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西风门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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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夔的诗数量不多,古近体共一百七十余首,七绝约占一半,也以七绝为最精致,格局虽小,却不以纤巧取胜,有几首写秋景的就像一幅幅水墨小品,如《雁图》的“年年数尽秋风字,想见江南摇落时”,《湖上寓居杂咏》的“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也可说是秋之知音。

    他还有《送范仲讷往合肥三首》之二:

    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逢路不遥。

    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

    姜夔在《摸鱼儿》词的序中说:“辛亥秋期,予寓合肥。”辛亥为光宗绍熙二年(1191),姜夔四十六岁,故此诗为辛亥后作,也正是秋天,却还不到秋之半。这首诗如果放在晚唐人诗集中,似也毫无愧色。他另在《淡黄柳》词序中有云:“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也可与这首诗参看。

    姜夔的原籍是江西鄱阳,所以词序说合肥是客居,诗里却写得像家乡似的,观第三首的“未老刘郎定重到,烦君说与故人知”,词文的“强携酒小乔宅”,可见此中有人。他的本事虽不曾直接说出来,但人们仍然可以理会到,这座桥,这道小巷,这几棵杨柳,必是开启诗人内心的一管钥匙,只消稍稍开启,就会触动。一个观念,一串感情,就像一颗种子。诗里的“萧萧”是象声,词里的“依依”是摹形,在古人诗词里原很惯见,这里却含有诗人很复杂的感情活动。尽管纸面上的文字没法再变成现实,诗人还是要把难忘的音响重新唤回笔下,因为这几棵杨柳恰恰栽在西风门巷。

    诗一开头就告诉友人,我曾经住过赤阑桥。其中就有许许多多要说的话。末两句集中了含蓄的效果。如同姜氏《诗说》所说:“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好诗的感情必是真实的、自然的,但又要善于控制感情。

    姜诗中的地理背景是长江以北的合肥,但这样的风物,在长江东南也到处可以看到,只要一踏进江浙的江村水乡,赤阑桥也许没有了,杨柳萧萧的西风门巷依然似曾相识。循着西风门巷信步走去,就会随时看见斜坡形的屋檐下,露出一道褪色的面向街巷的木门,要是门开着,你还可以窥见里面有一座小小的院落,院落里站着一两株大树,几只麻雀绕着秋荫在打旋子,它们也是一代一代地生活在这幅天幕下面。再伸过头去,后面的小屋上已经在冒炊烟了……

    你感到平凡单调,大同小异?然而多少诗人画家,从那里爆发了美感,写成无数有光泽的作品;多少风流人物,又是在这样寻常巷陌中堕地和撒手。

    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的心理素质,历史老人为我们积累了自己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情趣。马致远的“小桥流水人家”的名作,有的西洋人也许会欣赏,但感情上毕竟和我们不一样,也应当不一样。在这些西风门巷里,就凝结着我们民族千百年来文化生活的总和性的成果。

    每个人既是时代的主人,又是时代的过客。随着当前城乡城市的开展,这些巷陌和屋宇也将因“老化”而陆续淘汰。我们无所惋惜。一切事物的出现既是为下一代而存在,理所当然地为下一代所淘汰。但在新旧交替过程中,常常会挑动我们的“历史感情”。时空的变化,哪怕是最正常、最自然的变化,也会使人的某种感情和其他的复杂的感情纠结在一起,而且有着矛盾。

    一切新的都是在旧的基础上产生、发展的。无不能产生有。即使是从未有人生息过的荒地,那荒地还是随着地球一同到来,然后成为我们的国土。

    姜夔这首小诗,本来只是抒写个人生活上的琐事,但由于它又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一旦和读者见面时,我们就会超越他原来的创作动机,从另一个角度上去接受它、欣赏它。

    时间在脉脉地流去,趁着这些西风门巷还健在,你不妨常常到它门前去流连,你也许毫无所得,也许会引起深沉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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