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突然发现,文正劭和周四清的嘴巴仗给他们单调无味的生活带来了一些轻松。人活一辈子,磨骨头养肠子,好像就这些事情。
白天去了,晚上来了,晚上去了,白天来了。日子看似一天一天简单地重复,实际上任何一个简单的重复都意味着复杂的变化,整个宇宙是如此,对一个人而言也是如此。单看一个白天似乎毫无生气,但回过头去看任何一天,大地上无不总是生机勃勃,因为土地的射精受孕膨胀的过程是在持续地不遗余力地进行,而不是时断时续地进行的。
“日子就是这样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呀。”
“是从农民的锄头下面长出来的。”
有一天我到供销社给父亲打酒,看见大舅眼泪汪汪地从乡政府出来,我喊了他一声,问他怎么了?他生气地说,我不想当地主呀,可他们硬要逼我当。我没听懂他的意思,又不好问个究竟,因为我还是一个中学生,还不具备对大人们的事寻根问底的权力。幸好有个大人也没听懂,问他哭什么?他说,分给他的土地他做不动,他老了,他叫黄贵帮他做,可黄贵不答应,他又不敢租给别人种,因为以前租土地给别人种的人都是地主。
我还是第一次认真看他,他已经是个干瘦小老头了,肤色腊黄,喉咙上有块黑色胎疤,胎疤上的黑毛像苦瓜触须一样卷曲着。这是个大热天,可他头上还戴着顶黑黢黢的毛线帽。帽顶上缀着两个麻雀蛋大小的毛线球,他轻轻一动,那两个小球就积极地滚来滚去。不知何故,我突然产生这样一种联想:他盲目奋斗一生得到的最大报酬,就是头上这两个滚来滚去的小球。
“你的意思是说他一生过得很凄凉?”
“不是这个意思,和冉姓坝大多数人比起来,他这辈子过得不算孬。”
大舅在乡里哭得泪眼巴巴的,其实是故意做给乡里的干部看的,他已经打定主意把土地租一半给别人种。按现在的说法,他是在给自己要政策。冉姓坝的土地一向很宽,分到他名下足有七亩半。而耕作这些土地的机械,除了耕牛,还有一件便是那牛屁股后面的犁杖。大舅已经扶不住犁了。
不种土地了,但他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在自留地里挖了个洞,他说等他快死的时候自己钻进去,免得到时候死了烂在屋里没人埋。他知道黄贵是不会埋他的。黄贵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都和他不同,高矮都差不多,但文正劭又干又瘦,黄贵却胖胖的,阔嘴阔脸,让人感到那脸很硬很刚,和他后爹黄丙发一个样。连脾气也跟黄丙发一样。黄贵从不正眼看他亲爹,偶尔看一眼,眼睛鼓鼓的,样子很凶。有人劝他,去喊文正劭一声爹,二天他死了家产都是你的。黄贵冷冷地说:稀罕!他死了他自己带去。
他恨他亲爹恨了一辈子。
人清闲下来,脑壳里奇奇怪怪的事情便多起来。大舅给冉姓坝所有的田土和大路都起了名字,当他把这些名字告诉别人时,大家都笑他,说他是个瓜老汉,意思是又傻又好玩。没人愿意记他起的名字,他便做了许多木牌,把那些名字写在上面,然后钉到田土和大路上去。田的名字有尖角、沙田、团凼、心田、当坝、弯丘、扁担、牛脚、顺弯、斜尖……后来,还真有一些名字让人记住了。他很得意地说,人活一辈子,就是要留下一点瑕迹。要不然你死了就没人记住你了。
冉姓坝最勤快的老头王海州半真半假地对他说,你真是好呀,你好吃懒做过了一辈子,我拼死拼活也是过一辈子,而我过得还没你好,你看现在,我已经六十五了,还在拼死拼活的做个不停,而你才六十一岁,就抄起闲手,什么也不做了,我看以前的地主也没有你这么清闲。
大舅坐在田坎上嘿嘿地笑,他说,又没哪个喊你做,你这是自找的,干了一辈子了,有权休息你自己不休息,你埋怨谁呀?
王海州说,生就的命哪,牛生来就是犁地的,猫生来是咬耗子的,狗生来是吃屎的,猪生来是给人吃肉的,人生来是做事情的。
大舅说,耍的人就不是人吗?
王海州说。命和命不同呵。
哪你要做到什么时候呢?
哪天死了就到时候了。
大舅拍拍屁股走开了。他不喜欢王海州软绵绵又固执的情绪。自从把土地承包给了别人,他一天到晚就这样在坝子里走来走去。遇到好看不好看的事情都要站在那里看半天,遇到爱说话的人他就和他谈天讲古。有时候他哪里也不去,就坐在院坝里晒太阳,那个样子又瘦又小,黑黝黝的。有时候一个人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笑。那样子好像有点傻也有点幸福。正笑着的时候,清鼻涕一下滑出来,来不及阻拦,已落在了衣服上,袖子一擦,又笑起来: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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