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名片
宋濂(1310—1381)
字号:字景濂,号潜溪,别号玄真子、玄真道士、玄真遁叟
籍贯:浦江(今浙江义乌)人
个人简介:元末明初文学家。明朝立国,朝廷礼乐制度多为宋濂所制定,曾被明太祖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之首”,与刘基、高启并称为“明初诗文三大家”。他以继承儒家封建道统为己任,为文强调明道致用,宗经师古,取法唐宋,力主义理、事功、文辞三者统一。其著作以传记小品和记叙性散文为代表,散文或质朴简洁,或雍容典雅,各有特色。总的说来,他的文章风格具有密吻于道德规范的特征,同时也具有较高的语言修养和纯熟的技巧,所以能够成为明初文学风尚的典范。著作颇丰,计有《孝经新说》《周礼集说》《龙门子》(又名《诸子辩》)、《潜溪集》《萝山集》《浦阳人物记》《翰苑集》《芝园集》等,后合刻为《宋学士全集》七十五卷。
■ 送天台陈庭学序(宋濂) ■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唐、滟滪之虞①。跨马行,则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②。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③。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
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注释】
①栈道:过去陇蜀山道架木傍山以通行,谓之栈道。
②中书左司掾:中书省左司的职事人员,掾为长官属员的称呼。照磨:官府的中层官吏,掌管磨勘事宜。
③诸葛武侯:即诸葛亮的爵称。
④京师:今南京市,明洪武元年建都。
⑤颜回、原宪:孔子的徒弟,他两人都家境贫寒而好学,成为儒家的大贤。
【鉴赏】
本文是一篇赠序,借送别论诗文创作。文中有对巴山蜀水的描写,但重在通过写陈庭学饱览山水而因之“其诗益工”,来突出山水对人情操的陶冶,从而指出应该去寻求山水之外更高的东西,即孔学儒道。最后一段意味深长,勉励陈庭学辞归以后,像颜回、原宪那样“坐守陋室”,修身养性,其殷勤期望之情溢于言表。
■ 阅江楼记(宋濂) ■
金陵为帝王之州①。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②。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③。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与天同体,虽一豫一游,亦可为天下后世法④。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思⑤。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⑥:“此朕栉风沐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内外之所及也⑦。四陲之远,益思有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捋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⑧。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阅夫长江而已哉!
彼临春、结绮,非不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⑨。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不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⑩。虽然,长江发源岷山,委蛇七千馀里而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11}。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之士,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圣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耶{12}?
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功者,勒诸贞珉{13}。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注释】
①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的别称。南朝谢朓《鼓吹曲·入朝曲》中有“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句。
②六朝:三国吴、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因都相继在今南京市建都,故称。
③定鼎:旧传禹铸九鼎,以象九州,从商至周,都把它作为传国重器置于国都,故称定立国都为“定鼎”。
④存神:存养精神。穆清:太平祥和。此二句是说:致国以太平祥和,与天同存。豫、游:“豫游”本为一词,指娱乐巡游。
⑤法驾:原为天子车驾的一种,此处代指明太祖。崇椒:高高的山顶。
⑥朝宗:比喻小水流注大水。《尚书·禹贡》:“江汉朝宗于海。”此处喻诸侯归于天子。
⑦蛮琛(chēn):少数民族出产的珍宝。联肩:形容接连不断。德绥威服:谓以恩德安抚,以武力征服。覃(tán)及:遍及。
⑧炙(zhì)肤皲(jūn)足:皮肤晒焦,足部冻裂,形容农民劳作的辛苦。捋(jǚ)桑行馌(yè):采集桑叶,送饭到田头,形容农家妇女的辛苦。登于衽(rèn)席:谓使之过上太平安居的生活。
⑨临春、结绮:南朝陈后主曾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皆以沉檀香木为材,饰以金玉珠翠,其瑰丽奢华,亘古未闻。齐云、落星:皆为古楼名。
⑩不旋踵:不转脚跟,形容时间极短。
{11}委蛇(wēi yí):形容绵延曲折貌。天堑:天然的壕沟,谓其险要可以隔绝交通。
{12}逢掖:原指宽大的衣袖,后代指儒学之士。
{13}宵旰(gàn):宵衣旰食的省称。谓天不亮就穿衣起床,天很晚才吃饭,常用以称颂帝王勤于政事。勒:雕刻。贞珉(mín):对石刻碑铭的美称。此句意为,把明太祖勤于政事、励精图治的功绩刻在石碑上。
【鉴赏】
本文是作者奉朱元璋的旨意而写作的一篇景物记。名为游记,实乃颂君主之情、歌君主之德。然透过颂君的字面,我们还可咀嚼出作者隐含于其中的讽谏之意,表现了作者为国政着想的政治襟怀。
文章第一部分介绍了阅江楼的位置及地形情况,但没有开门见山地写阅江楼,而是欲扬先抑,先从大处着手,写金陵城;但又不是写金陵景色,而是从历史着笔,以历史与今天作一对比,歌颂了君主的伟大。而为了表现文章所言并非泛泛颂君之词,便又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来描述君主的功绩,这就使歌颂的对象成为了立体的完美形象。
第二部分则是以议论为主。为使大段的议论不致单调,作者则设计了不同的发论主体,使之活泼起来。为壮大文势,文章连用了三个排比句,由所见发所思,真可谓“天地万物皆递开辟于其笔端”。值得一提的是,其议论也是作者身为朝廷重臣对君主提出的讽谏,只是表达得很艺术而已。在适当的议论之后,很自然地又把话头引归到阅江楼上,紧紧扣住“楼”字做文章,连用两个对比,之后顺势提出“然则果谁之力欤”这一句问得有力,也问得巧妙,既总结了上文,又开启了下文,读到这,“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耶”!由此,作者的目的也就圆满地实现了,文章也即戛然而收,以简单介绍写此文的原因作为结尾。
本文的最大特色即气势恢弘,写的是壮观之景,抒的是壮盛之情,自始至终都透出一种不同凡响的神韵。本篇的血脉是“颂君”,写景、议论,无不紧扣这一点,巧妙结合,穿插自然,故而使全文异常紧凑。当然,语言的简洁精当也是本文得以成功的另一重要原因。
■ 妙评
记为楼作,自主极言楼之壮丽,及楼所见景物之佳,文偏只一两笔点缀,而所谓一二笔者,又皆撇笔,如此腾空破浪而行,真是奇观。然记事文字略题面而详题意,前贤已有为之者矣。如范文正《严先生祠堂记》等,况承君命作记,更较与别人言不同,故通体以规讽为主,前以与民同游观之乐,引起中间痛发安不忘危之意,入后收来过,反复慨叹而兼勉,末仍归到规讽君上作结妙,能处处与阅江楼有关合,不可移置他题上去,波澜壮阔,步骤从容,结构精严,词旨恺切,昔人评云:“驾宋轶唐,不愧一代文臣领袖。”良不诬也。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八
刘 基
作者名片
刘基(1311—1375)
字号:字伯温,号郁离子,谥文成
籍贯:处州青田(今浙江属县)人
个人简介:元末明初军事家、政治家及诗人,通经史、晓天文、精兵法。以辅佐朱元璋完成帝业、开创明朝并尽力保持国家安定而驰名天下,被后人比作为诸葛武侯。朱元璋多次称刘基为“吾之子房也”。明洪武三年封诚意伯,人们又称他刘诚意。武宗正德九年被追赠太师,谥文成,后人又称他刘文成、文成公。
在文学史上,与宋濂、高启并称“明初诗文三大家”。在政治、军事、天文、地理、文学等方面皆有很深造诣,主要著作有:《郁离子》《覆瓿集》《写情集》《犁眉公集》《春秋明经》等,均收录于《诚意伯文集》;还有些是后人托名附会的作品,如《百战奇略》《时务十八策》《火龙神器阵法》等。
■ 司马季主论卜(刘基) ■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①。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池,闷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爱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候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②;露蚕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磷萤火,昔日之金缸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注释】
①东陵侯:邵平在秦时封东陵侯,秦灭后为平民,卖瓜为生。司马季主:汉朝的善于占卜的人。
②琼蕤:美玉制成的草木景物。
【鉴赏】
本文选自《郁离子》。文中采用对话的形式,假借东陵侯与司马季主的问答,表达了作者对人事、天道、鬼神的看法;着重阐述了物极必反,即事物无不向自己的对立面转化的辩证观点,指出有盛必有衰的道理,劝戒世人不要盲目追求功名富贵,在思想上有较大进步性。文章先抑后扬,议论、抒情结合得恰到好处。
■ 卖柑者言(刘基) ■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①。剖其中,乾若败絮②。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③?将衒外以惑愚瞽乎④?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闻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⑤?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⑥?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縻廪粟而不知耻⑦。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⑧?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然无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⑨。岂其忿世嫉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注释】
①涉:经历。烨(yè)然:形容很光亮。玉质而金色:质地如玉般润泽,颜色像金子般鲜亮。
②败絮:破烂的棉絮。
③笾(biān)豆:古时祭祀用的器皿。
④衒(xuàn):夸耀。外:指柑的外表。愚瞽:傻子和瞎子。
⑤皋比(gāo pí):虎皮。此处代指武将的坐席。洸洸(guāng guāng)乎:很威武的样子。干城之具:干,盾牌;城,城墙。比喻为捍卫国家的将才。
⑥峨大冠:戴着大冠。峨,高高的样子,此处用为动词。
⑦困:物资贫乏。《尚书大传》:“居则无食谓之困。”斁(dù):败坏。理:整治。坐縻:白白浪费,徒然耗费。
⑧醇醴:味道醇厚的美酒。饫(yù):饱食。肥鲜:代指美味佳肴。
⑨东方生:东方朔,字曼倩,汉武帝时官太中大夫,常以滑稽诙谐之言进行讽谏。滑(gū)稽:诙谐机智。
【鉴赏】
这是一篇著名的寓言体讽刺小品文,作者以辛辣的笔调,深刻地揭露了一些官僚欺世盗名、腐朽昏庸的本质。
全文开头的记事,笔墨洗练,可说是全文的引子。此段突出一个“欺”字,乃全文的核心,也是贯串始终的主线,看似不经意地提出,实则是精心设计的。正是这个文眼,才引起卖柑者大段的深刻的议论。
第二部分是全文的重点,通过卖柑人之口,剥下那些达官绅士的画皮,暴露了他们欺世盗名的真相。文章构思精妙,“卖者笑曰”一个“笑”字用得可谓绝矣,其回答也是巧妙之极。为了证实自己的论点,卖柑者以排比句式,历数了行“大欺”之人。且为了更淋漓尽致地宣泄自己愤世嫉俗之情感,文章又用两个反问句进行反复揭露。如此一来,我们更能深深体味到卖柑者“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一句指责得有理,批评得有力。
第三部分是文章的结尾,作者没有写自己如何慷慨激昂地响应卖柑者之言,却“退而思其言”,使文章形成一种跌宕美,也表明作者在深思熟虑之中品味其言的真谛所在,承认其言的真实性和合理性。
本文形式活泼,面对如此严重的社会问题,却通过生活中卖柑和买柑这样一件小事引起,再以买卖双方一问一答,由表及里,把问题逐步引向深入,不仅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且加强了文章的说服力。此外。文章摹物写人都能做到形象鲜明,柑子、小商贩、满朝文武官员昏聩无能的丑相一一呼之欲出。又善于运用多种修辞手法,使文章精彩纷呈。对比、反诘、排比的巧妙运用,使得文章虽短但气势壮阔,言语不多却说理充分,为文章增色不少。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语,也因脍炙人口而至今流传。
■ 妙评
以么么题发大议论,刘学士盖有慨于缙绅先生无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故设为卖柑之诉,以抒写其意。玩其文识见俊卓,调度闲雅,且浑厚深沉,不露骨,不伤痕,可垂不朽业,官者宜写一通置座侧。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十
方孝孺
作者名片
方孝孺(1357—1402)
字号:字希直,又字希古,号逊志,世称“正学先生”
籍贯:明初宁海(今属浙江)人
个人简介:明代大臣、著名学者、散文家。洪武年间任汉中府教授,建文帝即位后,任翰林侍讲学士。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攻入南京后,命他起草即位诏书,不从,孤忠赴难而受车裂之极刑,被诛十族。
方孝孺主张作文要“神会于心”,反对摹拟剽窃,其文风格豪放雄健。其散文常以物喻理,直抒胸臆,文笔畅达,言简意明,为时人所传诵。其著作今存《逊志斋集》及《方正学先生集》等。
■ 深虑论(方孝孺) ■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当秦之世,而灭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①。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②。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③。武、宣以后,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因于敌国。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负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⑤?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
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活己之子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⑥。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⑦。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也,而岂天道哉!
【注释】
①封建:封邦建国。即古代帝王把爵位或土地分赐给亲戚或功臣,使之在其领地里建立邦国。郡县:即郡县制,把国家分为郡和县,由中央朝廷统一掌管。
②世守:一代传一代,永远拥有。
③惩:以前失为鉴戒。庶孽:妃妾所生之子。
④出人之智:超出常人的智慧。几(jī):事物变化的前兆、迹象。审:周全细致。
⑤切:贴近、切近。
⑥肆:不顾一切地施行。至诚:极诚挚的心意。赤子:婴儿。释:犹丢下、放下。
⑦遽:立即、马上。
【鉴赏】
《深虑论》共10篇,本文为第一篇,是很漂亮的议论文,讲的是封建统治能不能长治久安的一个大问题。
阅读本文,首先令我们佩服的是作者惊人的胆识。他为了表明观点、说透道理,敢于把有力的笔触落在世人望而生畏的最高统治者身上,以铁的事实说明他们谋虑世事都难以周全、无法违拗天意,那么芸芸众生、黎民百姓则更不用说了。从最具代表性的人或事落笔,这固然需要眼光的敏锐,而更需超人的胆识。
文章章法结构严谨而巧妙。第一段先从普遍性的现象之中归纳出全文的中心论点,可谓水到渠成、自然流出,丝毫没有斧凿之痕,后文皆紧紧围绕此点而展开。接下来第二段就是用充分的证据来证明论点。作者以历史发展的时间线索为脉络,循序引出。很显然,作者已经能够很客观地看到这种历史现象,但由于受时代之局限,他无法也不可能将这种现象再在理论上加以升华。所以只能说他已触及历史唯物主义的边缘,却不能再前进一步。可是从议论文写作的角度来看,以这些史实为例,来证明自己的论点,还是非常有力的。
在第三段里,作者换了一个角度简要地说明应该怎么做,这样,文章就更全面了。最后,作者又以极精练的语言驳斥了那种“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的荒谬看法和做法,进一步反衬主题。再以“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的反问煞尾,使文章更显得干净有力。
全文有正面论证,亦有反面论证;有正面阐述,亦有反面驳斥,一环紧扣一环,一层比一层深入,设计巧妙,衔接紧凑,确实颇值得欣赏。
文章淋漓尽致地体现了作者高度准确的概括能力以及高强的语言表达能力。全文干净洗练,特别是历朝历代例证的列举,多一字则赘冗,少一言则义损。文章结尾,寥寥四十字,有理有力,余韵无穷,令人百读不厌。
■ 妙评
从古无不弊之法。以周公、太公之明圣,于其子报政时,虽逆知后世之弊,犹不能补救,况其下此且出于意计所不及者乎?篇中历叙处,胸有全史。末归本于至诚大德以结天心,虽出于智虑穷竭无可如何之说,亦千古治天下者不易正理,舍是徒劳更无益也。正学先生之文,正大罕治此,尤其醇乎醇者。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六
通篇虽以人事陪说,而实重于天道。看起结可见章法,则首段虚冒,中间历引古及医巫,喻波浪壮阔,后方发正意,末乃反掉结,极有结构。
——清·李扶九原编、黄仁黼重订《古文笔法百篇》卷三
■ 豫让论(方孝孺) ■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①。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②。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炫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③。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④。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⑤。何也?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⑥。”即此而论,让有馀憾矣。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士也。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曰⑦:“诸侯大夫,名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告,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⑧。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⑨?何足道哉?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觍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⑩。噫!
【注释】
①豫让:战国晋人,生卒年不详;为晋智瑶(即智伯)的家臣,赵、韩、魏共灭智氏后,曾入赵襄子宫中刺杀襄子,被俘获。后豫让改名换姓,以漆涂身,吞炭使自己变哑,改变形象,谋刺赵襄子,又被捕,伏诛前,求得赵襄子衣服,拔剑三跃呼天击之,遂自杀。事见《战国策·赵策一》。名:声称,称说。
②垂光:比喻流传美名。
③眩世炫俗:谓欺骗、迷惑世俗。眩,欺骗。炫,夸惑。
④烈烈:形容显著貌。愚夫愚妇:泛指普通老百姓。
⑤处死之道:处理死的方式、方法。
⑥中行(háng)氏:中行为复姓,春秋时晋侯作三行以御敌,荀林父将中行,后遂以为姓。此指晋卿荀寅,晋顷公时为下卿,后奔齐,卒谥“文”。此二句谓:中行氏把我看做一般人,我就以一般人的身份为他做事;智伯把我当做济国之士,我就以济国之士的作为来回报他。
⑦请地:要求割地。无厌:没有满足。陈力就列:谓在自己所任职位上恪尽职守。
⑧伏剑:以剑自刎。
⑨血气:指感情。悻悻:形容刚愎自傲貌。
⑩觍(tiǎn)然:形容厚颜貌。
【鉴赏】
豫让一直是被人们推许为忠臣的楷模,因为他能为主尽忠而死。但本文却对他进行了冷静深入的剖析,并阐发了这样一个道理:真正的忠臣义士应该帮助君主“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敢于犯颜直谏,使君主悔悟;而那种在祸患发生之后,凭匹夫之勇,报知遇之恩,虽然“捐躯殒命”,也算不上“忠臣义士”,不值得称道。
这是一篇见解深刻且颇有说服力的议论文。文章重点突出,论据充实,论辩有理。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属略,作者简明地概括了自己所认为的臣道,这一部分虽然语言不多,却很明确,可谓要言不烦。第二部分是全文的重点,作者为此而不吝笔墨,使“理形于言,叙理成论”,收到“阴阳莫贰,鬼神靡遁”的效果。第三部分是在前面的高潮之后,转以稍缓的语气,即使退一步说,豫让也是算不上国士的,因为他“朝为仇敌,暮为君臣”,实乃一种变节,所以只能称之为罪人了。最后以一个“噫”字结尾,无限感叹,尽在其中,留待读者自己去品味、去咀嚼。
■ 妙评
此论责豫让不能扶危于智氏未乱之先,而徒欲伏剑于智氏既败之后,独辟见解,从来未经人道破。通篇主意,只在“让之死固忠矣”二句上,先扬后抑,深得春秋褒贬之法。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二
王 鏊
作者名片
王鏊(1450—1524)
字号:字济之,别号守溪,学者称震泽先生,谥文恪
籍贯:吴县(今江苏省)人
个人简介:成化十一年(1475)进士。武宗(1506—1521)正德元年十月入内阁,任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进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加少傅。为人刚直敢言,因不满宦官刘瑾专权而辞官。
其文规模昌黎以及秦、汉,诗萧散清逸,有王维、岑参风格。书法清劲,得晋、唐笔意。著有《姑苏志》《震泽集》等。
■ 亲政篇(王鏊) ■
《易》之《泰》曰:“上下交而其志同。①”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②”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下之情壅阏而不得上闻,上下间隔,虽有国而无国矣,所以为“否”也。
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见,止于视朝数刻;上下之间,章奏批答相关接,刑名法度相维持而已③。非独沿袭故事,亦其地势使然④。何也?国家常朝于奉天门,未尝一日废,可谓勤矣。然堂陛悬绝,威仪赫奕,御史纠仪,鸿胪举不如法,通政司引奏,上特视之,谢恩见辞,惴惴而退,上何尝治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⑤?此无他,地势悬绝,所谓堂上远于万里,虽欲言无由言也。
愚以为欲上下之交,莫若复古内朝之法。盖周之时有三朝:库门之外为正朝,询谋大臣在焉;路门之外为治朝,日视朝在焉;路门之内曰内朝,亦曰燕朝。《玉藻》云:“君日出而视朝,退适路寝听政⑥。”盖视朝而见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听政而适路寝,所以通远近之情。汉制: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唐皇城之北南三门曰承天,元正、冬至受万国之朝贡,则御焉,盖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极门,其西曰太极殿,朔望则坐而视朝,盖古之正朝也。又北曰两仪殿,常日听朝而视事,盖古之内朝也。宋时常朝则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则垂拱殿,正旦、冬至、圣节称贺则大庆殿,赐宴则紫宸殿或集英殿,试进士则崇政殿⑦。侍从以下,五日一员上殿,谓之轮对,则必入陈时政利害。内殿引见,亦或赐坐,或免穿靴,盖亦有三朝之遗意焉。盖天有三垣,天子象之⑧。正朝,象太极也;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国朝圣节,正旦、冬至,大朝会则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则奉天门,即古之外朝也,而内朝独缺。然非缺也,华盖、谨身、武英等殿,岂非内朝之遗制乎?洪武中如宋濂、刘基,永乐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日侍左右;大臣蹇义、夏元吉等,常奏对便殿。于斯时也,岂有壅隔之患哉?今内朝未复,临御常朝之后,人臣无复进见,三殿高□,鲜或窥焉⑨。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积。孝宗晚年,深有慨于斯,屡召大臣于便殿,讲论天下事。方将有为,而民之无禄,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为恨矣。
惟陛下远法圣祖,近法孝宗,尽铲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华、武英二殿,仿古内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从台谏各一员上殿轮对,诸司有事咨决,上据所见决之,有难决者,与大臣面议之⑩。不时引见群臣,凡谢恩辞见之类,皆得上殿陈奏。虚心而问之,和颜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尽{11}。陛下虽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灿然毕陈于前{12}。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内朝所以通远近之情。如此,岂有近时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时,明目达聪,嘉言罔伏,野无遗贤,亦不过是而已{13}!
【注释】
①《泰》:易卦名。象征通泰。
②《否(pǐ)》:卦名。象征闭塞不吉。
③刑名:古代有刑名之学,讲究以名责实,这里指尊君卑臣、崇上抑下的礼法。
④故事:传统做法,旧时的典章制度。
⑤鸿胪(lú):官名,掌管殿廷礼仪之职。
⑥路寝:古代君主处理政事及入寝的宫室。
⑦圣节:指皇帝、皇后、皇太后等人诞辰的节日,也称“万寿节”。
⑧三垣:我国古代把天体恒星区分为三垣二十八宿,三垣即太微、紫微、天市。
⑨□(bì):幽深,此指关闭。
⑩台谏:指台官和谏官。台官指御史台官员;谏官指谏议大夫,给事中等。
{11}自尽:指全部说出自己的意见。
{12}九重:指帝王所居之处。
{13}罔:不。伏:埋没。
【鉴赏】
明朝从英宗后,朝纲沦丧,宦官专权,皇帝很少接见大臣过问政事,国家大事都由宦官决定,导致朝野内外一片混乱。本文是王鏊在接受了明世宗的慰问后所写的奏疏,以示答谢。作者在文中提出皇帝亲政问题,征引历史掌故,指出上下间隔不通的危害,切中时弊。然而作者良好的愿望并未实现,明朝日益腐败,终至灭亡。
文章引经据史,婉而多讽,寓意深刻。
王守仁
作者名片
王守仁(1472—1528)
字号:字伯安,号阳明子,世称阳明先生
籍贯:余姚(今浙江省余姚县)人
个人简介:明代最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和军事家,陆王心学之集大成者,非但精通儒家、佛家、道家,而且能够统军征战,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全能大儒。封“先儒”,奉祀孔庙东庑第58位。弘治十二年进士,官至刑部主事、左都御史等,曾在家乡阳明洞中讲学,世称阳明先生。他发展了陆九渊的学说,用以对抗程朱学派;主张“知行合一”和“知行并进”。其学说以“反传统”的姿态出现,在明代中期以后,形成了阳明学派,影响很大。他去世后“王学”虽分成几个流派,但同出一宗,各见其长。其哲学思想远播海外,特别对日本学术界有很大的影响。
王守仁不只是哲学家、教育家,也是一位著名诗人。他热爱故乡山水,回故乡时,常游览名胜古迹,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
■ 尊经阁记(王守仁) ■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长之行,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其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①。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②。”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③。侈淫词,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④。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⑤。”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⑥。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
【注释】
①硁硁(kēng kēng):浅陋固执的样子。
②窭(jù):贫寒。嚣(xiāo)嚣:傲慢的样子。
③训诂:对经书的解释。
④淫词:不合儒家正道的言辞。
⑤慝(tè):邪恶。
⑥谂(shěn):劝告。
【鉴赏】
本篇中,作者层层铺排,指出经是永恒不变的“道”,和人的“心”“性”“命”是一回事。因此,尊经应当求“六经之实于吾心”,探究六经的精义,而不必拘泥于“文字之末”。作者也批判了过分尊崇“六经”、死记硬背的态度,也反对利用《六经》谋求私利的行为。
全篇说理清楚,层层深入,语言流畅。
■ 象祠记(王守仁) ■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①。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尉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②。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举而不改废也③。”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④。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祠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⑤。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⑥?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则已化而为慈父⑦。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⑧。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底于奸,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见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⑨?
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注释】
①象:人名,虞舜同父异母的弟弟。
②宣尉:元明清在少数民族地区设宣慰司,在行省之下,分道以总郡县,掌管军民事务,长官为宣慰使,参用土官,以为土官最高职衔。安君:指宣慰使。
③肇(zhào):创始。禋(yīn)祀:泛指祭祀。禋:升烟以祭天。
④有鼻:古地名。有鼻在今湖南道县境内。相传虞舜曾封象于有鼻国,死后建有象祠。唐宪宗元和年间,道州刺史薛伯高以为象不配有祠,将象祠拆毁。柳宗元作有《道州毁鼻亭神记》。
⑤意:推测。干羽:即干舞和羽舞。干舞,一种武舞,舞者手执盾牌。羽舞是一种文舞,舞者手执彩羽。格:来。
⑥骜桀(ào jié):凶暴而倔强。
⑦“克谐”三句:见《尚书·尧典》。烝烝:上进、上升的样子,今作“蒸蒸”。乂(yì):治。“瞽瞍”句:见《尚书·大禹谟》。瞽瞍(gǔ sǒu):指舜的父亲。瞽:瞎眼。瞍:瞎子。允若:顺从。
⑧弟(tì):同“悌”,顺从兄长。
⑨卿:卿士,执政官员。《周官》:即《周礼》,相传为周公所作,主要介绍周室官制。
【鉴赏】
王守仁触怒宦官刘瑾后,历尽艰险,来到汉、苗杂居的贵州龙场。在当地,他注意团结教育苗人,所以深得苗人爱戴,本文就是其应当地苗人请求所作的一篇杂记。
众所周知,虞舜的弟弟象不仁不善,作为一个反面人物没有人愿意纪念他,唐人就曾拆毁过有鼻象祠。可灵博山仍然有许多人在恭恭敬敬地祭祀他,并将他的祠堂修茸一新。文章据此发表议论,推测象受到祭祀的原因:一是舜德深入人心,百姓爱屋及乌;二是不仁不善的象最终被舜德感化,并能任贤使能,泽加于民。最后点出文章立意:“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鼓励众人努力改过从善。这也就与王守仁“致良知”的思想相合无间了。
■ 瘗旅文(王守仁) ■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①。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②。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③。予曰:“噫!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呜呼伤哉!繄何人④?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乎来为兹山之鬼乎⑤?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⑥。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⑦。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⑧?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尔⑨。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⑩?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
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11}。达观随遇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12}!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13}。
【注释】
①瘗旅文:为所埋葬的客死他乡之人而写作的祭文。瘗(yì),掩埋,埋葬。吏目:官名。明代在知州下设吏目,掌管出纳文书等事。土苗:指当地的苗族居户。
②觇(chān):窥视。
③暴(pù)骨无主:谓尸体在露天之下没有人去掩埋。
④繄(yī):犹“是”。
⑤中土之产:出生于中原的人。
⑥游宦:外出做官。
⑦窜逐:放逐、流放。
⑧瘴疠:因受瘴气而生的疾病。瘴气,是山林间湿热蒸发能致病的一种气。
⑨纵不尔瘗:即“纵不瘗尔”,即使我不来埋葬你。虺(huī):毒蛇。句谓:毒蛇猛兽也会吃掉你们的尸体。
⑩为心:犹言安心。
{11}维天则同:只有天是相同的。维,通“唯”。异域殊方:泛指外地、他乡。
{12}骖:原意为三匹马驾车,此代指驾驭。紫彪:紫色的小马。文螭(chī):彩色的龙。螭为古传说中的一种无角的龙。
{13}厉:恶鬼。墟:山。
【鉴赏】
明武宗正德二年(1507),作者以兵部主事的身份上疏弹劾宦官刘瑾,以解救戴铣等人,结果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在这“言语不相知”的荒僻之地生活了三年。当他看到一位自京而来的吏目携子带仆俱死荒郊,不禁触类伤怀,便去掩埋其尸,并临穴祭奠,写了这篇文字。文章哀深情浓,凄楚动人,言辞悲伤恳切,婉转纡徐,有浓厚的感情色彩,读之令人喉梗鼻酸。
文章朴实无华,看似平常,实为精心锤炼,“少一字则义阙,多一言则辞妨”,开头仅用了六十多字,就交代清楚了时间、地点、人物、环境。这一部分,作者重点突出的是一个“惨”字,并暗示着自身的遭遇悲惨,哀痛吏目其实也就是哀痛自己。接下来的散文部分主要突出的是一个“悲”字,吏目客死他乡,却“俸不能五斗”,乃至“三骨之无依”,固然可悲,而作者由彼联想到此,更觉己之可悲!接连以三个“呜呼伤哉”开头,就充分表达了心中的悲愤和激动。然后,作者改用韵文的形式进行祭告,在这一部分里,笔锋已转,主要表达了一个“慰”字。在这两段歌辞里,作者把语气词“兮”字分别置于句中不同的位置上,前段置于句中,舒缓了语气,使作者的劝慰更显真诚;次段置于句末,使得语气稍显明快,表达了作者心胸的豁达。
■ 妙评
掩骼埋栽,原是仁人之事,然其情未必悲哀若此。此因有同病相怜之意,未知将来自己必归中土与否,触景伤情,虽悲吏目却是自悲也。及转出歌来,仍以己之或死或归两意生发,词似旷远,而意实悲怆,所谓长歌可以当哭也。余读先生全集,多见道之言,且行文自成一家,不傍他人墙壁,真一代作手矣。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六
先生罪谪龙场,自分一死,而幸免于死。忽睹三人之死,伤心惨目,悲不自胜。作之者固为多情,读之者能不下泪?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二
唐顺之
作者名片
唐顺之(1507—1560)
字号:字应德,一字义修,号荆川
籍贯:武进(今江苏武进)人
个人简介:明代儒学大师、军事家、散文家。嘉靖八年(1529)进士,官翰林院编修,不久罢归。后又起任职方郎中,视师浙江,屡破倭寇,升左佥都御史。
唐顺之学识渊博,对天文、地理、数学、历法、兵法及乐律皆有研究,又是明中叶重要散文家,与王慎中、茅坤、归有光等同为明代重要文学流派——“唐宋派”代表。其文学主张早年曾受前七子影响,标榜秦汉,赞同“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中年后受王慎中影响,察觉七子诗文流弊,于是抛弃旧见,公开对七子拟古主义表示不满,提出师法唐宋而要“文从字顺”的主张。他一方面多推崇三代、两汉文学传统,同时也肯定了唐宋文对比的继承和发展,逐步确立了“唐宋八大家”的历史地位。
他的文章实践了自己的主张,文风简雅清深,叙事严谨,间用口语,不受形式束缚。其记叙散文,大多有叙有议。但他仍没有完全摆脱复古主义理论的束缚,师法唐宋也是在以唐宋古人为法度,一些文章中还有八股文作法的影响。然而,唐顺之等唐宋派为后来撼动后七子文坛统治地位的公安派多少起了一点开拓作用。
著作有《荆川先生文集》17卷,辑有《文编》64卷,集取由周迄宋之文,分体编列,其中选录了大量唐宋文章。近代林纾辑有《唐荆川集》,为较通行的唐顺之选集。
■ 信陵君救赵论(唐顺之) ■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①。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②?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③。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④。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
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⑤。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
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⑥。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⑦;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⑧。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⑨?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⑩!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11}。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注释】
①窃符:事见《史记·魏公子列传》。
②纾(shū):解除。
③诛:指责,责备。
④婚姻:有婚姻关系的亲戚。因信陵君的姐姐嫁于平原君,故谓。激:斥责。
⑤自为计:为自己考虑。激谏:激烈率直地诤谏。
⑥背公死党:违背国家利益而为朋党效死尽力。
⑦重(zhòng)相:指有崇高声望的大臣。威君:有显赫声威的君主。
⑧赘旒(zhuì liú):连缀于旌旗上的飘带,比喻实权旁落的君主。
⑨衔恩:接受恩惠。
⑩履霜之渐:原谓踏霜而知寒冬将至。此处犹言事态产生严重的后果,是一步步发展来的。
{11}葬原仲:详见《春秋左传·庄公二十七年》:“秋,公子友如陈,葬原仲,非礼也。”翚(huī)帅师:翚,鲁国公子,字羽父。事详见《春秋左传·隐公四年》:“诸侯伐郑,宋公派人到鲁国借兵,鲁公拒绝,羽父固请而行。”这是强臣无视君主的行为。帅,同“率”。
【鉴赏】
明正德年间,以刘瑾为首的宦官专权,达到了高峰。明世宗即位后,曾着手对宦官势力进行打击和限制,暂时加强了中央集权。但不久便沉心道教,妄求长生,不理朝政,中外大权,一揽于严嵩之手。有识之士,莫不恶之。作者唐顺之就是在这个历史背景之下,借信陵君窃符救赵为论题,对其功过得失进行辩证分析而写作的一篇议论文,强调了加强中央集权的重要性,抨击了目无君主的擅权行为。
全文可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从客观效果的角度,肯定了信陵君的窃符救赵。第二部分则指出其窃符的思想出发点是错误的。第三部分从主观角度出发,说明面对赵国求救,自己认为应该怎样去做。文章前面指出不该怎么做,此处说明应该怎么做,一反一正,相得益彰,使论点更明确。接着又用“何为计不出此”设问,再次强调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并列举穰侯、虞卿为例,揭示利害关系,表明如此发展下去,君主就会变为“赘旒”,成为无用的装饰物。这种比喻的力量是巨大的,它足以震骇惊醒任大权旁落的君主,文章亦由此达到了高潮。最后部分对魏王、信陵君、如姬等人都进行了中肯的评价,引《春秋》作陪,指出那些无礼于君王的人臣、任权失落的君主,皆应引此为戒。
本篇立足于社稷,义正词严,欲抑先扬,层层深入,环环相扣,如对席论辩,一气呵成而结构谨严。内容丰富,文辞朴实。
■ 妙评
诛信陵之心,暴信陵之罪,一层深一层,一节深一节,愈驳愈醒,愈转愈刻。词严义正,直使千载杨诩之案,一笔抹杀。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二
此篇以窃符罪信陵,此俗解也。先生劈首驳去,直揭其无王之心畅发,而并罪及赵王、平原、侯生、如姬、魏王,无义不到,无笔不深。以此为时文,全陈当避席矣,吾于此文真无遗憾。
——清·李扶九原编、黄仁黼重订《古文笔法百篇》卷五
宗 臣
作者名片
宗臣(1525—1560)
字号:字子相,号方城山人
籍贯:兴化(今江苏兴化)人
个人简介:明代著名散文家,为“后七子”之一,是南宋末年著名抗金名将宗泽后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任刑部主事、吏部员外郎。因为得罪严嵩,被贬为福建布政使司左参议。后因防御倭寇有功,迁提学副使。
其文风格泼辣洒脱。其诗始学李白,颇以歌行跌宕自喜,但缺乏李白诗特有的豪迈气势和充沛感情,故作品给人以拉杂叫嚣之感,无佳作;律诗常有隽句而无完篇,绝句较有神韵,格调清新,娟秀优美。撰有《宗子相集》15卷。
■ 报刘一丈书(宗臣) ■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①。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②。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③。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④。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⑤。”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推门⑥。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⑦。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⑧。”且虚言状⑨。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⑩。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悦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11}。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12}。”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13}?
【注释】
①刘一丈:字墀石,排行第一,是作者父亲的朋友。
②上下相孚,才德称位:上下级互相信任,才能和品德要与自己的职位相称。孚,信任。
③作妇人状:谓故意扭捏作态。
④刺:明代官场谒见,用红纸写官职、姓名以投递通报。相当于今之名片。
⑤相公:唐宋以后对宰相的尊称。
⑥盥栉(guàn zhì):洗脸梳头。
⑦寿金:祝寿礼金。此实为贿赂。
⑧厚我:很看重我。
⑨虚言状:虚假地描述相公厚待他的情形。
⑩心计:心中考虑。交赞:一齐赞扬。
{11}褊(biǎn)衷:狭隘的心胸。
{12}大言:犹扬言,此含有自嘲之意。
{13}得无:能不,表推测。
【鉴赏】
本文是一篇著名的书信体散文。作者在给其父好友刘一丈的回信中,就其在来信中所提出的“上下相孚,才德称位”的劝告,顺势抒发内心的积愤,深刻揭露了封建社会官场的腐败,讽刺鞭挞了在上者恃权收贿,在下者趋炎巴结的丑恶行径,公开表明自己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的气节和品质。
文中重点描摹了奔走权门的无耻之徒的种种丑态,对他们夤缘钻营、甘言媚词、逢迎拍马的细节,刻画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语言生动俏皮,讽刺意味浓厚。文章以事情发展的时间顺序为脉络,画出了一组惟妙惟肖的系列漫画,写出了一个颇具戏剧性的讽刺小品。虽由于历史的局限,作者面对如此腐败的社会,采取的只是“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的处世哲学,因而削弱了文章的批判和斗争的力量,却为我们留下了认识封建社会官场丑恶本质的形象材料,引人深思,促人警醒。
■ 妙评
描写逢迎之状态如画。
——清·黄宗羲《明文授读》卷十九
是时严介溪揽权,俱是乞哀昏暮、骄人白日一辈人,摹写其丑行恶态,可为尽情。末说出自己之气骨,两两相较,薰莸不同,清浊异质。有关世教之文。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二
写伺候之苦,献媚之劳,得意之状,字字写照传神,直令人不忍见并不忍闻,看此辈何处生活?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十
归有光
作者名片
归有光 (1506—1571)
字号:字熙甫,又字开甫,别号震川,又号项脊生
籍贯:江苏昆山人
作品风格:朴素简洁,善于叙事,感情真挚。
个人简介:明代散文家,是“唐宋八大家”与清代“桐城派”之间的桥梁,被称为“唐宋派”。少年时十分好学,9岁能文,20岁尽通五经三史和唐宋八大家文。35岁乡试中举,以后参加了八次会试,皆未中,便退居安亭江边,著书讲学二十多年。嘉靖四十四年才中进士,任长兴(今浙江长兴)知县,后调任南京太仆寺丞,修《世宗实录》。最终积劳成疾,卒于南京。
文学上以散文创作为主,与拟古主义者对抗,力矫前后七子“文必秦汉”之论,并且取得较高的成就,使当时的文风有所转变,对后世也有一定的影响。内容涉及家庭琐事,记叙家人之谊,朋友之情,扩大了散文的表现范围。其作品朴素简洁,善于叙事,尤擅长用疏淡的笔墨描写一些日常小事,恬静旨远,感情真挚,神态生动,风韵悠远。黄宗羲推他为明文第一人。著有《三吴水利录》《马政志》《易图论》《震川文集》《震川尺牍》《震川先生文集》等。
■ 《吴山图》记(归有光) ■
吴、长洲二县,有郡治所,分境而治①。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②。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③。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④。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⑤?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⑥。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⑦。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注释】
①分境:划分地界。
②同年友:又称“同年”,明清乡试、会试同榜登科者皆称为同年。
③增重(zhòng):此言有所发展、加强。
④尸祝:祭祀。浮屠:佛教徒称释迦牟尼。老子:春秋时人,道教尊为祖。浮屠、老子之宫:代指称佛庙和道观。固宜:原本就是应该的。
⑤惓惓:深切思念,念念不忘。
⑥此三句谓:因此知道贤良的人对自己到过的地方,不仅使那里的人民不会忘记他,他也不会忘记那里的人民。
⑦内庭:宫禁以内。展玩:欣赏玩味。太息:大声叹息。
【鉴赏】
本文是作者为《吴山图》所写的题记,以简洁的笔墨,既写出了吴地的山光水色、风物名胜,同时还刻画出了一位与人民有深厚感情的贤良之官的生动形象。风格清新淡雅,语言简洁明畅。
因为是为《吴山图》作题记,自然是从吴县内的山落笔。仅用“郡西诸山,皆在吴县”,来表现吴县乃群山攒聚之地,虽是寥寥八字,却在读者的眼前描绘了数峰绵延的远景画面,令人很自然地联想到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环滁皆山也”的妙笔。紧接着举出五座高峰为例,说明这里既有群山,又有高峰。而把灵岩山单提另说,用世人皆知的历史典故给此地之山画上一道瑰丽的光环,增添了无穷的魅力。后又把笔从山峰调转到了太湖,以两组数字,有力地证明了太湖是“海内之奇观”。
文章第二部分推出了主角,但没有把吴用晦的政绩一一道来,只选用了一个最具代表性的情节:“百姓扳留之而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这种融洽的官民关系,就是其优秀政绩的体现,至于他具体如何为政的,读者则可驰骋自己的想象了。
第三部分是作者抒发自己的感慨,由统言好官对人民的重要性,到吴君受到人民的拥戴。接着以一个反问句引出宋代名臣韩琦之事作陪,安排巧妙,转换自然,衔接紧密。“已三年矣”,吴君依然“惓惓于吴民”,足见其对吴感情之深厚。最后以一反问句作结,令人回味,引人深思,余韵无穷。
全篇语言简练,剪裁得当,无一冗字,有情有景,真挚感人。
■ 妙评
因令赠图,因图作记,因赠图而知令之不能忘情于民,因记图而知民之不能忘情于令,婉转情深,笔墨在山水之外。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
不作赞颂语,而令之与民两不能忘,其贤可知。写来自淡宕有致。
——清·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卷五十八
■ 沧浪亭记(归有光) ■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①。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②:“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南纳土,此园不废③。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馀,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④。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⑥。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注释】
①沧浪亭:在江苏苏州市城南,是江南现存历史最久的古园林之一。五代末年此处为吴越中吴军节度使孙承佑别墅,北宋诗人苏舜钦买此地临水筑亭,因有感于渔父“沧浪之水”而命名,历代屡有兴废。元代园废,改为寺庵。明代复建沧浪亭。后又几经修缮,保存至今。苏子美:即北宋著名诗人苏舜钦,字子美。
②亟:屡次。
③淮南纳土:谓降归宋朝。纳土,献上土地。
④朝(潮)市:人世,尘世。
⑤奢僭:奢侈豪华过度而不合礼制法度。
⑥澌然俱尽:犹一同消亡。有在:就在这个地方。
【鉴赏】
本文是作者应佛徒文瑛的请求而写的一篇记。全文以不到300字的篇幅,记述了沧浪亭的历史变迁,并通过古今对比,抒发了作者对世事变化的感慨,表现了自己对名利的淡泊胸怀,颇具感染力。
全文可分为四段,第一段主要说明写作此文的原因。首句即点明文瑛所居之地乃宋代著名诗人苏舜钦昔日所建沧浪亭的旧址。这是全文的一根主线,后文记述历史、抒发感慨,都是紧紧围绕者这根主线的。
文章的第二段主要记述沧浪亭多次发生变化的历史过程,作者抓住了由“园”到“亭”、由“亭”到“庵”、再由“庵”到“亭”的变化,不到一百字的篇幅,表现了长达六百多年的悠久历史,足见作者高超的概括能力和广博的学识。
第三段是全文的重点,作者在抒发自己因园亭的变化而产生的感慨之同时,强调了“士之欲垂名于千载”“则有在矣”的道理,表明了自己淡泊名利的胸怀。透过这重重感慨,我们仿佛看到了作者那种欲超脱于尘事羁绊的淡然。后又将笔一宕,落在沧浪亭上,通过对比,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一篇曲折文字,主意只在此一句。作者不再言明而令人尽可意会,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余地。
■ 妙评
忽为大云庵,忽为沧浪亭,时时变易,已足唤醒世人。中间一段点缀,凭吊之感,黯然动色。至末一转,言士之垂名不朽者,固自有在,而不在乎亭之犹存,此意开人知识不浅。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二
俯昂凭吊,慷慨无穷,大有卢陵笔意。今中丞宋抚军捐俸重修此亭,其旁踵事增华,益加壮丽,吴之名流咸觞咏于此焉。风流相赏,千载感召,有以哉!
——清·程润德等《古文集解》卷八
茅 坤
作者名片
茅坤 (1512—1601)
字号:字顺甫,号鹿门
籍贯:归安(今浙江吴兴)人
个人简介:明代散文家、藏书家。官广西兵备佥事时,曾领兵镇压广西瑶族农民起义。文武兼长,雅好书法,提倡学习唐宋古文,反对前后七子“文必秦汉”的观点。曾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选辑唐代韩愈、柳宗元,宋代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八家文章共164卷,每家各为之引,目的在于宣扬八人文章中得“六经”之精髓者,对韩愈尤为推崇,可他评述文章艺术形式也不出八股文笔法范围,评点注释也多有疏漏、错误之处,但此选本繁简适中,可作为初学者之门径,因此几百年来盛行不衰,“唐宋八大家”的名目也由此流行,在当时和后世都有影响。
其散文刻意模仿司马迁、欧阳修,行文喜跌宕激射,但由于为文好摹拟,故佳作不多。另著有《白华楼藏稿》《玉芝山房稿》《耄年稿》《史记钞》等。
■ 青霞先生文集序(茅坤) ■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累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君既上愤疆场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①。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②。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③。
君既没,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④。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门人给谏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⑤。而其子以敬,来请予序之首简⑥。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以下,其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⑦;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⑧。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之对疑于亢,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
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⑨。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⑩。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记之。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注释】
①菅刈(jiān yì):割除小草,形容轻率杀人。
②诸什:指诸篇。《诗经》中的“雅”“颂”以十篇为一“什”。
③煽构:罗织罪名以陷害。严嵩走狗杨顺、路楷相勾结,秉承严氏父子的旨意,诬赖沈炼与白莲教首领谋乱,将他处死。
④阃(kǔn)寄:帝王对武将委以重要军职,阃:外城的门槛。古代帝王将外城以远的军务大事都委托统兵在外的将帅处理,这里指身居边防要职的边将。
⑤裒(póu)辑:搜集汇辑。
⑥首简:书籍的开头。
⑦幽人:隐士。怼(duì):怨恨。
⑧矜(jīn):哀怜。
⑨荐绅:同“缙绅”,本指古代官吏的装束,以大带束腰,把朝笏插在衣带中,这里代指官吏。荐:插。
⑩忾(kài):义愤。
【鉴赏】
青霞先生即沈炼,字纯甫,号青霞山人,嘉靖进士,为人刚直,被严嵩所害。本文作为文集的序文,花了较多的笔墨表现沈青霞的忠勇、刚正、忧国忧民,同时又与文集相联系,写得沉痛而有感染力。
王世贞
作者名片
王世贞(1526—1590)
字号:字元美,号凤洲、弇州山人
籍贯:太仓(今江苏太仓)人
个人简介:明代文学家、史学家。嘉靖二十六年(1547)中进士,授刑部主事,累迁至南京刑部尚书。一生仕途坎坷,多次为权奸陷害。
文学上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倡导复古模拟的风气,与李攀龙同为“后七子”的领袖人物。其诗歌取材赡博,纵心触象,都能化为诗料,形诸歌咏。除了一部分模拟痕迹较为严重的作品外,诸体诗中都有一些颇见艺术匠心的佳作。七绝最有特色,在其诗歌创作中较少模拟痕迹,能够意到调成,自然宛转。亦能词,但因受传统束缚较大,内容狭窄,题材单调。他学问渊博,文章不拘一格,虽摹秦仿汉,依旧自有特色,具有“博综典籍,谙习掌故”之特点。晚年颇有醒悟,文章反复条畅,颇类苏轼,无复摹秦仿汉的习气。
此外,对戏曲也有研究。其曲论见于《艺苑卮言》附录,后人摘出单刻行世,题曰《曲藻》。已较深刻地认识到了戏曲艺术的美学特点,引述前人曲论时,或赞成,或驳难,都颇精当。
一生著述甚丰,专集篇幅之大、卷帙之繁浩,鲜有人能比。有《弇州山人四部稿》174卷、《弇山堂别集》100卷、《艺苑卮言》12卷(南北曲源流与评论)、《鸣凤记》(剧本)、《史乘考误》传世。
■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王世贞) ■
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是时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①?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②。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璧乎,而十五城秦宝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③。大王弗予城而绐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④。”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于秦⑤?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⑥。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若其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于用⑦。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注释】
①两言:犹三言两语。挑:撩拨逗引。
②九宾:古代朝会大典所邀请的九位礼宾人员。意谓很隆重的仪式。斋:古人在祭祀或举行其他典礼前清心寡欲,净身洁食,以示庄敬。
③草芥:草和芥,用以比喻轻贱。
④绐(dài):骗取。
⑤舍人:战国时王公贵人的私门之官。
⑥僇(lù)市:杀戮后陈尸于市。僇,同“戮”。责:索取。族:灭族。封建时代一人有罪把全家或包括母家和妻家的人都杀死的一种酷刑。
⑦柔廉颇:蔺相如因口舌之功,官封廉颇之上,廉颇不服,屡欲凌侮相如,但相如以国事为重,对廉颇多次避让,致使廉颇深受感动,登门负荆请罪。
【鉴赏】
本文针对大家熟知的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故事进行评论,作者一反历来人们对蔺相如的一致称道,不去褒扬他的机智勇敢、维护了赵国利益,而是换一个角度提出了自己新的看法,从形势与事理两个方面,分析指出了蔺相如这一举动的诸多失策之处,认为赵国得以平安无事,实属奇迹,乃上天在曲意保全赵国。
文章角度新颖,于不疑处生疑,指出赵国送璧入秦这一行动就是错的,因为把璧给不给秦国,本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提得新颖,问得有力。接着从事情所带来的是非曲直角度提出看法。据《史记》载,蔺相如曾对秦王说:“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秦王依其言一一照做,而相如却“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这一做法,人们一直认为相如能审时度势,机敏过人。作者却认为此举乃“归直于秦”,使自己从原告转为了被告。即使秦王真的“璧入而城弗予”,相如也应该理直气壮地去与之阐述利害关系,“秦王未必不返璧也”。假如秦王因相如的无理行动而恼羞成怒,把和氏璧之争升级为战争,那么其结果必然是“璧终入秦矣”。这两个假设亦提得新颖,增强了文章的吸引力。
全篇结构紧凑,层层深入,又衔接紧密,逻辑性强,使文章颇具说服力。作为一篇翻案文章,未免有深文周纳之弊,然亦不失为不失为一家之说。文字精悍,表达透辟,气势充沛。
■ 妙评
论断题,其篇法、段法、句法,俱难得如此斩截爽朗,别无衬垫闲话,自是大家手笔。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六
力翻成说,自出新意,真觉石破天惊。此与郭子章管蔡论可称双璧。凤洲先生在明季与李攀龙先后主文盟,海内士大夫均为折服。其论文必西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所为文由藻饰而造平淡。观此论,洗尽铅华,清言娓娓,殆晚所造乎?先生为有明巨子,不可不一读其丈也。故补录之,蔡铸记。
——清·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卷十
袁宏道
作者名片
袁宏道(1568—1610)
字号:字中郎,又字无学,号石公,又号六休
籍贯:公安(今湖北公安)人
个人简介:明代著名文学家。明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曾任吴县县令,官至吏部郎中,后鄙弃官场,淡薄名利,过着隐居游历的生活。与其兄宗道、弟中道在文坛皆有名,是晚明重要文学流派“公安派”的代表人物,时称“三袁”。激烈反对后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主义文学观点,反对承袭,主张通变。要求文学应充分表现作者个性,即所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并推重民歌小说,提倡通俗文学。
公安派在解放文体上颇有功绩,游记、尺牍、小品也很有特色,或秀逸清新,或活泼诙谐,自成一家。但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消极避世,多描写身边琐事或自然景物,缺乏深厚的社会内容,因而创作题材愈来愈狭窄。其仿效者则“冲口而出,不复检点”“为俚语,为纤巧,为莽荡”,以至“狂瞽交扇,鄙俚大行”。后人评论公安派文学主张的理论意义超过他们的创作实践,是公允之论。同样,袁宏道诗文亦带有公安派的典型特征,其散文力求洒脱,给人以清新活泼之感。作品在清朝曾遭禁毁。著有《袁中郎全集》。
■ 徐文长传(袁宏道) ■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①。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②。然数奇,屡试辄蹶③。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④。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⑤。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⑥。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⑦。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⑧!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馀态”者也。间以其馀,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⑨。悲夫!
【注释】
①徐渭(1521—1593):字文长,一字天池,晚年又号青藤,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奇才多识,客胡宗宪幕,胡败,惧祸而狂,自戕不死,遂杀其妻,被下狱多年。获免后,以诗、书、画为事,皆卓有成就。著述颇多,有《徐文长集》。诸生:明清两代称已入学的生员。籍甚:盛大。
②校(jiào)越:在越地主持考试。国士:国中杰出的人才。目。评价。
③数奇(shù jī):命运乖舛,时运不顺。
④疏计:泛指奏表和书信公文。
⑤不偶:不顺利。
⑥曲蘖:代指酒。
⑦气沉:谓作品的气势沉稳。法严:谓作品的章法严谨。流亚:指同一类的人。
⑧雅:平素,向来。时调:犹时俗,当时的社会风气。
⑨此二句谓:他没有不奇异的,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又没有什么是顺利的。前句中的“奇”,读qí;后句中的“奇”,读jī,数奇,见注③。
【鉴赏】
本文是一篇人物传记,作者是满怀深情写作此文的。他以“数奇”作为全文的主线,突出渲染了徐文长的生平气质、文学艺术成就以及命运遭遇。写他的气质,傲视统兵大帅、鄙夷文坛领袖,绝交达官贵人;写他的才能,善谈兵,能奏章,诗文书画无所不能,特别是其诗的意境和风格,别具异采;写他的运命,名声赫赫而屡试不中,才华横溢而不见重用,终至“佯狂”“真狂”,抱愤而死。字里行间,充满了袁宏道对徐文长的敬慕和叹息,客观上批判当时的社会政治对人才的摧残。
阅读此文,给读者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人物形象生动。作者笔下的徐渭,既有令人钦佩的出众才华,又有令人同情的不幸遭遇。而作为这一组冲突矛盾的载体,便具有了震撼人心的感染力。其次,文章主题明确、构思严谨。全文以徐渭“数奇”为主线,作者自始至终都紧紧抓住这条主线以使之贯串全文。
此外,文中流淌的真挚情感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作者在序言里就描述自己对徐渭的作品是“读复叫、叫复读”,继而感叹“是何相识之晚也”!这充分表明作者写作此文,完全是受情之所驱,绝非应酬敷衍之作。其笔端始终凝聚着浓浓情致,文中无论是颂其才,还是悯其遇,字字句句无不从真情流出,给读者以强烈的感染。这根源于作者与传主的心神是相通的,在写徐渭的同时,也为自己出一口积愤之气,如此心交神会,文章自然真切感人。
■ 妙评
古人以数奇,不得志而死者多有,未有若文长之愤极而自戕者。篇中写诗奇、文奇、字奇、画奇,以致抱恨而死之奇,总由“数奇”二字写来,悲壮淋漓,情事团凑,亦是奇笔。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十
自来奇人必有奇事奇文,无奇事奇文,何以为奇人?然奇事奇文必有奇穷,若无奇穷,何以成奇事奇文?文长为人奇穷矣,而文与事皆奇,故此传之文,即以“奇”字为骨,且末段用“石公曰”三字,俨然史笔,尤为大奇,然非是文不足以表是人也。
——清·李扶九原编、黄仁黼重订《古文笔法百篇》卷三
张 溥
作者名片
张溥(1602—1641)
字号:字乾度,一字天如,号西铭
籍贯:太仓(今江苏太仓)人
个人简介:明散文家。崇祯进士,选庶吉士,自幼发奋读书,明史上记有他“七录七焚”的佳话。与同乡张采齐名,合称“娄东二张”。曾与郡中名士结为复社,评议时政,进行政治和文学活动,是东林党与阉党斗争的继续。
文学方面,推崇前后七子的理论,主张复古,反对公安、竟陵两派逃避现实,只写湖光山色、细闻琐事或追求所谓“幽深孤峭”的风格。但他在提倡兴复古学的同时,又以“务为有用”相号召,与前后七子单纯追求形式、模拟古人有所区别。其散文在当时很有名,风格质朴,慷慨激昂,明快爽放,直抒胸臆。
一生著作宏丰,编述3000余卷,涉及文、史、经学各个学科,精通诗词,尤擅散文、时论,代表作有《五人墓碑记》。著有《七录斋集》15卷、《春秋三书》32卷、《历代史论二编》10卷、《诗经注疏大全合纂》34卷等;辑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
■ 五人墓碑记(张溥) ■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①。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何也②?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资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③。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④?众不能堪,抶而仆之⑤。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⑥。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⑦。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⑧。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卒与尸合⑨。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之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⑩。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11}!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12}。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13}?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14}。
贤士大夫者:同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注释】
①贤士大夫:泛指有识之士、有名望的人。当道:当权者,此指当地官长。除:整治修理。魏阉:魏忠贤,因他是宦官,故称。废祠:废除的生祠。魏忠贤专权时,其党羽在各地为他修建生祠,苏州生祠建于虎丘山塘,祠未成而魏死,祠废。立石:树立石碑。旌:表彰。
②皦皦(jiǎo jiǎo):洁白光亮。
③吾社:指复社。张溥等组织复社,以继承东林党为号召,故称。行为士先者:指行为可作读书人榜样的人。
④缇骑(tí jì):本为汉代京城中逮捕人犯的马队,此处代指锦衣卫,当时由魏忠贤掌握。
⑤抶(chì):笞击鞭打。仆:跌倒。
⑥溷(hùn)藩:厕所。
⑦傫(lěi)然:有序排列的样子。
⑧詈(lì):骂。
⑨脰(dòu):脖颈,此代指人头。函:用为动词,用匣子装起来。
⑩逡(qūn)巡:有所顾虑而退缩。
{11}投缳道路:在半路自缢而死。缳(huán),绳套。
{12}抵罪:因犯罪而受到相应的处罚。
{13}扼腕: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表示悲愤惋惜。墓道:墓前的甬道。
{14}徒有:仅仅,只有。有重于社稷:对国家的安危起到了重要作用。
【鉴赏】
这篇碑记着重记述阉党因逮捕周顺昌而激起市民暴动,以及五位市民领袖挺身而出、英勇就义的经过,颂扬了“五人”英勇不屈的精神。
本文一反碑记以记事为主、不加或极少加以议论的通例,成功运用了夹叙夹议的手法,形成本篇独特的风格。文章以一个判断句开篇,点出五人是“激于义而死”,接着把笔转到安葬与立石之上,寓赞扬于叙述之中,再以感叹句“呜呼,亦盛矣哉”结尾,为下文的议论作了铺垫。第二段以议而不论的方法提出问题,引而不发,使文势涌起波澜。第三段基本上是以纪实的手法记述了事件的经过,第四段却是结合前段内容而发的大段议论,有痛斥,有赞扬。第五段便以讽刺漫画的笔调,揭露“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为苟全性命所表现出的种种“辱人贱行”,与五人相比,“轻重固何如哉?”接着,从正反两方面论述“五人”之死对“四方之士’’所产生的积极影响,说明英雄死得其所,号召人民继续同阉党作斗争。最后,推出全文主题:“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全文写得慷慨激昂,感情充沛,有很强的感染力。
对比手法的多处使用,是本篇的第二个特色,使得文章气势更显磅礴,对烘托、深化主题亦起到了积极作用。同时,此篇碑记也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珍贵历史文献。
■ 妙评
拿定激义而死一意,说得有赖于社稷且有益于人心,何等关系!令一时附阉缙绅无处生活。文中有原委,有曲折,有发挥,有收拾,华衮中带出斧铖,真妙篇也。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六
议论随叙事而入,感情淋漓,激昂尽致。当与史公《伯夷》《屈原》二传并垂不朽。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