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春奥地利女艺术史家妮侬·多尔宾来到苏黎世访问他,从此妮侬渐渐走进他的生活。
1927年,黑塞50岁这年,按照他第二位妻子露特的意愿他们办理了离婚。这年黑塞出版了根据自身经历写下的《纽伦堡之行》和小说《荒原狼》。为纪念他五十岁生日,好友胡果·巴尔的著作《黑塞传》得以出版。
1928年,51岁的黑塞出版了含有45首诗歌的诗集《危机》。
1931年,54岁的黑塞与36岁的妮侬缔结良缘,妮侬成为黑塞第三位、相伴他余生的妻子。这年他们搬入蒙塔诺拉的红楼(因楼房涂成红色得名),或“卡萨黑塞——黑塞楼”,那是由他朋友H.C.鲍德莫(Hans C.Bodmer)资助并组织建造的别墅,供他终生使用。
接下来的十几年,黑塞发表了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东方之旅》,并以写作了11年、1943年出版的《玻璃球游戏》达到了文学创作的高峰,这部著作也成为他小说创作的终结。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黑塞的作品被纳粹德国视为不受欢迎,不允许再版。黑塞坚决反战,并自愿退出柏林普鲁士艺术科学院。
到1943年为止的这18年中,心理危机、疾病、老去等成了黑塞诗歌的新主题。他发表的诗集有《夜的慰藉》,还发表了随笔集《园圃之乐》等。著名诗篇有《九月》、《蓝蝴蝶》、《花的一生》、《致诗集朋友》等。
思考
我是一名作家,
现在只能写些顺口溜,
读到它们,
人们不是骂便会笑。
我曾是一位智者,知道甚多,
也已相当接近目标,
可现在成了一个傻瓜,
一切都得从头来过,
也许我还会去杀人放火,
像个战争中的英雄。
我还不能肯定,
什么像样的可以做,
尘世生活实在艰难,
这点学校里的老师已经明白;
要迎接恶终,
这个心声将我诱惑,
此声幽暗,令我很有兴致
卧到铁轨上边。
死去不可能难于活着,
因而一些人了结了自己的命;
不过还没哪个死人会想到,
应结束自己的死,
他真应该为此蒙羞。
是这样的:一些人自愿死了,
却还没人自愿死里求活。
(1925/1926)
题解:1926年2月黑塞在给一位好友的信中,描写了他当时的生活状况:“从离开伯尔尼起,七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人的世界之外,没有家庭,没有什么集体,几乎每天都要面对一位自杀者的困境——这就是说,你得以他的方式看问题,还得以他的方式艰难挺进。可读者从作家那儿想得到容易消化的、舒适的东西,如果他给出的音响不够甜美,便会受到严厉抨击。这种读者与作者的关系,是我不能认真对待的。”
黑塞认为,他的个人危机同当时欧洲思想危机息息相关:“一个人思想上的神经质总是时代的心理病症。”
1925年年底到1926年这段时间,黑塞写下了大量“危机诗篇”,表现了黑塞的另一个面目。1928年4月以“危机——日记片段”为书名发表了45首诗歌。此诗集出版时按照黑塞要求,作为私人生活写照只印出一千本。诗集出版后,受到广泛好评。评论家认为,黑塞对生活危机给出了艺术表达形式;那些简洁、干涩、纯正完美的诗句,表现出其中的正直。托马斯·曼给黑塞写道:“这些诗营造出的氛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这首诗便是《危机》诗集中的一首。情绪绝望,带有没好气的语调,的确具顺口溜的风格。
日子过得真快!
不久前我还是个小男孩,
笑声朗朗,皮肤光洁,
现今成了一个老汉,
只会木呆呆纺他的线,
只会睁着红眼傻看,
连挺直行走也不再灵便。
哦,枯萎来得如此之快:
昨日还红润,今日已傻呆,
死亡就在后天!
如果我的爱人未将我欺骗,
妻子也未离开,
我还会唱着歌串巷走街,
还能躺在床上风华盛扬。
可是如果女人将你离弃,
我的孩儿,你就会失落,
会配上威士忌来硬挺,
然后滚蛋,宣告玩完。
(1926)
题解:黑塞住在苏黎世时心情也很阴郁。1926年新年太太露特来看望他,也没使他心情好转。露特身体恢复得很好,已基本痊愈,她打算再回到离她母亲不远的巴塞尔居住,当美声唱法教师。黑塞接受了她的愿望,这意味着这对新人的夫妇生活保持天各一方。在苏黎世没呆多久,他又发现,他无法适应长期的城市生活。他有一种感觉,他与其他人之间有一堵无形的墙隔着,他意识到,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独行者。
这首诗收于《危机》中。
文学家 3
夜里我常不能成眠,
生活实在令人心碎,
因为我用文字做游戏,
它们有些很糟,有些很棒,
有的肥胖,有的枯槁,
它们像静静的反射湖面,我游于其间。
远方的蓝岛,棕榈树棵棵,
海滩上有香风吹拂,
海滩上有玩彩贝的孩童,
一位雪白女人在游泳,身上翠绿晶莹。
我心头飘着行行诗梦,
就像海面上吹来的细雨多彩,
它们既涌自情欲,又倾诉哀伤,
它们舞蹈,奔跑,也会站立迷茫,
不断变着造型、面孔与音响,
它们身着过于简朴的文字礼服,
它们貌似古老,又终会消逝。
这点人们大多不懂,
编辑、教授、商人们,就是这样,
视我为失落,认梦想为妄念,
可其他人,孩子和一些女人
什么都知道,他们爱我,如我爱他们,
因为女神也会借与他们薄纱,
借此让他们看到图画世界[16]之乱象。
(1926.2.11)
题解:《危机》中的诗篇。
1926年2月初,黑塞的朋友雕塑家胡巴赫请他参加一个化装舞会,从此他经常光顾这样的舞会。可当他深夜或凌晨时分回家时,往往会精疲力竭,难以入睡,有万般思绪折磨着他。床头柜上他总放着笔和纸,一旦醒来,可以随时在上面画上几笔,或者记下他的思考。小说《荒原狼》就酝酿于此时。
晚上,与灵医生
因为咱们早晚会死,
所以生活才这样糟心,
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去做,
因为所有好的美的都会很快消失。
要使人类更快活些,
最好的办法,让它沉入水里十分钟。
可是今天咱又不能这样做
因为水恰为吾人之匮缺。
最聪明的做法是,
喝上一升葡萄酒,
同灵医生一起
谈谈彼此的抑郁症。
还吃牛肝炒豆角,
或者来个蝴蝶烧烤。
桂冠荣誉算什么,
若上面没苹果可餐用?
最美的尾巴对我何用,
若我不能用它来招摇踱步?
嗨,咱们就想买布里萨戈[17]饮上一升,
别的这蠢日子也不能提供。
然后用咱们的抑郁症,
造一座房,咱们入住其中,
就算后人正为咱们编花圈。
在此座房中,咱坐在穷屁股上,
要将统治世界之大事构想。
(1926.2)
题解:这是《危机》诗集中的第一首。这里的灵医生应是宗玛特疗养院黑塞的心理医生朗格(Dr. J. B. Lang)的化身。
答报文攻击
狗在我腿上咬了一口,
这是条非常机敏的狗,
是我特爱又恨的一种。
它毁了我的名,撕了我的裤,
这位记者的确干练,
激愤,勤奋,头都成了红色,
他自然是个战争狂,民族主义者。
他盼我快死,
这愿望我打心里响应。
他的文章给我教诲多多,
只是他未享有文字天赋。
可怜的单纯者只靠狗语撑门面,
实在应借他些句法词汇。
不过这灵狗,这报纸奴仆,
总的来说还有他的正确之处:
他盼我死,却恐怕不知,
这多么符合我自己心意。
但愿能坏掉这家伙的一锅汤!
但愿他得活一百年,
将他妈的他的文章背下来!
享尽这辈子所有乐趣后,我倒是很乐意
销声匿迹,到什么别的地方去。
(1926.7)
题解:这年普鲁士艺术科学院接受黑塞为境外院士。柏林的菲舍尔出版社按照他们为出色作家出传记的传统,决定黑塞50周岁时,出他的传记。黑塞推荐他的老友胡果·巴尔来写作。
诗中诗人诅咒“这条狗”活上一百年,是诅咒他不得好死,苦熬时光。
镜前
远离世界已有多年,
女人与享乐都已陌生疏远,
视江湖为友,认树木做兄弟,
一切全依仗自己,边幅不修,随心所欲。
而今我学起消磨晚间时光,
学习养护皮肤,打整衬衫领带和发型,
还要穿晚礼服,皮鞋锃光发亮,
走过男侍,将舞乐迎上。
我对镜子微笑,打量自己容颜,
有些灰,有些白,有些疲倦,
还有些可恶,皱纹已经布满。
那里曾有一双明眸,额头也曾光洁,
那时的脸、唇都曾含笑,
不需润发油,不需涂粉,也曾柔软。
现在,镜前老人整理容颜,
梳发,剃须,穿上直挺衬衫!
你所有的努力,估计都为了虚荣,
可在这个世界,你仍处陌生边缘。
总有一天,森林还会把你抓回,
回归那雨,那湖、小溪、星星,还有那些山峦。
你又会扔掉所有漂亮的破烂,
再次走上老路,
去远行,漫步,东瞧西看,
饮上一杯孤独,
然后无人知晓,死在荒野间。
(1926.11)
题解:《危机》中的诗篇,49岁黑塞的自画像。
这年冬天露特来信提出离婚。黑塞对此并不吃惊,他回了信,告诉她,他理解她的要求,不会对此进行阻碍。事实上从一开始这个婚姻对他就没什么意义。对他始终如一意义重大的是他的文学事业。
五十岁的男人
从摇篮到棺木
走了五十年的路,
然后死亡起步。
人开始衰退、酸朽,
开始边幅不修,看似乡巴佬,
头发像见了鬼,
牙齿亦颗颗脱落,
遇上年轻女孩
再不能欢喜搂住,
我们只能去读歌德的书。
不过在我临终之前,
至少还可将个娃娃抓住,
他眼睛明亮,满头鬈发,
把他小心捧在手中,
亲他小嘴、小脸和胸脯,
脱净他的衣裤。
然后以上帝之名,
死亡将我带走。阿门。
(1927.6)
题解:此诗写在他50岁生日前。在一些黑塞诗集中被收入“主题诗或玩笑诗”(Gelegenheits-und Scherzgedichte)类。诗句中竭尽对自己的调侃、戏谑。
1927年4月黑塞与露特终因情趣不合办理了离婚手续,结束了三年多的短暂婚姻。对黑塞来说,这样他倒可以更好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中。
1927年年初完成《荒原狼》的写作后,他又一次筋疲力尽,不得不去瑞士巴登进行两个星期的疗养。后开始了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写作。
九月
花园忧伤,
冷雨冷落花上。
夏颤栗着,
迎候它的终结时光。
金黄滴自片片树叶,
滴自高大的槐树上。
夏又惊又诧,
它无力笑着,沉入花园濒死梦乡。
玫瑰跟前,夏还要久久徜徉,
它期盼休息,
然后疲惫的大眼睛
缓缓合上。
(1927.9.23)
题解:阴雨绵绵的九月,花园蔫萎,夏将终结。金黄色彩中,夏走向灭亡。玫瑰跟前它还会滞留少许(因玫瑰花期较晚),然后逝去。
打呼哨
钢琴和小提琴,为我真诚心仪,
可是我难得全力投入;
我的生活向来匆匆忙忙,
只能捣鼓打呼哨这玩意儿。
尽管尚不可自封大师,
我们的命短,悠长的是艺术。
可谁若不知晓呼哨技艺,
我会遗憾,它实在令我多多受益。
因而心里早做出决定,
要将此技艺练个炉火纯青,
而且还希望,最终能做到,
不管对我对你,还是对世界,都可以呼哨声声。
(1927.11.9)
题解:危机期结束后,黑塞进入病榻期。
这首诗同下面的《告诫》、《编辑部来信》是写于同一天的三首诗,选入了20页的小册子《病榻诗行》(Verse im Krnkenbett),小册子中的15首诗创作于1927年10至11月。黑塞将之结集成册,赠予友人。
自1923起,身患痛风的黑塞接受了朋友马科瓦尔德兄弟俩的邀请,每年都去苏黎世附近的巴登温泉疗养地疗养,住在兄弟俩经营的酒店,直到弟弟1952年去世(哥哥约瑟夫去世于1953年)。这些诗句就写于1927年冬他疗养期间。此时的黑塞没有像他曾希望的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过了50岁生日,正走出“荒原狼”的危机期。疗养地的温泉阳光及酒店生活,使他能够相对放松身心,进行自我审视和反省。这首诗词句轻快,带有自嘲情趣。
告诫
我亲爱的孩子,
所有人言或多或少都是悬数,
相对而言,人最诚实之时,
不在襁褓,便在坟墓。
一旦躺到祖先身旁,
我们便明晓事理,最终大彻大悟,
铮铮白骨是我们的真面目,
可总会有人想再活过来,行骗欺蒙。
(1927.11.9)
题解:这首诗在某些诗集中被列入调侃玩笑诗,它像是倚老卖老的笑谈,又具有超现实主义的哲理。
编辑部来信
“非常感谢您的感人诗句,
它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记,
可惜它不十分适合我们的报纸。
对此我们深感遗憾歉意。”
每天都有这位那位编辑,
寄给我这样的信,一叶又一叶,
闻着就像秋季,失落的儿子明白,
他无家乡可去。
对我而言,写诗全无目的,
借着桌上台灯,我将诗篇读起,
也许灯也不愿听,
不过它默默给出光明,亦足矣。
(1927.11.9)
题解:德文Blatt既是树叶,也是纸页,这里的“一叶”是一语双关。借叶说页,借秋季说冷酷;无独有偶,中文里叶、页完全同音。“失落的儿子明白,他无家乡可去。”此处假意作出激越之态,又是对自己失意的隐喻。最后一段情绪又归平和。此诗也具调侃玩笑风格。
痛风
手指尚能弯曲的日子,
我用写作消磨时光,
如果能写下好诗行,
这世界、这痛风、这疼痛都不能把我怎么样。
其他的日子,我只能停下笔。
静心倾听,它怎样在我骨头里
蔓延,怎样匍匐潜行,
它是死亡,我们叫它痛风。
我不爱它,我们常干仗。
有时我也知道,它这样对我,
并无恶意,它之手臂,
是我之拯救,心甘情愿会跟它走一趟。
一旦我们完全和解,得到统一,
我不会再叫它死亡,再叫它痛风。
我要称它为永恒之母,
将它称为爱,做它的好儿郎。
(1927.11.10)
题解:此诗为黑塞私人结集印刷的小册子《病榻诗行》中诗篇,写于巴登疗养酒店,诗文直白、干涩,富幽默感。
钓者死鬼
死鬼坐在岸边,举着看不见的卑鄙细线,
要钓我们离开生活,
我们多努力多机敏都于事无补;
他有耐心,他的诱饵魅力无边。
只要谁上了钩,就算他钻沙入泥,
全身解数使遍,
死鬼都在他身上,不在那岸边!
即使钓绳断开,他也注定失落。
他逃脱了,可还会长久
爬行水底,兢兢战战;
尽管他已自由,可已病入膏肓。
乐趣没有了,钓钩钩在咽喉上边。
(1927.11.10)
题解:小册子《病榻诗行》中诗篇。
病情好转
今天,我的饭餐里有鸡肉,
还有些苹果泥,冬日酒店园子里
拄拐上下走了两遭,感觉老矣,
可以眼见的在这里:
肯定不会死去,但已老朽,
花圈这次你们可以省了,
很快我又会打点行装,继续上路,
慢慢恢复,痊愈。
对此我很难感到喜悦,
自然我认为问题已大体解决,
可还有痛苦等在前面,
最终不是去疗养院,便要去医院。
人们会选我做名誉博士,
还要给我别的老人荣誉:
我还常会与自己势不两立,
然后再同自己缔结和平。
最终作为所有学者中的一员,
我会满头银发,形容枯槁,
去完成至今躲过的未了之事:
躺倒在某个病床上边。
(1927.11)
题解:小册子《病榻诗行》中诗篇。
给妮侬
外面星星脚步匆忙,
颗颗都闪着亮光,
我的生活却昏暗一片,
而你还愿意留在我身旁。
因你在生活中,
找到了平衡之所,
之于我,你和你的爱
便成了美好寄托。
我的昏暗中,
你能预感有颗隐藏着的星星。
你以你的爱提醒我,
何为生活之甜美内核。
(1927.12)
题解:妮侬(1895—1966)为奥地利艺术史家,其父亲为犹太律师。14岁时妮侬就是黑塞的仰慕者。1926年春,妮侬到苏黎世拜访黑塞后,看到他贫困潦倒的生活,了解到他的婚姻同自己的婚姻一样面临着危机,比黑塞小18岁的她便暗暗做出了要辅佐他人生的决定。自1927年起她同黑塞一起住到蒙塔诺拉,起先在卡姆齐楼里,1931年一起搬到小村南边的“黑塞楼”。黑塞对婚姻早已失去兴趣,但他又知道自己离不开妮侬,1931年11月14日36岁的妮侬与54岁的黑塞最终登记完婚。直至黑塞去世,妮侬不仅在生活上,而且在文学创作上都是他的左膀右臂。1928年出版的《危机》诗集中,有不少以妮侬为题的诗篇。从这首诗中可以读到黑塞对妮侬的感激之情。
蓝蝴蝶
一只蓝蝶,空中蹁跹,
风儿吹来,将它吹远,
如一阵珍珠色的毛毛雨,
晶莹,闪亮,然后不见。
如此的瞬间闪烁,
如此的转眼不见,
我见幸福在向我招手,
晶莹,闪亮,然后不见。
(1927.12)
题解:这是黑塞一首成功的蝴蝶诗。黑塞的蝴蝶情结还可见作于1904年的《蝴蝶》等。
语言
太阳以光与我们交谈,
花以色彩与芳香,
空气以云和雨雪。
世界之圣物中,
永生着一个不知足的心愿:
要以形态、色彩、声响、语言,
打破所有事物的沉默,
将“在”之秘密表达、展示。
这里放射着艺术光源,
世界寻求着词汇、昭示与思维,
要通过人类的唇舌
传送无穷尽的察悉体验。
所有生命都向往语言,
我们朦胧的求索
要以词汇、数字、色彩、线条、色调展现,
再将更高的感官王国构建。
花朵里有红有蓝,
作家词汇中,
创作大厦要在内心筑建,
它始终在开始,永远不终结。
只要有词汇和音响,
有歌唱,和艺术表现,
那世界之意义,
所有在之意义就会重新展现。
每首歌曲,每个画面,
每一本书都是一次展示,
都是第一千次的
给生活以统一体之新体验。
文学与音乐引诱着你们,
要走入这个统一体间;
只需简单照下镜子,
便能将上帝创世之多样性理解。
于是在我们看来混乱不清的,
便会在诗中清晰出现:
花笑了,云儿下雨,
世界有了意义,哑巴也言语。
(1928.2.3)
题解:“花笑了,云儿下雨,世界有了意义,哑巴也言语。”这便是语言的力量。
变得更老
青春的星辰,你们
陨落到了哪里?
我再不能看着你们
在天穹上落下,升起。
你们——我青春时代的伙伴,
怎么如此早
就与世界缔结了和平!
再没有谁同我站在一边!
年轻人,你们嘲笑我们老了,
你们的确有道理!
因为我的确,
没有很好地忠于我自己!
尽管如此,我还要面对世界
继续抗争,
如果不能获胜成为英雄,
也愿做个士兵在沙场上牺牲。
(1928.2)
题解:这年黑塞在慕尼黑拜访了托马斯·曼。菲舍尔出版社出版了黑塞诗集《危机》。
我知道有些人……
有些人心里,童年植根如此之深,
他们不再能突破童年神奇;
他们生活于梦的盲目里,
从未学会平素的语言。
天啊,当灾难将他们惊动,
当他们突然在现实中醒悟,
他们只能从梦中醒来,
瞪着天真信赖的眼睛,呆望生活的恐怖。
我知道有些人,被战争惊醒时
已届中年,
从此,他们只能痛苦生活,
像遭惊吓的梦游者终日恐慌,不停抖颤。
好像是:人性羞愧满面,颤抖地
要在这些没有希望的人中,
认清浸满鲜血的土壤,
认清自身的残忍及心灵逃路[18]。
(1928.4.14)
题解:此时的德国正处于魏玛共和国时期。黑塞写的是关于战争,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留给他的记忆,写的是人们对战争孩子般的天真、轻信,并对再次发生战争的可能性提出警告。可惜11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一切又得到了重复。如今德国青年还经常吟诵这首诗,以表达他们反对战争的心情。
情欲
只是奔泻,只是燃烧,
盲然冲入大火,
奋不顾身,全然投入,
为这无穷尽的生命之火焰!
然而突然间,心儿担忧颤抖,
自那无限幸福
心儿胆怯退缩,
它正在将爱中的死亡感触……
(1929.6)
题解:这首诗收在《夜的慰藉》中,此诗集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它收载了作者1915年后的诗作。
夏夜灯笼
园子幽暗阴凉,
彩灯暖暖荡成行,
婆娑树叶间,
发出柔和神秘的光。
柠檬色灯笑容鲜亮,
臃肿的是白与红,
蓝灯似乎住于
树枝间,像个幽灵和月亮。
忽然一个被点燃,
向上缩卷,转瞬烧完……
灯姐妹们愕然抖颤,
微笑静候死亡的到来:
它们是酒黄,丝绒红,还有月亮蓝。
(1929.8)
题解:也许这是个夏夜派对,一排纸灯笼挂在树间,灯笼里点着蜡烛,为阴凉的夏夜送来点点暖意。这是一首很有情致的灯笼夏夜之歌。
不快的梦
我走进房间,
床上躺着一位病老汉,
他总让我生气,
让我受他不了,又让我觉得可怜。
因我还不是他,
还未进入他的角色,
这老者,胡子拉碴灰白。
虽然镜子里,我很像他,
我还是觉得要年轻些,皮肤光洁些,
性情也比这老家伙可亲和蔼;
总之,我们还不一样,
我不过才五十出头,
总之,我拒绝做他。
不行,我离他那模样差得还很远!
这老者躺着,面色苍白,
对他来说,我似乎不存在,
可他淡淡的微笑将我窘迫触动。
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不复存在,
失去了自我,目光空虚老态,
好像自己就是这可怕老汉……
事实正是如此:我就是这老汉。
(1929.10)
题解:秋季令黑塞再次卧床,52岁的诗人感到了自己的年老体衰。
早到的秋
已嗅到枯叶气息,
田地空空,再见不到谷物,
我们知道:夏已疲倦,
接下来的雷电,会将它脖颈折断。
金雀花豆荚发出裂开的声响,突然
我们自以为今日在握的,
都变得遥远,好像传奇一般,
花儿也都奇妙地逃走不见。
受惊的心中一个愿望在小心滋生:
不要过于执著自身之在,
也要经历树木一样的凋谢,
心之秋日不可缺少色彩与庆典。
(1929.7.30)
题解:妮侬与黑塞的接触越来越频繁,有时也需要同荒原狼黑塞拉开距离,单是他喜怒无常的火爆脾气就常让人受不了。
文学家与他的时代
你忠实无限画面,保持对世界的察看,
时刻准备行动,愿意服务奉献。
然而在此无所敬重的时代,
你既无讲台与职务,亦无尊重与信赖。
尽管岗位失去,可是以你对天职之理解,
放弃荣耀,放弃日间乐趣,
要护卫不生锈的宝藏,
对世界以嘲笑,这已足矣。
市场嘲讽不应对你构成危害,
只要你能听到神圣声音;
如果此声绝望消音,你就会像个傻子
站在尘世上,受尽自己心灵嘲弄。
较好的是,致力于完美未来,
尽管痛苦,也要奉献,
不要辱没你的使命,
不要背叛自己去做大人物,去做国王。
(1929.8.31)
题解:自视为文学家的黑塞,时时会提醒自己恪守自我,不受市场摆弄,不负使命。
乡村夜晚 2
窗明镜亮,
各色鲜花立在窗台上,
窗外朦胧,
但见女孩发辫柔美闪光。
燕子低飞教堂上,
迅急而过如电光闪亮,
到处响起钟声,
夜晚在将白日取代。
让我们再站到玻窗面前,
细心听闻这平和时光,
然后上床去睡,
让白日换成梦乡。
(1929/1935)
题解:这里应是蒙塔诺拉村傍晚的景色。
悼念一幼孩
孩子,你就这么离去了,
对生活尚无任何体验,
可我们这等老者,
还被自己枯萎的岁月囚得紧紧。
眨一下眼睛,喘上一口气,
去感受一丝光,尝一口大地气息,
这一切对你都已多余;
你睡了,不会再苏醒。
也许这一瞥一吸,
会让所有生活的表情、游戏
呈现于你面前,
你会深深受惊,退缩回去。
可是孩子,也许有一天,
当我们闭上眼,我们会感到,
如果所见的一切,
并不多于你的所见,那该有多好。
(1930.4)
题解:这年,黑塞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对青春身影说
青春年华,传奇一般,
早年的身影向我询问,将我察看,
那曾有的辉光,
是否还存在,是否还有亮闪。
那时的道路又呈现于面前,
它给过我多少黑夜,多少磨难,
有过多少苦涩的转变;
我不想再走到它上边。
我还是忠诚地走了自己的路,
对它的回忆也很珍贵。
有过许多缺点,许多错误,
可我还是不懊悔走过。
(1930.8.23)
题解:这是年轻时的我与现在的我对话。“曾有的辉光”指曾有的激情、热忱、活力。
闻友噩耗
会消逝的萎蔫得很快。
枯焦的岁月会很快逝然。
貌似永恒的星星,嘲笑着朝这边观望。
在我们心中,精神将这游戏
无动于衷地独自观看。
没有嘲笑,没有苦痛,
无论永恒,还是短暂,
在它都同等轻重贵贱。
可是心却要抗争,
要在爱中燃烧,
然后在不尽的死之呼唤中
在不尽的爱之呼唤里
屈从,如花朵萎蔫。
(1930.12.29)
题解:这年黑塞自愿退出普鲁士艺术科学院,部分原因是,他认为这个协会,文学同政治目的联系在了一起,且有些成员阻止犹太作者入会。
老了
老了就是这样:曾轻松愉快的
变为艰辛,清泉变得浑浊,
连疼痛也变得不再强劲——
人们宽慰自己:很快都会过去。
那些我们曾强烈抵抗过的:
应负的责任、义务,还有人际联系,
都变为庇护与慰藉,
一天里,人人还想完成一些日间活计。
不过负有责任感也帮不了什么忙,
心灵渴望轻盈飞翔,
它能预感,我与时代后面的死亡,
深深呼吸,要贪婪地将之吸入。
(1931.4)
题解:1931年1月底,黑塞受朋友之邀同妮侬去瑞士圣莫里茨附近一个滑雪胜地度假。在那里,他们见到了192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托马斯·曼和他的妻子卡佳。
搬入新居
出自母亲的躯体,
却注定烂于地下,
人类对此困惑不已,
对众神的美丽记忆只短现于他的晨梦里。
于是人类转身,离开神帝,离开诸神,
忙碌着,劳作着,对不停歇的生活目标,
及他的身世,既羞愧又恐惧。
他建造房子,装扮一新,
装满柜橱,粉刷墙壁,
从此可邀请友人来欢聚,
还要在门前种花,花儿朵朵含笑美丽。
(1931.8.29)
题解:1930年春,黑塞应邀到苏黎世好友鲍德莫夫妇家做客,妮侬陪同前往。此行对他们此后30多年的生活产生了重要影响。宾主闲谈之余,黑塞谈到他们艰难的居住条件,黑塞说,有时也希望能有自己的房子,能有一些舒适的设施,比如暖气、浴盆,有自己可以种点花、菜的园子……这时,好友鲍德莫对他笑道:“这好办,这房子您会有的。”
富有的鲍德莫慷慨赠送给黑塞一座私人宅院,供他终身使用。黑塞无心顾及建造房子的事情,他正构思写作小说《东方之旅》。设计建造新房的工作全由妮侬一人承担,直至这座别墅楼的盖成,妮侬做了大量工作,黑塞心怀感激。第二年8月,黑塞终于离开居住了12年的公寓楼,搬入新居。这首诗为此而作。1931年11月14日,黑塞同妮侬走进蒙塔诺拉的婚姻登记处登记结婚,妮侬成为他第三任妻子。
春的语言
每个孩子都知道,春天说什么:
生活吧,成长吧,开花吧,希望吧,爱吧,
欢欢喜喜长出新枝丫吧,
努力去做吧,不要怕生活!
每个老者也知道,春天说什么:
老人家,听任安葬吧,
把位置让给活蹦乱跳的孩童,
努力为之吧,不要怕死亡。
(1932.3.31)
题解:这年,小说《东方之旅》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只是我们还暗暗渴望……
我们的生活好似天仙,
优雅、聪慧,袅娜如阿拉伯图案,
轻缓舞蹈,围着虚无旋转,
为了虚无我们把在与当前奉献。
梦境姣好,游戏可爱,
你们轻盈飘逸,纯正安然,
而此快活表面下,
却闪着渴望之光,向往着黑夜、流血、野蛮。
我们的生活在空洞中旋转,
没有强制与必须,永远准备戏玩,
只是我们还暗暗渴望真实生命,
渴望生育与诞生,渴望死亡与受难。
(1932.12)
题解:这年,黑塞开始创作《玻璃球游戏》,这首诗被选入小说《玻璃球游戏》的组诗。
作者在诗中提醒到:浮华空虚美妙的表面下,还藏着其他的人类渴望。
园丁之梦(献给妮侬)
梦仙子的神盒里都藏了什么?
首先有堆积如山的粪堆,那是最好的肥料!
然后是不生杂草的小路,
还有一对乖猫,从不吃鸟。
还应有粉末,用来洒扬,
让蚜虫叶片即刻变成蔷薇花簇,
让刺槐变成片片棕榈林,
这样的收成定让我们利润丰足。
哦,仙子,请让我们水流不断,
将我们插枝播种的地方浇灌;
请赐予我们菠菜,让它永不开花,
还有一辆手推车,它会自动轮转!
此外还有:较安全的毒鼠药,
能抗冰雹的天气法术,
能在谷仓和住房间装上的小缆车,
还有每晚都可换新的脊柱。
(1933.7.1)
题解:黑塞的宅院不小,1931年夏,黑塞与妮侬搬到这里后,享尽了苗圃之乐。此诗富有轻松、幽默情调。
回首
山坡上石楠花儿吐艳,
枯枝中金雀花瞠着黄眼,
谁还知道五月间
树林曾怎样葱绿一片?
谁还知道,乌鸫、布谷
曾怎样啾鸣,
那迷人的鸣啭
早已绝声,被忘却。
那个夏夜庆典,
山上挂着圆月,
谁没忘记它们,将它们记在心间?
而今一切都已消散。
你和我也很快
被人忘却,不再被挂在嘴边。
那里将换上他人,
没人再将我们思念。
我们总将
金星、晨雾期盼。
上帝的大花园里,
我们开放又凋谢,心甘情愿。
(1933.8.9)
题解:石楠和金雀花都是开在夏末至深秋的花。
夏末蝴蝶
又是蝶蛾纷飞的时节,
天蓝绣球花的迟香中,蝴蝶舞姿翩跹。
它们悄无声响,飘自蔚蓝,
它们是红蛱蝶、狐棕蝶、黄凤蝶,
还有豹斑蝶、银斑蝶,
有机敏的小豆长喙天蛾,红色的豹灯蛾,
还有孝衣蝶、姬红蛱蝶。
它们飘来荡去,色彩鲜艳,
不乏皮毛绒须,一身珠宝亮闪,
它们来自消亡的童话世界,
华丽、忧伤、沉默、茫然,
它们是这里的陌生客,
曾受天堂纯美牧场的露水滋润,
它们来自东方,生命短暂,
而东方是我们梦中打量的失落家园,
我们愿将这精神信使,
当做高贵生命的美好凭证。
它们象征着所有美丽及生命短暂,
代表过于细柔体、一切过分物,
它们做客于夏季老国王的庆典,
犹疑忧郁,金色装扮。
(1933.8.20)
题解:56岁的诗人对蝴蝶的钟情着魔仍不减当年。
枯叶
每朵花都要结果,
每个清晨都会成傍晚,
地球上没有永恒,
除了逝去,除了变迁。
即使最美的夏,
也想感受枯萎与秋天,
风儿吹来,
叶儿耐心坚守,默然静候。
玩你的游戏,不要违抗,
让一切静静出现,
让风吹吧,将你吹落,
让你把家还。
(1933.8.24)
题解:1933年希特勒政权成立。纳粹开始焚书、迫害犹太人。黑塞尽力帮助逃亡者,筹措救济资金。
沉思
精神是神圣和永恒的,
我们是它的工具与画像,
我们的路朝着它的方向,我们心底的愿望是:
像它一样,在它照耀下发光。
可我们属于尘土,又会死亡,
重担在我们众生身上,举步维艰。
大自然可爱,给我们母亲般关怀,
育我们以大地,置我们以坟墓与摇篮。
可是她不令我们满足,
精神不灭之火花
会将这母亲般的魅力击穿,
会像父亲,将孩童变为男子汉,
祛除天真,唤我们去奋战,面对良知考验。
就这样在父与母、
灵与肉之间,
造物之最脆弱的孩童,犹疑向前,
人类灵魂不停颤抖,它有能力承受苦难,
没哪个造物与人相似,能够接受高尚理念:
具有信仰,拥有爱。
人的道路艰辛万难,罪孽与死——家常便饭,
人类常迷失于黑暗,他若不被造物主造就,
似乎会更好些。
可永远照在他上方的是他的渴望,
他的使命,那是精神与光。
我们能感受,他险境重重,
可永恒精神尤其对他厚爱。
由此我们这些有错的弟兄,
尽管有分歧,但仍然有爱,
让我们更接近神圣目标的
不是审判,不是仇恨,
而是富有耐心的爱,
是爱的忍耐。
(1933.11)
题解:这首诗由56岁的黑塞在瑞士巴登疗养酒店中写就。
怨
没有谁赋予我们在,
我们只是流水,自愿流入所有形态:
流入白日、黑夜,流入洞穴、塔楼,
我们流入,驱使我们的是对在的渴求。
从不停歇,我们填满一个个模式,
没哪个会是家园,是幸福,是必需,
我们一直在路上,永远是客,
没有呼唤我们的田、犁,没有为我们生长的粮食。
我们不知,上帝如何打算,
他玩弄我们,我们是他手上的土块,
土块可变形,不哭不笑,也不言,
它被捏成形,却从未被烧、被燃。
我们要变成石头!永在不变!
这是我们的渴望,会渴望到永远,
可这渴望永远是可怕的想象,
我们的路上,这渴望永不会停歇。
(1934.1)
题解:选入《玻璃球游戏》,成为小约瑟夫·克乃西特的组诗之一。
为诗集献辞
1
已经不再激情洋溢,
圈舞乐曲也带着秋意,
后来唱的,为从前所唱,
这个我们不能闭口不语。
2
多少诗行我已写出,
留下的却寥寥无几,
而它们依然是我的梦与游戏
秋风吹动树枝,
生命之树上
树叶缤纷,摇曳在收获的庆典里。
3
树叶落自树木,
生命之梦的歌儿
游戏着飘走失落;
那些轻柔旋律,
自我们当年唱起,
许多许多都已失去。
歌儿也会死去,
没有什么不绝耳际,
一切都由风吹逝:
比如花朵,比如蝴蝶,
它们是消逝性的
永不消逝的象征体。
(1934.5.27)
题解:有专家估计,这第一、第二段是黑塞为这年出版的自己的诗集《生命之树》所写。第三段1952年被选做当年出版的《诗歌总集》的篇头诗。这第三段广为读者喜爱,也会以《生命之树》为题单独出现。
花的一生
由绿萼围裹着,花蕾忐忑不安,
像个幼孩四下扫视,不敢细看,
她能感受阳光的沐浴,
能感受夏日不可想象之蔚蓝。
光啊,风啊,蝶啊,对她争相殷勤讨好,
她献出第一个微笑,将心怀向生活谨然绽放,
还要尽心尽力
将自己奉献给短暂生命的梦之顺序。
于是她敞开大笑,色彩光艳,
花蕊上,金色花粉胀得满满,
午时,她得体验日头闷热高照,
晚上,她精疲力竭倚向绿叶睡觉。
当她预感衰老,花瓣边缘如成熟女性的双唇,
开始微微颤抖,
她笑得朗朗,因为
她已满足,已将苦涩终结嗅到。
萎蔫时刻,她变成纤维吊悬着,
子房上,萼片倦落。
花色苍白,幽灵一般:
死亡的奥秘终将濒死者包卷。
(1934.8.10)
题解:这里描绘了花儿短暂生命的梦的顺序:谨然绽放,敞开大笑,预感衰老,萎蔫死亡。
妥协
永远的天真,永远的坚定不移,
它们决不容忍我们质疑。
它们的解说如此简单:世界平和宽坦,
深厚的说法纯属胡言。
这两个维度古老而可靠,
如果除此两项还有别的存在,
如何能让人生活无忧?
如何能让人有居住安全,
因而为实现和平稳固,
让我们清除别的维度!
因坚定不移者诚心一片,
探究深处又如此危险,
因而这第三维度可以去除。
(1936.11.20)
题解:世界是立体的,除了水平两个维度外,还有一条垂直于平面的维度,这里指立体看问题的轴线、方式。但现实逼迫人们妥协,放弃这立体维度。
这里是对上台三年之际纳粹德国现状的一个讽刺。
小说《玻璃球游戏》中小约瑟夫·克乃西特的诗作。
致韦泽伯爵
不让自己随大流,
找自己的路,不理会嘲弄,
只忠实于使命,为真理服务,
即便官方将我们轻蔑,
即便同僚也会表现反感,
不走既定轨道,而要靠自己的足——
此点我们有类似追求,
因而彼此认了朋友。
你给了我很多,我却很少能给你,
这一辈子我都有欠于你,
只是希望相信,下辈子
我们还会走上类似的路。
(1936.8)
题解:韦泽伯爵(Maximilian Graf Wiser)当时是德国下萨克森州巴德艾尔森城一家医院的眼科医生,黑塞为他的病人。这是黑塞给自己医生的感谢信。这里伯爵是姓的一部分,同时说明医生出自伯爵世家。
读一位老哲人
千百年来的思想成果,
昨天还优秀高贵,魅力无穷,
今日却会忽然变得毫无意义,惨淡、萎枯,
就像音乐简谱,令五线谱的
升音符、高音谱号统统遭到清除;
一个建构的神奇重心消失了;曾经
和谐的,轰然塌陷,溃败腐烂,
只留下永恒回声。
由此,一张智慧老脸也会变形变皱,
他曾为我们爱戴推崇,
他的思想光芒也会寿终正寝,
在茫然的皱纹游戏中哀怨抖落。
由此,我们适才感到欢欣鼓舞,
又会马上皱眉不悦,
就像心中早拥有一个认知:
一切都会枯萎、消亡、腐烂。
即便这尸谷令人呕吐,
精神仍在它上方将火炬高举,
尽管痛苦,却满怀渴望,
要向死亡开战,让自己成为不朽。
(1936.11.24/25)
题解:古老的价值观会荡然无存,令人痛惜无奈,但人仍要让自己成为不朽。
此诗选入小说《玻璃球游戏》,成为小约瑟夫·克乃西特的诗作。
中国式
乳白色云间露出月光,
它细数竹影尖尖,
还将拱桥一座画入水中,
拱桥如猫弓背,敦实,曲弯。
这是我们喜爱的画面,
无光的背景是黑夜与世界,
画面奇妙画就,奇妙飘游,
旋即又被下一时刻抹走。
一位诗人醉酒桑树下边,
运笔、把酒都自如熟练,
夜色令他感动,他要将它书写,
要写出影的摇曳,光的柔闪。
他的笔锋运走迅疾,
他写下云,写下月,还有所有
能消逝的物件,
他颂扬一切过眼云烟,
体验那些柔情,
给它们以精神,以持续不断。
于是它们将永不消散。
(1937.9.25)
题解:这幅画面是中国式的,有月,有云,有小桥流水,还有树下把酒运笔写作的诗人。诗人写月,写云,颂扬一切过眼烟云,他写下的成为永恒。
十二月的清晨
细雨迷蒙,
雪花缓落,像被织入灰色纬纱,
它们落上电线,挂上树枝,
或贴上玻璃窗片,
雪花浮融于湿冷之间,
给予潮湿大地
又薄又虚无的模糊气息,
给那水滴溪流
以犹疑表情,对日光送以
病弱不悦的苍白无力。
一排窗户没有晨光,
一扇窗上孤零零
通夜闪着温暖红光。
一位护士走出,用雪
湿润眼睛,站了一会儿,
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回房屋。
蜡烛光消失了,苍茫晨光中
灰墙在变长。
(1937.12)
题解:黑塞在德国越来越成了“不受欢迎的”作家,1937年7月2日他过60岁生日时,基本上没有哪家报纸提及并予以祝贺。官方刊物对他的老读者作出警告:一定要考虑这个作家对自己民族持有的态度,只是仍有上千封贺信从德国寄到蒙塔诺拉。
吹笛
灌木林间,房屋静立夜幕中,
窗上微光闪动,
屋内朦胧模糊,
那里站着一个人,在将笛子吹奏。
这是一支熟悉的老歌,
夜间它尤其悦耳生动,
好似每条路都已走过,
好似每块土地都是归宿。
他的呼吸间,
宣告着世界的神秘意义,
心儿热诚投入,
所有时代都成了当前。
(1940.3/4)
题解: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响后的第一年。一天傍晚黑塞回到家中,请妮侬演奏笛子。妮侬吹了一首18世纪的曲子。黑塞边听边想象,自己正穿过村子循着笛声向家里走来。稍后他写下了这首诗。
救世主
他总作为人出生于世,
既对虔诚者说话,也对充耳不闻者述言,
有时离我们很近,有时又离我们很远。
他总是孤峰独秀,卓越突出,
要承担所有兄弟的渴望与痛苦,
又总被钉到十字架处。
上帝总要一次次宣称,
要将天光照入罪孽之谷,
要让永恒之精神将肉体注入。
甚至在这样的时日,他也总
走在祈福路上,
用沉默的双目,
迎上我们的恐惧、眼泪、困顿与冤诉,
我们不敢将它回望,
只有孩子的眼睛可以将它承受。
(1940.11)
题解:“他总作为人出生于世……”这里的“总”表示耶稣形象的无处不在,他随时在人心中诞生——出现;“又总被钉到十字架处”,是说他作为真善的化身,屡屡遭忽略、误解、惩处。
这首诗宗教气息浓郁,虔诚。
人生台阶
就像每朵花都会凋谢,青年会
变成老年,每个人生台阶上都会有花儿盛开,
每种智慧,每种美德,
它们适时开放,又不能长盛不衰。
面对每次人生召唤,心要准备好告别,
还要准备,迎接新开端,
与他人勇敢而不哀伤地
建起新缔联。
每个开端都住有一个神奇力,
它将我们护卫,助我们生活向前。
我们应该高兴,从一个时空将另一个跨入,
在哪儿都不要像在家乡被紧紧牵住,
世界灵魂不想将我们束缚,
它将我们阶阶举起,让我们梯梯拾步。
往往,我们刚在一个阶圈入定,
舒适住下,松懈便来侵扰,
谁想突破这般困扰,就去旅行,
那样会消除这疲软惰性。
也许还会有死亡时刻
送给我们新的体验,
对我们,生之呼唤永不中断……
心啊,要告别过去,保持康健!
(1941.5.40)
题解:这首诗诗题德文为“Stufen”,台阶之意。但诗文中用到了人生台阶(Lebensstufe)一词,因而笔者将之作为诗题。在德国书店,有时能看到印有这首诗的明信片,诗歌的背景照片可能是山间的一处石阶,一级一级引向高处。这让笔者联想起泰山的十八盘台阶。这是德国人民广泛喜爱的一首黑塞诗。
这年4月,63岁的黑塞再次遭受痛风之苦,四星期后病情才有好转,写下此诗。
此诗也被选入小说《玻璃球游戏》的“传奇”一章,成为约瑟夫·克乃西特的诗作。诗题原为超越(Transzendieren)。小说中克乃西特对亚历山大大师说:“我以为,我的生活应是超越,是对一个个台阶的拾级,是对一个个时空的跨越;就像音乐,由不同题材、节奏演奏完成;它应该完整而有流传性,应该永不疲惫,永不困倦,永远清醒,永远生活在当前。”
墓旁
离世前他向往黑夜与安宁,
我们只知道,他疲倦了,
且隐忍着苦衷。我们将他带到
一个宁静之处,为棺柩里的他祈福。
深深的墓穴将他掩埋,将他保护,
世界与时代不会再将他扰动,
平和的地下,疲倦男人应忘记痛苦,
离开这苦难世道,他多么有福!
我们还留在世界的喧嚣与战争中,
对死的恐惧让我们无法解脱,
苦难是我们的面包,
直到不再有噩梦让我们恐慌。
我们相信,到那时,世界之
平衡、之价值、之意义又会重现光彩,
人类形象会再复光芒,
天父的容颜又会永恒安详。
(1941.6)
题解:其间,黑塞的作品在纳粹德国已被列入不许出版之列。
致诗集朋友
青春年华,传奇一般,
自那时起,有过多少欢愉、多少感动,
多少求索、祈祷、抱怨,
有过多少逃遁,多少多彩的混沌,
所有这些,你都会在这里体验。
它们是否受用,是否受欢迎,
问得不要太细太多——
接受它们吧——这些旧日诗篇!
只是我们,人已老矣,
沉浸在旧日时光,仍会得以慰藉,
那千万诗行的后面,
是花开一样的生活,它曾怎样美妙无比。
若因醉心这不值钱的玩意,
我们应承担什么责难,
那比起昨夜飞过的炸弹,
比起可怜军人、乌合之众的血腥,比起
地球上所有大人和帝王,
我们之负债要轻得多。
(1942.12.9)
题解:1942年,已加入瑞士国籍、定居瑞士30年的黑塞出版了第一本诗歌总集,该总集选录了他1895至1942年写下的608首诗歌,共约一万一千行。这首诗正是为这本诗集所写,德文诗名为“致拥有该诗集的朋友”,这里的“朋友”并不是某一特定朋友,可以理解这是65岁的黑塞写给所有读者的。这里是他对自己诗歌的简要总结,被印在诗集首页;后来也常印在他的其他诗集之首。
彼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整个欧洲都在德国纳粹的铁蹄下战栗。生活在中立国瑞士的黑塞有幸享受和平生活,当一家瑞士出版社同他商议出版他的诗歌总集时,他内心不免感触良多,但他最终说服了自己,认为诗人应受到的责难……要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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