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羽左卫门饰演助六时,前代中车饰演意休,扬卷则由当时的歌右卫门——福助——饰演。当时正值酷寒冬日,羽左卫门高热近四十度,仍周身颤抖地跳入水中。中村堪五郎被从浅草的宫户座请来,饰演门兵卫一角,令我印象深刻。要之,我对助六一角青睐有加,若有助六的演出,纵使饰演者为勘弥,亦可一观,何况尚有我素来中意的纳升。
勘弥似乎是初次饰演助六,到底不能尽如人意。不仅勘弥,他人饰演的助六也都身着紧身裤,裤上时时出现褶皱,着实令人扫兴,将白粉涂于裸露双腿,倒不失为好的看点。纳升饰演的扬卷确实不错,令人感到不虚此行。福助时代的歌右卫门姑且不论,纳升实为近年饰演扬卷的少有良才。我并无娈童癖,然而近来却沉溺于歌舞伎中的少年旦角。诚然,未化装者相貌不佳,只有身着女装,舞于台上者可堪一看。啊,记起来了,我并非从未有过娈童癖。
青年时代,我曾有过此种神奇经历。新派中有一名为若山千鸟的俊美旦角,他本为山崎长之辅一座,随后转至中洲的真砂座演出,年纪略长后,与面貌酷似第六代(先代)的岚芳三郎演对手戏,而转至宫户座演出。虽言年纪稍长,实则不过三十岁上下,容貌依旧俊美,化装后毫无男子之态,与貌美中年妇人无异。真砂座时代,当他饰演红叶山人[11]的《夏小袖》中的小姐一角时,我真的被他的女装姿态所吸引,若能将其唤至内宅,使身着舞台女装,纵仅可相伴片刻,亦算得偿夙愿。此本玩笑之言,而艺伎馆老板娘听闻后当即说道:“您若真有此意,我愿为代劳,促成此事。”
于是,我便如愿以偿,与他同枕共眠。行事时,他的“待客之道”与一般艺伎并无二致,自始至终不令对方有“与男子共眠”的感觉,行为举止皆女子之态。此子饰假发,头枕船形枕,躺在昏暗房内的床上,虽身着友禅染长襦袢,技巧却异常高超,对我而言是一次不可思议的体验。他的男性器官正常,并非所谓的两性人,只是技巧高妙,令人感觉不到罢了。
我本无此嗜好,只为满足一时好奇,所以在那次后,再无与同性相处之事。我现已七十七岁,没有了此种能力,又如何对女装美少年——而非男装美女——产生兴趣?莫非年轻时代有关若山千鸟的记忆在今日复苏了?可又并非如此,倒是与老人能力不济后的性生活——虽已衰颓,但可以他法偿之——有些许关联……
今日手酸,暂止于此。
十七日。再稍稍续写昨日的事。现已进入梅雨季节,连日降雨不停,昨夜更是闷热难耐。剧场内虽配有空调,但我对此最为顾忌。正因为空调的关系,我的左手神经痛愈发严重,皮肤感觉也愈发麻痹。此前发病部位或为手腕至指尖,而现在手腕以上直至肘部均有痛感,甚或有时痛感竟越过肘部,波及肩膀一带。
“瞧瞧,我早说什么来着,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非要来此看戏,”老伴说道,“还是如此的二流剧场。”
“并不像你说得那么差,只要一见扬卷的脸,我便会将疼痛忘了。”
被老伴奚落至此,我反而更加固执,感觉手变冰凉,在纱制夏季外褂里,穿了件波拉呢单衣和罗制长襦袢,左手戴着鼠毛手套,并用手帕包裹银怀炉,握于手中。
“不过,纳生的扮相可真俊,爸爸说得也挺有道理啊。”飒子说道。
“你……”净吉刚张嘴,马上又换了个腔调,说道,“你能明白其中奥妙?”
“演技优劣虽然看不懂,不过扮相和身段真是令人惊叹。爸爸,明天来看日场吧?《河庄》里的小春一定也不错。您要是想看,明天就去吧?过些日子天气太热了。”
说实话,我因受手痛折磨,本不想看日场戏剧,但受老伴如此奚落,反倒愈发固执,即便忍受疼痛,明日也要赶来观看日场。飒子早已洞彻我的心意。每当此时,飒子对老伴毫无体贴之意,对我则多献逢迎之心。因此,老伴极不喜欢飒子。不过,飒子今日如此,或许因其对纳生亦有偏爱,或是对饰演治兵卫的团子兴趣更高……
今日日场《河庄》于下午两点开演,三点二十分结束。今日较昨日更加炎热,想必车内酷热,但冷气更令人难受,有引发手痛的可能。司机说昨天晚上的夜场还可以,要是现在出门,肯定会遇到游行队伍,需要从美国大使馆、国会议事堂和南平台所在的那条直路横穿过去,所以最好提前出门。不得已,我们一点就出发了,今日共有三人,净吉没有去。
幸而未遇游行,顺利达到剧场。此时,段四郎的《恶太郎》尚未完结。我们不看此剧,便进入餐厅稍作休息。老伴与飒子点了饮料;我要了冰激凌,但被老伴制止。《河庄》一剧中,纳生饰演小春,团子饰演治兵卫,猿之助饰演孙右卫门,庄总十郎饰演夫人,团之助饰演多兵卫,等等。此前,前代雁治郎在新富座饰演此角时,饰演孙右卫门者,即为猿之助的父亲段四郎,小春则由前代梅幸饰演。团子饰演治兵卫,虽然尽心竭力,但仍嫌其用力过猛,再加上过于紧张,表演略显生硬,年纪轻轻便担此重任,自然如此。不过看见他如此努力,不禁令人期待他将来大有所成。我感觉同为饰演重要角色,相较于大阪,团子更适合在东京演戏。纳生今天的扮相尚可,但扬卷更佳。此后尚有《权三与助十》,我们三人未看便离开了剧院。
“既然到了这里,可以顺道去伊势丹逛逛。”明知老伴会反对,我仍旧如此建议。
老伴果然答道:“你又要去有冷气的地方?天气这么热,早点儿回家为好。”
“你看,”我边将手中的蛇纹木手杖杖头展示给老伴,边说道,“这里的杖头掉了。就是再好的杖头,也使不长久,两三年准会脱落,伊势丹的特卖场或许有合适的。”实际上,我还别有他意,只是没说出口,“野村,回家时不会遇到游行吧?”
“这个……应该不会。”
据司机说,今日有全学联的反主流派游行,游行人群将于下午两点在日比谷集合,游行主区域包括国会及警视厅一带,只要开车时避开即可。
绅士用品特卖场位于商场三楼,我们在那里并未找到中意的手杖,在我表示“顺道去二楼看看”的意思后,一行人便来到二楼女士物品特卖场,此时正值伊势丹全场中元节特卖,人群拥挤不堪。在某个意大利夏季展台上,满满地挂着由意大利知名设计师设计的高级时装。
“太漂亮了!”飒子连声惊呼,身体立在原地不动。我为飒子买了一条价值三千日元的卡尔丹绸丝巾。
“我早就想买这样的包包了,就是价格太高无法入手。”飒子对某个澳大利亚产的驼色女包赞不绝口。这个包的金属扣上镶有人造蓝宝石,卖两万多日元。
“让净吉买给你,价格又不贵。”
“他太小气了。”
老伴在一旁沉默不语。
“老伴,已经五点了,我们先去银座吃饭,然后再回家吧!”
“银座哪里?”
“去浜作吧,我早就想尝尝那里的鳗鱼了。”
我让飒子给浜作打电话,预约了四个位子,并让她转告净吉,若能赶来,可一起用餐。据野村说,游行将持续至深夜,从霞关到银座,十点散场。如果现在前往浜作,八点之前即可回家,无甚大碍。若稍稍绕道,经市之谷的见附、过九段、出八重洲口,便不会遇到游行……
十八日。续写昨日之事。一行人按预定于六点达到浜作。净吉已提前到达,四人按老伴、我、飒子、净吉的顺序入座。净吉夫妇点了啤酒,我与老伴则点了大杯粗茶,下酒小菜点了泷川豆腐,净吉点了毛豆,飒子点了海蕴,我又加点了白味增拌鲸鱼尾丝。刺身则是两份鲷鱼片及两份鳗鱼、梅肉,老伴与净吉吃鲷鱼,飒子与我吃鳗鱼、梅肉。烤鱼只有我要的是鳗鱼,其他三人则为盐烤香鱼。四人都喝陶壶炖的鲜菇汤,外加一份酱烤茄子。
“我还想再点点儿。”
“怎么,这么多还嫌不够?”
“不是不够,只是一到这里就想吃关西菜。”
“有腌方头鱼。”净吉说道。
“爸爸,您帮我吃了可以吗?”
飒子盘中的鳗鱼几乎原封未动,她本想将鱼肉留给我,所以只吃了一两片而已。老实说,我已经预料到她会让我吃剩的鱼肉——又或许这便是今夜来此的目的——才到这里用餐的。
“有点儿麻烦啊,我早吃完了,梅肉盘子都撤了。”
“梅肉我也没吃完。”飒子边说,边将自己的鳗鱼与梅肉一同推向我。
“再点一份梅肉如何?”
“不必了,这些已经足够了。”
飒子仅吃了两片梅肉,盘中却一片狼藉,丝毫无淑女礼仪。我暗忖,她这样做或许是有意为之。
“我还给你留了香鱼的肠子呢。”老伴言道。
老伴能将香鱼骨头剔除干净,并将鱼头、鱼骨及鱼尾堆至餐盘一侧,将鱼肉完全吃净,如同猫舔过一般,最后再将鱼肠留给我,这已经成为习惯。
“我也有香鱼。”飒子说道。
“我不擅长吃鱼,也没法像妈妈那样吃得如此干净。”
飒子的香鱼食盘内同样一片狼藉,吃相较梅肉更差,但我感觉她这样做一定别有他意。
闲谈中,净吉说自己近日可能要去札幌出差,时间约为一周,并询问飒子是否愿意一起去。飒子思索片刻后回答:“虽然希望体验一下北海道的夏天,但这次不太方便,春久已经邀我二十日去看拳击比赛了。”净吉只回了句“这样啊”,便再未勉强。一家人于七点半返回。
十八日清晨,经助上学,净吉上班,我则于庭院内散步,随后又至亭中休息。虽然走到凉亭仅三十米之遥,但最近腿力衰颓,行路日艰,可能是梅雨季节湿气增多所致,去年梅雨时还并非如此。虽然双腿未像手部如此疼痛、如此冰凉,但感觉异常沉重,总有痉挛的感觉。这种沉重的感觉时时达至双膝,甚或延至脚背、脚心等处,每日症状不一。各位医生的意见也不尽相同,有医生持“因往年轻微脑瘀血,留下了后遗症,导致脑中枢轻微病变,进而漫及腿部”之说,有医生在我照射X光片后,说什么“这是由于脊柱及腰椎扭曲变形所致,要是希望矫正,需将床铺倾斜,静卧其上,使头部向上呈牵引状,并以石膏固定腰部”。我实在难以忍受终日一动不动的状态,所以病情拖延至今。医生恐吓我,说即使行动不便,每日也需要走动走动,若不如此,以后恐怕会丧失行走能力。我步履蹒跚,迈步好似跌倒,即便辅以紫竹拐杖,也需要飒子或护士相助,今天早上便是飒子随行。
“飒子,给你。”在凉亭休息时,我从和服袖中取出一叠折好的钞票,交到飒子手中。
“这是什么?”
“两万五千日元,你可以去买昨天那个女包。”
“真是太感谢了。”飒子赶忙将钞票放入衬衫内襟。
“不过,如果看见你拎着那个包出入,老太婆会不会怀疑是我给你买的?”
“妈当时没有看见,她一个人向前走了。”
我也感觉是这样。
……
十九日。今天是周日,净吉在下午从羽田机场出发赴札幌出差。净吉刚走,飒子便驾驶希尔曼汽车出去了。飒子的车技着实令人担心,家中少有一同乘车的人,因此这辆汽车变成了飒子的专属之物。飒子驾车并非为送丈夫,而是去斯卡拉剧院观看阿兰德龙主演的电影《阳光普照》,今日大概是与春久一起去的吧。经助独自留于家中,百无聊赖。今天陆子要从辻堂的婆家回来,他似乎盼望陆子一家早点儿到来。
下午一点后,杉田医生前来出诊。由于我今日疼痛难忍,佐佐木护士非常担心,所以打电话请医生过来。根据东大梶浦内科的诊断,目前脑中枢内的病灶已基本消失,这说明疼痛并非大脑所致,而是已经转化为风湿性或神经性疼痛,杉田医生建议我转至整形外科继续医治。日前,我在虎之门医院照射X光后,发现颈椎周围有一块阴影。医生恐吓说,以手部剧痛而言,有可能所患为癌症,甚至让我做了颈椎的断层扫描。所幸并非癌症,但颈骨第六节和第七节已经变形,腰椎虽也已变形,但并不似颈椎般严重,这便是手部疼痛、麻痹的主因。要想进行治疗,需制作一张平滑板床,床底配有滑轮,床板倾斜三十度左右。开始时每日早晚分别仰躺十五分钟,同时将头部放入格林逊氏牵引器[12]内,依靠自身重力拉伸颈部。此后,治疗时间及频率逐渐增加,据说若能坚持两三个月便有大效。值此酷暑,我实在无意此事,但又别无他法,杉田医生劝我不妨一试。于是,虽然我心意未定,还是让木匠制作了滑轮木板床,并请医疗器械商家上门为我测量头部尺码。
两点左右,陆子带了两个孩子来。长男似乎去打棒球,没有一同前来。陪同前来的秋子和夏二则立即进入经助房间,三个孩子计划去动物园玩。陆子先与我稍事寒暄,随后便进入起居室与老伴长聊不止。两人一向如此,并无新奇可言。
今日没有别的事情可写,不妨记录些许心得。
人至老年,或许概莫能外,最近我每日都在思考自己的死亡。我并非最近才开始思考这件事,许久之前,即二十多岁时我便开始思考,只是最近感触尤深。每日暗忖“今天自己就会死吧”竟多至两三次,思考时并无恐惧之感。年轻时常常伴有深深恐惧,如今却感到些许快乐,并可细细思索自己死时及死后究竟是何种模样。告别仪式不要在青山殡仪馆举行,只需将棺材摆放在自家庭院,那个面积约十张榻榻米的和式房间中即可,送葬者可过正门、经中门、寻踏脚石前来进香,不会太过烦琐。我对笙管之声颇觉困惑,只求有某位类似富山清琴[13]的人弹奏一曲《残月》。
松林侵华影,
渊海揽桂霜。
浮世皆幻梦,
真如显明光。
月宫诚可居,
……
此刻我似乎听到清琴吟唱的声音,本人已经离世,却仍可听到《残月》曲音。此外,我还听到了老伴的哭声。我与五子、陆子关系不佳,生前常常争吵,但此刻她们二人却也放声大哭。飒子肯定不会悲伤,但或许也会哭泣,即便是装模作样。不知我死时是何种模样,如与此刻同等胖瘦自然最好,一眼望去一副狰狞模样……
“他爸……”刚写到这里,老伴忽然领着陆子进入室内。
陆子有事求我。长男阿力正在读大学二年级,而且已经有了固定的交往对象,虽然年龄尚浅,但阿力欲与对方结婚。陆子家中已经同意,但二人如此年少,居住在外面的公寓又令人担心,所以希望他们暂时住在家中,待阿力毕业后再外出独居。可如此一来,辻堂家宅便嫌太小,此前陆子夫妇及三子共居一处便觉甚为拥挤,现又有新妇入宅,不数年又将生子,故陆子夫妇欲换一所宽敞的西式住宅。辻堂一带正巧有一幢住宅出售,与旧宅仅有五六条街道之遥,正合心意。夫妻二人极欲购得此宅,可惜钱款缺口约两三百万日元,若是一百万日元尚可勉强筹得,此外则极为困难。当然,夫妻二人并非让老人独自出资,他们欲向银行贷款,求爸爸垫付两万日元的利息,明年便可归还。
“你们应该有股票吧,把股票卖了不就行了吗?”
“卖了的话,家里就真是一无所有了。”
“说得是,股票还是不动为好。”老伴帮着陆子说话。
“是啊,那些都是以防万一用的。”
“这叫什么话,你丈夫不过四十多岁,这么年轻竟有这样的顾虑!”
“陆子自出嫁后,从没有过类似的请求,今天是第一次,你就帮她一次吧。”
“虽说只有两万日元,可三个月后利息还不上又怎么办?”
“到那时再说吧。”
“这可就变得没完没了了。”
“矛田也不想麻烦您,只是担心如果拖延下去,房子会被他人买走,所以希望您能一解燃眉之急。”
“如果只是区区利息之数,老婆子也可以帮忙啊!”
“你让我出钱,真说得出口。你不是给飒子买了希尔曼汽车吗?”
被老伴一呛,我不禁急火上升,索性决心分文不与。这样一想,心情反倒爽利不少。
“让我想想吧。”
“您今天没法回复吗?”
“最近开销太大了。”
母女二人嘟囔着离开房间。
刚才受了些干扰,不得不停笔。现在再动笔稍稍写点儿。
五十岁之前,对死亡的预感令我时时陷入恐惧,但现在这种感觉已消失殆尽,或者可以说我对生活已感到疲惫,何时死亡对自己已毫无意义。前日我在虎之门医院接受断层扫描时,被告知或为癌症,与我同来的老伴与护士皆面无人色,我反倒镇定自若,如此平静实出意料,念及漫长人生终于就此结束,反倒甚为惬意。我对“生存”并无丝毫执念,但只要“生存”一日,便会每每被异性所吸引,我感觉自己的这种心情将持续至死亡那一刻。我身体不济,并无久原房之助[14]那种“九十岁时仍要生子”的旺盛精力。我虽已完全丧失性能力,但可以通过间接的方法感受性爱魅力。如今正是凭借性欲、食欲之乐方可度日。家中似乎唯有飒子能解我心机,余皆不知。飒子似乎正用间接的方法对我不停地试探,并观察我的反应。
我深知自己是一肮脏老人,周身布满褶皱。夜晚就寝时,在镜前将假牙卸下,顿觉自己相貌畏缩。上颚与下颚既无牙齿,亦无牙龈,双唇合闭后,便会内陷,鼻子几乎垂至下颌,我不禁惊呆自己竟是这副面孔。莫说是人类,即使是猿猴也不会如此丑陋。若欲凭借这副面孔获得异性青睐,简直是天方夜谭。正因如此,世间对如此失格老人,反倒会不加警惕,使我得有可乘之机,但我既无资格亦无实力做些什么,不过唆使美女引诱俊男,引发家庭纠纷,如此倒也快哉……
二十日……看来净吉如今对飒子的感情并非似当初那样炽热,飒子产下经助后,二人之间的爱情也许逐渐褪去。净吉常常出差,即便是在东京也常常赴宴,归家甚迟。或许净吉已有外遇,但目前无法确定。相较于女性,净吉目下对工作更有热忱,虽然二人也曾轰轰烈烈,但“容易对异性产生厌倦”的性格或许为遗传所致。
作为放任主义者,我并未对二人有过太多干涉,但老伴最初反对二人结婚。飒子自言其为N·D·T [15]中的舞者,实际上她在团中工作仅半年之久,此后便不知去向。据闻,飒子曾出没于浅草一带,又曾在某夜总会工作。
我曾问过她:“你会不会跳脚尖舞?”
飒子答道:“不会跳那种舞,我本想成为芭蕾舞者,并受过一两年的专业训练,仅仅达到能用脚尖站立的程度,不过真不知道现在还行不行。”
“好不容易达到这种程度,为什么放弃了?”
“足部会变形,变丑啊!”
“就因为这个原因?”
“我不想双脚变成那个模样。”
“哪个模样?”
“哪个模样?丑陋不堪啊。脚趾全部磨出厚茧,肿胀严重,趾甲脱落。”
“你现在的双脚很漂亮啊!”
“其实原来更好看。因为跳舞磨出厚茧,有点儿变形,停学芭蕾后,我为了恢复原状,每天用浮石、锉刀什么的反复挫,可惜没法再恢复最初的模样。”
“这样啊,让我看看。”
我意外地得到了触摸飒子的光脚的机会。她将双腿伸至沙发之上,脱下尼龙袜让我观看。我将她的双足置于膝盖上,将每个脚趾细细揉捏。
“摸上去非常柔软,并没有摸到茧子。”
“您可以仔细摸摸看,用力按按这里。”
“这里?”
“嗯,是不是茧子还没有完全消失?芭蕾舞者又如何?每每想到丑陋的双脚便令人不快。”
“列佩申斯卡娅[16]的双脚也是如此?”
“当然了,我训练时曾多次从舞蹈鞋中淌出鲜血,不仅双脚,腿肚子也因为训练而肌肉消退,就像干了力气活儿的人那样干瘪。胸部也趋于平坦,乳房缩小,肩膀肌肉像男人一样坚硬。舞蹈演员大多会变成这样,所幸我并未以此为业。”
可以确定,净吉是被此女的魅力所迷惑。虽然飒子未曾进过学校,但头脑机敏、性格倔强,结婚之后又学习法语及英语,尚可勉强对话。此外,飒子还学会开车,并喜爱武打电影,出乎意料的是,她还爱好插花。京都一草亭的女婿每周会过来一两次,向她传授技艺,而且每次来东京时都会带些奇花异草。飒子学习的是去风流派[17]。今日她将我房间中的青瓷水盘饰以芒草、三白草及泡盛草,我则就势换上一幅长尾雨山[18]的书法:
柳絮飞来客未还,
莺花寂寞梦空残。
十千沽得京华酒,
春雨阑干看牡丹。
二十六日。昨夜由于食用过量的凉拌豆腐,半夜苦不堪言,腹泻两三次之多。服用消虫痢三片,但未起作用。今日一整天往返于卧室与厕所之间。
二十九日。午后我让飒子开车带我去明治神宫一带兜风。本想趁机与飒子单独出行,不料被护士看见,并要求三人同往。这样一来,出行则毫无趣味,不到一小时便匆匆归家……
二日。血压于数日前开始再次升高,今晨测得数值为高压180、低压110、脉搏100。护士让我服用血安平两片、阿司匹林三片,服药后,手掌冰冷,痛感剧烈。此前,无论多么疼痛都不会影响睡眠,但昨晚却在半夜被疼醒。由于疼痛实在难耐,便将佐佐木叫醒,令其为我注射止疼针。虽然止痛针见效神速,但令人感到极不舒服。
“矫正环及滑床都已经备齐了,您还是下决心试一下吧!”
虽内心有所抵触,但身体如此,即便试一下也无妨。
三日……试着将矫正环套在脖颈上。矫正环为石膏所制,套入后可支撑脖颈,使之不塌落,环体延至下颌。套上环体后并无痛感,但脖颈无法移动丝毫,更不可上下左右四方转动,只能目视前方。
“这简直就是地狱中的刑具。”
今天周日,净吉、经助、老伴与飒子一起围过来一看究竟。
“爸爸真可怜。”
“这个样子要坚持多长时间?”
“这样治疗要几天?”
“还是算了吧,这把年纪如何经得起这番折腾。”
我耳中听闻围在身边的家人议论纷纷,却无法回头,不能环视。
最终,我还是决定不再使用矫正环,即使用所谓“格林逊氏悬吊法”治疗,只躺在滑床上牵引颈部。最初早晚各十五分钟,具体方法为使用比矫正环柔软的布带吊住下颌进行牵引,虽然此法不似使用矫正环般拘束,但脖颈同样无法活动,于是,我只得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好的,十五分钟到了。”护士看着手表说道。
“第一次结束啦。”经助边说边从走廊跑掉了。
十日。牵引治疗已经进行一周了,时长也由十五分钟延至二十分钟,滑床的倾斜度也有所增加,以加强牵引力度,却丝毫不见成效,手部依旧疼痛不已。据护士说,治疗至少需要持续两三个月方可见效。我无法忍受如此辛苦的事情。晚上,全家聚在一起商谈此事。飒子说这种治疗方法对老人而言太过勉强,而且天气炎热,不如暂且停止,尝试一下其他方法。她曾经听说美国药品专营店中,有一种名为“德尔欣”的药剂,对神经痛有奇效,虽不能根治顽疾,但每日服用三四次,每次服用三四片,就可暂时止痛,听说确有实效,便买来让我一试。老伴说不如请田园调布的铃木试试针灸,针灸或许有效,不妨一试。老伴在电话中与铃木聊个不停,铃木说自己过于繁忙,希望我能去他家中诊治,若是出诊则每周至多三次。虽然铃木大夫尚未面诊,但他根据老伴所叙述的病状,推测多半可以治愈,时长大概为两三个月。几年前,我患有心脏早搏,频繁发作,并有眩晕的症状,多亏铃木大夫为我医好,所以也请他下周到我家来出诊。
我的身体一向非常健康,从少年时代至六十三四岁之间,除了因为痔疮而住院一周外,再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六十三四岁时我被医生警告有患高血压的危险,六十七八岁时由于轻微脑瘀血住院一个月,但均未受肉体之苦。直至七十七岁的喜寿庆祝后,我才真正尝到了肉体之苦的滋味。初则左手疼痛,继而痛感上延至肘部,又由肘部延至肩部,最后竟发展到由脚到腿,而且是双腿皆痛。随着病情的恶化,行动日渐不便。旁人或许觉得“这样生活又有何乐趣”,我自己也有此想法,但老天眷顾,幸而食欲、睡眠及大便尚属正常。虽然被禁止饮酒及食用辛辣、多盐的食物,但我的食欲要过于常人。我平日会有节制地吃些牛排及鳗鱼,食欲可以说相当好。睡眠也值得一提,我常常睡过头,算上午觉,每日要睡九到十个小时。大便一般每日两次,尿量也随之增多。晚上会起夜两三次,但不会影响睡眠。半梦半醒间排尿,结束后又能迅速入睡。虽说偶尔也会因手痛而被痛醒,但多半因为浓浓睡意,脑中闪现了一下痛感后,便又归于梦乡。若是实在疼痛难忍,只要注射止痛针便可再次迅速入睡。正是凭借上述种种,我才能苟活至今日。若非如此,恐怕自己早已不在人世。
旁人说道:“您总说手痛、双腿不能走路,但每日依旧优哉游哉,疼痛之事恐怕是虚言吧。”
实际上并非虚言,只是疼痛时剧时缓,状态不定,有时甚至完全没有痛感,而且我觉得疼痛的发作也与天气及湿度的变换有关。
奇怪的是,疼痛时也会有性欲。可以说由于疼痛,性欲反而更加强烈。或者说冷淡无情的异性反倒更能使我感到她的妩媚,使我产生兴奋之感。
这可以说是某种嗜虐倾向吧,我年轻时还未产生此种倾向,倒是年老后才渐渐有此嗜好。
若眼前有两位美貌相当的女性,两人也都合我心意,A小姐亲切、正直而体贴;B小姐冷淡、虚伪而败坏。若问我对哪位小姐更加青睐,现在的我,一定认为B小姐更有魅力,但前提是B小姐的美貌丝毫不输A小姐。若论女人姿色,从相貌到身体种种我都自有标准,对方需要一一符合才行。我对鼻子高而直的女性有所抵触,而双足白皙、丰盈却是极为必要的。若是两者条件大体相当,品德恶劣的女性对我更有魅力。如果某位女性偶尔露出残酷的表情,对我而言则再好不过。我每每见到此类女子,便感觉在表情之外,其性格也一定是残忍无情,并且希望她就是这样的女子。旧时,泽村源之助的舞台扮相便给人以残酷之感,法国电影《恶魔》中的女教师西蒙·西涅莱,以及新近走红的炎加世子都是这种相貌。或许这些女性实际上都是善良之人,但若真为恶妇,若能同居同住——即便不能,近身相处亦可,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十二日……虽说是恶女,也不可太过露骨。品德越是低劣,脑筋便越要灵活。即便是恶女,也要有限度,如盗窃、杀人等恶癖纵会令我厌恶,但也不可一概而论。即便明知对方是以色为饵实行盗窃的女子,我却仍被其深深吸引,难以抵抗此种诱惑,想必一定会乖乖就范。
我在大学时代有一名研习法律的同窗,名为山田湿。他曾在大阪市政府工作,但早已因病去世。其父为资深律师,曾于明治初年出庭为高桥阿传[19]辩护。据说他常对儿子言及高桥的美貌,说她娇美、性感,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妖艳之人,所谓“妖妇”即指此类女子,即便被其杀害也死而无憾。湿的父亲对高桥念念不忘,反复言及。而我也认为纵使自己余日长久,也不会再生精彩,如果世上真出现阿传之类的女子,倒不如被她杀死来得幸福。与其忍受手足之痛而偷生,不如狠下心来被她用残酷的手段杀死为好。
我之所以青睐飒子,也许正是从她身上看见类似的影子。她心肠狠毒、尖酸刻薄,又好说谎,与婆婆及大姑等都相处不好,对小孩更是寡情。刚刚结婚时此种迹象尚浅,这三四年来“恶性”逐渐加剧,这与我对她的引导不无关系。她原本并非如此“恶劣”,即便是今日,她的本质也属善良一类,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学会了将自己伪装成“恶女”,并且对此引以为豪。大概她了解这样做很合我这个老头儿的胃口吧。不知道为什么,相较于自己的女儿,我反而更加疼爱飒子,而且不希望她与家中女子融洽相处,她越是恶言相待她们,我就越觉得她有魅力。这种心理状态是最近才产生的,但有愈发极端的倾向。莫非是受病痛折磨,无法享受正常性爱的乐趣,人性就变得扭曲了吗?如此说来,我倒是想起了前几日家中发生的一起“风波”。
经助今年七岁,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了,但飒子此后未再生育。老伴怀疑飒子以人工手段避孕,而且这种怀疑与日俱增。我也感觉确实如此,但在老伴面前予以否定。老伴心中憋闷,与净吉再三言及此事。
“没有这样的事啊!”净吉笑着敷衍道。
“一定是这样,我敢肯定。”
“哈哈,那您就自己问问飒子好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可是认真的。就因为你太惯着她,她才没把你当回事。”
最后,净吉唤飒子前来与老伴说明情况。房间中传来飒子的尖声高叫,两人争执大概一个小时之久,老伴中间曾唤我过去一叙,但我未动,所以不知详情。事后听说老伴讥讽过甚,遭到飒子反击。
飒子说什么“我不是特别喜欢孩子”“死灰[20]落地,多生无益”,等等。
老伴也不甘示弱地说:“我不在时,你就‘净吉、净吉’直呼丈夫的名字,对吧?虽然在我面前净吉直呼你的名字,但在外人面前,他对你用的是敬语,没错吧?一定是你让他这么做的。”
两人之间的对话就这样越说越远,毫无结果。最后,老伴与飒子双双发怒,净吉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嫌弃我们,不如我们搬出去住吧。老公,好不好?”
此话一出口,老伴便无言以对了。其实老伴也好,飒子也好,都深知我绝不会允许此事。
“爸爸就由妈妈和佐佐木照料,老公,你觉得怎么样?”飒子见老伴完全服软,便“乘胜追击”地说道。
事情就此终于告一段落,要是能亲眼看见那一幕一定非常有趣,这样一想,我还感到颇为遗憾。
“明天梅雨就结束了吧?”今天老伴又来找我了,神情稍显恍惚,看来她对前几天的争吵还心存余悸。
“今年的雨量倒是不大。”
“今天是草市[21],我想起了选墓地的事。”
“不用着急找。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喜欢东京的墓地。我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江户人,但不喜欢现在的东京。如果在东京买了墓地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因为某种原因被迁到什么地方。而且多磨[22]墓地毫无东京味道,我不想被埋在那里。”
“这我知道,可就算在京都买,不也要在下个月的大文字节[23]前定下来吗?”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先让净吉去看看。”
“你不自己去看?”
“这么热的天气,我的身体可受不了。等到秋分之后再说吧!”
我们夫妻二人两三年前受了法名,我称琢明院游观日聪居士,老伴称静皖院妙光日舜大姐。我不喜欢日莲宗,想换为净土或天台宗。佛坛上那尊头戴棉帽子的泥胎日莲上人像,令我不愿跪拜。这就是我不喜欢日莲宗的主要理由。可能的话,我希望自己能被葬在京都的法然院或真如堂之类的地方。
“我回来了。”飒子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屋来。现在是下午五点左右,飒子一下便“撞”到了老伴。她过度恭敬地行了个礼,老伴则立刻“逃之夭夭”。
“今天一早你就没影儿了,去哪儿了?”
“出去购物了,然后又和春久去饭店的西餐厅吃饭,再去异乡人试衣服,最后又和春久会合,去有乐座看了《黑人奥尔菲》[24]……”
“你的右臂晒得可真黑。”
“这是昨天去逗子[25]开车兜风时晒黑的。”
“也是和春久一起去的吧!”
“嗯,春久不会开车,来回都是我开的。”
“一部分晒黑了,其他地方就感觉特别的白。”
“方向盘在右侧,一天开下来就变成了这样。”
“你脸上有些血气上涌,一定玩得很兴奋吧!”
“真的吗?我倒是没觉得兴奋,不过布雷诺·梅洛演得真不错。”
“那是谁啊?”
“《黑人奥尔菲》里的黑人男主角。这是一部以希腊神话中的俄尔普斯传说为母本,以里约热内卢狂欢节上的一名黑人为主角的电影,影片中的所有角色都是黑人。”
“真有这么好看?”
“布雷诺·梅洛是足球运动员出身,没接触过表演。在这部电影中饰演一名国营电车司机,他一边开车一边向来往的女孩儿们抛电眼,真是帅啊!”
“我可能对这个没什么兴趣。”
“为了我去看看,好不好?”
“你想带我再去看一次?”
“我陪您去的话,您会去看吗?”
“嗯。”
“这电影真是百看不厌——一看见他那张脸,我就想起了我以前最爱的莱奥·埃斯皮诺萨了。”
“又出来个怪名字。”
“埃斯皮诺萨曾经夺得过羽轻量级世锦赛的冠军,是菲律宾的拳击运动员。他也是黑人,虽然不如梅洛英俊,但整体感觉很相似,特别是抛电眼时更是神似。现在不如以前帅了,之前真的非常棒,所以一下就想到他了。”
“拳击的话,我只看过一次。”
正说着,老伴与护士进来通知我滑床治疗时间到了。飒子一见二人,说话便更加夸张。
“他是宿务岛[26]的黑人,尤其擅长左直拳。他水平击出左臂,击中对手后再立刻收回。他出拳收拳神速,那种‘嗖嗖’的感觉真的棒极了。进攻时,他习惯嘴中发出‘啾啾’的声音。遇到对手直击时,一般拳击手总会将上身左右晃动作为避闪,而他则是将上身猛然后仰,他的身体真是超级柔软。”
“啊,你亲近春久是因为他长得黑,跟黑人很像啊!”
“春久胸毛太多,黑人却很少,所以全身流汗时,肌肤便极为光亮,真是魅力无穷。我一定要带您去看一次拳击比赛。”
“拳击手中少有美男子吧?”
“鼻子被打塌的人不少。”
“与摔跤相比,哪个更好看?”
“摔跤主要是观赏,虽然表面上鲜血横流,但实际上并没动什么真格。”
“拳击也要流血吧?”
“那是自然了。嘴部被打到时,自然鲜血横流,护齿都要被击飞,碎为三瓣。但相比摔跤,拳击的表演性质不浓,流血也不多。比赛中对手两人以头击面的情况较多,也有击破眼睑的情况发生。”
“飒子小姐要去看这样的比赛吗?”佐佐木插话道。老伴则一直怔怔地站立一旁,一副随时要逃掉的模样。
“不仅是我,观众中很多女人的。”
“要是我一定会昏倒。”
“鲜血能使人兴奋,这多么令人愉快啊!”
正听飒子说着,我的左手又开始剧烈疼痛。虽说疼痛,却反倒生出巨大快感。看见飒子邪恶的表情,我手部的痛感越发强烈,而快感也随之越发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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