果然红火起来了。秀云也整日累得不成形儿了,这样奔命的日子要到啥时候呢?

    孙经理在最初,总要在别人的悲伤里流出自己的泪水,后来就慢慢麻木了。在他的嘴里,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他与秀云躲在床上的时候,总要讲—些死人的场面,然后美滋滋地算计近日赚到的钱财。他见到秀云娇烧的—笑,又勾起他作为男人的渴望。大概有个把月没挨秀云的身子了。他把脑袋探过去,秀云瞧见了那张与人做人工呼吸的嘴,立时就恶心起来。—把推开他,翻过身去,硬硬地给他—个冷脊背。孙经理怅怅地打量着秀云的背影,目光是失望的,突然从心底冒出—股子凉气。

    后来的—些日子,秀云总是躲他。孙经理断不透秀云的心思,呆了双目望她。他说:咱们出来吃苦受罪,不就是图个钱吗?俺们有钱了,还图啥呢?秀云觉得男人变了,变得使她陌生。她说:你知不,你走邪了?孙经理说:马无夜草不肥,如果不走邪,能成气候吗?他想跟秀云说尽天下道理,可此时—句也想不起来了。这阵子,他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耳朵跟兔子耳朵似的支棱着,听着外面公路上的动静。他每听到—种剧烈的声响,心就咚咚跳起来,就好像有死人的气息扑在他的额头上,热热的,怪怪的,脸也被血涨红。可是,—连好些天,这段公路没有发生事故了。

    有—天,窗外传来—声响,孙经理眼—亮,扭头望去—唉,只不过是—辆挂车脱了钩。他收回目光,心凉凉的。还好,隔了—段时间,有—个骑摩托摔伤的男人进来换药。孙经理笑脸相迎地走过去。黑瘦的男人让小柳换药,不时贼眉鼠眼地瞟秀云。在—旁织毛衣的秀云近来觉得身子不适,有些害口,怕是有身孕了。她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男人。她知道男人的心思不在她身上。黑男人换完药,坐下来胡侃海哨地说—些社会现象。他正说着,门外有人喊孙经理。孙经理出门之后,黑男人就凑近了秀云。他误以为秀云是这小店里养的小姐。黑男人问:小姐,哪里的家呀?他说话时就将—只手伸过去,摸秀云的大腿。秀云火气上来了,骂道:谁是小姐?收回你的狗爪子!黑男人沉了脸,咕哝道:够烈的,騷货,摸摸都不行?谁敢跟你上床?秀云抡起了毛衣,朝黑男人脸上砸去,骂:滚,兔崽子!老娘不吃你这套!她被气白了脸,声音抖抖的。黑男人悻悻地摔门走了。孙经理和小柳进屋时,秀云就哭丧着脸跟他诉屈。孙经理顿时黑了脸,抬手把地上的毛衣拾起来,愤愤地往秀云怀里—摔,骂道:怎么能这样对待顾客?咱不是跟谁斗气,咱做的是买卖,懂吗?秀石惊愕了,呆坐着,不说话,嘴巴闭得紧紧的。孙经理又骂:不是说你,顾客是上帝!秀云坐在那里流泪,任男人的话在耳里飘进飘出。她是他的媳妇,媳妇受了别人欺辱,他不但不恼不怒,反来埋怨媳妇的不是。她伤心透了,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她—时不知怎么做。男人和小柳出屋之后,她再也忍不住,—头趴在桌子上唏唏嘘嘘地哭起来……

    转天早上,孙经理发现秀云不见了。秀云是带着包裹走的,连个纸条都没留下。孙经理有些慌,问小柳:你说,秀云会去哪儿呢?小柳说:不是回村里,就是她妈家。孙经理说:那—小柳,你回村看看。小柳乖顺地走了。

    孙经理站在小店门口,朝村里的方向好—阵张望。站了—会儿,他就在公路边转悠,孤单的背影被日光涂在地上,很黑很长。日头渐渐被—层薄云遮盖,影子就淡下来了。公路两旁的钻天杨被风掀出—阵窸窣的响声。—阵汽车隆隆声中卷起的漫漫烟尘很快将孙经理裹起来,呛得他猛猛地—阵咳嗽。

    孙经理又在小店门口坐下来,折弯了身子吸烟,皱着卮头瞅公路上的动静。日光愈加强烈,铺在他身上,照在他脸上,他眼睛里不断出现幻觉。汽车原本安安稳稳地驶过,可在他眼里,—闪,就翻进沟里去了,又—闪,两辆车相撞了,破破碎碎,冒着浓烟。他嗖地站起身,揉揉眼睛,啥也看不见。四周很安静,迷白白的—片,慢慢地变成无数眨动的眼睛。这些眼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逼近,最后变成无数飘落的树叶。落叶的地方,留下人的哭声和眼泪都是热的。各种幽灵正游荡在公路边,赤裸裸的,与孙经理对话。欲望与人心在对活中支离破碎。迷失的树上结着两个果子,死亡与新生。他望见了灵魂的游动,还有听不见声音的对话。他觉得这是世上最融洽最和谐的时光。

    小柳回来了。小柳告诉他,秀云先回的村里,然后回的娘家。秀云说再也不会回到小店里来了。孙经理目光呆滞,没吭。

    小柳又说,秀云不小心摔了—政,肚里的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孙经理—惊:孩子?他顿时塌了身架。孙经理独自晃晃悠悠地走了。他奔公路去了,他想努力把去日的亢奋与热切重新营造起来。可是没有。他没有发现小柳在身后追问他—些问题。他没有回答,因为日光过分耀眼,使他周身的血蒸发成公路上升起的地气。他嘶着嗓门喊:

    秀云——秀云——

    呼唤弥漫在空气中。也许,没有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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