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春琴抄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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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琴离世十余年后,佐助向旁人讲述自己失明详情,此时,一切细情方水落石出。

    春琴遭歹人行凶之夜,佐助与往常一样,寝于春琴闺房隔壁,夜间听闻异响,睁眼细看,只见夜明灯已被熄灭,四周一片漆黑,只闻得春琴的呻吟声。佐助急忙起身,点燃夜明灯,随后提灯走向屏风后的春琴卧铺,昏暗灯影反射在屏风上,光线四散于室内,佐助环视屋内,未见异常模样,只有春琴枕旁弃有一铁瓶,春琴则静卧于床铺之中,不知何故呻吟不止。佐助初以为春琴遭遇梦魇,呼道:“师傅,怎么了?”既而行至枕边,正欲轻摇其身,不觉大叫一声,蒙蔽双目。春琴呼吸困难,语音含混,喃喃念道:“佐助,佐助,我被歹人毁容,不要再看我的脸。”说罢便痛苦地扭曲身体,双手拼命上抬,意图盖住面颊。佐助回复道:“请安心,我不会看您的面孔,我就这样双眼紧闭。”说罢便将夜明灯移开。春琴听闻此话后或感心情安顿,便瞬间不省人事。

    此后,春琴在昏迷中亦反复谵语:“再不要使他人见我颜面,须严守此秘密。”佐助安慰道:“师傅何必如此担心,区区伤痕,康复之后便会回归原来模样。”春琴答道:“如此烫伤,岂有容貌不毁之理。不要讲这等劝慰之语,还是别使他人再见我相貌为要。”

    春琴意识恢复后,对此事更是反复申明,只有医生可以查看伤愈情况,此外一切人等均被屏退,甚至包括佐助。换药、取绷带时,也将他人逐出病房。据闻,佐助只在春琴遇袭当夜驰往其枕边的瞬间,见过春琴的溃面模样,当即便不忍直视,背过身去。故佐助对此只残留些许印象,即“在阴暗灯影摇动中,见一妖怪的幻影”。

    此后,佐助只见到春琴从绷带中露出鼻孔及双唇的模样。想来,正与春琴惧怕他人见其相貌一样,佐助也惧怕见到春琴的相貌。佐助每每走进病床,皆尽力闭合双眼,或将视线移往他处,故并未察知春琴容貌如何渐变,也算是自动放弃了解的机会。然养生得效,烫伤日愈时,某日,佐助独自服侍春琴,春琴忽言道:“佐助,你此前看见我这模样了吧。”佐助答道:“不,不,您曾令我不可窥看,我怎敢不从?”春琴回复:“不久,烫伤即将痊愈,绷带亦将拆除,医生将不会再来,他人不论,只有你一定会看见我的容貌。”平日如此自负的春琴,也因意气受挫,首度潸然泪下。在绷带上频频擦拭双眼。佐助亦黯然神伤,沉默无言,对春琴哽咽道:“我不会窥视您的容貌,请安心勿念。”话中似有深意。

    数日后,春琴身体复原,已可起身离床;烫伤愈合,绷带随时可以拆卸。某日清晨,佐助从女佣屋中,秘密取来女佣梳妆镜及衣针,端坐于寝铺之上,照望镜子,将衣针刺入眼中。佐助不知衣针刺眼将导致全盲,只欲以一不太痛苦的方法,毁损自己的视力。他试以衣针刺左瞳,然黑瞳不易刺入,而试刺眼白处,其状更坚,针不能入,黑瞳反倒相对柔软,试刺两三次后,针身偶然刺入两分之深,瞬间眼球一片白浊,视力顿失。然佐助既未出血也未发热,甚至没有痛感,可知水晶体组织已遭破坏,成为外伤性白内障。随后,佐助又以同样手法施于右眼。瞬间两眼全盲。虽当时外物尚隐约可见,但十日内视力尽失。

    稍许,春琴欲起身时,佐助摸索进入春琴房内,前额叩地道:“师傅,佐助现已失明,此生再不会窥视尊师相貌。”“佐助,此话为真?”春琴即发此一言,此后沉默良久。春琴沉默的数分钟,即佐助有生以来最为快乐的时候。

    昔日,恶人七兵卫景清[8]为赖朝[9]的才华所动,抛弃复仇之念,发誓不见此人,并自取双目。两者动机虽异,悲壮之志却一。然春琴之所欲,诚为如此?前日春琴流泪哭诉,果为“我既遭此大难,你也须自毁双目”之意?真实难揣测。不过,短短一句“此话为真”入耳,却令佐助欣喜若狂。两人无语相对时,盲人特有的第六感,自佐助官能中萌生,此感使佐助感知春琴胸中,对自己唯存感激,纯洁无他。

    迄今为止,两人只有肉体交合,而其间尚隔师徒尊卑。此刻,两人心神相通,乾坤合而为一。佐助少年时在隔间暗室内,苦练三弦琴技的回忆,在此全部苏生。当然,佐助此刻的心情,与旧时已全然不同。盲者大约保有光感,故盲人视野自有光明之处,并非纯黑一片。佐助因双目之失,得心目全开,心中暗忖:“此方为师傅真实所在。此后,我便可与师傅居于同一世界。”其视力已衰颓,无论房内情景,或是春琴笑颜,皆无法分辨,唯有被绷带包裹的容颜,隐约映射在视网膜上,蒙蒙眬眬。佐助并不在意绷带,只觉师傅两个月前圆润洁白的脸庞,再次浮现在混沌的光圈中,如同归天之际降世渡人的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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