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厚-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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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热了,山上的野果子都慢慢地熟了。先是晶莹剔透的山樱桃,一颗一颗地透着亮,在阳光里闪闪烁烁,放着诱人的光芒。吃过山樱桃,穿黄袍的野杏子和红着嘴唇的山桃子,就甜着人的牙缝了。山上有了熟透的野果子,采青就天天带着亮亮和琳琳几个孩子往山上跑,给孩子们采野果子解馋虫。采上一阵野果子,带着孩子疯玩上一阵,采青就带着孩子找个地方坐下来,让他们围成一圈玩丢手巾,自己则随手从身旁掐下朵小花捏在手里,望着山外的远处。采青看的远处,就是朱克说的北边。快两个月了,肖建平至今没有回来。采青已经把石磨上的花换了多少把了。肖建平最后一趟采来的那把花,则被她悄悄地收起来,藏在了一个破罐子里。过上几天,她就会从床底下摸出那个罐子来,愣愣地看上一会,胡乱地想上一阵子。花已经失去了原先的光彩,变得色泽暗淡了,也没有了一缕一缕的花香从那些花瓣上飘起来。

    采青和朱克第二次到山上来采药时,采青曾经闪闪烁烁地问过她一次,说,肖指导员去买油墨的那个地方很远吗?他好像去了一个多月了吧?

    朱克扭头看着采青说:“不是很远。可能路上不太好走,到处是日本人的卡子。”停了一停,又故意说,“你怎么想着问这个了?”

    看见朱克闪着亮亮的大眼睛看她,采青慌乱地垂下眼睛,看着鞋尖说:“我就是问问。买不回油墨来,那报纸不就耽误印了吗?耽误了印报,不就耽误了首长们看?”

    朱克摸着采青垂过肩的大辫子,狡黠地笑了笑说:“你不光是想说这些吧?这些日子,首长们没看见肖指导员采来的花,可是看见采青采回家的花了。咱采青也学会浪漫了。”

    采青脸热心跳地说:“什么呀?那石磨上摆花摆惯了,乍一没了,空空的,不好看。”

    朱克继续笑,探了头看着采青的眼睛问:“是吗?我倒没注意上面空没空。”

    采青推了朱克一把,故意生气地说:“你可别乱猜想,俺真没往别处想。就知道你会笑话人。”

    “我没乱猜想。是替人着急,心里叫这暖洋洋的风吹得有点乱。”

    采青说:“你们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爱捉弄人。不和你说这些了。”

    朱克揽住她的肩膀说:“我没捉弄你,和你闹着玩呢。说实话,肖指导员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能文能武,能写会画。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为什么每次回来都采把花?说是给首长看,那是借口呢。有一回我试探他,说你长得桃花一样好看。他一听,那张小白脸刷一下子就红了,比桃花还艳。说到时候,还要请我帮忙呢。”

    和朱克说了这通话,采青心里点了明灯,往后倒抹不开脸再问朱克一些话了。每天只是心里揣了花瓣一样的梦想,想着朱克说的那个“到时候”,能在什么时候到来。

    眼看快两个月了。采青不问,朱克也不再提起肖建平。得不到消息,采青每次到山上来,只有痴痴地坐在山上,望着北方,恨不能两只眼睛生出一对鸟的翅膀来,飞往北边,看看肖建平和他买的那个什么油墨,走到离她多远的地方了。

    采青看着北方想得出神,突然被身后琳琳的哭声惊回神来。采青转过身,一边把琳琳揽在怀里,给她擦着眼泪,一边问琳琳为什么哭,是不是亮亮他们惹着她了。琳琳只抽泣,不说话,采青只好去问亮亮,说琳琳是妹妹,你们是哥哥姐姐,什么事都该让着点妹妹是不是?

    亮亮委屈地看着采青说:“姑姑,我们谁也没欺负她。我们玩完丢手巾,唱完歌,玩过家家。我做爸爸,甜甜做妈妈,大虎和琳琳做娃娃。我们玩着玩着,琳琳就哭了。”

    采青心里明白了琳琳为什么哭,就把琳琳往怀里紧了紧,掐朵花插在她的小辫子上,故意岔开话说:“来,我教你们唱个新歌罢。等秋天里,朱克姑姑当新媳妇时,你们过去给她滚床的时候好唱。先听我给你们唱一遍:上滚床,下滚床,一年生一个状元郎。”

    大虎问:“姑姑,滚床是什么意思?还有状元郎,咬不咬人?”

    采青低头看着琳琳说:“滚床呀,就是在床上滚来滚去的,让你们小孩子在新媳妇的床上闹着玩,好让新媳妇早日生个像你们这样的小孩子。状元郎嘛,就是念书多,学问大,能写会画的人。”

    亮亮说:“是不是就是肖叔叔那样的,能写报纸,也会在泥塑上勾画?”

    采青点着头说:“应该是吧。反正唱里唱的就是状元郎,是吉利话。”

    琳琳半天没吭声,这会却眨着湿漉漉的睫毛问:“姑姑,我妈妈为什么老不来看我呀?她是不是不知道,来这里的路怎么走?”

    采青心里一酸,并起手指抿抿琳琳额头上的碎头发,嘴角笑了笑说:“你妈妈知道路怎么走。就是她天天要忙着打鬼子,抽不出空来看琳琳。”

    琳琳眼圈又红起来,问:“那她什么时候有空来呀?我做梦,都梦到妈妈抱我了。”

    采青用下巴蹭着琳琳的头发说:“等打走了鬼子,你妈妈就会来看你了。还有甜甜的妈妈,大虎和亮亮的妈妈。到时候,每个人的妈妈都会来的。”

    五六月天里,村里没有闲着的人。地还没歇锄,人都在地里忙活庄稼。金三死后,于桂兰一家子领着村里的老少爷们,给桂花收了麦子,打出来,扬出来,还给晒干了。队伍上又安排了人手,帮扶着栽了麦茬地瓜,抢茬子种了豆子,又去高粱地里挖苗子薅草。这一应的活,没用着桂花插上一指头,桂花眼里看着,心里骂着死鬼金三:金三呀,你活着时做的那些事,叫什么事嘛!给日本鬼子指路,吃了他两盒子鱼肉,就分不清亲爹后娘了。给队伍上奶个孩子,你鬼话连篇地耍滑头,你那娘连唱带和地不应口。这回好了,日本人的两个小铁盒子,换了你爷俩一口大棺材瓤子,你可放心了。金三呀金三,你娘那眼瞎了,你那一双眼,也是明明地瞎了!

    桂花领着瞎眼婆婆,开始一天好几趟来找于桂兰,要喂养东东。第二天,于桂兰掂量来掂量去,和朱克商议了一番,就答应了桂花,让她抱走东东去喂养。

    桂花从于桂兰手里接过孩子时,一把把孩子搂进怀里,眼泪刷一下子就流了满脸。心里叫着儿子,儿子,亲儿子呀。低了头在东东的小脸上蹭来蹭去地亲。听见采青在一旁低声提醒她别吓着了孩子,桂花才赶紧地抬起了头,扭脸在胳膊上抹了抹泪,笑着对采青说:“采青妹妹,我当心着呢。你放心,我保证比疼俺那石头,还要疼东东这孩子。”

    二十多个孩子分散下去喂养,快一年了。这一年里,这些孩子就像张网一样,织在于桂兰的心里。于桂兰生怕哪一扣出了差错,留下了纰漏,从这个漏洞里伤害了孩子。上一回去梨花峪小棉那里,于桂兰要是晚去上一个时辰,东东怕是也和小棉一起遇害了。还有养在栗子林的小春、小秋,养在大小水庄的大捷、小抗,都是几次在鬼子的眼皮子底下死里逃生的。于桂兰每次知道了这些险情,都被惊出一身冷汗,揽着这些孩子半天不敢松手。鬼子四处扫荡,一年里,于桂兰见识了鬼子的歹毒,也看见了一户一户人家是怎么拼着命养护孩子的。孩子分散下去这么长时间,没受着一点委屈,于桂兰每回走进这些养孩子的人家,看着孩子平平安安的,心里才会舒展开。王怀庆心疼自己这个半老婆子,讥笑她围着这些孩子,把山路都磨凹半截子了。于桂兰每回都装作听不见,故意不答腔,心里想别说磨平了半截子山路,只要孩子能平平安安地长,不出岔子,磨平山头子我也肯磨去。

    远远地,她看见采青领着亮亮和几个孩子,仰着脖子围在一棵树下,举着根竿子,正在粘树上的知了。于桂兰心里一动,在一棵树下站住脚,看着采青粘知了。一边的亮亮手里捏着团漂洗的面筋,琳琳手里提着一长串用针线串起来的知了,琳琳的手一动,串起的知了就一起鸣叫起来,叫声吵得人耳朵都疼。

    十七八岁的闺女存的那点小心思,于桂兰眼里看得清白。采青的一举一动,一个小眼神,都装在了她的眼里。印刷所里那个肖指导员每次采花来,采青的眼里都忽闪着比那花朵还要鲜亮的光,如同花瓣上的露水珠,在日光底下闪射着炫人目的光彩。肖指导员两个多月没来了,于桂兰看着采青眼里闪动的光泽在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每天天光暗下来时,采青都悄悄地站在窗棂子前,闷不作声地看着那盘石磨。前两天于桂兰收拾屋子,从床底下摸出了采青藏花的那个罐子,知道采青心里这是真装下事了。早晨起来看到朱克,她就悄声地问她,那个肖指导员这么些日子不过来了,是不是派到别处工作去了?没想到朱克低了半天头,红着眼圈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到北边采购印刷物资,回来的路上遭遇鬼子,牺牲了。”

    朱克见于桂兰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说:“干娘,这事我还一直没敢和采青妹妹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知道,采青天天在等着呢。”

    于桂兰叹了声气说:“这事先撂着吧,等过些日子,我边儿梢儿地给她说一说。日子长了,就过去了,肖指导员……是因为和鬼子打仗才牺牲的。”

    朱克说:“还是我找个合适的空给她说吧。我是怕压垮了她。她还小,没经过事。”

    于桂兰说:“你有那么些事要忙,就别操心这事了。采青那里你放心,不会有事。”

    朱克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睛看着磨眼里采青刚插上的一把花。红红黄黄的小花瓣细细碎碎的,被浓绿浓绿的叶子包围着,在风里有几分单薄地摇动着,像是在观望头顶上被茂密的榆树叶摩挲着的蓝色天空。10

    一九四一年的春天,是从一场细雨开始的。

    一夜细雨不声不响地落下来,似无数把蘸饱各色油彩的毛刷子,细细致致地把整个沂蒙山区刷了一遍。山川河流间的一切物景,因为在染料里浸过了,泡过了,就一齐透出湿润的鲜亮。人们清早一走出家门,就瞅见该绿的树叶在微微的风里飘摇着,该开的花,白的白了,红的红了,粉的粉了,一朵一朵,一串一串,你拥我挤,在柔韧的枝条上闪跃蹦跳。战争,没能阻挡满山的花开,满山的叶翠,也没能淹没山林间的鸟鸣,和孩子们散落在花草之间的欢声笑语。

    春末上,朱克怀孕了,每天搜肠刮肚地呕吐。于桂兰忙进忙出地找来一些野芦根,一早一晚地煎水给朱克喝。于桂兰每趟煎来止吐的水,朱克都是强忍着泪水喝。肚子里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既让朱克感到高兴,又让她内心里无比沉重,心想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给于桂兰又增添了一个千难万难的负担。多一个孩子,于桂兰心上就多系了一个担惊受怕的扣。

    于桂兰进进出出地忙活,还是从朱克脸上看出了她的心思。她走过去把朱克揽在了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说:“闺女,你放心地生孩子,干娘一准地给你喂养好了。你放心,没有难处。”

    “干娘,”朱克说,“这二十多个孩子,已经把您拖累成什么样了。为了这些孩子,两个嫂子都把自己的孩子伤了。我再添上一个,不是给您难上添难吗?”

    于桂兰说:“傻闺女,不兴这么说。养个孩子还有多难?不难。”

    朱克叹息着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难不难的,我心里哪能不清楚?”

    于桂兰看着朱克瘦黄的脸说:“再兵荒马乱的,再难,也是养孩子重要。有人才能扛抢打仗,打走鬼子。这日本兵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赶走的,咱哪能因为这个耽误了养孩子?”

    朱克说:“我还是觉着乡亲们帮队伍上带孩子,太吃累了。”

    于桂兰说:“闺女,要说吃累,没有比你们打鬼子的人更吃累。光说首长们吧,只要住在这里,屋里的灯就成宿地亮着,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比比你们打仗的人,养个孩子算什么。”

    朱克的身子越来越笨重了?采青说朱克像是把一个小山包揣在了怀里,老是担心朱克会不会碰在门上或树上。有一回,朱克悄悄地拉过采青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让她摸了摸那座小山包。小山包一会儿这边动一动,鼓起个鸡蛋大小的包,一会那边又动动,鼓起个桃子大小的包,惊讶得采青半天没敢吭声。采青见过两个嫂子和村里其他女人怀孩子,但是从来不知道,这个小山包,竟然是会动来动去的。

    摸过了朱克这个会动的小山包后,采青再领着孩子上山玩,采花时就采上两把,一把插在朱克屋里桌子上一个大弹壳筒里,说朱克的眼睛天天这样看着花,小山包里藏的那个孩子,生下来一定会长得像花朵一样俊俏。一把仍旧去插在石磨眼里。朱克每次看着采青往石磨上插花,心里都是刀绞一般难受。

    去年朱克告诉了采青有关肖建平牺牲的消息以后,采青的脸上先是一碗水一样的平静,一声没吭地走出了家门。朱克在山上的楝子树底下找到她时,她手里握着个绣花荷包,人已经像一瓣被风吹落的桃花。朱克过去搂住她的肩膀,握住她的手,才发现整个荷包都是湿的。这只荷包是采青准备送给肖建平的,她每天都把它揣在身上。一年多下来,院子里那盘石磨上,从来没断过采青插上去的花花草草。采青每次把花插在石磨眼里,就会进屋站在窗棂后,像当初肖建平插花她躲在窗棂后悄悄地偷看一样,看着石磨上那把弥散着芬芳花香的碎碎的小花。

    一九四一年的初冬掠过百花、百草、百木,来到采青眺望北方的山上时,日本鬼子调集了五万多人,开始对沂蒙山区“铁壁合围式”的大扫荡。

    从蒙阴、临沂来的日本鬼子,已经包围了松山一带。朱克和于桂兰一家,将连夜接回来的孩子们安排到山洞里掩藏好后,朱克便决定,自己跟随队伍一起突围。朱克一说出自己的打算,于桂兰就抬眼看住了她的肚子。

    再有一个月,朱克就要生孩子了,拖着这样的身子去跟日本鬼子打仗,叫一棵树一块石头想想,也能想出后果会是个什么样子来。于桂兰拉住朱克的手说:“你这身子,说出什么花样来,我也不能放你走。”

    朱克看着于桂兰,郑重地说:“干娘,你放心,我们会安全地回来。这些孩子,就交给你了。如果我留在这里,万一暴露了,连累了孩子们,这个损失就太大了,我不能冒这个险。再说,我是个战士,要是自己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了,还怎么号召同胞们去抗战?”

    于桂兰见自己没有办法说服朱克留下来,只好抹着泪说:“那我给你换身我的大襟衣裳,装扮成个老百姓吧。万一遭遇了鬼子,也好糊弄过去。”

    日本鬼子的这次扫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孩子们躲在山洞里快两个月了,采青和她的两个嫂子,只能靠于桂兰来送饭时,知道一些外头的情况。小鬼子这次对沂蒙山根据地下了死力,一心想要剿灭八路,扫荡一次比一次厉害,朱克和队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桂兰好几天没来送饭了,采青摸不清外面鬼子的扫荡有没有完结,村子里是什么情况,还有朱克姐姐,不知道她在哪里,生下的孩子怎么样了。外面下了大雪,于桂兰上回来送饭时约定下的送饭的日子,已经过了三天了,还没有来。采青猜想,她娘一定是怕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子,才不敢往山洞这边走。洞里的干粮和水早就光了,孩子们在草铺上挤成一堆,眼巴巴地看着采青和她两个嫂子。采青的两个嫂子商议了一下,决定从小的到大的,让每个孩子到她们怀里喝一口奶,先润着嗓子。轮到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再去喝时,他们用嘴碰了碰,就摇着头坚决地不喝了,琳琳抽泣着说:“奶上都是血腥味。”而身体最瘦弱的东东,又开始在发烧了。东东的第二个养母桂花,在下第一场雪时,把东东交给瞎眼婆婆照看,她翻出金三活着时到山上套兔子的套子,半夜里上了山,想到山上去套只兔子,炖锅兔子汤给东东喝。结果,她的瞎眼婆婆等了一宿,也没等到她回来。于桂兰过去看东东,才知道桂花上山逮兔子去了。王怀庆带着村里人到山上找到她时,她已经被狼啃得只剩下了一堆烂衣裳和头发。

    采青想着两个嫂子血糊糊的奶头,再想想孩子们,决定自己出一趟山洞,回家里去看看情况。

    二嫂拦着她说:“你这一出去,要是被人看见了,发现了山洞怎么办?咱娘可是千嘱咐万叮咛了,不管出了什么状况,家里人不来,咱都不能出去。”

    采青在黑暗中瞅瞅孩子们,焦急地说:“没有吃的,水也没有,连到外面弄点雪吃都不行。咱能受了,孩子受不了。”

    二嫂说:“我和咱嫂子的奶,先让孩子们一人一口湿着嗓子,能撑两天。”

    采青说:“你们的奶都喝出血来了,还能喝吗?”

    大嫂说:“奶水也是血变的,都一样。喝出血来了你也不能出去,再等等看看。上次鬼子来扫荡,搜山,咱娘也是三天没送上东西来。”

    采青烦躁地说:“俺哥都跟着队伍上的人打仗去了,谁知道家里什么样了。”

    于桂兰被王怀庆从朱克身边晃醒过来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两夜。

    从朱克跟着队伍突围走的那个晚上算起,于桂兰算了算,朱克离开了她家整整四十六天了。突围那天夜里,朱克往黑夜里走的背影,和朱克出门时回头看她的那一眼,在这四十六天里,天天被于桂兰在心里滤着。朱克一走就没了信息。这四十多天里,王怀庆除了在山上为孩子们四处放哨,就是被于桂兰指派出去打探队伍的情况。他先是打听到队伍突围的那一夜,因为数路日军来得突然,队伍上的人实际上是仓促地应战,所以战斗很是惨烈,从他们这里走的人,包括警卫连的战士,大多数都牺牲了。后来又听说队伍在离他们这里二十多里地的红柳峪一带,和前来包剿他们的日本鬼子打了几场恶仗,八路的队伍伤势非常惨重。在多次和进攻的日本鬼子交战后,队伍就转移走了。再往后,就没有人知道队伍的行踪了。

    这几天,日本鬼子又加强了对松山一带的扫荡,王怀庆在给孩子们放哨时,被汉奸捉住了,强押着去给日本鬼子往蒙阴县城运送抢来的物品。

    于桂兰在藏孩子的山洞附近垒了个羊圈,里头堆了几堆烂石头,把羊圈在里头,掩护着往山洞里送饭。鬼子搜山时,汉奸看见了羊圈里的羊,王怀庆怕他们找到山洞,就故意从一边走了出来,假装护羊。汉奸看到王怀庆,立即抓住了他,让他牵着羊和从别处搜来的几头牛,跟着日本兵往蒙阴去送。王怀庆路过村子,在门口的街上大声地喊羊。于桂兰听见王怀庆喊羊,听见羊鞭子抽得羊叫,又从墙缝里看见了日本兵,知道王怀庆是被日本鬼子抓了差。鬼子撤出村子,于桂兰怕有留下的汉奸,就没敢出门,想等夜里摸黑再去菜园的枯井里弄粮食,给孩子们做饭送饭。

    夜里,于桂兰到外头扒回半袋子高粱,淘好了,放到石磨上推。收拾磨时,她惯意地往下拿石磨眼里的花草,抬手时,才想起采青一直在山洞里,石磨上多少日子没插那些干巴花草了。推下一盆高粱糊子,于桂兰盘下鏊子开始烙煎饼,一盆糊子还没烙完,就听见了轻轻砸门的声音。于桂兰以为王怀庆逃回来了,到门口低声一问,听出是个陌生人的声音。来人问:“这是于桂兰大娘家吧,是咱自己人。”

    于桂兰打开门,看见来人急急地从门外抬进来一样东西。于桂兰端来灯,看见东西用被子包裹着,知道里头肯定是受伤的伤员,以前有受伤的伤员,都是这么送来的。

    于桂兰边收拾铺盖边说:“快抬到床上来,伤得不轻吧?我赶紧煎药去,先洗洗伤口。”

    来人哭着说:“大娘,这是朱克同志,已经被鬼子杀害了。还有她刚生下的女儿,一起被鬼子用刺刀刺死了。我们的人把她们母女俩的遗体,从日本鬼子的据点里弄了出来,我们就悄悄送到您这里来了。”

    朱克拖着临产的身子,在突围的夜里,不幸落入了鬼子的手里。日本鬼子把朱克押到南沂蒙县城里,严刑拷问,吊到梁上毒打,让她交待托儿所孩子的下落。朱克昏死后,日本兵用凉水泼醒了她,又用杠子压她的腿。在鬼子翻着花样的折磨下,朱克就早产生下了女儿。生下孩子后,日本鬼子马上给孩子送来了牛奶,改用软手腕,套取他们想要的东西,但朱克把牛奶泼到了地上,宁愿和女儿一起绝食。后来,日本鬼子没了一点招数,就举起刺刀,将她们母女俩活活地刺死了。

    来人简略地说了下情况,就迅速地离开了。于桂兰一手端着油灯,一手颤抖着打开蒙在上面的被子,两眼就看见了一张面目全非的的人,她身上的那身大襟衣裳,已经和朱克一样,无从辨认了。只有她腰里那条结婚时首长送给她的苏联腰带,于桂兰还能认得出来。于桂兰再看一眼旁边的孩子,手里的油灯就“啪”地摔在了地上。于桂兰一头倒在了地上。

    在倒下后的一瞬间,于桂兰眼前通红一片。她仿佛看见,漫山遍野的鲜花都在盛开着,映得山上山下一片通亮。朱克抱着女儿在笑着,而采青正和那群孩子,在开满鲜花的山上跑着,跳着,高声地叫着,喊着她……

    后记: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后,于桂兰照看的战时托儿所里的二十七个孩子,没有一个出现意外,全部先后平安地抵达了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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