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说，你爱我吗？女人回答，爱。”
“男人的嘴唇轻轻地盖在女人的嘴唇上。”
镯子知道她写的都是些不能给人看的东西，但是她在写这些字的时候，内心出奇地宁静。全世界好像都静止了，只剩下一支笔在说话，只剩下笔尖下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她把她看电视剧得来的所有对爱情的幻想，都写在笔下。那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世界，镯子的心，快乐得发颤。
她不知道老师会不会懂，会不会明白她对自己描绘的那个自己不知道的神秘世界的深深迷恋。放学时周记本被她放到老师的讲台上，然后她摇摇头让自己镇静下来，否则她的身体里那团躁动的火就要喷出来了。
收拾书包时，镯子看到眉眉正在看着自己。
她顾不上了，她必须要快点收拾书包，她心里迅速地被兴奋填满了。她飞速地往放学路上那条苍白的、冗长的马路跑去。
她终于在那一天放学，去内衣店买到了梦寐已久的内衣。没错，就是那一件，天蓝色的，带蝴蝶结的，柔软的。
她把它小心翼翼地装在袋子里，再放进书包的最里层。走出内衣店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转角处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猛然发现她的脸上写满了骄傲的从容。
她活了十二年半，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欢愉、满足。
晚上回到家里，镯子迅速地扒了几口晚饭，就回房间了。她把门窗关好，又一再和妈妈打招呼说自己要写作业，不能被打扰。她像在做一个重大的仪式一样，做完了一切准备，才放下心来拿出那件美丽的胸罩。她脱下了身上的衣服，然后小心翼翼地穿上了它，型号明显大了，穿下去用手指戳一戳前面，空空的，但是手感很舒服。背部勒得有点紧，也许过一会儿皮肤适应了就好了吧。
镯子往后退几步，站直了。内衣在她的身体上很不协调，或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这个样子，看起来很突兀，她觉得镜子中的自己好滑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这样的自己像什么样子”，她在心里说。她突然好失望好失望，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穿这个呢，好难看。所有的女的，穿上这个都这个样子吗。镯子想着，脸就红起来。
她连忙套上长袖衫，又惊喜地发现隔着长袖衫看胸前就很得体很美观了，圆润而高挺，但是很服帖，一点也不突兀。镯子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点点头，这样穿的确不错，她整个人精神多了。
第二天，镯子觉得自己身上藏着一个天大的机密，她一整天都坐在座位上不说话，她想，她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心怀鬼胎”。然后她笑了，她把脸凑到一旁的眉眉身边，说，“哎，看见我有什么不同没？”
“没有吧。”眉眉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有些心不在焉。
“你再看看嘛。”镯子想让眉眉多猜一下，可是她马上就忍不住说出来了，“我穿了那个，内衣，穿在前面的那个。”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可是眉眉还是好像被吓到了，她一下子弹开了好几尺远。镯子古怪地笑着，把眉眉往座位上拉，但是眉眉躲开了她的手。
“不是吧。”眉眉说。
眉眉盯着镯子的胸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得镯子胸口发热。镯子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
最近眉眉总是用这种眼神看镯子。镯子这才想起来，眉眉已经好久没有和她一起回家了，她们俩有很长一段共同的路，以前她们经常约好一起回家，但是最近，眉眉总是在疏远她。镯子提出和她一起走，她就找借口推脱，一会说她要上厕所，晚点再回去，一会又说找别班的同学有事，不要等她了。
眉眉变了，眉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镯子细细回想。是那天，她们走到内衣店门口的时候，镯子对眉眉说起她表姐的内衣的事情，那天眉眉第一次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然后渐渐地，眉眉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下课找镯子聊八卦，聊讨厌的老师。特别是镯子和她说过很多次李城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主动找镯子说过话了。
这是为什么呢？镯子想。
镯子想跟眉眉谈谈，随便谈点什么，只要不是这可怕的沉默就好。
镯子说，“眉眉”，然后她发现眉眉已经挽着前座一个女生的手臂，往厕所的方向走去了。她的叫唤没有得到回答，在喧闹的教室里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她这里来了，她于是接过来自己回答道，“哦没什么。”
镯子悄悄地把手搭在胸前，搭在柔软的内衣上。她的喜悦没有人分享，她有些失落。她看着教室里的其他女生都黏在一起说着悄悄话，突然孤独起来。
但是她马上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为什么那些女生说悄悄话的时候，都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再转过去继续说呢。难道是看出来我穿了那个吗，镯子猜测着。
她又忍不住回头了。当她很熟练地径直把目光对准李城的脸上，她发现李城也在看着她，而且，似乎还看了一眼她的胸前。
镯子身体里那团火，又熊熊地燃烧了起来。她感到很窘迫，但是她并不讨厌被这样地看着，真奇怪，她想。
李城的目光突然像羔羊一样软了下来，镯子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读到了很多复杂的内容。
镯子把脸转了回来，她在局促不安中度过了整个下午。眉眉没有再和她说话，镯子意识到那可怕的沉默原来已经由一颗幼芽发酵生长成一棵无法逾越的参天大树。
四
就这样沉默到晚上。
晚自习下课的时候，镯子听到身后有桌椅移动的声音，然后是越来越逼近她的脚步声。
“你来一下花园吧。”李城的声音。
镯子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内侧的肉，在李城走出教室后，再不露声色地跟了过去。花园在学校一个废弃不用的教学楼后方，人很少。草长得很凶，尽管秋天到了，它们依然肆虐地生长着，攀缠着墙壁和树桩。此刻在校园里的路灯发出的橙光下，它们的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男孩的身影在其中，忽近忽远。
李城转过身来对镯子说，“你那天放学和我说了什么。”
“没什么啊。”镯子看着他。
“嘿嘿，其实我听到了。”李城狡黠地笑着说。
附近一条路上有学生在走动，镯子有些害怕了。“找我有什么事啊？”她问。
“我想你再说一遍那天说的话。”男孩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全是狡猾。
镯子笑了笑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清清楚楚的四个字，镯子突然释然了，她不再害怕，不再羞耻，这些天她已经渐渐地接收了这个让她欣喜万分的新世界。
李城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又落到镯子的胸前，并且久久没有移开。突然间他把身体凑近镯子，开始把手往她的后背上移，然后俯下身，把嘴唇对准镯子的嘴唇准备吻下去。
有那么一刹那，镯子想到了她在周记本里写的男人，想到“男人的嘴唇轻轻地盖在女人的嘴唇上”这样的句子。每次想起那样的场景，都那么美好。镯子何尝没有想象过有一天她和李城也能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接吻，她想象过无数次李城那双清澈的眼睛凑近自己时，她可以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她也想象过无数次李城柔软的嘴唇，覆盖在自己的嘴唇上，是不是像梦中的云层一样柔软。可是这些都只是想想而已，镯子从来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现在想象中的一切都成了现实。
可是为什么眼前的李城让她感到这么陌生。甚至，她看着李城渐渐逼近的嘴唇，感到有一丝反胃。
“干什么啊你！”镯子推开了李城。
李城的嘴角扬了起来，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很迅速地消失了，但还是被镯子捕捉到了。
“你不是喜欢我吗？”李城说，“你那么妖，那么打扮，不是想和我谈吗？”
镯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亲耳听到自己的心被噗哧一声撕碎了，她一秒钟也不愿意停留，不愿意给自己时间闻到她的心涟涟滴血的咸腥味。她迅速地逃开，往教室的方向跑去。那里灯火通明，镯子回到座位，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臂弯里，不敢回想刚才的事情。
“看，她怎么了？”一个女生的声音。
“谁知道啊，她不正常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另一个女生的声音。
镯子不知道她们说的是谁，她没有力气抬起眼皮顺着她们目光的方向去看热闹。上课了，镯子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等待老师进教室。她不敢回头，身后那个男孩就是一个魔鬼，她知道此刻那个魔鬼还在看着她，嘴角一定还挂着一丝轻蔑的微笑吧。她闭上眼睛不再去想，隐约间她听到体内的那一团火，正在撞击着皮肤，往外膨胀。世界变得摇摇晃晃，一大片晃眼的白色飘来飘去。
“陈镯！陈镯！”一个声音在叫她，她从睡梦中惊醒，发现整个教室的人都在看她。
她向讲台望去，语文老师正拿着一个作业本在叫她，她慌张地坐直身子，听到那张读过她作文里的“男人”的嘴，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陈镯，你现在怎么变鬼了！”
“你作文里都写的什么脏东西呀，我看了都不好意思。”
底下的学生一阵骚动，都等着老师读镯子的作文。他们的眼睛在发着兴奋的光，面颊因为精神太亢奋而红扑扑的。
“你们呐，千万不要和她一样，年纪小小的不学好。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作文我就不读了，陈镯你好自为之吧。”老师向镯子投来鄙夷和惋惜的眼神。
学生都发出失望的叹息声，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下来，脸上的红晕也慢慢退了。他们纷纷在下面猜测着、议论着、嬉笑着，整个教室像被石头砸过的马蜂窝。镯子的脑子快要炸开了，此刻她就像一只待宰的小兽，她只能沉默地坐着，听天由命，却又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希望她的窘境能就此结束。
“听说她前面穿了那个哎……”“妖精。”有人在小声地说。
“眉眉，你说是不是啊，你中午告诉我们的。”又有人说。
“还有，眉眉还说她喜欢李城呢。”
教室沸腾了，所有人都开始尖叫起哄，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镯子身上。镯子绝望地看着眉眉，眉眉把脸转向了别处。
镯子开始耳鸣，耳朵里全是轰隆隆的声音。她发现她的身体里埋藏了无数的地雷，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嗞嗞啦啦地烧着导火线，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把她整个人炸裂。她的嗓子好像被人紧紧捏住了，透不过气来，一股巨大的悲壮从她体内涌上来。她整个人冲出了教室。
“哟，说几句就不高兴啦？”老师冲着她的背影喊。
“没事，你们继续看你们的书，随便她去。这种小妖精以后肯定是个祸害……”
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消失在身后。她在出门的一刹那，看到李城那张幸灾乐祸的脸，看到眉眉在她离开座位后就一脸兴奋地和同学议论纷纷，看到那么多张丑陋的脸，那么多张丑陋的嘴巴。
镯子跨出学校大门的那一刻，整个人立刻被包裹在夜色中。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浓，带着寒气，一点一点覆盖了整座城市。她听到远处的风中似乎有爆裂的声音。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知道，她刚刚发现的这个神秘的、美妙的、让她欣喜万分的新世界，就这样在她面前毁灭了。她的“男人”，她的清澈的双眼，梦里的云朵，她美丽的天蓝色蝴蝶结，她所珍惜的一切，所有的美，所有的好，现在都在她面前成了碎片。
今天的路仿佛比以往都长。镯子感觉自己绕过了无数的楼道，爬过了无数格楼梯，才回到家里。
镯子在门口脱鞋的时候发现她忘了把书包拿回来，可是她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她知道她现在在很多人的眼里，是妖精，是怪胎，是异类。她已经彻彻底底地被那个世界抛弃了。
家里的电视是开的，不知道是谁忘了关。镯子打着赤脚去拉落地窗帘，窗外的路灯都是橙色的，照映得头顶上的天空就像一个巨大的红褐色琥珀。太美了。
电视里一个声音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科普新闻。
“冥王星被开除出太阳系。”
“此后太阳系只有八大行星，不再有冥王星……”
镯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然后她看到那个红褐色的琥珀慢慢地扭曲着，分裂出很多透明的纹路。她把头侧过来，从玻璃上看到自己满脸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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