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大悲咒-明朝大悲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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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和尚在雪地里上了囚车

    明万历三十一年(1603)的旧历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午,一队缇骑兵突然包围了北京潭柘寺。斯时正大雪纷飞,城郭缟白,路上少有行人。这种时候,缇骑兵的行动格外引人注意。因为缇骑兵并非寻常的治安部队,而是担负着警戒诏狱、抓捕钦犯等特别任务的别动队。只要缇骑兵出来,皇城中的子民都知道,一定是哪个大臣犯事了,被皇上下旨拘拿。

    但今日缇骑兵包围潭柘寺,抓的并非大臣,而是海内闻名的紫柏大和尚。

    一位大和尚为何成了钦犯?这话得从头说起。

    在明朝最后的半个世纪,有四位大和尚为十方信众所推戴。他们是憨山、莲池、蕅益以及紫柏。比起其他三位,紫柏和尚人气最旺。不为别的,就因他性格豪爽,一身侠气。他俗姓沈,号达观,是江苏吴江县人。他十岁时仗剑游苏州虎丘,在那里遇到一个名叫慧轮的和尚,一见倾心,欢谈甚洽,于是脱下青衫换上僧衣,跟着慧轮出家了。

    紫柏自出家后,虔心向佛,持戒谨严,一衲无余,因此名满朝野。当朝万历皇帝的母亲李太后,还数次请紫柏和尚到宫中为其讲经说法。说到这里,读者或许会问,既是这样令人崇敬的高僧大德,为何皇上还要下旨抓他?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你让皇帝高兴的时候,皇帝便是佛,可以有求必应。反之,你若让皇帝不高兴了,皇帝脸一拉下就变成魔了。魔法无边,恁你有天大的名望,他伸手一捏,你就成了蚂蚱。

    那么,紫柏和尚是什么事得罪了万历皇帝呢?两个字:矿税。

    矿税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儿呢?容后再说。先说缇骑兵此时撞开了潭柘寺的大门,一窝蜂闯了进来。

    潭柘寺一干僧人,何曾见过这么多舞刀弄枪的兵爷,顿时都慌张了,有的瑟缩如檐雀儿,有的蔫得像霜打的茄子。这时,一位身材魁梧、体态略胖的老和尚从法堂走出,也不等兵爷开口,他厉声喝问:“你们找谁?”

    兵爷头儿答:“找紫柏和尚。”

    胖和尚目光如炬,盯着兵爷头儿说:“我就是。”

    兵爷头儿忽然气馁,但仍外强中干的说:“和尚知罪否?我们奉命前来拘拿你。”

    紫柏和尚并不惊慌,笑道:“这么说,皇上看了我的奏本儿了。走吧。”

    紫柏在缇骑兵的挟持下,径直向门外走去,一干僧人两厢信众这才回过神儿来,一齐拥向前去,喊道:“大和尚!”

    紫柏停下脚步,说:“拿笔来。”早有小沙弥捧了笔砚出来,紫柏提笔蘸饱墨汁,在法堂外的粉墙上写了一首《出潭柘示僧众偈》:

    达观老汉出山去,堂内禅和但放心。

    头上有天开正眼,当机祸福总前因。

    见僧众都还兀自愣立,一脸苦相。紫柏略略沉思,又接着书了一首《十一月二十九日被逮别潭柘寺偈》:

    寒潭古柘映青莲,野老经行三十年。

    留偈别来冲雪去,欲乘爽气破重玄。

    两偈写罢,放下笔,紫柏一双芒鞋在雪地上踩得咯吱咯吱响,头也不回地上了囚车。

    二、矿税是万历皇帝的奶酪

    从这两首偈中不难看出,紫柏和尚对自己被逮后的结果还是比较乐观的。他认为“头上有天开正眼”,自己就可以“欲乘爽气破重玄”。他坚信人间的道义终将战胜邪恶,自己为民请命会有好的结果。但是,这一次他估错了形势,他反对矿税,等于是要动万历皇帝的奶酪。谁动它谁就是与虎谋皮。

    万历皇帝登基之初,曾听从首辅张居正的建议进行改革,短短十年中便出现了“中兴之象”。但随着张居正的去世,万历皇帝摇身一变,从尊张居正为师相到视张居正为仇敌,他尽行废除张居正的改革措施,明朝的气运也因此急转直下。

    万历皇帝在位四十八年,在他执政的中后期,有两件事引起他与大臣乃至民间百姓的尖锐对立,第一是立储,第二是矿税。

    先说立储。皇长子朱常洛,乃宫女所生。万历皇帝尽管在母后的坚持下,将这位宫女晋升为贵妃,但并不喜欢她。他宠爱的是另一位姓郑的贵妃。郑贵妃为他生了第二个儿子,由母及子,万历皇帝非常喜欢次子,便有意废长立幼,让次子取代长子继承皇位。这一想法遭到大臣们的极力反对,他们认为此举破坏了朝廷皇位的承传制度。双方各不相让,这场风波闹了十五年之久。最终,万历皇帝迫不得已改变初衷,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立朱常洛为太子。

    再说矿税。我在《筹国无成疑燕雀——记老滑头沈一贯》一文中,曾就矿税问题做了如下表述:“所谓矿税,即万历皇帝直接委派太监到各地强征各类矿山之税,太监趁机横征暴敛,并私自巧立名目加大征税范围。导致民不聊生,各地杀死太监及其爪牙的案件时有发生。”万历执政中后期,其征收矿税的政策一直遭到朝野强烈反对。万历二十八年(1600),凤阳巡抚李三才甘冒杀头的危险,给万历上书陈书矿税之害:

    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祟聚财贿,而使小民无朝夕之安!

    近日奏章,凡及矿税,悉置不省。此宗社存亡所关,一旦众畔土崩,小民皆为敌国,陛下即黄金盈箱,明珠填屋,谁为守之?

    李三才的奏本,比起当年海瑞上疏谏嘉靖皇帝,行文措辞不知厉害了多少倍,但万历皇帝置若罔闻,照旧征税不误。这之后的三年,全国各地因横征矿税而引起民众造反的事件,发生了数十起。

    这期间,紫柏和尚正在浙江台州的化城寺督印便于流传的袖珍版的大藏经。虽隐居深山,但矿税的风波还是时有耳闻。其时,浙江的征税太监孙隆逼税太甚,其爪牙横行街衢,数次激起民愤。紫柏目睹矿税之祸,便想利用自己曾到紫禁城中为李太后说法这层关系,前往北京为民请命。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即把请求皇上取消矿税的手本递给通政司,然后回到驻锡的潭柘寺等待消息。第五天,他就被缇骑兵抓捕进了诏狱。

    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呼吁万历皇帝取消矿税的官员不在少数。但是,作为民间告状而进了诏狱的紫柏和尚是第一人。紫柏的大名在京师可谓无人不晓,因此他的被逮也成了轰动京师的大事。紫柏的请愿书究竟是如何写的,明朝的官方档案中没有记载,而紫柏的文集中亦未收录。他的请愿书可能如李三才的奏本一样火药味十足。不然,审讯者不会不顾忌他的大名而进行严刑拷问。

    紫柏被逮六天后第一次押到刑部过堂,他写了一首《腊月初五日从锦衣卫过刑部偈》:

    大贾闯入福堂来,多少鱼龙换骨胎。

    恐怖海中重睡稳,翻身蓦地一声雷。

    紫柏把自己说成是“大贾”,把审讯室称作“福堂”,然后又说自己在“恐怖海”中要安然高卧。这首偈诗语涉调侃,又很有一点藐视法堂的英雄气。由此可见,紫柏不肯与谳审官配合承认有罪。因此,他受到酷刑便是意料中事了。请看他写的《腊月十一日司审被杖偈》:

    三十竹偿宿债,罪名轻重又何如?

    痛为法界谁能荐,一笑相酬有太虚。

    坐来尝苦虱侵肤,支解当年事有无。

    可道竹能致痛,试将残送跏趺。

    古往今来用竹夹手,称为拶刑。用竹将十根指头夹住,两头各套把手,行刑者一边一个,使劲一拉把手,十根指头轻者血肉模糊,重者指骨断裂。行刑者用此酷刑对付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可见仇恨之深。但紫柏并不屈服,仍然坚持为民请命的意愿。

    关于这段公案,史载甚少,只说紫柏上书朝廷请求取消矿税,却被宦官权贵陷害。至于哪一个太监哪一个权贵害他,却语焉不详。

    我想,宦官与权贵构陷紫柏,必定与紫柏上书请愿的内容有直接的联系。紫柏久居浙江,进京请求取消矿税,说的也是浙江矿税之事,其时朝廷中最有权势的两个人正好与此事有牵连。一个是内阁首辅沈一贯,另一个是矿税总督大太监孙隆。沈一贯是浙江鄞县人,孙隆虽不是浙江人,却一直在浙江督收矿税。紫柏的请愿书如果有可能得罪人,这两个人恐怕都会列为首选。个中原因不外乎两个:第一,这两个人都是浙江矿税的当事人;第二,这两个人的人品都不大好。孙隆负责征收江苏、浙江两地的矿税,在万历二十九年的六月初六,因为孙隆在苏州无理加税并催讨过急,导致民变,他的六个随从都被当地矿工与税户乱棍打死。苏州既是紫柏的家乡,又是他出家之地,对此他不会熟视无睹。再说浙江矿税之事,沈一贯虽是浙江人,却对浙江过重的矿税不置一词。孙隆在浙江横征暴敛,亦不见他施以管束。客观地讲,沈一贯算不上奸臣,但明哲保身,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敢坚持真理,应是误国误民的庸官。紫柏进京告状,作为浙江人,沈一贯觉得脸上无光。他可能觉得紫柏一个和尚,不守出家人的本分,反而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来踹他的窝心脚,他的生气可想而知。此时,若是孙隆之流欲借刀杀人严惩紫柏,他即便不附和,也绝不会施以援手。在《径山达观可禅师塔铭》中模模糊糊记了一句:“时执政欲死师。”这个执政,就是沈一贯。

    在这种情形下,紫柏的悲惨下场便已注定了。偏偏紫柏没有认清这个形势,还想着自己为民请命可以得到万历皇帝生母李太后的庇护。殊不知吃斋念佛的李太后,早已是独居深宫,与外界已经隔绝。万历皇帝对她封锁一切消息。所以,她压根儿就不知道紫柏进京的消息。如此说来,紫柏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四、紫柏坚持的“救心”工程

    前面三节,说的都是紫柏和尚因矿税被逮之事。不言此事,不知紫柏之血性,仅言此事,又不知紫柏之佛性。因为,紫柏毕竟是晚明的四大高僧之一。不言他的佛法修行,也就无法认识真正的紫柏。

    紫柏出家之后,持戒甚严。他关注时政,但绝不似当下一些“政治和尚”,热衷权门利窦,守不住内心一寸净土。紫柏一生兴修恢复了十五座寺庙,如楞严寺、云居寺等,都是有名的巨刹丛林,但他从不做方丈,修完一座就离开,再去兴修另一座。正是这种坦荡无私的大乘境界,为他赢得了僧俗两众的崇敬。

    紫柏不仅擅长建设,更矢志研究宗说与佛家典籍。他开坛讲经,信众云集。他是和尚中少有的大学者、大诗人。他最擅长讲述的五部佛经是《心经》《金刚经》《楞严经》《八大人觉经》《妙法莲华经》。他讲经既有独到心得,又通俗易懂。如他讲《心经》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这一段时,他的解释是:

    舍利子,鹙子,佛之弟子也。其慧辨超卓,识越等伦,然未悟大乘真空,尚醉枯寂。故如来呼其名而告之曰:我所谓“照见五蕴皆空”者,非是离蕴之空,即蕴之空也,汝莫错了。五蕴,色、受、想、行、识是也。“色”则远而言之,太虚天地山河草木,无分巨细,凡可见者皆谓之色;近而言之,现前块然血肉之躯是也。“受”谓无始以来,从生至死,眼见耳闻鼻嗅舌尝身触意缘,皆吸前尘而生者。“想”谓受而筹量,善恶臧否,宠辱是非。“行”谓筹量无常,迁流不决。“识”筹量晓了,判然无惑。此五者,合而言之,实惟一念;分而言之,乃五用差别也。

    读罢此段文字,我们知道紫柏的一颗禅心,如中天明月,了无尘滓。说到底,佛教的“戒、定、慧”,就是养心。在这个问题上,紫柏也有法语:

    天力,地力,佛力,法力,僧力,皆外力也;惟自心之力,乃内力。外力是助,内力是正。如正力不猛,助力虽多,终不能化凶为吉。故曰:“先天而天不违。”又曰:“自心之力可以颠倒天地。”设信此不过,别寻外助,断无是处。

    野朽凡遇祸害,更无他术,但直信自心之外,安有祸害?一涉祸害,皆自心所造,还须自心受毒。此理甚平,法复思之思之。

    紫柏便宜说法,因人施教。因此追随他的弟子很多,其中有达官贵人、书生商贾及江湖隐逸各色人等。有一个名叫周金吾的居士,对他崇拜至极,将他的画像置于佛堂,日夕拈香供奉,还必欲请他到家供养,此情之下,紫柏给周金吾写了一封短信:

    居士三请谒矣,可谓勤至;然睹吾相,不若得吾心。且道:如何是吾心?“马嘶杨柳春风暖,人对昙花慧月凉。”能荐此,再晤不暮。

    世上有知识的人很多,但知识不等于智慧。我们称某某人有“慧根”,指的就是他不会让知识、我见、世俗、逻辑等蒙蔽自己。上面说的周金吾,就是被“我见”迷住。紫柏开示他不要观相而要得心。这是紫柏坚持的“救心”工程。但是,世上人在养心问题上,屡屡犯下买椟还珠的错误。

    五、如来如去,紫柏对俗世的关注

    按俗世的事理评判,也许人们会问,像紫柏这样的得道高僧,为何还要关注俗务,惹火烧身?这样的问话,如同隔山打牛。须知古往今来的高僧大德,第一个检验指标是有没有达到“无我”的境界。关于这一点,紫柏亦有妙论:

    我能转物,谓之“如来”;则我被物转,谓之“如去”。如去即众人也,如来即圣人也。圣则无我而灵,凡则有我而昧。昧则忽时。忽时之人,忧不深,虑不远,不知自重耳。

    这段话讲到“我”与物的关系,对于心来说,荣辱、成败、进退、利害等等,都属于“物”。一个人(包括出家人)做事,要做到不违心,前提就是不让“物”把心羁绊。

    修佛之人了脱生死,首先是摒弃物欲,这是不二法门。紫柏早就过了不二法门而登堂入室,看到众生在门外徘徊,他知道毛病在哪儿,但他只能指引,而无法替代。

    而且,紫柏作为出家人,对朝廷的时局及世俗生活的演变也非常关注,他的心生出般若的智慧,但并不如同槁木,而是观照万物,疾恶如仇。他之所以为矿税而来北京请愿,并非一时的冲动,而是出自他一贯的行世态度。他曾写过一篇《戒贪暴说》,实在是檄文:

    古以为官为家,为公器,故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今之人,上焉者,以为官为家为耻辱;下焉者,以为官为豪客,爵位为绿林,公然建旗鼓,操长蛇封豕之矛而吞劫百姓,习以成风,天下无怪。以此观之,则以为官为家为耻辱者,乃救时之良剂也。

    盗贼以绿林为薮,兵刃为权,则易捕;设以衣冠为薮,爵位为权,则难擒。故庄周云:“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良有以夫?虽然,恃柄而劫生灵,饱赂而藏轩冕,上则聋瞽君之耳目,中则同袍相为扶护,下则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殊不知生灵为国根本,劫生灵,乃所以灭君也;君灭,则爵位谁与?衣冠谁主?若然者,则盗贼自穷其薮,自削其权矣。

    呜呼!人为万物之灵,不为圣贤而甘为盗贼,必至薮穷权削而终不悟,可不谓之大痴极愚乎。

    读罢这篇短文,忽然觉得这是“愤青”的笔法,也看出紫柏对官场贪腐的深恶痛绝。他把贪官比作打家劫舍的强盗,而且这些戴着乌纱帽的强盗比大街上的蟊贼更狠毒,更可怕,因为他们不受法律的制裁。

    熟悉明史的人都知道,明朝隆庆之前,官场贪风不止,张居正于万历初推行的十年改革,治贪治庸问责计绩大有成效,但自张居正死后,官场贪腐故态复萌,且愈演愈烈。第一号贪官不是别人,正是万历皇帝自己。他死时,国库银两耗尽,但他自己的小金库中还存放了几百万两银锭,这些钱的大部分来源,便是矿税。阎王要钱,判官要命。一大帮贪官污吏趁机搭顺风船搜刮民财。紫柏眼见这种情势,焉能不挺身而出?

    六、紫柏在牢房里从容地坐化

    却说万历三十一年腊月在刑部的谳审中,紫柏遭受了杖击与竹篦的酷刑,但他毫不屈服。法官在权贵的授意下,必欲置紫柏于死地。四天之后,法官再将紫柏带到刑堂,当面宣读罪状并判定刑期。至于是何样的刑期,史载不详,但绝不会太轻。明代对诏狱的犯人,被判有罪的,最重是杀头,最轻的也是蛮瘴地区充军,并终身不赦。宣判的头一天,紫柏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因为他写了一首《十四日闻拟罪偈》:

    夙业今缘信有机,南中莲社北圜扉。

    别峰倘有人相问,师子当年正解衣。

    从这道偈中,看出紫柏在大难临头时心情的平静,而且可以肯定地说,他做好了接受一切后果的精神准备。当夜,他还写了一首七绝《忆卓老》:

    去年曾哭焚书者,今日谈经一字空。

    死去不须论好恶,寂光三昧许相同。

    卓老即明末另一位思想狂人李卓吾。此老在张居正当政时,曾当过三年的云南姚安知府,兹后就抛家别子,云水天涯,过着半俗半僧的生活。晚年定居湖北麻城十八年,后遭人构陷,在北京通州被逮,卓吾不肯认罪,遂在狱中自杀。他的《焚书》《续焚书》两部书,是明朝重要的思想文献。紫柏在李卓吾自杀一年后同样在北京被逮。惺惺相惜,此时的紫柏写诗怀念李卓吾,其心境完全可以理解。李卓吾并未真正地剃度,但在麻城一直住在庵寺中,过着出家人的生活。他收了不少女弟子,这一点,引起僧俗两众的反感,也让恨他的人抓到了把柄。所以,他到死也是一个争议很大的人。紫柏却很欣赏并同情他,仅从这一点看,紫柏的慈悲已达到了无纤尘的境界。

    当法司定罪的第二天,紫柏便做出惊人的决定,他要在牢房中坐化。当他的几位弟子闻讯赶来,他已沐浴更衣,坐定在蒲团上,面对追随他的弟子,他从容念出九首偈。因这是紫柏的临终文字,故在此全部录出:

    事来方见英雄骨,达老吴生岂夙缘?

    我自西归君自北,多生晤语更泠然。

    南北经行三十年,钝机仍落箭锋前。

    此行莫谓无消息,雪夜先开火内莲。

    尽称达老鼓风波,今日风波事若何?

    试向明年看老达,风波满地自哆和。

    潭柘双青谩说龙,相依狴犴更从容。

    主人归去香云冷,好卧千峰与万峰。

    幻骨吾知无佛性,从来称石总虚浮。

    夜深寒照吴门月,翻笑生公暗点头。

    幽关寂寂锁难开,那道沙门破雪来?

    饥鼠何妨沾法喜,冻脓早许委黄埃。

    夙愿平生未易论,大千经卷属重昏。

    怪来双径为双树,贝叶如云日自屯。

    启龛须记合龛时,痛痒存亡尔即伊。

    不必燕云重眷恋,此身许石肯支离。

    山鬼不必赛,水神胡可解。

    枯木冷重云,独见田侍者。

    人生那忽死,死者生之府。

    法门何所闻,付诸涂毒鼓。(谶所知)

    偈诗九首,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从中可以看出紫柏疾恶如仇的性情,了脱生死的态度,去来无碍的禅风。大约法司给紫柏定罪,很重要的一条是“鼓动民众反抗朝廷”,故偈诗中有“尽称达老鼓风波”的句子。对此,紫柏是不承认的。所以,他以死来抗争。

    腊月十六日,离除夕不到半个月。但不堪受辱的紫柏,决计不肯在人间多待一天,自从参透禅关,修成金刚不坏的法身之后,生死的界限早已被紫柏打破。这个世间若能住就多住一些时候,不能住即刻就可以离开。

    紫柏念完偈语后,就坐在蒲团上微闭双眼,在弟子们静静地注视下,他从容地坐化。这一年,他刚好六十岁。

    七、心同日月难逃谤

    紫柏大师准备坐化之前,曾对弟子们说他一生有三负:一是当他的禅门老友憨山大和尚遭人诬陷被官府发配岭南雷州充军时,他无力求助,这是负友;二是为了减轻老百姓的矿税上京请愿,却反遭构陷,没有达到救民于水火的目的,这是负民;三是未能完成编撰《大明传灯录》的夙愿,这是负法。

    四百余年后,读到紫柏大师临终前的“三负”之说,我仍不免感慨唏嘘。一个有理想的人,一生要慎重对待的三件事:一是朋友,二是人民,三是事业。纵观紫柏的一生,在这三件事上,是无可挑剔的,但他仍然深深自责,可见他对世间法与山中法两种修行,都达到极高的境界。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对社会应保持清醒的批判意识;对自己,要有深刻的反省能力。从这两点看,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紫柏在世间,是热血男儿;在山中,是禅门大德。

    由紫柏,我想到明代的大和尚,从明初建文帝的剃度师溥冾到永乐皇帝的国师姚广孝,一直到明中期的明教嵩、大慧杲、遍融、法界以及憨山等大宗师,都曾遭人陷害,都经历牢狱之灾和远谪之苦。其中,姚广孝是另一种悲剧,他虽贵为国师,但众叛亲离,一样郁郁而终。明代的佛教,上承唐宋禅脉,下启大清法门,自有斑斓之处。但是,明代的大和尚,十之八九都以悲剧收场。

    佛教的大悲咒,在汉土音为“南无阿弥陀佛”,藏密译为“唵嘛呢叭咪吽”。据称,想念观音而念此咒,可以救苦祓难,进入解脱法门。但面对明代专制的统治,这大悲咒似乎不灵验了。得道的高僧,受到佛光的加持,有谁不能解大悲咒的无上密意?但是,在诵声不绝的大悲咒中,他们照样获得了大悲剧。

    紫柏和尚一生游历甚多,过无锡宜兴,他写过一首《过阳羡蜀山吊苏长公》:

    来自黄州老此身,青山流水隔风尘。

    心同日月难逃谤,名满乾坤不救贫。

    迁谪几番生似梦,文章终古气如春。

    清秋何处堪悲吊,蜀阜荒祠一怆神。

    在紫柏留下的数百首诗作中,可以看出他对前贤的敬重。不管出自儒、释、道哪家门下,只要有才华,有风骨,他都心仪赞颂。就像这首怀念苏东坡的诗作,可谓有感而发,由苏东坡一生的坎坷联想到当下的世情,他才发出了“心同日月难逃谤,名满乾坤不救贫”这样的感叹。他为苏东坡鸣不平,说的又何尝不是自己呢?

    2011年8月24日写于闲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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