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苏氏兄弟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眉山苏氏,一门三杰,可谓智慧之家[155]。汉末曹氏一门,虽也以文才著称,但曹丕、曹植之间,以帝位而猜忌相克,即远不及苏氏。在古代双方唱和诗中,数量多而又内容好的,在兄弟当推二苏,在朋友当推元白。

    苏轼长于苏辙三岁,世以长公、少公称之,张耒《赠季德载》所谓“长翁波涛万顷陂,少翁巉秀千寻麓”。他们不仅名分上是兄弟,情谊上也使苏轼有来生重结亲缘之愿。科举上于同年登欧阳修主司的进士科,文学上是知音,政治上对王安石、司马光都有交谊,而对新旧两党执政时的错误皆敢于直言,《宋史·苏辙传》评语中就说“君子不党,于辙见之”。中间又同经风波,远谪海南。但两人性格不同,苏轼刚放外露,苏辙沉静内敛。职位上苏辙官至尚书右丞、门下侍郎出入禁中,显达过于其兄。因门下侍郎即汉之黄门侍郎,故后人也称苏黄门。苏辙终年七十四,比苏轼多活八年。文学上的成就,苏辙散文虽也列入唐宋八大家,诗歌便远不及苏轼。文学史论及宋诗,苏轼自应占突出地位,苏辙就不一定够格。钱锺书先生的《宋诗选注》,选录的苏轼诗数量仅次于陆游,苏辙就没有一首。杨慎《升庵诗话》卷一,谈到苏辙《题李龙眠山庄图》四绝句后说:“放翁谓子由诗胜子瞻,亦有见也。”未免偏颇。贺裳《载酒园诗话》说:“栾城(指苏辙)身份、气概,总不如兄,然潇洒俊逸,于雄姿英发中,兼有醇醪饮人之致,虽亦远于唐音,实宋诗之可喜者也。吾昵之殆甚于老坡。”昵之就是偏爱。

    苏辙诗,大致以韩愈为宗,而造句不及其奇崛,气势又不甚遒壮,但如方东树《昭昧詹言》所说:“用意用笔老重,不事驰骋,非余人浮情粗气,苟为惊俗,而意不可寻了,语句或失之平浅者可比。此所以为坡弟,能立一队。”这却是平允中肯说法,也和苏辙个性符合。

    苏氏兄弟是在父亲苏洵带领下由蜀赴汴京的。时间为嘉祐元年(1056),苏轼二十岁。嘉祐六年,苏轼和苏辙同时要出外任职,但因苏洵在京编书,需儿子侍奉,苏辙只得留京,遂于十一月间送苏轼至郑州西门外又折返汴京。苏辙到渑池[156]后,就写了一首《怀渑池寄子瞻兄》:“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渡古崤[157]西。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苏轼即写了一首和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158]驴嘶。”两人当年应举时,曾留宿于渑池僧寺中,并题诗于老僧奉闲之壁,但这时奉闲已经死了。苏辙写诗时是冬天,诗中的雪泥原是写实,苏轼则化实为虚,从具体上升为抽象,借此感慨人生之离合无定,后来雪泥鸿爪便成为成语。七、八两句,指当年父子三人赴京途中,所骑之马死于二陵(即东西二崤,为陕豫间交通要道),遂骑驴至渑池。

    这是苏氏兄弟唱和诗中名篇,纪昀评苏轼一首云:“前四句单行入律,唐人旧格,而意境恣逸,则东坡本色。”试将两诗对照,感情同样深挚[159],手法的流荡灵活则兄胜于弟,才气尤不相及。

    苏辙童年时,曾从兄读书,长大后各自游宦四方,苏轼读了韦应物《示全真元常》诗有“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句恻然有感,便相约早日引退,以求闲居之乐。苏轼在郑州寄苏辙诗中,即有“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语。熙宁十年(1077),他们相会于徐州,宿于逍遥堂,苏辙曾作二绝句,其一云:“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三、四两句,意为此次虽得对床,实因漂泊而来,并非和旧约引退相符,故云“误喜”。苏轼和诗云:“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因为他们不相见已有七年,所以末两句这样说。后来便以夜雨对床作为兄弟或朋友聚会的典故,如南宋刘克庄《和仲弟(刘克逊)十首》即有“便是儿时对床雨,绝怜老大不同听”语。曾国藩《酬九弟(曾国荃)四首》中也云:“何日联床对灯火,为君烂醉舞仙僛。”

    不想隔了二年,就发生了乌台诗案,苏轼在狱中作了两首七律寄苏辙,其一云:“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此就苏辙说)。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第四句指苏轼自己入狱后,其家眷由王适(苏辙女婿)兄弟安置在应天府(宋代也称南京,故治在今河南商丘南),并由苏辙照料。纪昀评此诗云:“讥刺太多,自是东坡大病。然但多排诋权幸之言,而无一毫怨谤君父之意,是其根本不坏处,所以能传于后世也。”即是说,苏轼对当时一些权贵虽然有讥刺,对神宗还是没有怨谤之意。可是王夫之却在《姜斋诗话》卷下中说:“观子瞻乌台诗案,其远谪穷荒,诚自取之矣;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鸣,三木加身,则曰圣主如天万木春,可耻孰甚焉。”王氏以明遗老而坚守不帝清的坚强志节,宜其有此讥责,但在“天王圣明”的时代,臣子受到降谪,无论罪状是否属实,写起谢表来就先得说“蒙恩”,意思还是承皇上的宽厚。苏轼要作诗,而且要托狱卒送给其弟,也只能用这样的格套来做开场白。“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原不独苏轼一人是这样。

    由于苏辙是苏轼之弟,又常以诗唱和,因而也受牵累而谪监筠州(今江西高安)盐酒税,在一人做事十人当的时代,也是很常见的现象。这时苏辙正从张方平(安道)签书南京判官,临行时方平赠诗一首云:“可怜萍梗飘蓬客,自叹匏瓜老病身。从此空斋挂尘榻,不知重扫待何人。”第二句指自己因与新党不合而请求外任,含牢骚意,第三句用后汉豫章太守陈蕃平时不接宾客,只逢徐稚(孺子)到来特设一榻,稚去则悬榻的典故[160]。方平守蜀时,即对三苏很器重,于苏氏兄弟为前辈。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七曾记苏轼语:“元丰三年,家弟子由谪官筠州,安道口占此诗为别,已而涕下。安道生平未尝出涕向人也。”苏辙和诗云:“少年便识成都尹,中岁仍为幕下宾。待我江西徐孺子,一生知己有斯人。”两诗都以质朴的言辞表达真实的感情。

    这以后,苏辙又由筠州迁雷州,由雷州迁循州龙川(今属广东),却连僧寺道院也不能进去(见《龙川略志引》)。苏洵死时,因苏辙曾任尚书右丞,所以可在父亲坟边建塔,到了二苏谪贬,“祸延先考”,塔也被拆除了。

    徽宗崇宁时,苏辙已退居许州。这时元祐旧臣,多已凋零,许州地临颍水,故自号颍滨遗老。在退职前,他在《送文太师(文彦博)致仕还洛》诗中,已有“遍阅后生真有道,欲谈前事已无人”之感,在许州时,他最钦重的是“处乱而能全”的后汉管宁。平时生活,除写《颍滨遗老传》和吟诗外,便是终日默坐。他的《遗老斋绝句》之六云:“久无叩门声,剥啄问何故。田中有人至,昨夜盈尺雨。”老人的生活与心情,或可于此类作品中见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