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峰山传奇-女匪老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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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狍子“汪——汪——汪汪——”这是公元一九六九年深秋的那个中午,层峦叠嶂的小兴安岭密林深处,育林队员忙碌了整整一个头午,歇息时刚要开饭,可是,没等我们端起碗来,摩天岭那边突然传来了狍子的吼叫声,急促、苍凉、悲痛、如泣如诉般的,一声接着一声。听上去让人觉着特别揪心。细品,更有一种若哭无泪的心酸滋味。叫声在山谷的密林中久久地回荡着,听上去仿佛是:“救命啊——救命啊——四爷让狼咬死啦——快来人呀——”育林队员谁都清楚,这是那只大母狍子“芳芳”的哀叫声,它的叫声平时总是那么甜甜的,脆脆的,像银铃般悦耳,又似流水样的欢畅。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叫声总给人一种春天忽然到来了的感觉,温馨、亲切。

    可是今天,谁都知道,今非昔比了,昨天晚上的那场灾难,落在了马四爷一个人的头上。四爷是我们大伙儿的主心骨,尽管武艺高强,身手不凡,又是伪满时期关东地面上有名的惯匪,可是,岁月不饶人:毕竟是须发飘飘的老翁了。那两只老狼,四爷最终没有逃出那两只老狼的利齿。此时此刻,这是他的生前好友——形影不离的傻狍子,在哭号着为他奔丧呢!“汪汪——汪汪——”叫声由远而近,气喘吁吁中,很快地拐过了前面的那座小山包,随着哀号声的渐渐逼近,我们三十来号人,一下子,全都呆若木鸡。是恐惧、悲伤、悔恨、恼怒,更多的却是那种说不出来的心酸和苦涩。

    悲哀笼罩着大森林,特别是外号叫小日本的一班长韩仓。他五官扭曲、全身抖动、汤碗丢在地上,嘶哑着嗓子喊道:“都怨我呀!四爷!我对不起您啊!……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齁死了那两只老狼!老天爷,这是我的罪过啊!……”哭着,号着,两腿颤抖着蹲在了地上,两手捂脸,眼泪从指缝中簌簌地滚了下来。“操!早干啥啦?你不是要缝狼皮袜子吗?不是外财不发命薄人吗?杀死那两只老狼,谁都有点儿于心不忍,野兽,动物,也有它的灵性。世界上,不是啥钱都可以挣的。昨天晚上,没有芳芳,没有四爷,没有那么多的狍子助威,咱们大伙儿都得玩完。哭?哭都找不着坟头。”二班长二驴子两手叉腰,在林地上气哼哼地大声说道:“这是惩罚。明白了吧?不幸中的万幸,马四爷替了咱们。没有四爷,你呀……哼!伤天害理,你不是你父母生的?掏了狼崽子,又害死了老狼,有你这么干的吗?这是小兴安岭,不是你们庄河县的海边子。咱们不讲迷信,可也得讲点儿良心啊!”“二驴子,我,我都后悔死啦!四爷纯粹是我把他害的呀!”众人面前,韩仓哭喊着说道。“知道是你害的就行!你听芳芳的叫声,多么可怜人!”二驴子继续说道。“得了,得了!二班长,你也少说两句吧!韩班长自己也认识到了,闯山沟都挺不容易的。”育林班唯一的女性,我的妻子——食堂炊事员杨贤用息事宁人的口气劝说二驴子道:“他呀,也不是故意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过去的事,就谁也别再提啦!”“不提啦!不提啦!可是我心里头难受啊!杨姐,都怨他妈的这小子,不听劝。四爷,马四爷,再也见不着啦!你听芳芳的叫声!我……”说着,二驴子也悲痛欲绝地捂脸蹲了下去。

    空气,像突然凝固了一般,只有深秋的寒风在非常卖力气地吹着,吹得茫茫林海一片轰鸣。三十来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一齐聚集在了我的身上。我是队长,尽管林区经验特少,但在六十年代大学生凤毛麟角,我和杨贤,作为北京政法大学的首届研究生,逃难到了小兴安岭。丰沟林场的干部职工,上上下下,对我们还算是非常照顾的。在营林段,先安排杨贤进食堂给马四爷当了帮手,又安排我当了半脱产的代理队长。政治上,虽然是万无一失,可在生活上,却尝到了酸甜苦辣涩的艰难滋味。尤其是这两天晚上,先是韩仓杀死了两只老狼,剥了狼皮缝袜子,紧跟着就遭到了群狼的围攻。多亏了马四爷经验丰富,加上狍子那排山倒海般的呜叫,才算熬了过来。可是,四爷——马四炮到底还是遭到了群狼的袭击。

    而狍子的叫声,在这大山深处,又是多么使人心灵发颤、刻骨铭心啊!人类与野生动物在这大自然中,恩恩怨怨,何时能了啊!死了两只老狼那是大前天的下午,我们在摩天岭的后沟清林子。附近有一个大坑,天然的,坑里碧波荡漾,是小兴安岭有名的第三天池。池旁有块大石砬子,砬子下面有水缸粗的一个山洞。杂树遮掩,不注意是很难发现的。山洞周围遍地都是狼粪和食草动物的骨头。狼嗥声时常在这儿此起彼伏。采木耳,捡蘑菇,一个人是轻易不敢到这儿来的。那天我们仗着人多,又是人手一把镰刀,呼啦,就把洞口围了起来。二驴子提议说:“李队长,咱们点火把狼群熏出来,撵走,免得以后来洗澡还得提心吊胆的。”“对对对!”韩仓积极响应,“狼和狗一样,猫三狗四,一年两窝。

    现在窝里头肯定能有崽子。把崽子弄回去,就有办法逮住老狼。狼皮缝袜子,好着呢。在海上行船都想买双狼皮袜子。点火,抱树枝,先把崽子弄出来再说。”韩仓说着就抱来了一堆干柴火堆在洞口,又割了一大抱青草盖在柴火上面,点燃后就用布衫往洞内扇风,呼!呼呼!浓烟滚滚,干柴噼啪地响着。

    不大一会儿,洞内就传来了咳嗽声。“快了快了!”韩仓兴奋地喊道,“一会儿就得窜出来。兄弟们,把家伙什准备好!”话音刚落,两只老狼就钻了出来。龇着牙,目光是仇视的,尽管有泪水淌了下来,还是差一点儿把刘四给扑倒。大伙儿本能地让出了一条道。“砍呀!砍呀!”在人们的喊声中老狼仓惶地逃到了山上。老狼跑了,无影无踪,不大一会儿,四只小狼崽也吱吱叫着从洞口深处爬了出来。眼睛刚刚睁开,灰褐色,毛茸茸的,跟小狗崽子一模一样。韩仓二话不说,就紧忙用衣服把它们兜了起来。“操!把小崽弄回去,就不怕老家伙不来上钩!”韩仓得意地说道。“小日本,你就阴损吧,四爷看着,不骂死你!”刘四忧虑地说道,“糟老头子,他能把我咋的?我又没动他的狍子!”韩仓像摔跟头拾了两个大元宝,既小心翼翼又信心百倍地捧着狼崽返回了住地。

    韩仓害怕四爷,是因为前两天芳芳发情,勾引来十几只雄性的大狍子。韩仓发财心切,想用套子逮住。后来让马四爷当众狠狠地臭骂了一顿:“把套子给我摘了去。就你心眼多,是不是?”韩仓无可奈何,只好灰溜溜地把套子全撤了下来:“操!你管得着吗?又不是你们家养的!”尽管满腹牢骚,也得乖乖地去把事情办了。背后咬牙:“妈妈的,等着吧,总有一天我把它们都整死。看你还有什么章程!”说归说,他知道四爷的厉害。对狍子,从此也就断了那个发财的念头。他知道,四爷可不是省油的灯。别看六十多岁了,十个八个的棒小伙子也不见得能是他的对手。土匪出身的他,伤了和气,啥事儿干不出来!今天,他手托小狼崽,进屋刚刚放下,四爷马四炮就惶恐不安地大声吼道:“送回去!找死呀,你们?当年在绺子上,十多个兄弟,枪托啃碎了,连骨头渣滓都没能找到一块!这狼群,你小子敢惹?”“没事,四爷!”二驴子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是什么年代,北大荒没有人,棒打狍子瓢舀鱼。现在呢?什么动物一见了人就没命地跑。刚才那两只老狼,我们还真想逮住它呢!吃它的肉,剥它的皮,狼皮袜子拿到大连,最差的也能换件小皮袄。四爷,机会难得呀!养大了繁殖军犬,一只都卖八九百块……”“就是的,”韩仓也紧忙溜缝,“不图挣钱,到这山沟沟里头干啥?蚊子叮瞎虻咬的,晚上光腚眼子睡觉,连个女人也摸不着。当和尚还有尼姑陪着呢!咱们倒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心急火燎的,不为了挣钱,图个啥呀!”“那好!我不管,不见棺材,你们谁也不会掉泪的!”四爷捋了捋他的山羊胡子,摇摇头,叹息两声:“唉!就作孽吧!”他进食堂开饭去了。

    既然四爷不管,韩仓也就由着自己的性子干了。不等天黑,先把四只狼崽子装进竹筐里面,然后爬到门前的那棵白桦树上,拴上绳子,把竹筐吊了上去。见狼崽在十多米处的高空吱吱地叫着,韩仓不无得意地笑道:“不上钩,操!明天早晨,狼皮就得给我扒下来!”“你在树底下下套子?”刘四疑惑不解。“下啥套子?下了套子它就肯钻?灰狼最狡猾,横草不过,它们又不是傻狍子!天机不可泄漏。兄弟,明天早晨,你就等着烀狼肉吧!”韩仓洋洋得意地说道。连我这个大学生也感到好奇,韩仓一没挖陷阱,二没有设套子,三无猎枪,四无炸药。仅靠手中的那把镰刀,他就能逮住那两只老狼?这个小日本芦葫里头到底卖的是啥药呀?

    杨贤也说:“韩仓这个人,孬心眼子咋就那么多呀!”太阳落山,天还没有黑透,鸟儿开始归宿,淡雾也渐渐地从河套中升了上来。韩仓一声不响,背着四爷,从食堂拿了一包咸盐,化了半盆子盐水,偷偷放在了大树下面。回到室内,就美滋滋地钻了被窝。“妈的,不见鬼子不挂弦!”他得意地小声说道。埋下了地雷,就等着两只老狼来踩雷了。天黑透了,大森林静悄悄的。大伙儿还没有入睡,狍子撞开门,突然窜了出去,一阵猛吼:“汪——汪——汪汪汪——”像发现了敌情,又似乎是在善意地提醒着我们。

    吼声由近而远,不大一会儿,吼叫声就消失在大山那边。狍子的叫声刚刚停止,狼嗥声就突然地划破了夜空,而且就在附近,一声接着一声,很快就运动到了房子跟前。大狼一嗥,吊在树上的狼崽子也越发地吱吱叫了起来,仿佛是在互相对话一样。崽子越吱吱,老狼的叫唤声也就越发地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欧欧欧——”我壮胆用电棒一晃,发现果然是那两只老狼,它俩围着那棵大桦树,破釜沉舟般地扬着脑袋,前爪搭在树上,上不去,又非常不甘心,在夜幕下面,一蹿又一蹿的,蹿一下子,叫唤一声:“欧——欧——欧——”爪子抓破了树皮,气急败坏,可又无可奈何。特别是那只体型小点儿的老狼,大概是空中垂吊着狼崽子的妈妈吧?它一蹿多高,又扑通一声栽了下来,摔下来仍然不甘心,继续再跳。当时我想,如果狼会上树,像豹子那样,世界上的狼群恐怕就是一个无法战胜的群体了。也就是一个多时辰,叫声渐渐地低了下去。

    室内没有开灯,大伙儿都在铺上坐着,手拿镰刀,既防备着突然袭击,又为这狼爸爸和狼妈妈的处境忧虑重重。有人在吸烟,烟头一闪一闪的。有人在叹息:“唉!小日本,你这是作孽呀!鬼哭狼嚎的,这一宿,谁他妈的也别想睡了!”只有韩仓,鼾声大作,安然入睡。对狼叫声,似乎是充耳不闻,又仿佛在熟睡中等待着什么。三十多个人,只有两人在酣然入睡,除了韩仓,另一个就是四爷马四炮。马四炮坐着睡觉并且不脱衣服,这是他几十年的生活习惯。坐着睡觉甜,躺下反倒无法入眠了。

    狼嚎声,尽管近在咫尺,也丝毫没有改变马四爷的睡眠姿式。两只灰狼,围着桦树,一次又一次地蹿跳,一声又一声地嗥叫,渴了就舔食盆子中的盐水,不大一会儿,叫声就不再洪亮,而是呼哧呼哧的。用嘶哑的嗓子,仍然在一声声地呼号着。天地同悲,日月共颤啊!不大一会儿就变成了咳嗽,一边咳嗽一边苦苦地挣扎着。

    黎明时分,两只老狼才停止了挣扎。天亮了,大伙涌了出去,白桦树下,两只老狼躺在地上,目视苍天,肚子却是溜圆溜圆的。白桦树伤痕累累,树皮被抓破了,树身及周围的草地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黑血。是两只老狼咳破了嗓子,从口腔中喷出来的污血,嘴巴上也都是紫红色,狼毛飘飞,腥臭刺鼻。盆子底朝天,盐水已经是干干净净的了。老狼死了,是自食盐水咳死的。但空中的儿女并不知道,仍然在吱吱叫着。如哭似泣。狍子回来了,远远盯着,躲躲闪闪,目光恐怖,一声不响。既不离去,也不靠前。动物之间,也许是用它们独特的方式,在向两只老狼默默地致哀吧!韩仓一脸的得意,手上拎着一把磨快了的镰刀头。见别人不靠前,就自己嚷嚷着喊道:“咋样,没费吹灰之力吧?奶奶的,先剥了你们的皮再说。再晚两天嘛,最好是交了九,绒毛齐了,做袜子就更有账算。二驴子,来呀!帮我扯着点,肉归你们,我一点不要。姓韩的对哥们儿够意思吧!”韩仓一个劲儿地嚷,但大伙谁也不肯靠前。不是害怕,而是于心不忍。虽是狼,但毕竟是为了来搭救自己的儿女,才上了当,中了诡计,钻了韩仓为它们布置的圈套。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自己都有生身父母,迟早一天,自己也是要做父母的。四爷也在外围站着,是福是祸,他心中比谁都更加明白,晨风中,山羊胡子飘飘的。表情肃穆,目光深沉。听狼崽子还在叫唤,他猛地一扬胳膊,那把飞刀“嗖”的一声就飞了上去。

    吊篮的绳子割断了。我们仰头看去。想象中,盛狼崽的竹筐肯定会吧嗒一声摔在地上。然而,我们想错了。众目睽睽之下,大伙儿清清楚楚地看到,四爷飞刀出手,随着也就吐出了一口长气,有气流顶着,竹筐像只降落伞,飘飘悠悠,半天才落在了地上。更奇怪的事也随着发生了。狍子芳芳迫不及待地奔了过来。围着竹筐,先是摇了摇尾巴,又垂下头去,伸出舌头,在狼崽子的身上轻轻地吻舔了起来。舔完了,又抬起头来看了看主人,目光是虔诚的也是渴望的。

    四爷挥了挥手:“我同意。芳芳,你就行一次善吧,在它们身上!”四爷跟狍子,其心灵永远都是相通的。四爷批准了,狍子也不怕人类耻笑它。它用嘴巴,把狼崽一只只地衔了出来,然后扑通躺下,四仰八叉,就让四只狼崽吃起奶来。芳芳没有生育,狼崽子们又都饿急了,叼住不放,拼命地吸吮着,把狍子的奶头撕扯得老长老长。芳芳并没有挣扎,而是用动物特有的母性,为了别类的后代。尽管疼痛难忍,也仍然在默默地忍受着……“一张狼皮,三双袜子!”韩仓手舞足蹈,兴高采烈,“拿到大连,半年的工资出来了!”狍子的暗示“汪汪——汪汪——”狍子在继续狂奔着,很快,它的身影在众人面前,透过林子的缝隙,渐渐地闪现了出来。“李晓,咱们回去吧,四爷肯定是出事了!”盯着狍子的方向,杨贤忧心忡忡地说道。“回去恐怕也没用了!”我非常苦闷地摇了摇头。觉着不妥,又紧忙地点了点头。主意没有拿定,芳芳的身影就从密林中闪了出来。

    气喘吁吁,谁也不看,目标直奔杨贤。杨贤提前出来送饭,否则,假若还像以往那样,后果也真不可想象啊!“吃过早饭,四爷就催着我快走,说,别在家里头碍他的事!唉!我也预料到了。可四爷不走,我有什么办法呢!”杨贤喃喃地说道。狍子芳芳奔到了杨贤跟前,张着嘴巴,小尾巴疾速地晃动着,毛眼发焦,四肢还在不停地抖动着。它先舔了舔杨贤的手背,迫不及待地越过了韩仓,又来舔我和二驴子的手背。目光是纯真的,像静止的一汪清水。见我们迟迟不动,扭头又向原路跑去。跑不多远,又急速地返了回来,眼角上噙着泪花,死死地盯着大伙,并用两个蹄子拼命地刨动着。见人们还不理解,就又来撞我的大腿,一头又一头的,每撞一下就扬起脸来,用食草动物特有的目光,火辣辣地盯着我们大伙:“汪!汪!汪!”一声声吼叫,哭泣般的,让人心里头酸楚得不行。“李队长,走啊!还磨蹭个鸡巴毛啊?”二驴子急了,把手中的窝窝头使劲地砸在了草地上:“我自己回去!跟它们拼了!”吼着,抓起一把板斧,谁也不看,气冲冲地返了回去。

    “四爷完啦!四爷完啦!都怨我啊!我该死啊!”韩仓也猛地站了起来。抓镰刀就走:“奶奶的,不替四爷报仇,我也不活啦!”喊着,吼着,也追了上去。我也抓起了那把大砍刀,狍子已经跑远,叫声仍在继续地呼唤着我们。“汪——汪——”由近而远。还是杨贤沉着冷静,她拉住大伙,关切地说道:“哎呀!看看你们,再急也得吃饭哪!不吃饭,饿着肚子,身上能有劲啊?再说,我这么老远的挑来啦!吃饭,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干一头午活啦,不吃饭怎么能行!”杨贤是伙头军,任何时候也忘不了自己的职责。“杨大姐,你就自己吃吧,吃饱了,好给李队长生个大胖小子。”

    刘四是市内来的知青,平时的目光总是盯着杨贤的屁股转。嘻嘻嘻地淌着哈啦子,火烧眉毛了,也照样死皮赖脸地开玩笑:“四爷死了正好,我去食堂帮忙,给杨贤打下手。李队长,可以吗?”不等我回答,杨贤就给他甩了一顿手榴弹:“就你那德行吧!给我打下手,我缺儿子还是缺孙子呀!别说有李晓,就是没有李晓了,也轮不到你,臭轰轰的一副贱骨头,愿意打下手,还是回家给你妈打去吧!”杨贤的话,特难听,刘四顿时就灭了火。“操!你们俩走不走啊?二班长都没影啦!”“咱们快走,管他们的事呢?”人们浩浩荡荡地返了回去。菜汤窝窝头也不要了。

    杨贤抓着扁担“走呀,李晓,落在后面,小心狼群算计了你?”队伍潮水般的涌了回去。作为首脑,我也随妻子杨贤紧紧追了上去。不平静的深山之夜作业区离驻地有十多里,这还是最近的一个林班号,途中要翻越一座漫岗,岗上古树参天,灌木浓密,爬上山岗,我和杨贤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队伍的后面,因为心情沉闷,走路就总也打不起精神来。小路蜿蜒,涛声不止,据工人介绍,林子附近就有一个最大的狼窝,平时没有事,谁也不会到这儿来的。突然,草丛中一阵乱响,我不由得一阵紧张,本能地攥紧了手中的砍刀,同时心里头也想,伙伴们刚刚过去,狼群再恶、报复心再大,也不会在这儿等着我们吧?韩仓杀死了老狼,引火烧身,结果,四爷又搭上了性命。

    飒飒声使我一激灵,杨贤不安地说道:“哎呀!是芳芳啊!你咋又回来了呢?”我低头一看,果然是母狍子芳芳,突然站在了我们面前,没有狂吼也没有悲叫,拦在路中,望着我们,泪如泉涌,全身正在不停地抖动着。目光是善良、真诚而又绝望的,动物的眼泪,使我的五脏六腑像被人揪住了一样,停下步子,可又无言以对。

    杨贤扔下了扁担,俯下身子,抚摸着芳芳的绒毛,喃喃中哽咽着说道:“芳芳,芳芳呀!别哭了,好吗?没有了四爷,还有我们大、大伙哩!”说着,杨贤也双臂抖动,眼泪滚了下来。周围继续有“刷啦刷啦”的响声,非常的轻微而又那样的小心翼翼,凭感觉我知道,响声肯定与芳芳的行动有关。冥冥中,我们夫妻都意识到了,此时此刻,狍子芳芳作为大森林中一般的食草动物,肯定有求助我们的地方。我缓缓地调正了镜子的视点,林子深处,果然看到,是三四只矫健彪悍的大狍子。其中一只的头上,还长出了梅花鹿一样的八叉犄角,虽然小,但很精神。

    我听四爷说过,雄性狍子也有角,虽然小,可是坚硬着哪!当然,犄角也是一种标志,一种首领标志。长了犄角的狍子一般情况不怕狼,英勇善斗。单个交手,灰狼再厉害,也不是首领狍子的对手。母狍子在发情期间,即使奔跑数百里,也心甘情愿去找那些头上长了犄角的公狍子交配。白桦林中,四只狍子在探头探脑地观望着,犹犹豫豫,踌躇不前,目光充满了真诚和渴望。我发现它们时,它们正扭过头来,侧着身子,眼巴巴地望着我呢!长时间地一动不动。这些可怜的吃草动物,你们在乞求什么呢?疑惑中,我也在愣愣地望着它们,涛声中,我猛然地意识到,我和杨贤都是北京政法大学的研究生,是法律专业的研究人员。这些大森林中的食草动物,是否知道了我的身世,想通过我和杨贤,呼吁人类,尤其是高层的决策部门,制定法律,依法来保障它们的生存和安全呢?我和狍子,相互间都在默默无语观望着,并在观望中彼此用心灵、用情感、用目光在一点点地交流着。

    思索中,我也迅速地萌生了这个想法,将来能回到北京,一定要向全国人大建议。从实际出发,尽快酝酿筹备建立适合我们自己国情的野生动物保护法……狍子们的拦路诉说,难道不是这种由衷、迫切的心愿吗?做为法律研究者,在林区一线深入生活,当死亡威胁到了某个灵魂的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了人类与动物之间的信任和理解、友谊和真诚、悲壮与期盼、困惑与鼓舞是如此的重要,如此的难以分离。昨天晚上,当狼群袭来的时候,那海啸般的怒吼中,肯定也有它们。不,它们是骨干,是首领,是冲在前方的最勇敢者……

    当然,所有狍子的加入,都是在芳芳的召唤下,齐声共呼,震住了狼群,才使我们育林队免遭灾难。作为朋友,狍子们的恳求,我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不去竭尽全力地游说、呼吁。呼吁全社会,游说立法机关,使《野生动物保护法》尽快出台和颁布下来……“芳芳呀,回去吧,不要难过了,我理解了你们的意思,四爷没了,别人也会保护你们的。”杨贤边说边在狍子的身上久久地抚摸着。

    在这大山深处,母性与母性之间有着更多的理解和信任。杨贤深情地拍了拍狍子的屁股,芳芳才调头而去,仍然是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回到了那四只公狍子的身边。“唉!也许呀,芳芳就会怀孕了。”杨贤早跟我说过,四爷没有给芳芳做绝育手术,而是在发情和受孕期让它吃老山芹。后来我才知道,久吃老山芹,母性就不会受孕,不管动物还是人类,老山芹是一种天然的避孕药物。拐过山包,杨贤才感慨地说道:“李晓,你看到了吗?在芳芳它们的后面,还有几百只狍子呢!可能是昨天晚上的一部分,但多数没有露面,在桦树林子深处,隐隐约约的,可还是被我全部发现了。

    途中把我们截住,仅仅是为了四爷吗?”“有那么点儿成分,但并不是绝对的,拦路申冤,是为了它们自己!”我思索着说道,“眼下到处都是套子、猎枪、陷阱,人类对它们的威胁是致命的,狼群并不可怕,昨天晚上就是最好的例子。相对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是他们最大的敌人。所有灾难的降临,也都是人类自己造成的。韩仓杀死那两只老狼,四爷不击毙那两只老白毛子,和和气气的,在这大山深处,四爷的生命又有谁敢威胁?”韩仓杀死了那两只老狼以后,狼皮刚刚剥下来,四爷马四炮就狠狠地咬着牙根说道:“哼!话腻歪了,你等着吧!能过了今天这个时辰,我就算是白说!”他仰脸望天,山羊胡子翘翘着,半天,眼珠儿都一动没动。整个白天,我们都是在惶恐和不安中熬过来的。那天,太阳刚刚落山,鸟儿尚没有归巢,天空就突然变成了一种血红色,是晚霞燃烧着的那种颜色,由红变黄,是橄榄色的。人们都有点儿困惑和紧张,望着天空,直到橄榄色渐渐地恢复了正常,涛声从远处慢慢地响起,队员们才忧虑忡忡地进屋坐在了各自的铺头上。

    大伙儿谁也没有心思吃饭,一种无形的恐惧在每个人的心头死死地笼罩着,气氛令人憋闷。我站在食堂前面,亲眼看到,四爷把芳芳唤了过来,芳芳一身疲惫,走路都有点儿无精打采的,肚皮下面,奶头都让四只小狼崽子吸肿了,部分奶头都露出了血吮色。四爷抚摸着它的脑袋,冲着西南方向的亮处,半闭着眼睛,嘟嘟嚷嚷地诉说了半天,什么意思,别人是永远也听不明白的。这种对话是经常性的,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了。

    最后见四爷在芳芳的脑袋上拍了拍:“去吧!去吧!尽力而为哟!这场戏怎么演,就看你的本事了!”芳芳点点头,丝毫没有犹豫,撒腿就往山顶上奔去,当影子在密林中消失,密林上空也随着响起了它那焦虑不安的吼叫声:“汪——汪——汪汪——”叫声由近而远。直到叫声消失,四爷才扭过头来,像醉汉一样,东摇西晃,嘴里头还“哏儿哏儿”地浪笑着,脸色是一种少有的蜡黄色。我不由得一颤,四爷的反常在告诉我:大难临头了。所有育林队员,今天晚上,均是在劫难逃了!四爷让芳芳快点儿逃走,他们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大难临头了,他不忍心看着狍子被恶狼一点点地撕碎。我也打算携妻子尽快逃走,本来,我们就是从京城到这儿来避难的。可此刻再逃,又能逃往何处去呢?再说了,周围三十里地没有人家,林海茫茫,层峦叠嶂,没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仅靠两条腿,可能走不出多远,双双就会葬身于狼腹之中。豁出去了,是死是活,就只好听天由命吧!

    此刻,我非常羡慕这只狍子,在大难降临的时刻,唯有它能虎口脱险,而变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生灵。天空没有黑透,死亡就一步步地逼了过来。育林队的工棚子一头连着大食堂,属板夹泥结构,虽然简陋但也非常坚固。

    食堂两面开门,一门通宿舍,一门连着野外,因为宿舍是清一色的光棍汉,为了照顾我们,食堂内又间壁了一间小屋,有门无窗,关上门,不分昼夜,均是漆黑。屋内有一铺小炕,睡一个人正好,两人就有点儿拥挤。自打进山以来,这间小屋,就法定地变成了我和杨贤的洞房和寝室。作为夫妻,也只有进了这间小屋,两个人才能有条件,有情绪去拥抱,去亲吻,去陶醉,去云雨……只有进了小屋,才敢撕去生活中的伪装,也只有进了这间小屋彼此间才找到了真正的人性,赤裸裸的,不加丁点的掩饰。

    尤其是脱离了大都市的喧嚣,在这幽静的大山深处,沐浴着大森林的清香,呼吸着甘冽的空气,耳闻着音乐般的涛声,想象着各种山野花的灿烂和芳香,鸟儿的鸣唱和美丽。夫妻做爱,云雨中自然就有了那种超群离世的仙景滋味……杨贤是天生的乐观派,也许是空气新鲜,环境幽雅的原因吧,离开了首都和父母,尽管精神上苦闷,情绪受到压抑,物质生活更是相差太远,但一年来,杨贤不仅没瘦,身体反而更加丰满水灵了。两条粗腿永远把裤子崩得紧紧的。屁股浑圆,每走一步,全身乱颤,特别是两个乳房,颤颤巍巍。没事在林区公路上遛达,工友们就嬉笑我们是小熊猫牵着一只大马猴子。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我们合衣而坐,各自手上抓着一把砍刀,等待那个时辰的突然到来,既然没有办法逃走,就得豁出去一拼到底了。所有育林队员都知道,杀死了两只老狼,更大的狼群肯定会来报复的,而且都懂得,狼群的聚散都是闪电式的。时辰到了,就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防不胜防。

    去年冬天,我亲眼看到,一头野猪遭到了狼群的围攻,十几分钟以后,包括猪骨头,眨眼之时就荡然无存了。小兴安岭的狼群霸道、残忍、狡诈。涛声在呜呜响着,寂静的黑夜中,偶尔传来猫头鹰的怪叫声像婴儿在哭,即使胆子再大,也得一阵阵地起疙瘩。我知道,隔壁大宿舍的育林队员也都在准备着,毕竟人多,狼群再厉害又能怎么样呢?于是,我关切地问道:“小贤,你害怕吗?”黑暗中,杨贤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声音虽小,却非常地坚决:“不,不害怕!有你在身边,我就啥也不怕!”突然,她扔下砍刀,把我拥在她的怀中,紧紧地拥抱着。几滴眼泪,不知不觉地滴到了我的后背上。半夜时分,狼群终于出现了,啾啾叫着,从三面围了上来,远处的响声还没有消失,附近又突然冒出了数十只,不,是数百只,一齐啃门框咬窗户,咔嚓咔嚓,气氛突然紧张到了极点。“把灯点上,守住窗口!”是四爷马四炮的声音,听上去从容不迫,镇定自若。

    小屋与大屋比,尽管多了一层自卫的屏障,但也感到特别恐怖。“走,咱们到大屋去!”恐惧中,我低声说道。一进大宿舍才发现气氛跟想象的大不一样,室内灯火通明,室外狼群像潮水般地涌了过来,一声不响,在默默地进攻着。嗥叫声是外围的那一部分因不能靠前,而只能呐喊助威,狼群的脑袋都是灰白色的,从窗户从门缝,拼命地往里钻,即使是砍伤了也不后退,后面紧着督战,前面的就变成了亡命徒。破釜沉舟般地连撕带咬,啾啾叫着,不惜命地往里面钻。不少蹿到了房顶上,连刨带啃,整个房子也就摇摇欲坠般地晃动着,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砍哪!砍呀!奶奶的!”二驴子手舞镰刀,一刀又一刀地剁去,血肉飞贱,狼毛飘飞。“妈的,这儿又钻进一个脑袋来!”刘四一刀砍去。

    门缝中,脑袋一闪,又退了回去。我全身筛糠,愣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是好。灯光下面,四爷马四炮神色紧张,不停地喊道:“别慌,别慌,谁也别慌,坚持到天亮,坚持到天亮!看准了再砍,看准了再砍!”因为斧头或镰刀剁去,脑袋缩回,反而把门板或窗户棂子砍坏了,下次狼群进攻,那儿就变成了突破口。“四爷!不好啦!食堂……”韩仓脸色苍白,气喘吁吁,食堂二字刚刚吐口,人就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食堂的门被大伙忽视了,狼群从那儿撕开了一道口子,涌了进来,四爷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用肩膀把宿舍与食堂之间的那道门死死地顶住了。我忘记了思考,大脑一片空白。如果还在小屋内,我们夫妻俩此时此刻……我不敢想下去!恍惚中,听四爷还在沉着地喊道:“别慌!别慌!别慌啊!”我感到一阵耳鸣,不是害怕,而是痴呆了一样。宿舍变成了孤岛,狼群像潮水似的把宿舍围了个水泄不通,三十几个人,在庞大的狼群面前,是那样的软弱渺小,不堪一击啊!有人在绝望中哭爹喊娘,有人在拼命自卫,有人吓破了胆子,眼睁睁地瘫坐在那儿,干咋呼。只有四爷马四炮,临危不惧,沉着冷静,身先士卒,又大义凛然,紧要关头,只有四爷,才是大伙儿的主心骨。他表情悲壮,目光严厉,山羊胡子在上上下下地舞动着。“别慌!别慌哪!小伙子们!”四爷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大棚内像开了锅,乱了套:“奶奶的!谁再咋呼,老子就劈了谁!”二驴子瞪着一对驴眼,光膀子举着一把大砍刀,气势汹汹地大声喊道。千钧一发,就在孤岛被淹没了的一瞬间,突然,前山后山,沟里沟外,远远近近,四面八方一齐响起了狍子群的吼叫声,地动山摇像炸雷一样:“汪!汪!汪!汪!……”吼声是猛然爆发的,铺天盖地。整个宇宙,似乎到处都是狍子们的吼叫声。“汪汪汪!汪汪汪!……”进攻的狼群后退了。有几只还在啾啾地哀叫着:“啾哇!啾哇!”叫声很快就退到了山根下面。

    汪汪声持续了有十几分钟。听得出来,附近的山坡上,最低也得有上万只狍子在一齐鸣叫。突如其来的吼叫声把狼群吓破了胆,纷纷像潮水般地退了下去。大伙儿一愣,先是一阵茫然,接着就是一阵惊喜。“咋回事呀?咋回事呀?哪来这么多狍子啊?”二驴子欣喜地喊道!“咋回事?是芳芳替咱们解围了呗!搬来了救兵!”黑暗中,不知是谁接腔喊道。宿舍内一阵欣喜若狂。“哎哟,我的妈呀!真是芳芳。我还以为它逃生了呢!想不到是它搬来了救兵!”再看四爷,跟大伙一样,目瞪口呆,山羊胡子抖动着。“噢!真是想不到啊!”四爷谁也不看,喃喃地说道:“我是让它逃生的,它却搬救兵,为咱解了围。

    这个畜牲,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四爷眼中有了泪水。“今后,谁再套狍子,祸害它们,老子就跟他玩命!”二驴子咬着牙根,狠狠地说道。他盯着韩仓,红头涨脸的。韩仓敢放一个扁屁,他就会扑过来,毫不客气地给他一刀。韩仓呢?躲在人群后面脸色蜡黄,全身抖着,一声不响。也许他明白自己的处境,稍有不慎,工友手中的镰刀斧头就会毫不犹豫地奔他来了。狍子的吼叫声慢慢地平息了下去,山野里很快又恢复了它往日的平静。

    四爷告诉刘四:“小子,你去,把门给我钉上。”他指着食堂与宿舍之间的那道门板。“还会来的,等着吧!没有那么便宜。”四爷又像猫头鹰一样地狞笑着,笑得人全身直起鸡皮疙瘩。果然,狼群又返了回来。虽然没有刚才凶猛,但仍然势头不减,似乎是不达到目的决不肯罢休。四爷眼睛紧贴着窗户,慌乱中,在悄悄地向外窥视着。外面漆黑一团,只有刷啦刷啦的响声,仅凭肉眼,累死你也看不到的。“哎呀!四爷,给,我咋就忘了呢!”杨贤的左手中,始终抓着那只四节的手电。刚才也许是急昏了头吓懵了吧,见四爷窥视,才猛然想起了手中的工具。四爷接过电筒,揿亮电门,对着窗外轻轻一晃,又把电筒还给了杨贤。冷笑一声:“哼!我说怎么这么顽固呢!是这两个老家伙啊!”他拧着眉毛,半天无语。“今儿个,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他点点头,无奈之中,仿佛是下了最大的决心。

    当狼群再次进攻的时候,四爷却不再指挥人们抵抗,而是从自己铺头下面拽出了一卷桦树皮,两手一拧,侧身往蜡烛上一触,树皮哗啦一声就燃烧了起来。他不慌不忙,脚步轻轻地运动到门口旁边,在众目睽睽之下,左手轻轻拨开了门闩,原地不动,左脚为支点,右脚一用力,整个身体旋转了360度。似乎是借着一种惯力,一脚把门踢开,与此同时,手中的火把也“嗖”的一声甩了出去。整个动作都是在半秒钟内完成的,精彩、迅速、像闪电一样。人们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呢,就听门外两只老狼在一齐啾啾地哀叫着。狼群撤退了。

    我用电筒照了照:“走啦!走啦!这一回是真的都走啦!”再看四爷马四炮,他瘫坐在了冰凉冰凉的湿地上,胡子凌乱,目光悲哀,双臂微微抖动着。本来就不算高大的身躯,此时此刻,就更缩小了许多。二驴子伸手去拉:“四爷,到炕上坐着吧,地上太凉!”“不!不!去吧!去吧!你们!”四爷谁也不看,凝视着夜空,有气无力地轻轻说道。又问杨贤:“小杨,几点啦?天快亮了吧?”杨贤看了看表:“四爷,三点半啦,马上就亮了。”“唉!四十多年啦,自从上了绺子,从来没有躺下睡过觉,今天哪,谁也别管,就让我躺着睡一觉吧!睡啦!睡啦!我要睡啦!你们也都睡吧!”像老太太一样,磨磨叨叨地就睡了过去。

    大家扔掉武器,都回到了各自的铺头上抽烟,打瞌睡,注视着躺在湿地上的四爷马四炮。他一生坐着睡觉,两脚插在狍子的肚皮下面。今天却躺了下来,躺在这冰凉冰凉的湿地上。谁都明白,这是一种返常的现象。毫无疑问,在这块黑土地上,他整整奔波了六十多年,此时此刻,是在用身体紧紧地拥抱这块黑土地啊!

    第二天早晨,当太阳露出了笑脸时,我们循着两只野狼哀叫的踪迹,在门前不远的小河旁边看到两只像牛犊子一样的老狼,无声无息,躺在了平时吃水的深坑旁边。脑袋太阳穴上,各插着一把飞刀,脑浆和黑血从刀眼处流了出来,遍地都是,腥臭难闻。大伙无语,在默默地围观着。毫无疑问,这是一公一母,眉毛胡子雪白,爪子上的白毛也有三寸多长。可想而知,在荒野中,它突然站在你的面前,也不会有丁点儿响声。

    身体其他部位也都是灰白色,非常苍老,像柴火一样,其寿命最低也有百年吧!“哎呀,你们看哪,它的眼睛都还睁着哪!”刘四嗫嚅着,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去,果不其然,两只百岁老狼死前都在睁着眼睛,瞳孔尚没有扩散,目光是蔚蓝色的,像湖水一样。仔细观察,眸子中似乎在诉说着它的遗憾,恼恨和倔强。尽管死了,也让人觉着望而生畏。“是报仇来了,为它的孙子!”回头一看,是四爷的声音。

    半宿的光景,四爷的秃头上长出了半指长的灰发,没有亮泽,像狼毛一样的苍涩。脸上也有了红润,像少妇一样。只是胡子没变,还是山羊胡子,一扎多长,在晨风中抖动着,看上去既不协调更不自然。四爷弯下腰,用手在两只老狼的眼皮下抹了一下,轻轻说道:“放心地去吧!那么多的子孙,会替你们报仇的!你们俩不就是奔着我来的嘛!他们年轻,不懂事,我批评了他们,他们也认错了。可你们,也不能没完没了啊!咱们邻居多少年啦?兴师动众,有这个必要吗?”说着,再次抹了抹狼眼皮,眼皮才重重地合上了。四爷站起来,扭头就走,谁也不看,像不认识一样。嘴里头哏儿哏儿地笑着,身体摇摇晃晃,像醉了一样。进门坎时,差点儿摔倒。饭后上工,大伙儿的心情依然非常沉重。直到听见芳芳那如哭似泣的哀叫声,大伙儿才清楚地意识到,四爷出事了。

    家中无人,狼群第三次到来,趁其不备,对四爷马四炮采取了突然的偷袭战术。秋风,把满山的树叶都吹了下来,纷纷扬扬。远处是狍子的吼叫声:“汪——汪——汪汪——”马四炮的真实身份芳芳走了,伙同它的男朋友们。狍子是鹿科动物,也是大森林下面的一个软弱群体,人们习惯地称呼它们是傻狍子。我却不这么认为,它们有智慧,有感情,有思想,也有自己的灵魂和胆略,否则,芳芳不会来拦截我们。

    昨天晚上,也不会聚集在一起,对狼群进行恐吓,而最终缓解了我们的压力。说狍子傻的人,以我之见,他才是一只真正的傻狍子呢!我们仓促而行,没到驻地,就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韩仓的哭喊声:“四爷啊!都是我害了你!我太贪了!我好混蛋啊!……”四爷马四炮的尸体在门前的草地上躺着,喉咙竞被狼牙的利齿掐断,污血遍地,腥膻刺鼻,手里还攥着那把沾满了血迹的菜刀,两只灰狼倒在一左一右,与前天晚上韩仓杀死的那两只极为相似,不同的是这两只都是雄性,个头一般,属青壮年龄。

    六比一,还不包括那四只小狼崽子。动物为了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付出的比人类不是更多更多吗?我是队长,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尽管我是避难来的。我正了正眼镜,近前仔细观察,才猛然发现,四爷马四炮的山羊胡子竟是假的。此刻已经脱落,光溜溜的女人下巴毫不掩饰地露了出来。我要继续检查,在众人面前,却被杨贤一脚踢在了手上,“有啥看的?我早就知道啦!”杨贤一脸严峻。用目光和行动,毫不客气地阻止了我那点由来已久的小小的欲望。“啥?杨姐,你说四爷是个老太太?不,不可能吧!我跟他四、四五年了?”二驴子一脸惊讶,满面疑惑,结结巴巴中有些吃力地说道。“可能吗?”刘四、韩仓以及其他人都非常吃惊和不解。

    马四炮是个女性,使同铺睡了三四年的队员大为震惊。“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们男人都心粗嘛!”杨贤脱下大褂,盖在四爷的尸体上,望着众人,平静地说道:“我呀,刚来不久就察觉到了。四爷不仅是个女性,而且还是个处女呢!当初选错了方向,让她哥哥愚弄了。她要是投奔了八路军,或者是抗联部队,说不定会成为驰名中外的女将军、女元帅呢!……你们男人,在一铺炕上睡了四五年,这点儿秘密还能不知道?眼睛呢?鼻子呢?胡子是假的,那还用她自己说吗?”杨贤以她女性特有的观察力,一顿机关枪,所有男同胞,顿时就乖乖地举起了手来:“一年四季,她坐着睡觉,不脱衣服……”“怪不得她做饭这么干净,又这么有滋有味呢!”“她哏儿哏儿的笑声,我就怀疑,怀疑她是个阴阳人,可做梦也不敢想,他能是个老太太。还是个处女!”“还愣着干啥呀,你们?挖个坑,把她葬了!她救了咱们大伙,咱们也得为她尽点儿义务呀!特别是你,韩仓,脑袋瓜也应该开点窍了吧!”大伙一齐动手,在食堂门前挖了一个大坑,还有河边那两只老白毛子。一个女人陪着四条大灰狼,在兴安岭深处,筑起了一座特有的大坟头。

    经林场领导研究,育林队解散,队员们也各奔东西了。回到市内,我特意去有关部门查阅了当年的档案资料。通过档案,才弄清楚了四爷马四炮的真实身份。我为她立了一座石碑,碑文是这样刻的:谢玉花,女,黑龙江省桦川县人士。实际年龄不详。当年随胞兄谢文东参加了土龙山武装起义,抗战有功。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六年,共杀死日军三十多人,包括伪满佳木斯市宪兵支队司令长官肆郎田一雄。一九四六年在萝北县梧桐河东屯被三五九旅剿匪战士擒获。认罪态度较好。经中共中央东北局第一书记彭真同志特批……谢玉花与胞兄本质上不同,属民主人士……返京以前,杨贤和我特意去谢玉花的坟头上祭奠扫墓。已是第二年的夏天,野草青青,鲜花遍野,我们献了鲜花,培了黄土。走上汽车,回头看时,在坟头旁边发现了芳芳和那只头长犄角的大狍子。还有三四只小狍崽。

    汽车发动了,狍子们才一齐吼叫了起来:“汪——汪——汪汪——”声音清脆。回京不久,我们就以学院的名义,向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立法委员会,递交了那份《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的立法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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