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栋

    谨以此文献给109斤的孙瑜，126斤的包包。112斤的我自己。还有未知你现在体重的，金猪。

    我今年二十二岁了，对许多女人许下过海誓山盟，也曾与许多兄弟歃血为盟，但要我回忆我说过什么，我都已经忘记了，人说恋爱就像放风筝，我说誓言就像放鸽子，那些苍白语言，最后不了了之，微不足道。或者说，在我十五岁或者是十六岁那年。我见证过一个誓言，它太有力，以后我，或者别人的承诺，都要被它一拳打趴。

    它只有六个字，夹带两个逗号。

    你好，胖子，再见。

    一开始，我们仅仅以为这只是一个减肥宣言，或者只是胖子协会对我们几个老是嘲笑胖子的人的一种用自嘲方式的鞭笞与反击。那个年代，我们还太单纯，即使我们曾经打算去澡堂偷看女生洗澡，我们还是太嫩了，雏儿。

    她，一个特俗的胖子，姓金，我们叫她，金猪。她的英文名叫SISSI，虽然我们认为她的英文名字应该是KING KONG。

    我们指的是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我，孙瑜，包包。在那个喜欢追星，喜欢收集卡片，打桌球的年代，我们仨，别有雅趣。那时候，我们毫无心机，善良，认真，单纯地嘲讽每一个胖子。

    我们遇见一个胖子，打招呼，嘲笑，告别，所有的手续走完，只需要六个字，而胖子的反应，一般只有两个字。

    你好。

    嗯？

    胖子！

    ……

    再见。

    靠！

    所以一般来说，我们与一般的胖子之间的缘分，只有三句话，但是，她是特殊的一个。一切孽缘，从体检开始说起。我们不可能像是许仙与白娘子相逢在断桥上，我怕这桥承载不了她的体重。还真给断了。

    那次体检，我、孙瑜、包包三个人一起站上体重机，不过三百出头，轻轻的，正如我们年少轻狂。

    我们的下一个，就是金猪。她站上去之后，很久都没有下来。校医——一个长得像是麦秆的、戴眼镜的男老师——过来，一看，惊叫，体重机坏掉了。

    你好，体重机，再见。

    那件事情之后，我们四个走到一起了。因为那个麦秆老师把我们四个人留下来了。

    体重机坏了，怎么办？我们很奇怪，体重机明显是金猪弄坏的，关我们什么事情呢？

    你们三个，刚才不是闹着玩三个人一起站上去的话，说不定它还不会这么快……麦秆老师说，他甚至还夸张地啜泣了一声。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我们与金猪平摊，出钱给学校买一个新的。为了试验体重机的质量，金猪逢机必站，但是一般的结果就是，机毁人逃。她跑起来很快，比我们还快。所以说，在身体这方面，上帝总会在给了你巨大的缺失之后，总会补偿点你什么的。最后我们买了秤货物的那种用称砣的巨大无比的秤。我们四个人一起站在上面，它也只是淡淡一笑，微微一抖。我们把这个庞然大物推回校医室，一路上看着丑陋的却极富喜感的它想象麦秆老师看见这个东西时候的表情，我们四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过之后，我骤然发现我们与金猪之间的关系，已经无形变得很亲密了。亲密无间，四小无猜。

    后来SISSI告诉我们，那天体重机是她故意用体重压坏之外的手段弄坏的。她说，我想借此，认识你们。她说，我觉得你们挺有趣的。她说，你看，我们现在是那么好的朋友。也不枉牺牲了那台体重机。

    因为是很好的朋友，所以SISSI也跟随我们一起逃课了，我们一般都是翻墙而出，学校操场那边的墙矮，不成问题。那天金猪表现得特别英勇，她说，我先来，算是给我们翻墙小队的见面礼！她就扑了过去。我在心里默念，你好，围墙。

    我们三个看着金猪骑在围墙上，惊心动魄地等了好一会儿，孙瑜无比惊恐地问道，怎么还不倒？

    我淡淡地说，让围墙挺一会儿。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虚弱的围墙驮着金猪缓缓瘫倒了，就像是慢镜头，慢却坚决，然后ENDING很精彩，墙轰然倒塌，尘烟四起。再见了，围墙，你甚至都来不及再让我翻一次。

    我们破墙而出。

    烟雾散去的时候，我们脸上的笑也慢慢散去了，因为我们看到了半骑在自行车上的校长，惊魂未定地看着我们，想必是他回家，骑车路过这里，然后墙突然倒塌了。

    孙瑜又无比惆怅地说，校长怎么不骂我们啊。

    这次，是包包接了他的话，他说，让校长愣一会儿。

    然后是校长刺破云霄的怒吼声。不过SISSI拍拍胸膛，对我们说，你们放心，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人果然不可貌相，这样的翻墙且造成墙塌的严重违规事件，校长竟然饶了我们，因为SISSI爸爸答应给学校免费翻新围墙，按照监狱的标准！我们才知道，SISSI家里是做房地产的，后来有一次我们路过我们这边最高的一幢楼的时候，SISSI云淡风轻地说这幢楼房产证书上登记的就是我的名字。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只想对SISSI说两个字，再见。再后来我们三个开玩笑说，以后实在不行了，就娶SISSI做老婆吧。孙瑜反驳道，SISSI不是你想娶，想娶就能娶。当然，我们也不会为这个问题惆怅很久，因为我们谁也没有认真想过要娶SISSI为妻。关于这个问题，孙瑜思考得很深，要是娶她做妻子，那要什么样子的床才可以扛得住啊。估计要那种实心的床，里面都是铁，这样应该OK了。

    你想多了，孙瑜。

    弄不清楚是SISSI把我们当做姐妹了，还是我们把SISSI当做哥们了，总之那段时间，我们相安无事，过得很潇洒。SISSI甚至与我们一起嘲笑其他胖子，当然，我们的“点”不一样，我们仨嘲笑人家胖子，是笑别人胖，SISSI呢，估计是笑别人不够胖。所以现在被我们嘲笑的胖子连那句“瘦子了不起啊，有本事你胖一个”之类的话都无法说出口了，因为有SISSI在那里，他以胖为荣的心也会受到摧残。每当如此，我们四个人，就一起用手在嘴边做喇叭，声嘶力竭地呐喊：你好——胖子——再见——尾音拉得特别长，我想，可能是某一次，我们说的“再见”太过于真诚，老天听了进去，真的让我们与那段无瑕的岁月再了见。

    人，还是我们四个人，但是故事，陡然发生了突转。

    开头就说了，高潮开始于那个只有六个字的誓言。刻在桌板上，与当年鲁迅的做法一样。

    你好，胖子，再见。

    SISSI要减肥！

    金猪要与自己说再见！

    KING KONG要把自己的体重减到二位数！

    最先透露这个消息的是包包，他说他不小心路过SISSI课桌的时候，看见上面用刀子刻了一行字，他出于好奇看了一下。是我们最熟悉不过的六个字：你好，胖子，再见。然后好奇心促使包包打开了SISSI桌子上的笔记本，扉页写着“天行减胖子自戕不惜！”包包两腿发软，但还是勇敢地继续往下翻，上面写满了条条令人发指的守则。如果不是文章标题，我们都更愿意相信这是满清十大酷刑而不是减肥大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是目标。SISSI写的目标告诉我们，她的计划是真实的，不是玩笑。她的目标就是三个月内体重降到二位数。其实我与包包都把这个当做嘲笑SISSI的猛料，只有孙瑜在那里认真分析，他总是那么认真，你们要想想，金猪都胖了那么多年了，为什么最近要减肥了呢，是什么促使一个人要做这么大的改变呢？而且她的决心还那么大！这肯定是有原因的。孙瑜皱着眉头，脸上表情与当初911事件后一样，忧心忡忡。

    原因？什么原因？我与包包都是一头雾水。

    孙瑜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我们，你们有听说过一句话吗？女为己悦者容，这就说明，她爱上某个人了。

    我说，不是还有一句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吗？

    孙瑜白了我一眼，难道你是说我们中间有人喜欢上她了吗？请问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与包包疯狂摇头。

    那就对了。而且根据我的分析，KING KONG的猎物就是我们三个中间的一个。

    你根据什么分析的呢？

    直觉。

    去。

    其实你稍微一想，也可以知道啊，SISSI能够接触到的男生，才有几个呢？不就是我们三个吗？对她友好（其实对SISSI来说，嘲讽她、稍微欺负她都不算什么，最不友好的事情就是不理她）的，也不过我们几个人。

    目前，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把SISSI的减肥与她爱上某个人挂钩起来。如果成立，那么再走下一步，如果不成立，那就一切OK，我们骂一句孙瑜傻瓜就好。我们采用的是假设推翻法，先假设金猪减肥是因为喜欢上我们中间某一个人了，然后找强而有力的证据去推翻它。

    我们与金猪的相识，也是金猪设计的，故意搞坏体重机。那个时候，金猪与我们接近，只是想交一个朋友呢，还是那时候她就对我们中间的某一个人产生了爱慕，应该是前者，如果是后者，先不说金猪心机太重，而是她应该那时候就开始减肥而不是等到现在。好的，我们继续往下走，金猪是在与我们做朋友的时候喜欢上我们的，那就好了，是什么促使她对我们的感情由友情变质为爱情呢？

    孙瑜启发我与包包，一定是通过某个小事情，一句话，一个动作，乃至一个秋波，让金猪春心大发，你们仔细想想，你们有没有有意无意地做过这样的事情？我与包包搜肠刮肚地想，最后包包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有！

    我与孙瑜勃然大怒，什么时候！是什么！从实招来！

    包包吓破了胆，有一次我们去吃桂林米粉，就我们两个，金猪点了一个酸辣笋尖，我点了一个猪耳朵，我还说，我喜欢吃猪耳朵。你们说，金猪会不会以为这个是我的暗示啊。我还听说，有些女生的耳朵是很敏感的……我们排查了许多事情，没有一件，可以证明是我们做了什么而让金猪转而喜欢我们的，也就是说，或者金猪不喜欢我们，或者金猪喜欢我们，是她由内而外的感情喷发，契机不在我们。

    而孙瑜，一直在思忖，是不是我弄错了，那几天，他的脸色很差，我想，也许他为此，还失眠了吧。

    直到音乐课上发生的一件事情，才真的让我们确定下来，金猪减肥，是真的与喜欢我们某一个人有关。那节音乐课，老师给我们放了一首歌，《最浪漫的事》，歌曲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老师问我们，你们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说，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情，就是我坐在产房外，等着我心爱的人给我生小孩，然后医生冲出来告诉我说，你生了一个儿子，对，一定是要给生儿子，因为我是三代单传，如果她不给我生儿子的话……包包说，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情，就是与心爱的人比赛吃包子，看谁吃得多，然后我们吃撑了，就躺在那里，数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互相责骂对方很懒，都不会去做家务活！

    孙瑜说，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情，就是和心爱的人一起在电影院抢爆米花吃，然后大声喧哗，被管理员骂，然后我们与管理员一起对骂……然后轮到SISSI说了，教室里安静下来了，真的，我小学的时候写作文，常常说教室里安静得连掉根绣花针都能听见，那时候这样写是因为作文书这样写，但是这篇文章我要这样写，是因为那时候真的，很静。SISSI说，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情，我也能做到，那就是我要为我们最心爱的人，减肥！然后他搂着我细腰，一起跳舞。

    我连忙去看孙瑜与包包，我在他们脸上看到了一个成语。

    面如死灰！

    音乐课下课，接受了老师的批评教育之后，我们三个召开了紧急会议。

    看来在金猪喜欢我们这件事情上，是不存在任何侥幸的，现在的情况还真的有点像一个电影的名字《让子弹飞》，我、孙瑜、包包是人肉靶子，站成一排，金猪拿着冲锋枪向我们扫射，子弹在空中飞的时候，我们谁也不知道，谁会中靶。

    我们现在最要紧去做的事情就是要找出谁是那个幸运儿或者说是那个悲催者。至少目前看来，没有特别的迹象表明SISSI更看重谁，或者她也还在观望阶段。但是我们三个立下盟约，那就是无论谁被命运罗盘抽中，其余两个人都要用我佛慈悲的心态去挽救他于水火之中。不能对他说再见。当然，在找谁是那个幸运儿的同时，我们也要穷尽一切方法去阻止SISSI减肥。只要她一日减肥不成功，我们也就安然一日。比如说，给她带各种好吃的零食（如果她不再带零食来学校的话），再约她去各种饭店吃饭（这项不用成本，因为SISSI大多数情况都会主动买单。）总之，无论如何，对我们来说，搂着她的腰跳舞，是多么无法想象的事情啊。

    那天开会的最后，孙瑜说，我感觉，金猪要主动来找我们说这件事情了。

    为什么？

    因为她都在班级里说了，要为心爱的人减肥，我们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当然要与我们说了。

    于是我们三个胆颤心惊地等待。虽然孙瑜安慰我们说，放心，这不是末日审判。包包都有点带着哭腔了，这还不是末日，那什么是末日，是SISSI要我们三个人陪她一起跳舞吗，跳四小天鹅吗！

    孙瑜说的没错，那一天终于到来，是SISSI主动来与我们说减肥的事情。她没有说为什么，也没有说怎么做，只是说，我要减肥了。语气轻松，就像是说，我要上厕所了之类。我们都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我们知道了的啊，那天你在课堂上说了嘛，你要为你心爱的人减肥，哇哈哈。

    拜托，我不像是你们说着搞笑的。我是认真的！

    好吧，你是认真的。

    你们大概不知道，我效仿老舍在桌子上刻了一个“早”字，我刻了一行字呢。

    等一下，那个刻字的，怎么会是老舍呢，应该是冰心吧。

    哦，好像哦，喂，包包你不要转移话题好不好，这个也不是问题的关键啊！

    最后SISSI说，你们来当我的减肥顾问好不好？

    好啊。我与包包还在犹豫的时候，孙瑜一口答应了下来。然后他做了一个手势让我与包包都冷静下来，他非常仔细地给SISSI讲解，SISSI，我们是好朋友，然后我就不与你说虚的，我说话就直接一点哦，你不要在意呢。

    靠，你不要婆婆妈妈，有话赶紧说！我与包包叫道。

    嗯，我觉得呢，正常的减肥方法估计对你不太管用吧，而且，你看，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人叫嚷着要减肥减肥，而事实上呢，真正能够成功减肥的人又没有几个，所以我推荐你用一个非常规的减肥方法。

    非常规的减肥方法？

    对，反其道而行之。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多吃。不是有一句话说是物极必反吗，你就多吃多吃，往死里吃，总有一天你就会瘦下来的。孙瑜说得特别认真，我与包包受到他的感染也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SISSI认真思考孙瑜说的话，其实孙瑜说的话幼儿园的小孩子都可以去反驳，但是SISSI竟然选择去思考，然后似乎有些心动。我与包包互相看了一眼，用最轻微的幅度互相点了点头。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了，SISSI已经爱上了孙瑜！所以她会为他变成一个傻瓜，爱情啊，是多么浪漫啊。

    最浪漫的事情，不是一起慢慢变老，也不是为你减肥，而是为你变成了一个傻子。

    SISSI又问包包，那么包包你呢，有什么好主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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