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峰山传奇-采籽奇遇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至今,算起来,我在逶迤连绵林海茫茫的小兴安岭地区已生活整整四十多个春秋了,可以说是人生的大部分年华。期间,除了狩猎拿性命去赌博换点儿钞票,在其他方面,生活来源主要靠捡山,也就是说采集山货,如木耳、猴头、蘑菇、榛子、草莓、山葡萄、人参及中草药等等。小兴安岭本来就是一座绿色的宝库嘛。其次就是采籽,如红松树籽、榛子松树籽、落叶松树籽、鱼鳞松树籽等。总之是干什么来钱就去干什么,只要活着就得去拼命啊。真的是历尽艰险,半生坎坷,忙忙碌碌,一切为了填饱肚子。既没有技术也没有靠山,不得不为一日三餐天天苦恼着。但是就采籽而言,因久蹲山沟,天天钻林子,说起来也算是一名老采籽工了。

    可是,这一行当特没有前途,你想,所有的大树都砍伐光啦,技术再过硬也是白搭,若不改行,一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风去啊!改行,谈何容易,怎么改?往哪儿改?一大把年纪了谁又肯要呢。人所皆知,林区工作既不养老更不养小,年轻的时候是拿命换钱,老来就是拿钱去买命了。这是体会和经验,什么意思你就去琢磨吧。就说采籽吧,尽管有力气,有胆量,但你也得有经验和生活中的运气,如果运气不佳,你也不要逞强,江河里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就我所在的林业局而言,年年采籽,年年都得搭上几条鲜活的人命,而且都是采籽的高手,如果比武,可以说他们都是状元。

    真可怕呀,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刚一眨眼小命就没了,摔死的,撞死的,树倒砸死的,还有伤了残废不愿意连累家人喝药死的,再有就是下树的时候地面没有提醒自己又躲闪不及被黑瞎子一巴掌拍死的……总之是原因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为了挣钱搭上了性命。所以说,在小兴安岭林区,年年采籽,年年都能听到惨烈的哭声,女人的哭声,孩子的哭声,女人和孩子一起号的哭声,哭声在山谷和树荫下长时间地悲鸣,太悲惨了,梅花鹿和松鼠子为此都落泪呀。一想到那些悲痛欲绝揪心的哭声,再去采籽腿肚子就哆嗦,时刻都在担心,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自己……

    自己也有老婆和孩子,一旦发生想不到的意外,在这个世界上,老婆孩子又该怎么办啊。说实话,我已经年迈得爬不动树了,可是采籽有瘾啊,所以,每年采籽我还是要参加,干不了重活就干点儿轻的,如拣拣塔子,补补麻袋,看看大堆,热热午饭。再有就是发挥特长,提前进沟里把野兽们撵走,避免孩子们突然遭到惊吓,也使那些动物们不再受到伤害。文章开头我已经说了,除了采籽是我的强项,再有就是狩猎的经验,我是省政府注册的炮手,猎场上滚爬也有一些教训。那时候林业厅门前挂三块牌子,除了绿化办公室,防火办公室之外,另一块牌子就是狩猎办公室。

    猎人虽多,但都得注册,猎枪再多也统统得编号,就像现在马路上的汽车,再多也有个部门在管着是不是。作为猎人和采籽的高手,亲身体会,采籽现场有一定的学问,不说别的,就说那棕熊吧,兴安岭是棕熊的产地,包括俄罗斯远东和西伯利亚地区,黑熊也有,但数量不是很多。就我这些年遇到的,最大的棕熊有八九百斤呢,那么大的个头儿又是那样的凶悍,赖在那儿它就是不走,就是七十二变的孙悟空来了,恐怕对它也没有什么办法。再说,它没有天敌,生来它就不知道害怕。尤其是《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了以后,猎枪没收,它还能怕谁。用林区老百姓的话说,如今的狗熊啊,在咱们眼里头真真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啦。我十几岁就在狩猎队谋生,几十年的光阴,与棕熊打交道经验也算丰富,所以,每一次进山我都是先打头阵,因为我清楚,这家伙发情时你千万要躲开,公熊母熊眼睛都是蓝的,见到人类双双都会进攻,因为人类影响了其情绪。

    特别是公熊,那纯粹就是大流氓一个,非常残忍,不知情者你都不可想象,它们为了交配,或者是达到交配的目的,竟会残忍地、血醒地、灭绝熊性地偷偷袭击自己的后代。因为它明白,哺育期间,母熊是不会发情的,这也是所有母性的规律,公熊的卑鄙,超出了人们正常的想象范围,不了解情况就很难以接受。

    当然了,为此也遭到母棕熊的反击,直打得公熊屁滚尿流,狼狈逃去。但毕竟是兽类,不受思想的支配和约束,过些日子又容忍了公熊。这是本能,没有什么奇怪的,也可以想象,母熊为了养育其后代,比其他动物有更多的艰辛,高度戒备,时刻在提防着,寻找食物也不敢走远,牵挂着熊崽遭到父亲暗算。

    当然了,采籽人在山里见到了熊崽,毛茸茸的,非常好玩,想抱家养着再卖给公园,结果没有经验,十有八九都葬送了性命。再有就是饥饿,羊马比君子,人饿急了都敢去抢呢,棕熊当然就更不择手段了,荤素不嫌,概不挑剔,只要能吃的统统都划拉,包括人类和其他的动物。但这种情况多数在春天,因为漫长的冬天耗尽了脂肪,蹲仓出来走路都打晃,再说了,春天的大森林,能吃的东西一无所有哇,除了点干蘑菇和其他的菌类,棕熊就把目标瞄准了动物。它非常聪明地施展其强项——攀爬到树杈子上去守株待兔,往往有时候也能等来人类,甚至孤猪都不幸免。泰山压顶扑通一声跳下,再结实的骨头也得拍成肉饼。但也能提防,就是特别注意柞树,就是那种也叫菠萝棵子的橡子树,柞树的叶子头一年不落,只有来年五月初新芽出来了才能把老叶顶掉,这就给棕熊提供了条件,供它做案时藏身或隐蔽。所以说,每年采籽经验就很重要,对付狗熊,即便是猎人也很不容易。

    对付狗熊,关键中的关键是选择好风向,常跑山的人都知道,黑熊和棕熊共有的特点,其中之一就是眼眉毛太长,遮盖着眼珠子,近在咫尺看东西也模糊,如果顺风视力就会更糟,这也是它外号黑瞎子的来历。但嗅觉灵敏耳朵也特尖,有动物活动,包括兔子、黄羊、梅花鹿、傻狍子等这些机灵的食草动物,五百米以外它就能够察觉,察觉人类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猎人身上的火药味和膻味,只要你出现了它就能够知道,要不怎么叫狗熊的鼻子呢,狗熊的鼻子比猎狗鼻子还灵敏。

    可是要是在上风头,狗熊的嗅觉和听觉就彻底失灵了,既然闻不到人类的气味,尤其是猎人身上那种特殊的气味,选择好角度,从从容容就能把它轰走。关键的条件眼下是秋天,食物不缺,出于本能它也不想树敌,躲开人类,自然落个清静。我在这儿强调的是从容两字,也就是说,棕熊面前你必须得冷静、沉着、从容、大方,而从容大方首先得有胆量和智慧,实在不行就躺下来装死,这也是你的主动权和长项,切记切记,遭遇狗熊你万万不能逃跑,发现你逃跑它立刻就追赶。这是本能也是它的天性,它没有天敌,好奇心又太强,密林中跑起来坦克车一样,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你速度再快也不是对手。所以说,每年采籽都向青年人提醒,尤其是山外来采籽的农民,反复强调,对付狗熊的经验和巧门。

    尽管这样也还有不少人葬送了性命,实践中的经验并不是靠说教就能体会到的,对付狗熊需要胆量和多年的经验。对初次进山采籽的人来说,遭遇到狗熊你就利用大树,利用大树掩护你逃脱,两三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参天大树,绕着树转,它那么庞大又是那么笨拙,转来转去你就能逃脱,转来转去它就得放弃。它必须放弃,也只有放弃,它知道来采籽的人很多,继续再周旋也占不着便宜,狗熊是笨,但心眼儿不傻,久打交道我对它了解。二所谓的采籽主要是红松,其他树籽不能食用。相比之下红松树籽用途就广了,食品中的月饼、点心、蛋糕、汤元、寿桃、糖果等,都是原料中的珍品与缺物,再有就是炒熟了闲嗑,若逢年过节端上来一盘,当然也体现出了品位与档次但物以稀为贵,那些年市场上就非常奇缺,有时候高价你还买不到呢,更何况小兴安岭是红松树籽唯一的产地,绝无仅有。

    就全国而言,各地育苗用量又庞大,自从出台了《种籽法》以后,针对红松树的树籽出山的渠道政府也在控制。既然说到红松树的树籽,在这儿咱们就不能不提到红松树的材质,相比之下,材质比松籽用途更广,在社会上的声誉更是首当其冲。据资料记载,建国以后,首都北京的十大建筑,包括后来的毛主席纪念堂,其林材都是小兴安岭提供的,而红松树无疑是其中的首选。再有就是波浪滔天滚滚长江上的第一桥——武汉长江大桥,不管枕木还是其桥,所用木材也先择了红松。

    其次更为值得一提的是,历史上以1931年的“九一八”沦陷,到1945年的八一五光复,日本在满洲国的十四年掠夺,除了煤炭与黄金以外,掠夺的对象也主要是红松,那时从图门江和鸭绿江入海,装木材的驳船昼夜不停地输送,日本国房屋多数都防震,所用木材都来自满洲。日本人为了掠夺红松,把有些山头都“剃了光头”,即便是今天,仍然能看到掠夺的痕迹,当时因交通不变而没有运走被伐倒的红松,还横倒竖卧在老林深处,树身上长着一层厚厚的绿毛,像一条条巨龙在山坡上躺着。狩猎途中我时常就感叹:太可惜了,小日本造孽呀,如果这些红松还长着,一年能收多少斤松籽啊!关于其材质,我也再次强调,不管是长白山、完达山、兴安岭还是张广才岭,所有针叶与阔叶的乔木中,也只有红松这一珍贵的树种鲜活鲜活地很茂盛地长着,锯倒了就可以直接做成家具,不需要烘干也用不着晾晒,做成的家具永远不会拧歪,水中浸泡了也绝对不会走样。

    再有是红松木材特有的香味,那细腻的木质,即便是在室内烟熏火燎又用厚厚的油漆覆盖了多年,陈旧得都有了虫眼和裂缝,可一旦锯开,立刻就散发出醉人的芳香。我用旧床头上的松木板子改做了书橱下层的隔板,每次开橱,那种香味就扑面而来,诱得我把脑袋探进书橱里边,直到头晕了才缓缓地索回头把橱门关上,不由得感叹:名不虚传的红松木材,真的是兴安岭上珍贵的一宝啊!感叹以后同时也会很自然地想到,关东山里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三宝是弥足珍贵的。

    可是,如果没有红松大森林的滋养与庇护,“三宝”的质量又会怎么样呢?它们在社会上还会有这么大的名气吗?我看未必。追根朔源,我看三宝就像川酒和云烟,是水土和环境成就了名气,是红松树的慷慨博大和无私,才成就了三宝在社会上的价值,不然的话,对三宝的成分你又怎么去解释。由此我也更进一步联想到,三江平原与松嫩平原上的农业与生态,甚至包括华北平原的大半个中国,经济上都得益于兴安岭这道翠绿的屏障,当然也更得益于红松树的支撑,红松树是兴安岭的主力军啊。如果把兴安岭比成一支部队的话……采籽的余暇,没事儿干了,我就在树上常常这么琢磨。关于红松树的上上下下,除了材质、松籽和奇香外,还有它的叶子、树根及松油子。

    它们都有故事,都值得一说,也都有资格教人去立传。先说红松树叶,因为它最高嘛,那么咱就先从高处说起。树叶里面也有大的学问,就学问的本身,有关部门如今也有意识,提前预防,或者从种类上调控与淘汰。就红松树的叶子而言,与樟子松树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常年不落的针叶类树种。但内行一眼就清楚地看出区别,樟子松扁平,红松树则是菱形。再有是味道,用舌头舔,红松树叶苦涩,樟子松树叶微甜,就因为微甜,鼠害才构成了最大的威胁,最严重的是兴安岭南坡,两个林业局上万亩人工栽植的樟子松幼树,成林两人多高了,愣是被老鼠活活地啃死,损失之大让人甚是骇然。我狩猎赶巧从林子中穿过,放眼望去,满目都是灰白,尽管是旁观但也觉着心痛,这么一大片林子得值多少钱啊。导致其恶果是生态上失衡,黄鼠狼没了山老鼠才肆虐。

    可是相比之下,不远处的红松损失就轻微,满目青翠,绿油油的成活率很高。两者形成了极鲜明的对照。当时我就感慨:都栽植了红松树该多好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樟子松树苗由内蒙古移来,土壤、气候看上去都行,但真正实施,区别还是很大,红松树毕竟是坐地户呀,看似娇贵,实质上皮实,它不择土壤,有籽就能发芽,所以小兴安岭育苗,主打还是红松,只不过异地引进,需要加倍地小心。就红松树的叶子我们继续再谈。红松树的树叶不仅浓密,油性也特大,且极不易腐烂,所以说,狩猎的,淘金的,伐木的,挖参的,包括历史上的抗联和绺子上的土匪,所用的地楞子窝棚的棚盖均采用红松树的树叶,建筑时在圆木上面铺一层树叶盖一层厚土,再铺上一层树叶,再盖一层厚土,最后再在上面栽植上杂草,不到近前就很难发现。常年居住保暖又防潮,瓢泼大雨也不会渗漏,这就是红松树叶子的长项与好处。接着咱们再介绍松油子和树根。先说其油子。

    红松树油子,那可是真黏啊。它晶莹剔透,亮闪闪的。中午的时候逆着阳光看去,五彩缤纷,里面仿佛有一个童话般的世界。百年以前落入到土中,现在可就成了很昂贵的琥珀,能制香料,也能做饰品,但眼下市场上很少能见到,多数是赝品,人工所配制。最大的受益者应该是狗熊和最残忍的孤猪,自古以来,松油子慷慨地帮了它们的大忙。谁都知道这两种猛兽夏天没事就在大松树身上蹭啊蹭啊,蹭完了去河滩上滚上一层河沙,回来就再蹭,再去滚河沙,这样一来,松油子与河沙黏固在一起,全身就似披了坚固的盔甲,天下无敌,刀枪不入,松油子真帮了猛兽们的大忙。猎场上所有的猎人体会都深刻,不管是军火还是猎枪特制的独弹,蹭出一点儿火星就返弹了出去,被射者愣是安然无恙啊!盔甲对动物是保护和安全,反过来对猎人就变成了伤害,变成了烦恼,也是一种无奈。身受其害,我才琢磨研究,研究的结果却是另一种结论,原来猛兽们在身上做“盔甲”那不是对猎人有意识的防范,野兽还没有如此高的智商,其实它们是在防范蚊虫,无意识地对炮手和猎人也形成了障碍。

    君不知,山里的大蚊子那是真凶啊,足能把一头牛给活活地叮死。日本鬼子捉住了抗联,扒光衣服绑在了树上,第二天看到,被绑的抗联脚下是一层吸饱了血的山蚊子,而我们的勇士的肉体就变成了灰白,这种刑罚也是很残忍的。

    再有是深秋夜晚,如果你听到梅花鹿和狍子在狂奔中哀叫,那一定是因为它们受不了蚊子的叮咬,奔跑是想借助树枝把身上的蚊子刮掉。太阳出来了肆虐的蚊子才消失,动物们才疲倦地找个地方睡觉。我研究过了,不管狗熊还是猎杀后的野猪,没有盔甲处皮肉就虚肿,甚至是溃烂,而盔甲覆盖处皮肉就正常,是黏黏的松油子帮助了它们,帮助它们减少了折磨,对它们来说,松油子真的是功德无量啊。如果没有松油子庇护,或者松油子没被巧妙地利用,凶残的蚊子不得把它们叮得发疯啊。我时常琢磨,在这个世界上,大森林保护了所有的生灵,红松树的奉献更是当之无愧。

    三山里人对红松树都有一种敬仰,坐树墩子是山里人的大忌。传说树墩子是山神爷的饭桌和供桌,违者势必会遭到惩罚与报复。所以我们狩猎队的炮手对此谁也不敢麻痹或懈怠,这方面我有亲身的体会。这不是迷信,而是特殊情况当事者思想上的启迪与感悟。至今我还清楚地记着,那次去嘉荫县那边,回来真的就迷山了,迷山的原因是追赶一头母鹿,年长的母鹿确实有些灵性,一路追赶,进红松树林子后它就失踪了。兴安岭没有真正的春天,当阴坡的冰雪还没有化透,季节就已经是夏天了。

    夏天猎鹿主要是为了膏子,真正的鹿胎膏昂贵得很呢。母鹿失踪,随之我也就迷山了。怎么会迷山呢?猎人是山里的活地图呀,知识丰富,但我知道迷山不爬冈,顺着溪流走,知道阴面树皮细腻,阳面树皮粗糙,可是,知识是知识,浓雾一罩你立马就傻了,所有的树皮都难辨阴阳,地形和山头都是一样啊。

    走不出去心里就焦急,再加上疲劳饥饿和空虚的寒冷,越是急躁思想也就越发懵。迷山的死亡多数是疾病,其次是饥饿,如果见到白花花的骨头,十有八九是迷山者的遗骨,被乌鸦和壳鹫啄光了肉皮,骨头就在林荫下扔着。如果有工具就替人家埋了,迷山者也需要入土为安呀。不见骨头心里还差点,越见到骨头心里越发慌,慌乱中就更难以识别方向了,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猛然想起来红松树的墩子,这倒容易,不怎么难找,朽了的树墩子处处都能见到,找一个树墩子就赶紧下跪,插草为香,磕了三个响头,十万分真诚恳切地祈祷着:“山神啊,救救我吧,我迷山两天已经出不去了,我家中还有母亲和孩子,山神爷您就帮帮我的忙吧……我痛改前非,再不杀生,山神爷您就救我一命吧!”为了表示真诚,祈祷完了,摘下来猎枪朝松树干上砸去。

    猎枪废了,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我是真诚赎罪的,让山神爷给我一次明鉴,苍天在上,我用生命在这儿发誓。说来也怪,当我从树墩子前爬起来不久,压抑和绝望就略有点儿缓解,恍恍惚惚又朦朦胧胧,仿佛能辨别出大概的方向,我有点欣喜也有些疑惑,树墩子难道真的灵验了?看看那支摔断的猎枪,内心又涌出来隐隐的疼痛。是啊,这支猎枪伴随了我十年,是建国以后,齐齐哈尔猎枪厂的第一批产品,尽管工艺上有点儿粗糙,但射程和性能人人都叫好,零下三十度也不影响射击,其他的牌子都很难企及。

    飞鹰牌子啊,你陪伴了我十年,我也珍惜了你十年,可是如今……再一想,算了,如果我今天变成了白骨,猎枪再好又能怎样呢?大山深处真的有灵性,继续前行,浓雾竟散了,眼前的一切豁达又亮堂,好生奇怪呀。浓雾在洼处,我走的是下坡,这儿的浓雾怎么就散了呢?多年以后我仍然是不解。气候难道有不正常的现象?当我猛地扭过身来,铭心的一幕展现在了面前,红松树下面突兀的岩石上立着结了冤的母鹿,居高临下它正看着我呢,尾巴在屁股上轻轻地晃动,眸子里流露出极复杂的感情,怨恨、怜悯、同情、期待,还有谴责,原谅与豁达……我呆呆地愣着,很长时间都在呆呆地愣着,脑子里长时间出现了空白,真假与虚幻在脑海里重叠。

    三十年了,母鹿的目光我一直没忘,也一直没敢忘啊!至今还记得,满目翠绿,松涛轰鸣,母鹿一直目送了我很远,当我再扭头不见其影子时,我跪拜的树墩子又在面前恍惚,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是树墩子显灵拯救了我呢,还是那只母鹿的恩赐与豁达?也许双方都有其灵性,同时显灵才把我降住。我毕竟是有多少年经验的老炮手了,单纯迷山我怎么会信呢,特别是那朽烂了的树桩,对它的崇拜我再也不会怀疑。红松树墩子人人都承认,它能改变小面积的气候,那浓浓的稠雾是最好的依据。回屯子一说,邻居都感叹:“也算你命大,那只母鹿提前已经跪拜,因为它腹中已经怀着崽子,再不祈求山神又能祈求谁呢。我彻底相信了,大山深处干猎人这一行当,只相信其有,不能相信其无。尤其是松树,特粗大的红松,祖祖辈辈都要祈祷和祭拜,祈祷它保护全家人的平安,祭拜它惩罚了那些魔鬼和孽障。关于红松与红松树的故事,十天十夜咱也不会讲完。

    下面再说松树根和红松树明子。四明子是什么?明子就是被松油子浸泡了的深埋于地下的红松树树根。《智取威虎山》中有一句台词:厅里掌灯,厅外点明子。事实上所用的就是这种明子。那时我刚来到狩猎队不久,很快就发现各家引火都使用明子。农村孩子,从来没见过,第一次,好奇又新鲜,棕黄色,晶莹剔透,指头长短,筷子组细,油汪汪的,燃烧有浓烟,噼啪响着,油性味很大,但非常好闻,略有点儿清香,吸到肺里,别有一番滋味。晚上照明多数人家也用,其感觉不像野猪油的油灯,野猪油点灯浓烟滚滚,呛鼻子令人恶心,第二天清晨,鼻孔内总有挖不尽的污垢,全家人都快变成小型化工厂了。因为有明子,狩猎队的除夕年年都很热闹,这也是在农村感受不到的。

    秋后各家就做好了准备,挑选明子,除夕夜晚使用。吃罢饺子,各家就把明子点燃了,房前屋后,街道两旁,洁白厚厚的雪堆上,到处有明子在呼呼地燃烧,远远望去,深山小屯通明一片呀。内心亮堂也特别喜悦,同时也充满了吉祥与富有。后来回忆,除夕点明子与电影《智取威虎山》很有些相似,导演和编剧并不是虚构。狩猎队的炮手多数也是土匪,通过改造,成立了狩猎队集体谋生。除夕点明子是多少年的习惯,后来就变成了文化和风俗。这种风俗至今在山里仍然还能看到,就地取材一分钱不用花,既是吉祥,也是添个热闹。大山深处,有些屯子至今还没有通电,逢年过节,不燃烧明子又有什么乐趣。

    年年挖明子,年年就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挖明子要挑选红松树的根为最好,其他树也有,但质量就差了。红松树明子通体都透亮,不管风天雨天还是下大雪天,非自身燃尽了它不会熄灭。那年我们去野狼沟擒狼,莫家大叔就是特意选择了红松树的明子,他举着明子冲出了狼窝,以大块的明子把狼群给征服,那是北大荒有名的野狼谷啊。

    快四十年了,至今想起来还有点儿后怕。

    那是1970年冬天,旅大(大连)动物园要购买两只活狼,价格不菲,这活就接了。特意去军马场挑了两匹好马,红松树明子莫家大叔就选了两大麻袋,每一块明子全身都透着亮色,用指甲抠抠都能抠出油星子来。我们和莫家大叔总共三个人坐着一辆爬犁直奔野狼谷。生擒活狼风险是很大的,但我们已经收下了人家订金,一只活狼二百块钱呀,那时候的二百块钱也真是钱啊,差不多能抵上大半年的工资了。为了挣钱就得豁出命去,谁叫我们是职业猎人了。当地政府又大力支持,军马场无偿提供两匹好马,这两匹骏马都经过阵势,有力气有胆量,进了狼窝它们也不打怵。

    猎捕活狼,只要有胆就非常简单,用窑鹿的方式,人在下面躲着,吞了一只羊羔下次就得上当。老狼再狡猾也算计不过人类,莫家大叔就专做这种买卖。逮着活狼扔上爬犁就放马回跑,爬犁上有明子,人手举着明子,两匹马的夹棍上各绑着一块明子,明子燃烧起来借着马奔带起的风势,通天明亮,其他野狼想追心里也害怕。野狼怕火,是它们的软肋,人利用火光就占据了优势。至今我还清楚地记着,朝后面追撵的野狼扔两块明子就是一道障碍,见到火光,雪地上的野狼谁也不敢前进。所以说,猎人的身上不敢断了火种,只要有火种就能保证安全,特别是明子,红松树的明子,每年都要储备很多,除了生活,狩猎也是不可缺的武器。挖明子全靠经验和运气,运气不佳也是干受累呀,出一身臭汗,刨了一个大坑,但挖出来的树根却多数都是劈柴,星星点点能见到一点明子,可路途太远还得当场扔掉,就像每年采松籽一样,靠拼力气是发不了财的。

    还是说采籽,这是正事,只有采籽,才能看出来功夫和学问。五红松树籽,一般情况下是三年两收,也就是说分为大年和小年。如果是大年,树尖上比包米穗子大得多、粗得多、长得多的红松树塔子,一嘟噜一嘟噜像成熟了的香蕉,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百里林海漫山遍野,那醉人的芳香,赶上顺风,十里地以外你就能闻到。如果是小年呢,每棵树上都有那么几个,籽粒不满,个头儿也略小,而且被松油子牢牢地裹住,别说是刮大风能把它们摇落,就是天上掉下来把锤子,还恰恰砸在了塔子上,那也不可能把它们砸掉,松油子的胶力那是真强啊,只有来年的阳光明媚万物复苏了,新树芽才能把塔子给顶掉。这是小年,咱们先说大年。上世纪的六十年代末期,逶迤连绵的兴安岭林区,相比之下人烟还是稀少,再加上交通又相当不便,赶上了大年的八月节前后,猛地一场西北风吹来,你就去看吧,高大的红松树下面掉下来的塔子是漫山遍野,铺天盖地,黄橙橙有半尺多厚呢。所有的籽粒都是那么饱满,抓起来一个沉甸甸地坠手。

    现在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一大笔钱啊。年复一年,眼瞅着塔子烂掉真是可惜啊。但是没有办法,计划经济,收购松籽,没有这笔预算。再说了,就是收购哪儿有人啊,地大物博,时间又紧迫,别说是没有成本的松籽,就连水稻、玉米、土豆子,春种夏管付出了心血,照样来不及抢收,一场大雪埋就埋了,你就是心疼,能心疼得过来吗?只好等来年雪化了再一点点往外抠,损失之大当然没法计算。粮食是这样,天然的东西更没人心疼,得到一点,那大自然的馈赠,一点儿不收谁也不去计较,要不怎么说黑龙江人豁达又豪放呢,他见过的东西海了去了,抠抠搜搜没有那个习惯。七十年代初期情况就变了,变化最大的是红松树锐减,汽笛声声,油锯声轰鸣,一车车红松树输送到了山外,小兴安岭就出现了一座座的“光头”山。

    相对来说人员又猛增,就像现在去沿海地区打工,山东、河南、江苏、安徽的,再加上东三省的人民公社社员,一拨一拨奔着林区涌来,仅仅才几年,各大林业局就人满为患了。到采籽季节你就等着看吧,不等天亮,各种车辆就朝沟里面涌去,马嘶人喊,浩浩荡荡,好像要进山去抢松籽一样,大家动用了各种各样特先进的工具,等不到中秋再刮那场大风,松树上的松籽就所剩无几了。松籽价格却翻着跟头增长,开始收购七分钱一公斤,籽粒饱满还得晒干扬净,有点儿杂质也拒绝收购。有人来气了,就整麻袋倒掉,到草甸子里沤粪以示抗议,太苛刻了,俗话说谷贱了伤农,籽贱了也让人窝火又憋气。后来涨价到五毛钱一公斤,限制收购,以户口为依据,叫没有户口你采了籽也没处卖去。所以说,当地户口是多么重要,别说口粮得不到供应,采摘的松籽人家也不收你的,想落户口得一大笔费用,没有户口生活上真难啊。我有同感,多少年了,受歧视的滋味也不会忘记。

    伴随着红松树大面积地减少,九十年代初期就三块钱一斤了,不是公斤,是五百克的市斤,折合成公斤六块多钱呢。物极必反,价格上几乎是十年前的百倍,后悔当初不应该扔掉,存放到现在也是一笔钱啊。问题是,松树籽这东西不太好储存,得专门仓库,必须得恒温,否则冒油,冒油也就废了。近两年更贵,四十块钱一斤你还买不到呢,托人买到多数也是瘪子。物以稀为贵,买籽嗑的人这哪儿是嗑籽,纯粹是吃钱呀。当年倒进了草甸子沤粪,如今快赶上金豆子的价了。松树伐光,松籽自然绝了,别说山里人难吃到松籽,山里的动物吃到也很新鲜,在伐光的山坡上我就曾经看到,为争夺一只坠落下来的松塔,狗熊与孤猪发生了恶战,孤猪的獠牙泛着一种瘆人的寒光,它冲过去头猛地一甩,足能把狗熊的胸脯子给豁开。狗熊哪儿受过它的气呀,大巴掌抡起来呼呼地生风,直打得孤猪蒙头又转向。我就纳闷儿,孤猪挨打为什么不跑呢?看明白了,是狗熊嘴上衔着一只塔子,孤猪就冲着那只塔子来的,为夺口福,挨两巴掌它也宁肯忍了。不夺回来塔子是不会放弃的。

    冤家路窄,好汉遇上了英雄,楚河汉界我心里最清楚,塔子坠落到了棕熊的地盘,天经地义,该着它享受。狗熊霸道但这次却仗义,它两手捧着正准备品尝,孤猪突然就冲杀到了面前,孤猪这也是馋晕了脑袋,闻着香味就舍命不舍财了,非把那只松塔夺过来不可。按照习惯,棕熊还手肯定得扔掉手里的塔子,孤猪就会乘势抢得塔子吞了。可是没有想到,狗熊也乘了,不是过去进了包米地,摘一穗扔一穗,而是往嘴里一填,顾不上咀嚼就开始了还击,嘴上还叫着,“欧,欧……”显得十万分恼火的样子,狗熊它这一“欧”叫,嘴里的塔子就掉了,这一掉可就成全了孤猪,用文人的话说,煮熟了的鸭子竟然又飞了。见棕熊吃亏,我这个恨呀,跺着脚埋怨:笨娘养的,已经到嘴咋不快吞了?还“欧”什么,就你这个笨样,饿死也不屈呀,真真是“黑瞎子叫门——熊到家了”。

    为争夺松籽,猛兽都会拼命,相比之下两条腿的人呢?为了采籽挣上一笔大钱,即便是丧生他也觉着值得。那可是钱啊,为了挣钱谁还怜惜命呢,为了挣大钱就得豁出命去,没办法,生活在底层,时时刻刻都是这么想的。年年采籽,年年都会遇上不要命的主儿。六人所皆知,采松树籽的工具大约分三种,一种棕绳,一种竹竿,另一种就是铁制的脚扎子。脚扎子制做非常容易,使用还方便,二指宽的厚铁板弯过来,一头踩在脚底下,脚心处内侧焊接着钢尖,另一头绑在穿了衬裤的腿上,外罩长裤,不反复细细端详真就很难以发现。狩猎队的炮手人人都必备,冰湖上走路不至于打滑,野猪来了,三步两步就急爬到了树上,采籽的时候就更受到了欢迎。但破坏性太强,采籽的人多,你爬我爬他也爬,爬来爬去,树干上就布满了密密麻麻指头粗的窟窿,松油子流出来像满树干的泪水,后来林业局就禁止使用了,提倡用棕绳,统一购买,分发到户,分文不收,无条件使用。用综绳爬树尽管安全,但非常麻烦,六十米长,比大拇指头还粗,背在身上也真是不轻啊。

    一手提着一个六米长的绳扣,爬一步甩一甩,再爬一步,再甩一甩,比蜗牛还慢,再加上腰绳,弄不好就互相纠缠在了一起,爬不到顶端两臂就酸了,得不偿失,事倍功半。于是大伙儿就选择了竹竿。竹杆也是统一去购买,采购来的竹竿质量都是上乘,要不怎么说林业局那些年非常有钱呢,财大气粗,花钱如流水,别说竹竿、大绳、工作服了,装松塔的麻袋也不用你自个儿花钱操心,有国家调拨,分发到各户,用多少随便,不记账也不交押金,扔到了山上也没有人知道,更不用说追究和惩罚了,大锅饭嘛,大手大脚大大咧咧,要不怎么叫“林大头”呢。公家的东西,逮着了就糟蹋,谁也不觉着心疼,体制如果再不实施改革,家业再大也得给毁掉。

    林区采籽多少年了,这方面我有极深刻的体会。用竹竿爬树危险性就太大。想想看吧,接起来的竹竿有十几米长呢,再加上顶尖沉甸甸的钩子,往上一举,整根竹竿全身都颤悠,得借助树干才能把它稳住。不管多高的树,一口气得上去,一旦失败溜了下来,再爬心里头就打怵得不行,唯一的办法就是打道回府,养足了精神第二天再来,万不可硬拼,更不能勉强,挣钱再多,该歇也得歇着,挣钱的机会什么时候都有,但爹娘给的小命,就这一条啊。红松树高大,挺拔,苍劲,仰望树冠,遮天蔽日,即使无风,林涛声也轰鸣,别说爬树,胆子小的望着就眼晕。但不爬不行啊,家中老小指望它吃饭呀。

    第二天再来,直奔昨天那棵大树,长竹杆就在大树上挂着,随风悠荡,等着你去爬呢。所有的采籽工心态都一样,豁出去了,胜败在此一举。先闭上眼睛默念几秒钟“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然后睁开眼睛狠吸一口长气,刹一刹早已经勒紧了的腰带,咬紧牙关,一跺脚,一皱眉,再往手心狠吐两口唾沫“啐啐”,把全身的力气聚送到双臂,憋着一口长气,两脚一蹿,猛抓住竹竿,“唰唰唰,嗖嗖嗖”,只十几秒钟,比猴子还快,真是有神助,眨眼之时就攀爬到了树冠。

    当脚踩着树丫,手抓着树杈,身子贴紧,心突突跳,四肢像筛糠不停地哆嗦时,嘴里才重重吐出那口长气:“我的妈呀,菩萨保佑,总算是上来了!”但不敢久留,更不敢低头,一旦低头肯定得眩晕。事不宜迟,来不及多想,顾不上多想,先摘下竹竿运送到高处,再转着圈儿继续往上攀爬。之所以转着圈往上,是因为树枝丫太密,只有转圈才能找到空隙,就因为转圈,攀爬的时候才特别有精神,有时候松鼠子都被我追懵了。

    它全身黑毛,小眼珠贼亮,惊慌失措躬着身子狠跑,尾巴像旗帜,嘴里还一连串吱吱吱地叫着,模样可爱,特别有意思,既天真又乖巧,既淳朴又机灵,窜到了高处再回过头来看着你,目光里带着嗔怨,仿佛在说:“没完了你?怎么还追呀?你再追俺可要跳伞了。”它跳伞的样子很轻盈很优美,四肢弹起来,在空气中滑翔,蓬松着大尾巴向地面飘落。大森林深处,看松鼠子滑翔真是一大享受,心灵上的享受,视觉上的享受,当然更是精神上的享受,因为它生来就让大家喜欢,尤其是儿童,逮一只养着就乐不思蜀了。

    狩猎途中我经常遇到毛绒绒的松鼠子,只见它搂抱着一个硕大的松塔子可劲儿地啃,两边的腮帮子快速地蠕动着,猛受到惊吓狠是恋恋不舍手里的松塔子,但危险来了,不得不跑啊,但跑出去不远又再扭回头来看看,认为危险过了就又返回来抱起刚才丢弃的塔子再啃,尽管遍地都是散落的塔子,可是它不贪,就认准了一个,似乎只有这个塔子才真正是属于它的,它也许认为只有在这个塔子上才能品出真正的它要的滋味来。对松鼠子的行为我常常在想,生活中的索取实在是太多了,越多越滥,也就越没有滋味,有滋味的东西不一定很多,东西太多了真就没有了滋味。松鼠子为什么那样愉快,原因之一就是它不贪。看松鼠子逃走,人也爬到了树冠的高处,到了高处你才真正地体验和感受到,红松树的枝丫那是真密呀,纵横交错又互相穿插着,人在上面别说是坠落,想掉下去都有些困难。

    放眼望去,满目都是翠绿和碧绿,包括空气也都是绿的,绿得养眼,绿得让人舒坦。置身无边的绿色里如同潜入海水,人也就变成海水中的鱼儿了。攀爬到树冠还没有爬到顶呢,所有的松塔都在树尖上托着,也是在你的头顶上悬着,毫不懈怠,略微休息就继续再努力。当攀爬到顶尖,从稠密浓浓的树叶中探出来脑袋,眼前豁然一亮,真就像鱼儿跃出了水面,视野开阔,一览无余。蓝天,白云,雄鹰和峰巅,上上下下到处都是黄橙橙的塔子,沐浴着阳光,很灿烂地笑着。更远处的群山巍峨起伏,更低处的云雾舒展缭绕,从不同方向不时传来梅花鹿的叫声,如恋人在呼唤,是那样的亲切,听着看着感受着,不会作诗也不由得感叹啊,太漂亮了,眼前的一切是这么美呀。兴安岭是富裕的,肥沃的土地,茂密的森林,以及大森林下面无尽的宝藏,尤其是站在树尖上就能看到远处蜿蜒流淌着的黑龙江。那是界江,界江那边是外兴安岭,土地同样肥沃,森林更为茂密,茂密的森林下面还储藏着天然气和石油,那儿也同样富得流油啊。一百年以前,那也是大清朝的土地,百年以后理应划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至今还记着那些熟悉的名子,如庙街、庙屯、普录、宏科、伯力、徐尔固、雅克萨等等。

    可是,1858年那张《中俄瑷珲条约》,一次就割去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啊!这还不算,事隔两年,1860年中俄《北京条约》,又割去乌苏里江以东四十万平方公里中国的领土,两次就是一百多万平方公里啊!快赶上新疆的面积大了。更让人气愤和无法接受的是,《中俄瑷珲条约》规定,江东六十四屯地区中国人有永久的居住权,中国政府永久的管辖权,结果又是怎么样呢?在江东祖祖辈辈居住着的鄂伦春、达斡尔、哈萨克、赫哲、回族和汉族以及满族等三万多人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被老毛子赶入了江中……由此,海兰泡改名为布拉戈维申斯克,精奇里江也更名为结雅河。我们的领土被老毛子(俄罗斯)割去,我们的同胞被老毛子屠杀。这就是中国近百年的历史,这就是软弱被凌辱的现实,那么大的面积,足足一百多万平方公里啊!

    不仅采籽攀爬上树梢,黑龙江对岸出现在了视野,即便是狩猎站在黑龙江岸边,遥望着江东那片肥沃的土地,我也在思索民族历史上那沉甸甸的一页。收回来目光,历史上的耻辱也就变成了烟云,伴随着秋风一点点地淡去,继续采籽是我具体的使命,采籽卖钱及养家糊口,才是我今天最迫切的任务。浏览了风景缩回来脑袋,又像鱼儿潜回到了水中,但不急于工作,着什么急啊,爬上了树冠一天的任务就完成了多半,剩下的自然就是愉悦和享受了。

    懒洋洋的,先把腰绳慢腾腾地系好,掉不下去也安全为好啊,半躺半坐着再随手摸个塔子,抠一粒松籽轻扔进嘴里,半闭着眼睛慢吞吞地咀嚼,咯嘣咯嘣嚼得那个香啊,安然,自在,惬意,陶醉,再加上松树像一只巨大的摇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晃晃悠悠,迷迷糊糊,摇得你全身都有点酥了,那种超然,那种享受以及伴随着无限的遐想,此时此刻,就是给个省长咱也不换啊。直到伙伴儿在树下面喊“太阳偏西了,你还不着急啊”,才如梦方醒,搂抱着树干猛地一阵摇晃。你就听吧,“噼里啪啦,咕咚,噼里啪啦,咕咚”,霎时间树下面就是轰隆声一片,毫无疑问,大大小小卷裹着树叶成嘟噜的塔子就砸落下来了。下一步是换树,换树带给你更大的刺激。要不说采籽为什么人人都有瘾呢,过瘾就过在了空中换树上。

    人在空中从一棵树换到另一棵树上,非常危险,正因为危险才更加刺激。七采籽危险可是也好玩,尤其是换树在半空中飞翔,那真是人生想不到的享受。先看好周围一棵更丰满的大树,伸过去竹竿勾住了树梢,猛地一晃,先让松塔脱落,再用力把树梢拽过来,用左手抓牢,紧紧地抓牢,不能麻痹也不能懈怠,因为树梢反弹力很大,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趔趄着身子,右手迅速地输送过去竹竿,再一松腰绳,“嗖”的一声就飞跃了过去,没有危险,轻松愉快,既像鱼儿在水中腾跃,又似猿猴在密林中荡秋千,那茫茫林海翠绿遍布,你可以一口气飞出去很远,随时随地都可以降落。有时候兴奋了,绳子在腰上也懒得使用,一路飞人一路塔子降落,大森林深处长时间地轰鸣,采籽人在空中自豪又兴奋。

    但也有麻烦,人手太少,落在地上的塔子捡拾不过来,狗熊野猪就跑过来凑热闹,它们也不管你是否允许了,衔着就啃,一点也不客气,有它们在闹哄,下树的时候得特别小心,闹着玩儿也够你受的。树冠太厚,地面上的东西看不清啊,况且树下面像无边的石洞,一年四季总也不见太阳。

    没有办法,下树的时候就得靠地面来指挥,像飞机导航,有一次我刚好顺好竹竿,也许看到了长竹竿悠动,我的伙伴就喊了:“有狗熊啊,有狗熊啊,千万别下来啊!”这位大爷可是得躲着它,没有办法,只好迅速地提上去竹竿,拽着树梢继续再转移。有时候已经下到半空了,地面上再喊也得硬着头皮下去,不下去不行,下树容易上树难啊,再说折腾了半天,两只胳臂早就没劲了,听天由命吧,该死该活就随他便吧。当然了,有惊无险也还是多数,狗熊此刻正美滋滋地吃塔子呢,你扑通一声落地,也吓人家一跳,转身就跑,它也害着怕呢。再说了,食物丰满,不缺它吃的,人家也不想招惹些麻烦。都是邻居,以邻为善嘛。更多的时候,只要人类别贪婪和狂妄,猛兽们也有它善良一面。

    年年采籽,再加上狩猎,接触得多了,我对它们了解。可是也有不了解的时候,该蹲仓了还不去蹲仓,见了好吃的撵都不走呢,且态度蛮横,导致双方好一场恶战,动用了林场七八头耕牛,它们才乖乖地败下阵去。说来话长,这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清楚记着,那年雨勤,小路泥泞,松塔采多了运不下去呀。这也没有什么愁的,等上冻后再用牛车拉呗,先将松塔子就地码成大垛,即使厚雪也没有什么大碍。

    山里无贼,就是有盗贼也不会光顾,谁都知道,采点儿松籽挺不容易,血汗钱哪,盗贼也不愿丧了良心。二十多天,时间又不长,这事儿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即便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等上冻以后紧忙去搬运,近前一看没有把我气死,不是咱小心眼,那可都是钱哪,一秋天的心血全都给你毁了。只见原来堆放松塔子的地方有七八只棕熊,仰着的,卧着的,半蹲半卧着的,美滋滋的都在那儿嚼呢,聚精会神非常投入,大巴掌悠着,个个都开心。我非常吃惊,绝对意外,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熊啊,小熊、大熊、半大熊,可能是一个家族,由母熊领着,一日三餐没人来干涉,把这儿看成是它们的家了。

    再看塔垛,新旧麻袋一条也不剩,能看到的全都撕碎了,麻袋片、松籽皮、熊毛、熊尿加熊粪,臭气熏天,满目狼藉,那天空中还飘着雪花,西北风劲吹,已经很冷了,不去蹲仓是恋着这堆塔子,其他地方早就被雪盖了。如果提前早来些日子,就是雇人,也不能扔着不是,现在可好,统统都毁了。儿子结婚还指望这笔钱呢,大意失荆州,你说说,我这个猎人脸往那放啊。那天我们套了两头耕牛,常打交道,也算见过阵势,耕牛见狗熊们放肆无法无天,梗梗着脖子眼睛都红了,再加上带来的黄狗气急败坏蹦着高儿狂咬,“汪汪”的犬吠声在山谷中回荡。再看棕熊无动于衷呀,抹搭着眼皮照吃不误,也许棕熊们心里在说:有《动物保护法》呢,小样的,看你们有什么章程。

    这时有一只小熊从塔垛子上轱辘了下来,很可能它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内心胆怯才栽了个跟头,只见它爬起来就跑,跑到一个块头很大的大熊背后,胆战心惊地用小眼睛瞅着我们。那大熊无疑是这儿的统帅,对小熊的胆怯有点儿气恼,它扔掉手上正啃着的塔子,欧的一声吼叫,仿佛在提醒小熊:你慌什么,不是还有我吗?它扭动了一下大屁股,抓起一只塔子又若无其事地嚼了起来。其他狗熊的表情更是傲慢,熟视无睹,仿佛在对我们说:还不快滚,又不是你们地里的包米,再不快滚,就不客气了。

    什么叫宣宾夺主?什么叫鹊巢鸠占?今天的此时此刻似乎都找到了答案和诠释。和我同来的伙伴老宋见此情景气哼哼地嚷道:“妈的,这帮家伙,真是欺人太甚了,这些塔子全给祸害了,这不是明摆着,黑瞎子叫门——熊到家了吗?”看着老宋气成的样子,我只能苦笑,除了心疼,没有别的法子。是的,是没有办法,就因为我曾经是专职的猎人,所以我就比别人更清楚,清楚狩猎队延续下来的谚语:能猎猛虎,不打双熊呀,如果其中一只中弹,另一只就会拼了老命来报复,何况今天我们面对的是这么一大家子的熊啊。我们今天的目的是来拉籽,把它们轰走就算完了,这帮家伙,实在是惹不起啊。为了夺回劳动成果,我回林场又借来四五头耕牛,再加上套着的两头,一比一,大森林里展开了决斗。况且林场又叫来了许多人,人多狗多,助威呐喊,声势浩大,耕牛很快就占了上风,直把那群狗熊追出去很远,耕牛才凯旋翘着尾巴回来。

    可是,有两头被抓破了牛脸,直疼得它们哞哞儿哀叫。当然了,剩余的松籽都送给了前来帮战的各家牛主们,半夏一秋,今年算是白忙活了。尽管人家耕牛的主人是情愿,他们嘴上不说,我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一头好牛一万多块钱呢,还得去内蒙古的扎兰屯购买,送这点儿松籽哪到哪呀。采籽就害怕狗熊来捣乱,出手太狠了,法律面前无情,为此事坐牢也真的犯不上。你要让步了呢?它得寸进尺,赖着不走,可劲儿祸害你,有恃无恐甚至比先前更霸道,你敲铁皮水桶砸半截子的轨道吓它,它也毫不在乎。唉,对付它们实在是头疼而又无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