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掉制服的小治安员令况岚吃惊。无论如何,她不能把他与广场上执勤的那个男人对上号。如果不是他的身份已确凿无疑,她宁愿把这个正向她走来的男人当成一个酒吧歌手。
酒吧歌手——在酒吧里唱歌的男人,昼伏夜行者——对治安员这种突然的认知定位,使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在这个夜晚昭然若揭:她不喜欢他;谈不上反感,但他至少不是令她心有所动的异性,哪怕微小的情感启动,都无法在她身体里出现。
之所以能如此准确、快速地归纳对这个男人的感觉,是缘于她对艺人们根深蒂固的排斥。很早以前,况岚就决定尽可能远地避开这类复杂的人群。三年前,她都二十八岁了,已历经五个不同的男人,对感情生活具备了客观、淡定应对的能力,但她还是被一个酒吧歌手伤害,从此再不能用公允的方式辨析这类人。她觉得这类人置身的环境过于险恶,个体拥有的向善、向美的原始性情,与那个环境相比太过脆弱,远不是后者的对手,极易被后者击溃。她认为,不管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终究都会变得与现在不一样。他们是这样一群人: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无限的改变可能、无限的推翻过往自我的可能。
治安员已走到况岚跟前,夜幕在向下垂落,白天颇显宽阔的草坪现在拥作一团,况岚继续盯着这个男人。在这一天之前,此人用磨磨叽叽的眼神窥视了她足有一个月,一个月后的现在,他终于勇敢地向她走来,改用一种志在必得的目光走向这个经常来广场闲憩的女人。况岚现在尚不知道,这一个月里,他历经了怎样的情感律动。眼下她能清晰感知的是他突然改变的便装外形给她带来的惊讶。况岚回避他的直视,在心里搜索她的直觉将他异化成酒吧歌手的缘由。
三个细节:他染成轻栗色的头发、左耳的银色耳钉、绣过的眉毛,当然还有他的紧身裤、薄至半透明的小一号T恤衫——领口低至上腹部,使他阔圆的胸部颇引人注目。奇怪的是,这样一副男人的胸膛不能令她想到健硕这个词。
况岚想到的是,丰腴。
一切都在朝向背离她审美意趣的方向发展。况岚很担心她心里那些一直安静的感觉会嬗变成厌恶,她不想那样。心里有些替他惋惜。她想他干吗不穿他的灰色制服戴着大盖帽来赴约呢?像她惯常看到的样子,那样兴许能使她内心平和些。
他没有立即坐下来。草坪上的这一张石桌、四个石凳,很适合两两对坐,他满可以在她对过的那张凳子上坐下来,但他没有。况岚注意到了这一点。每个人的瞬间行为都与他的个性有着不可忽视的联系。很多瞬间行为构成了别人对某人个性的认定。况岚想,他站着,是想向他展示他多少有点出位的服饰,以及他那三个令她不适的“细节”?难道他觉得,这些恰恰是他的精彩之处?有的人在自我认识上是会和公众的论定发生偏差的。果然,他一开口,她发觉他正是这样的人。
“让你久等了。”
这是一句不讨人喜欢的开场白。对一个女性来说,男人的这句话是一种羞辱,况且,况岚是第一次赴这个男人的约会。他姗姗来迟,这已经是不对的了,他还要揭示他的迟到,他想以此说明什么?她对他的倾慕远甚于他?他是一个正被追逐的男人?
“我并不在等你。”
可以认为:况岚说的是事实。昨天早晨,是他壮胆对这个在广场闲走的女人提议,明晚他们应该在这个地方有一次约会,而当时,她未予肯定答复,只是模棱两可地向他笑笑。此外,她几乎每晚都到这里来走上一走,这就说明,她今天坐在这里并不一定含有深意。况岚仅凭他的一句话就认定,这是个自命不凡的人,或是个惯于一上来先打击异性一番以获取自信心和把控局势的男人,这两点在她眼里都幼稚。
她巍然不动,看着他,或只是使目光游离在高处,她的神情是多解的。他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淡然,有些不悦。他习惯性地抬眼向四周扫视了一番。作为一个被划分到广场执勤的治安联防队员,他的眼神很容易让人感到:这个广场是属于他的。
他一个月前第一次和她搭话,就是这种把自己当成主人的样子,及那种语气。当时,她正在广场上闲走,迎面走来两个治安联防队员。他们中的一个,他,突然竖起手中的警棍,大声问她是干什么的。这种语气适合用在“流莺”们身上。况岚相信气质这种东西在人身上是存在的,笼罩在她身上的那股气,绝不可能让别人对她产生那种错误的对号入座,她相信这点。他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无非只是男人荷尔蒙激增时对女人的一种搭讪方式,只不过他广场卫士的身份狡诈地把这种搭讪篡改成一声例行公事的喝问。况岚觉得他那男人式的精明很幼稚。她对他的喝问充耳不闻,继续走她的路。她那跳过他头顶的目光淡定从容,击败了他无聊的质疑。他可能被她的神情震慑了:眼睛失了一会儿神——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个变化。她突然回头向他笑了一下,是嘲笑。这个突如其来的搭讪,如果射向一个愿意跟他互动的女人,就能变成一种甜蜜的攻击,但在况岚这里,它只能是一枚无法引爆的臭弹。
从一开始她就轻看了这个男人,可为什么一个月之后她竟应约坐到了这里?——尽管她刚才口中对此予以否定,但她心里清楚,她的确是坐在这里等他——她赴这场约的必要性在哪里?
治安员终于重振旗鼓,找回了他熟悉但在况岚看来极其愚蠢的语言技术。
“走近细看,你老很多。”他说。
没有一个男人不知道女人喜欢听好话。来自他的打击只能是他故意的,可作为一个身份并不显赫的治安联防队员,他巨大的自信来自哪里?况岚用目光揣测着他,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他的个性基点,以便给他归类。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你说得对。”况岚说,“你看起来比我至少年轻十岁。”
治安员开心地笑了。他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况岚看着他走到她身边。他幼稚地把胳膊弓起来,示意她的手插进去。她终于发现了这场约会的必要性:借由这个男人,她发现了自己是个有着自残倾向的女人。
2
如果硬要她给出一个理由的话,况岚的理由是猫。她受了猫的诱惑才成为广场上的常客。她喜欢猫,只要猫在况岚眼前出现,她就无法自控地想去亲近它,基本上她对猫的迷恋是与生俱来的。一个月前的某个傍晚,她途经广场旁,意外地发现,这广场竟是猫的天堂。猫们在此济济一堂,于广场的草坪上、两侧的野郁金香花丛里、紫薇树下、荆棘密集的枝杈间出没。这个傍晚之后的日子里,热闹的城市广场上增加了一个容貌特异的女人身影。
可以打保票地说,来这个广场上的男女,至少有七成以上是来寻求风月的。这个事从哪一年开始已无从考证。能确定的一件事是,一年前,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晚报登出了一篇报道,把这个广场描绘成这城市的一处浪漫圣地,说是有好几对青年男女在这里偶遇,最后共结连理。这个报道固然没逃开夸大其词的职业特性,这点已无须计较。出人意料的是,此报道竟将这个位于海边的偏僻广场开辟成这城市的一大风月联络站。这个结果肯定连当初写报道的记者都未料到。现在,每当太阳西沉,怀揣某种不可告人的亦或所谓浪漫想法的人——他们已不仅仅局限为年轻人——陆续从城市各处向这里汇集过来。到处都是吸盘一样焦躁而渴望的眼神、暧昧的神情、寓意繁复的试探。广场边的草坪上,越长越密的花丛、树丛里充斥着莺歌燕语,藏身于男人们裤兜里的安全套蠢蠢欲动,第二天早上,它们中的大多数不知所踪。个别胆大的,冠冕堂皇地躺倒在某个隐秘的角落,以一种汗流浃背的狼狈姿态疲惫地在那里进行使命结束后的终极休憩。这广场正愈演愈烈地奏响一曲城市变奏曲。这诡异的、隐藏于城市各种主调下的次声部、城市新战曲,说明了什么?是这城市里的人隐藏在光鲜衣着下的某种灵魂复苏了吗?一切尽在不言中。政府对这一城市新景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没办法消灭它,而是在时代快速变异的这个时代,不知道该不该将它当成管理对象,个别思维新异的当政者甚至试图将之导说成一种文化、一种人文景观。直到有天早上,晨练的人们在这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城市管理者们的眼睛终于睁大了。于是广场上多了一些二十四小时轮流执勤的治安联防队员。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战地既已巩固,任怎样的治理、哪怕围剿都无法根除战火之种。心照不宣的人们照样成群出没,所不同的无非是,他们现在懂得了将声音降低一些,最后的目标地点定得更隐蔽一些。
况岚不是不知道这个广场是怎么回事。这个广场的隐调不会成为她的禁忌。对她而言,没什么值得避讳的;但同时,也没有什么值得她期待的。自从那个希腊男人出现之后,自从希腊男人之后的其他情感经历被她在心里一一否定之后,她对什么都不再激动。什么都可以来到,也可以不来到,都无所谓,比如爱、性,精神之美、肉体欢愉,一切的有无,全赖于瞬间的情感启动。猫,只是猫,有一天,她发现了它们的阵地,就仿佛觅得了自己的兴奋点,她停在了这里。也许不久后的一天,她腻了,会背弃这里,由另一些与猫相异的灵物主宰她的高潮。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她游走在广场上,追随猫的芳踪,享受着属于她自己的隐秘乐趣,就像广场上的声色男女们享受着他们在擒与纵之间得到的隐秘快感一样。可是,男人们却免不了会走到她身边,重复他们成天操练的技术。这是他们对她这个广场常客的必然误解。她不为所动。自从那个希腊男人及他的爱情之后,她已破解了男女间的一切密码——完美的爱情使人变得聪明绝顶。
那个治安员,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很小很小的男人而已。当他第一次用一种名正言顺的方式喝问她时,她仅凭直觉就洞悉他想干什么。这广场隐调的诱惑力太强大了,连身负管理之责的治安员都情迷此间。他不就是想与这个特别的女人来一场广场式的交汇吗?他选中了她,倒还算有眼光。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治安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3
小治安员向百米外广场的另一个方向张望,目光警惕。那里正走着另两个年轻的治安员,他正当班的同事。他是担心被他的同事发现。
“我们换个地方,亲爱的。”
她注意到他的后缀,“亲爱的”。到目前为止,若撇除他那声喝问,这是他对她说的第四句话。这个昵称无疑为时过早,说明这治安员多少有点自以为是。
况岚没办法不顺从他,因为他说完那句话后已迈步向旁边的马路走去。她跟上去。经过那丛由花、树构成的障碍物时,一只猫向树上奔去,停在远高于她头顶的树枝上,保持随时奔离的身姿,向她射来凛厉、机敏的目光。况岚驻足凝望猫的藏身之处。她与它在黑暗中对视,借助广场上的彩色灯光,她看到了猫的大致轮廓。她的目光变得哀怨起来。她愿意向这些美丽的小动物流露她此刻的真实心境。她想用她的目光告诉这只猫,她是多么喜欢它们,而它们却将人类视作厉鬼,从不允许人靠近它们一步。是什么使它们变得如此警惕?况岚为此失落。
治安员在前面喊她。她躬身走到马路上。他建议他们去海边的露天烧烤屋去坐一坐。她认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们向海边走去。在烧烤屋,他们开始一次别扭的聊天。
“……你一直在勾引我!”他说。
已经可以确定,这是个自恋的男人。但况岚不想向他揭示她的真实心境,对一个毫无目标的人来说,争辩多此一举。以费尽心机的辩论获取对话中的上风地位,在她是没有必要的。况岚向他投去一笑。这是她惯常运用的手段。一个月里,每当他自作多情地制造与她对视的局面时,她都用这种恍惚、散漫、无所指的目光应对他。也许在他感觉,这种目光恰是一种挑逗。她愿意放任自己对这种误解视而不见?
“你为什么要勾引我呢?”
问完这句,治安员把头略微倒向一边,嘴唇松弛,眼中带电,一只手搭在桌上,手指轻弹桌面。他是放松的。一个对自己的提问坚信不疑的人,没办法不怡然自得。此刻,处于轻松状态下的治安员脑子必已缺氧,况岚这么认为。她站在山顶上,鸟瞰他,觉得还是没有必要向他表述她的真实心境。她反倒想起了那些聪慧的猫:一只猫伸出前爪,逗戏一个线球。现在,她变成了一只猫,什么都不说,只是对着夜色中这个可怜的小线团笑了。呶!又是那种笑。
治安员眼睛一亮。
“是不是因为我特别有魅力呢?!”
他做了个卡通的表情,以示这是句调皮的话。他有理由在她面前调皮,他顶多二十七岁。况岚对他话中的调皮置若罔闻。她一直对他的自负耿耿于怀。这句话非但没有缓解她对他的隐忍,倒令她感受到一种挑衅。抓住线团,耍下去。她像刺猬一样浑身的刺都来劲地绷紧了。
“你经常被女人勾引?”她违背良心地攀住他的思路,诱导这个缺氧的男人,以使他更加失重。
他大口灌下一杯啤酒。嘴唇湿漉漉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的嘴像一扇准备泄洪的大闸,开得老大。
“是你……嘴……唇告诉我的。”
她本来想说,“是你告诉我的”,但她到底没有这么说,而是刻意地在中间加上了一个“嘴”字,一狠心,豁出去了,又加了一个“唇”字。立刻,尖刻披上了暧昧的浴衣。治安员屁股下的椅子咯吱乱响了一阵,他抓起筷子,一分钟呱唧唧吃了七八口菜。他又放下筷子,旁若无人了。
“很多女人喜欢我。勾引过我的女人挺多的。也许我长得好看吧。也许我比较傻。”
“被勾引”的前一个理由,况岚不敢苟同,后一个理由,倒与她不谋而合。但是他自己觉察到自己的“傻”,这倒是值得关注的新重点。哦!一个意识到自己傻的人。况岚对他不那么掉以轻心了。
“举个例子。比方说,第一个勾引你的女人。”
“是你要我讲的。你不要吃醋哦。”
“嗯。”
“她是我师姐。”
“那时你多大?”
“十四。”
“十四岁?”况岚倒吸一口冷气。看来她遇到的是高手。荷尔蒙在她身上奇迹般开始运动了。她涣散的思绪突然集中到面前这个男人身上。“说说细节。”
“没什么好说的啊。我们在练功。我师姐就叫我出去。去到她的房间,她抱住了我。我就失身了。”
“练功?”
“你没发现我与普通的治安员有什么不同吗?”
他的潜台词是:一般治安员不会有他那种独特气质,他是鸡群中的一只仙鹤。况岚是早就发现他的“不同”了:那三个细节。可正是那三个细节破坏了她对治安管理者这个整体的印象。
“是挺不像的。”这回她直言了。
“这就是了。我从小学舞蹈的。艺校。一直学到十六岁。”
况岚恍然大悟。她想起她第一眼看到未着制服的他向她走来时,对他奇怪的认知定位,不由佩服自己的直觉。她又似乎理解他那些近乎盲目的自负了:罪魁祸首是他那夭折的艺术追求历史。但不可避免地,他刚才的交代使他的形象在她心里一落千丈。原先,与他如影随形的那套制服在不断阻止她对他的贬损,现在,制服的反对声走开了。不管以后改行去做什么,他都是个“艺人”。“艺人”才是在他灵魂刻下真正烙印的身份标记,后者才是他真正的灵魂角色。她对他没了任何顾忌。
“那你肯定没什么文化。我知道你们那些从小专攻艺术的孩子,特别是你们跳舞的,到了一定的年纪,有些人发现艺术道路对他来说完全是一条死路,不得不改行,而这时他们又大了,文化课全被耽误了。你一定就是这样的。”
他“嗬嗬”地笑。那么她说的是对的,她一直明察秋毫,但他还滞留在他刚才的叙述思路里,况岚突然能理解他的迟钝了。
“我不了解女人。我长得好看,家里还有点钱,人又傻。女人都爱勾引我。最后都是我吃亏。我一直都不了解女人。实话告诉你,一旦有女人勾引我,我就很紧张。我不知道她们是真的喜欢我,还是为了我家里的钱,还是别的什么不好的企图。你是真心喜欢我的,还是……”
“家里有钱还来做什么治安员?”
况岚厉声打断了他。她已经明确知道他是多么愚蠢,多么自以为是了。女人勾引他?为什么他要这么对他与女人的交往作这种定位?呸!自命不凡。她心里怒了。怒火将她的智慧调动起来,使她获得了一个颇具新意的发现:对他形象更准确的定位。
中年妇女。他看着整个儿像个中年妇女,不是少女。
白皙、浑圆、注重修饰,略显下垂的两颊,饱满、洁净的身体,微凸的肚腩,比多数同性隆突的屁股。也许在有些人眼里,这样的男人的确“好看”。但某种更基础的男性必备要素的缺乏,阻止了一个稍有审美追求的人去正视他的“好看”。况岚望着这个被自己的“好看”蒙蔽的男人,望着他半截眉毛后长出的那两截纹上去的人工眉迹,厌恶感不可遏止地堵住她的胸口,她抓狂了。
“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你觉得我和你坐在这里是别有用心?”
“好了好了。”他用一种甜甜的口吻打断了她。真奇怪为什么当她凶巴巴的时候,他突然变得这么乖巧。
“你生气啦?这说明你没歪心,是真心喜欢我的,嘿嘿!你要原谅我想得那么多。你不知道,我在广场上值勤,每天有多少女人来勾引我。我对你们的目的会产生怀疑,很自然啊。”
既然这么多女人想勾引你,你为什么单单最后主动找的女人只是我。怎么你那么爱给自己戴高帽呢?况岚被他激怒了,非常想制服他。她精神抖擞,心想一定要亲耳听到他对她说,她是个多么迷人的女人,他多么喜欢她,被她迷醉。因为这才是真正的事实。这念头激励着她,使她亢奋。她激动得哈哈大笑。
“你真是个小蠢货。”
她痛苦地加了个“小”字,又给刻薄披上了一件性感的战袍。
他十足孩子气地笑了。
“我真的不太敢接触你。我有过好多女人。但我没谈过恋爱。真的,我没恋爱过。这一次,和你,不明白我是怎么了,我有……有恋爱的感觉了。我真的有点怕,怕你不是……”
有点语无伦次。惶恐、紧张,会使思维凌乱。他现在就是这样。况岚急不可耐,希望他混乱中流露本意,向她表白。但他似乎把表白当成了他最需坚守的阵地。他所说的,全部是他自己。
4
第二天正巧是周末,在烧烤店分别时,况岚怀着一种怪异的心理主动向小治安员提议,明天去游泳。他欣然应允。但他说,周末正好是执勤要求最高的时候,他无法请假,他建议这个旖旎的约会定在周一晚上。就这样说定了。
回到家况岚脑袋备觉空洞。她在沙发上躺下。外面一阵接一阵的闹声却使她没办法睡着觉。她的房子在这个住宅区的边上,紧邻围墙。围墙另一面,是一幢大学男生宿舍楼。每天夜里不到凌晨一点,男生们叫春的声音不会停下来。这也正是况岚每晚都要出去逛上一会儿的一个原因。现在况岚烦躁地关紧窗户,将对着大学生宿舍的窗帘拉死。她从抽屉里找了一粒安定片吃下去。可没有用,都过零点了,她都没睡过去。这个失眠夜,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她的希腊爱人。爱人,是的,那个希腊人,必定是她唯一能够、会去爱的人。已经有十多天没给他打电话了。她总在克制着不给他打电话,这是最长的一次,十天。她拿起电话,拨响了国际长途。这时分,正是他那个远在欧洲大陆边际的国家接近下班的下午。因为这个男人,她无数次拿起世界地图,遥望他所置身的那个古老国度。
她啜泣起来。
越洋电话的另一端,他的爱人一迭声地问她怎么了,为什么会哭,是不是病了,还是遇着了什么事。
真实可感的关切、担忧和焦虑。他是由衷爱她的,她植入了他的血脉,她的每一份感觉,他都能感同身受。她对他,也如此。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在一起?
五年前况岚刚刚从第一场失败婚姻中解脱出来。前夫是个赚钱天才,但没有任何她所需要的生活情趣。那时候他们都在小镇上。无疑,他们的结合是社会风潮带动下发生的一场美丽不幸:一个有钱男人,一个小镇人公认的美女,结为夫妻,这极其符合社会的归纳需要。那时候,作为一个早婚的女孩,她只有无意识的从众本能。结果可想而知,结婚两年后,她差不多要疯掉了。所幸他们没来得及生育子女。
希腊男人倾慕于东方文化,也是出于学习一门冷僻技术的生存需要,来中国小城学习中医,主修针灸术。那时况岚为了逃避离婚后熟人们的围追堵截,彻底切断与小镇的瓜葛,放弃了小镇公务员的工作,来到这小城。也是为了生存,她自费来学习中医。在中医学院狭窄闷热的教室走廊里,他们相遇。可谓一见钟情。两个相貌在各自人种范围内都无可挑剔的男女,异性导致的吸引力在他们身上最大程度地发生了。希腊人还差一年就要毕业。况岚在外面供了一套房子,他们相亲相爱。这是个极其聪明、体贴入微,又善良温顺的男人,处事庄重、周到、得体,他是上天赐给况岚的完美情人。一年的同居生活完美得不可思议。
一年后,希腊人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接下来,他们就完蛋了。不是离别使爱情陨落,相反,分离使他们更认识到对方的难能可贵。悲剧的原因都是一些外部因素:他了解父母,知道他们不允许他领回一个东方女孩,而他又是那么一个面面俱到的人,他珍惜固定生活圈子里的一切既定关系,不愿违逆父母。他放弃了爱情。在中国这个长期被礼教束缚的国家里都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在欧洲小城这个现代家庭里,非常令人不解。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被现代人当作奇谈的古典悲剧,真切地发生在他们身上。什么促成了悲剧的发生呢?是性格。有时况岚觉得,性格是摧毁爱情的致命武器。如果况岚的希腊情人不是那么处事周到得近乎苛待自己,他就不会漠视自己的爱情。他连试一下向父母指出她的存在,他都不去做。问题是,他真的爱她。他那可怕的性格,简直令人费解。况岚去过一次她爱人的家乡。那是他们分开三个月后,四年前。这次探访给她带来的,只是使她进一步认识到那么多的悲剧可能。在希腊中部那个城市,她与处事谨慎的爱人向他的家人撒了个弥天大谎:她的身份是来希腊做生意的中国女同学,只是偶尔路过他的家乡。需要谎言来促成相聚,多么悲哀!作为关系泛泛的女同学,身份所赋予的权力使她只能在他家留宿一个晚上。她住在他们家的客房里,未能与他有任何肌肤相触。那么远的路途,她只是住了一晚,便要打道回府。这个具体的异域家庭,与况岚的想象迥异。没有传说中希腊家庭的好客,没有葡萄酒,他的父母用一种节制的礼貌接待她。她感到孤独。巨大的隔膜驻扎在她与他的父母之间。是人种间的隔膜,文化的隔膜,还是纯粹只是单个人之间的没有引申意义的个别隔膜?两年前,他结婚了,还算幸福,也有爱,但不是她与他之间的浓烈而炽热的那种爱,这是他告诉她的。他们始终保持亲密的电话联系。
她尝试着去寻觅新的爱情。四次,包括与酒吧歌手的那一次情役。对方声称是个藏族人。前三次失败的前车之鉴,使她那段时间乱了方寸。她当时特别想找个质朴、敦厚的男人。酒吧歌手说他从小生活在草原上,放牛,放羊,像草原的天空一样,个性清澈、几近透明,与尘世的烟尘没有一丝瓜葛。这却是一次铆足了劲的欺骗。他到最后才领她去了他工作的场所。那是一个酒吧。他化了妆,脖子上戴了三条挂饰,腕上套着一只粗大的藏族手镯,在圆桌上献歌。不是藏歌,是地道的流行曲。他对吧客的袭扰和挑衅应付自如。他只不过是在西藏出生而已。在南方一座大城市长大,上学、就业,这才是他的主要历史。她被一个简单的语言游戏欺骗了。
她仍在啜泣,这一次泪雨滂沱。她的希腊爱人在电话那头惊骇得声音打战。她只是哭,愿意在心爱的人面前做一个最无助的孩子,抒发内心的绝望、苦痛、焦灼。
希腊男人沉默了。他们的电话里只有电流的声音,很久。但内心的融汇不因沉默而停顿。爱情早已将他们结为连体。分别多年后、仅以电话维持联络的这些年里,况岚似乎都习惯了他们这种虚妄的关系形式。她甚至觉得,一辈子,她都可以不再见他,但对她的爱永不折损。也许当真有一天,他们突然相见,她倒变得不适应了。
或许这就是女人,可以抱定一种虚妄的依托直到终老,而如她那个面面俱到的希腊情人似的男人们,永远不会如此。
她停了哭,和她的情人开始聊一些家常。她们又回到了那些温情脉脉的时光。这个夜晚开始赋予她些微的慰藉感。但放下电话,慰藉马上被惶恐取代。她想到,她这一生,爱情竟成了她最致命的敌人。在她生活里越植越深的她与希腊男人的爱情,使她排斥着很多人、很多事,使她变得乖戾,这就是她新的恐惧之源。
她睡着了,梦见希腊人站在花蕊上沐浴,手机却响了,治安员还没睡着。
“我想你了。”他说。
这是他失眠的原因。他的失眠和难得的表白使她洞见一个坠入情网者的惆怅。她不知如何是好。
“快睡吧。星期一很快就来了。”
她说。惊觉自己不是在应付他,而是心有期待。
治安员那头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她凝神听了一会儿,断定他在手淫。她问她是不是这样。他老实地承认了。竟然是怀着某种喜悦,她自告奋勇地帮助他完成了自渎。
5
况岚动用了女人式的小阴谋。
星期一傍晚,她不是单独去赴约的。她说服一个女同事一同前往。况岚现在上班的地方是一个事业单位。她最终没有去干中医。这一行对她来说太难了。要将这门技术转化成谋生手段,需要她用更长的时间去学习,况岚没这个条件也没这个耐心。也许在希腊,对这门中国功夫略通皮毛就可以得到老百姓的尊敬。但这里是它的发源地,作为一个身单力薄的女人,她到底没办法与小镇彻底脱钩。最终,还是她的父母动用了城里的关系,帮她觅得了现在这份工作。离公务员还差一步,只是个聘用的职工。好在工作轻闲,朝九晚五地上班,还双休,她有很多时间来想念远方的情人,或干点别的她愿意干的事。
那姑娘也是聘用职工,从某种角度说,她们是朋友。况岚给了女友这样的暗示:今晚出场的男士,也许将结束你的多年苦觅——这是个急于把自己嫁出去的老姑娘,私底下她多次故意向况岚透露,她是个处女。这个姿色平庸的正统女孩嘴上不停推脱但行动却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况岚。况岚对自己有些疑惑:她不太明白自己的小阴谋究竟出于何种心理目的。
小治安员没有料到另一个女性的出场。他明显不知所措,像一只童年遭遇不幸留有心理阴影的流浪猫,眼里闪出机警的光。另一方面,他的沮丧显而易见。他脸色阴郁,跟在两个女人后面,话很少。两个女人手挽手悄悄说着什么,似乎在故意冷落他。有时候,她们齐齐转头,向他抛去一串诡异大笑,又把头转回去,双双在沙滩上奔跑。黄昏时分,太阳落进山凹,天空回到早晨时的样子:清明中带点沉郁。浴客如织,闹声不绝于耳。两个泳装密友始终与治安员保持一定距离,但又不致脱离他的视野。治安员所能看到的是,她们的身材形成巨大的反差:一个骨骼宽阔却出奇的短瘦、一个体态匀细狐猸十足。况岚想,这个傻乎乎的男人,他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况岚跟女友耳语了一句什么撇下她,走到治安员身边,与他并肩坐了下来。
“对我的女朋友感觉怎么样?”她问他。
“不怎么样。”
他似乎要发作了。
“可她很喜欢你。”
不待他回应,她就大喊女友的名字,叫她到这边来。
“她可喜欢你了,你俩聊聊。”
说着她迎向女友,又与后者一同回到治安员身边,一左一右坐下。那姑娘比平时还要矜持许多,显得姿态很高,或许况岚之前对她的耳语起了作用。刚才况岚对她说的是:“那小伙子可喜欢你了。”
治安员还没来得及抗议,况岚已飞快站起。“你们聊。我去游泳。”
她却没去海里,而是冲出这块游客集中地带,向西跑去。她跑动的样子极像一条在海里遨游的海鳗。她一直跑,将游人全部抛到身后。她预感到,她跑得越远,今天这个事情将越有悬念。
她跑到极其偏僻的海滩一角,坐下来。没来由地,空落、虚浮的感觉揪住她的心。就这么坐着。清明的天模糊了,接着黑了,浪声稀里哗啦,海被黑暗吃掉,她眼前只剩沙滩的一小团轮廓,在浮、在转。心如此抑郁,脑子也变得如此清醒。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猥琐了。可是,她今晚用这种方式来挫败一个治安联防队员,又是何苦来着,有这个必要吗?
不知多久后,来路上传来脚步声,是治安员。想必他找了她有一阵子了。走到况岚跟前,他一开口,她就重新发现,刚才她心里那个关于“必要”的疑问是多么有必要了。
“傻×!”他骂脏话,还重复。“傻×!你的朋友就是个蠢货。她以为她是什么玩意?丑成这样可以,但不能自以为是成这样。这种女人,别说是我,白送给哪个男人都不要。”
他迎面站在况岚前方,黑暗夸大了他身体的轮廓。况岚感到压抑。
“你把她带过来干什么?”他声音小了起来,竟有一点嗔怪。“你想干什么呢?用这个丑女来打击我吗?”哦!在男女之事上,他倒敏锐。“哈哈!我是那么容易受打击的吗?”他上来抱况岚。况岚避开了。他还算知趣,乖坐到她身边。“我想你了。”他轻声说。
况岚恍惚地站了起来。脚像踩着云。有种表演欲望。她想起希腊男人凝视她的时候,她浑身喷薄而出的光芒。她永恒的爱人一再对她说,她似笑非笑时最迷人。她就回过脸去,让表情与治安员仰起的脸相撞。她想起史上那些倾国倾城的丽人。她亦走亦停,身体统一于某种节奏中,时急时缓地扭动。治安员会像一只进入发情期的公猫一样乱了方寸吗?答案是肯定的,这男人的声音悠然飘进她刻意围砌的魔域桃园。
“你太性感了!”
这个赞美不是她需要的,却是她与他的交汇线中她等待了数日的一个标志点。一个尽管身份低微,却自命不凡、吝于溢美之词的男人,一声赞美对他来说,无异于一种信仰的颠覆。让这种颠覆来得更彻底些。
“喜欢我吗?”她问。继续运用着节奏和蛊惑。
“喜欢!”
“爱我吗?”
“我爱你。”
男人只好中邪了。这个时候他们悦耳的声音也许不是发自内心,只是应景。但反正他说了,而且说得那么声情并茂,这何尝不是一种形式上的大颠覆呢?一个男人,二十六年来(他是二十六岁吧!)统一于自己筑就的自负之下,而今天,他终于在况岚面前亲手推倒自己辛苦垒砌了二十六年的倨傲之墙,否定了自我。这是何等波澜壮阔的胜利之役。让胜利再肯定些再肯定些吧。
“做我的奴隶吗?”
“做!”
他建议他们火速回去,去找个带空调和双人床的大房间。她修改他的建议:把时间定在周六下午。她就是要他周末请假。
6
况岚感到恶心。这是与小治安员做爱过程中渐渐产生、做爱结束后变得十分强烈的一种感觉。他花样迭出,而她觉得他在表演。技术应该服务于任务,而他在很多不必改变体位的时候刻意变换,便使得他展示性技能的野心让人一目了然。
可归根究底,他展示的无非是任何一个男性都拥有的性能力。这种性能力在男人那里大同小异。当然他在这方面的能力要相对突出一些,但把这当成一种个人特质,就过于自恋了。如果做爱都可以变成一种自我展示,这个人就太恶心。况岚猛烈地思念他的希腊爱人。与希腊人在一起,就算一个清淡的拥抱,也充满快乐。而眼前的交合如此具体,给她带来的却是精神上的阵痛。最可怕的是,她的身体出现了高潮,而那一刻她的精神正好登上自责的顶峰。在那一刻,况岚强烈地感觉到,她的灵与肉极其可悲地、最大限度地分离了。
她因这种极度的分离而震惊。她震惊于一种发现:她变成了一个如此下贱的女人。
他们从治安员的居所里出来。况岚失魂落魄。治安员忽视了她的失落,或许这个头脑简单的男人并不具备这种观察能力。他欣喜若狂,建议去海边吹一会儿风。况岚否决了,语气冷漠。治安员不以为意,他把她的冷漠理解成了身体的疲乏。
“那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况岚尽力冲他一笑。她是自找的,也许不该迁怒于他。她对他说:“不用了,我打个车自己回去。”
他伸手招了辆的士,把她塞进去,跟着他想坐进来,况岚迅速关了车门,他眼疾手快地把脸伸进车窗,在她耳朵上啄了一口。
“我爱你!”
他的脸撤出窗户之前,他争分夺秒地向她耳语。热气腾腾的一声表白。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是接下来的三天里,治安员不断向况岚重复的词语。贫乏的用词,却表明了他坠入情网的程度。现在他的表白井喷一样从他的嘴里溅出,他变成了一只邀宠的小猫咪,与之前那个吝于赞美女人的男人判若两人。毫无疑问,爱情使他彻底忘却了他多年来精心塑造的自我形象。
治安员打电话,发短信,几不间断。怀着某种浑噩的感觉,况岚在电话里应付他却未将他拒之千里。治安员屡屡要求再次见面,她都婉言谢绝。她对他变得用词节俭,彬彬有礼。任何有点智商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冷淡。有一天,况岚回过神来,惊奇地发现,治安员已经有一个星期未和她联络了。
治安员无声无息的撤退却令况岚怅然若失。他怎么就不再联络她了呢?他最终能够如此果断地切断他对她的情感线,那他之前三天频繁、密集的表白是真情流露吗?如果是,又是什么给予了他那份力量?她到底还是被他舍弃了。舍弃,比抛弃好听一些,比放弃迂回一些,但本质是一样的:他抽离、引退。去无踪影。一个她从一开始就轻视的男人,最后毅然决然地从她的生活中断然隐去,况岚无法忍受这个事实。她觉得,她的自尊,不是被这个人,而是被这件事,羞辱了。
况岚没给他打电话,没发短信,这不可能。但下意识地,她去了广场。她想制造一次巧遇。到时,她可以延续她之前的高高在上,在他解释他的消失之时,用深思熟虑的言词尽可能深入地挖苦、讽刺和斥责他,然后从她嘴中说出“再见”这个词,以挽回她的尊严。也许这么做了以后,这件事才是有了一个她可接受的“闭幕式”。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小治安员不见了。连续好几个晚上,况岚去广场守株待兔,都没见到他。终于她鼓足勇气去向别的治安员询问他的去向。他们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辞职不干了。
7
只不过惊讶了一两天,似乎一切都不值得用心思虑,什么都可以穿肠而过,不必大惊小怪,况岚又回到了数天前的自己:在广场上漫无目的地游走,只为能突然碰到那些猫,在它们惊吓的奔逃下逗引它们,或者,她什么都不为,只因为广场是个随意散步的好地方,她愿意在这里走走停停。
她从来没有碰到过那些猫。她的手,她的肢体从未与这些迷人的动物产生过一次接触。这是一个广场恋猫者最悲哀的地方。她冲动地、本能地、无法改变地爱着它们,而它们却无动于衷。不但无动于衷,而且永远曲解她的意图。只要她试图接近它们,它们便逃跑逃跑逃跑。
十三岁的时候,况岚养过一只猫。那是一只瘦长、壮实的索马丽猫,杏核形的眼睛,闪动着湖绿色的光,浑身的毛发如唐装丝绸般明丽、俊逸。况岚把它从它的母亲那里抱走,直到把它养成一只健壮的男猫。极度的喜爱使她故意忘记了它的性别,她给它取了一个很是阴柔的名字:银眉。每个早晨,它从她的床上和她一起醒来。它表情严肃,发出脆亮的叫声,令她心潮澎湃。银眉银眉银眉,她口中唤着这两个字,感受极大的快感。一天早晨醒来,她的床上空空如也。数日后,她在楼下一个垃圾筐里发现了被丢弃的一截金色猫皮。这只美丽索马丽公猫,最终没有逃脱这个南方城市许多猫的噩运。它无疑变成了贪吃者盘中的一餐美食。
很多年来,况岚在路上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猫,它们始终那样迷人,但无一例外地,它们都是见人就逃。它们的种族里已经建立起一种根深蒂固的防范意识。她痛心疾首地理解了它们。
是什么使防御成为我们生活中一种条件反射式的意识和行动?人们警惕的目光、随时准备还击的绷紧的四肢——这些不得不存在的防御术,它们业已统治了我们这些生者的生活了吗?它们改变我们生活的基调了吗?歌声不再流畅,仔细听,底下充斥着非主题的变奏,它们隐藏在那里,随时准备奔出水面,像子弹一样,射中目标。况岚能够从这些提问中获得什么启示吗?
有几天,具体说是那个小治安联防队员从广场上消失几日后的几天,况岚突然被绝望笼罩了。对猫的无能为力,衍生出这种泛泛的绝望感。这种绝望最终还是回抵它的诱导物——猫的身边。况岚执拗地想,她就不信这个邪,难道她就真的没办法亲近到一只猫?
那其实是很简单的,只不过她以前没有觉得亲近一只广场野猫具有那么大的颠覆意义,因而没想到怎么去勾引它们而已。现在,她随便动动脑子,就获得了一个完善的诱猫方案:炸一盘香喷喷的沙丁鱼,再拌进无色无味的麻醉药。没有一只猫再不可控制。况岚拎着准备好的诱饵来到广场边的树丛下,放下它时,她打了个哆嗦:也许她少年时代的爱猫正是死于她现在这种阴谋之下。
她逮到的是一只瘦长的阿比西尼亚猫。据说它们的祖先是被古埃及人奉为神物的古埃及猫。况岚用一只方便袋装回昏睡的猎物。她拐进宠物市场买了些猫的洗浴品、猫粮,以及专给猫用来如厕的沙子。回到家后,她先放了一盆温水,给猫洗澡。
是突如其来的袭击。猫突然醒来,在况岚五指间扭动。仿佛埃及古墓里陪葬的圣猫刹那间复活了,异变成一只阴毒的猫妖。它的目光里饱含恐惧和仇恨。况岚还来不及放手,它早已在她手上、前臂间抓出几块深入的爪印。接着它跑出水盆,在屋里狂躁地奔跳,扑上扑下。况岚本能地去追抓它。又有几道抓伤出现在况岚臂间、胸口。她猝不及防地遍体鳞伤了。窗户正好开着。猫飞跃两下,跳向墙上匍匐着的水管。
8
这是一种巧合,还一种必然?况岚在小治安联防队员消失不几日后突然受伤了。伤害她的是一只她没法不去爱的野猫。谁也不知道那只在野外神出鬼没的野猫是不是带了鼠疫或最近据说可能会扩大到整个动物界的禽流感病毒,或别的什么奇怪的病毒,反正第二天况岚病了。她发烧了,伤口肿并痛着,喉咙干燥,可感知局部淋巴肿大,睡觉时浑身虚汗直冒,几乎使她夜不能寐。
况岚在床上躺了一个昼夜加一个白天。另一个夜晚到来时,她突然恐惧得无以复加。如同任何一个孤单的病人,她坠入一种胡思乱想的危险境地。她在心里为自己身体的失常寻找根由,当然很可能那猫的利爪带了无数致命的传染病毒。她又回顾最近生活中的不寻常经历,于是那个治安员从她的思绪中浮现出来。另一种怀疑在她的意念中叠现并凸显,迅速扼制住她。她想起治安员不可思议的自命不凡,他所表现出的智力低下,他的断然抽身而去,这三点,现在,统统成了疑点。以此为线索,可挖掘出什么惊天秘密吗?况岚的心猛地纠聚成一坨:难道这都是假象,这个男人制造出来的假象?他是装的?这个时代如此复杂和危机四伏,还会有傻人吗?他是在装傻。为什么要装傻?那又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譬如猫和线团。既然她可以,那个男人又为什么不可以也把她当成一只自以为高深的线团呢?阴谋是男女情爱的作料,使那玩意儿更够劲。这一定是一个阴险至极的男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以为聪明的她中了他的套了。但是,他将她当作线团的目的,难道只是为了情爱吗?有无更可怕、更恶劣的目的?为什么她的身体发生了这一系列的综合病变?难道,难道他是某种病毒携带者,他最大的目的,是将他的病毒注入她的身体?这样的两性间的阴谋在现代电影里司空见惯,他作为一个看着现代电影长大的男人,难免不会中了电影的毒。况岚惊恐万状。她抽搐着从床上坐起,呆望自己的手机。手机里存着治安员的手机号,她还没来得及删除,现在她看着手机仿佛看到治安员丰腴的体态,厌恶感漫无边际自她心底扩散开去。她略微清醒了一些,想到之前对治安员的猜测很可能只是妄想,一个病人的妄加猜测而已。但强烈的厌恶感还是令她不甘心。她生出一种冲动,一种她没有办法克制的冲动:给他发个短信,用尽可能合适的方式,既让他觉得他(可能)有罪于她,又令他认识到她对他的厌恶。如何措词呢?她字斟句酌,终于思考妥当了。
“我这几天身体很不好。”她首先告知他这个情况,他希望他能从这三个字中体味到她对他的谴责。接着,为了尽可能传达出她的不屑,并对他做出某种提示,她向他发出一句责问。“你是不是把什么病传给我了?”他作为一个老谋深算的男人,当然很容易理解她在说些什么。
“我这几天身体很不好。你是不是把什么病传给我了?”
她将这条短信发了过去,紧张地等待回复。他没有反应。她想起之前她与他交往期间,他回信息从来都很及时。五分钟过去后,他的沉默使她相信了她对他先前的推理。现在几乎是坚信。她惊恐加愤怒了。简直是手忙脚乱地,她拨响了他的手机。他不接。随着对方手机铃声一遍响过一遍,她的惊恐和愤怒更甚了。等治安员接通电话,她几乎要尖叫起来了。
“为什么不回短信?为什么不接电话?”
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凶恶。而他的反应,如果换在几天前,定会令她难以想象,可经她用心推理后的现在,这反应正好恰如其分了。他竟然一声不吭。不得已,她把刚才的短信内容汹涌澎湃地重复了一遍。
他开腔了。语气和她一样凶恶,干脆利落,不带丝毫凶恶以外的情绪,和她曾经见识过的他的声音绝对判若两人。
“你才有病。”
她被他坚硬的语气怔住了。但旋即,她意外获得一种对她十分有利的释然。他对她的责问及时地、强烈地表示愤慨,这极大可能地说明,他根本不可能有病,她的推理显然是敏感过度,是可笑而荒谬的女人式的妄加推测。那么,一个男人向她恶意传播病毒的可能性就被铲除了,她因身体反常而陷于恐慌的身体触及了一些阳光。她陡然轻松了,这使她对他的敌视减弱了多半。但她还须保持她的语言虚荣。
“那就算了。”
她不由分说挂断电话。
几个小时后,她的手机疯了似的响起来,是他打来的。她已经没有理由接了。那些对他的妄想被破解之后,现在她对他的定位又回到了起点:他就是个有点白痴的低级男人。她对他的感觉,只剩下厌恶。这种人快点从她的记忆中消失吧。她看到手机上显示他的手机号都烦得不得了。她坚决不接。他连打三遍。她实在烦透了,索性关机。
她给她的希腊爱人打了一个哀怨的电话,告诉他,她被猫抓伤了,很可能感染上了什么坏东西。她遥远的爱人理所当然地安慰她,告诉她也许只是普通的抓伤,过两天就万事大吉。爱人的劝慰给了她一些理智。她想在身体经历困扰之时,她最该做的是休息,漫长的睡眠,也许一觉醒来,抓伤都不见了,她的肌肤重又光洁如初,还有,醒来之后,她应该会平静,再不会被那些荒谬的思绪缠住,她重新变成一个思路清晰、通灵剔透的女人。她就这样劝说着自己,睡了过去,中间起来吃了两次东西,一觉睡至第二天中午。
身体并未康复,还加重了。她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呢?她不该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还不老,什么病都可以睡一睡就过关。她起来洗漱了,打算去医院。临出门前,她打开手机。刚开机不到一分钟,有人打进了电话。她的第一反应,是那个讨厌的男人。也许她昨天主动拔去的电话使他误解:他以为她想与他重续欢爱。却不是他。一个陌生号码。她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是小辉的母亲。”
谁是小辉?她只愣了片刻而已,便醒悟过来。她礼貌地发出一点喉音,以示她在仔细听。对方用一种聪明而痛快的方式言简意赅地把该说的开场白快速说完。
“你和小辉的事,小辉全告诉我了。我们母子无话不谈。我想替小辉和你谈点事。”
况岚晕晕乎乎,但脑袋迅速像被注入一支针剂。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这令她预感到一桩大事将要发生。她到底不是一个反应迟钝的女人,迟疑片刻后,马上反守为攻。
“很抱歉。两个人的事两个人自己谈更合适些。先不劳烦你了。你叫小辉接电话可以吗?”
对方犹豫了一下,把手机交给她身边的人。只不过听到治安员的呼吸声,况岚就吼叫起来:
“张勇辉,你什么意思?你跟你母亲说什么了?你叫她给我打什么电话?”
“我还问你什么意思呢。”治安员声音怪异,回到了况岚对他原初的印象:愚蠢、无知、充满不可预知的变数。“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关机?你昨天那个短信那个电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明白。”他说着说着,来了一句他独特的自作聪明式的反问。“你说吧。咱俩又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况岚胃部一阵搅动。“去你的。”她恶狠狠叱道。
“你不说。好。反正我已经被你吓傻了。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也懒得和你说。”
吓傻了?况岚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自称母亲的女人听上去是抢过了电话。她的语气还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和谋略。
“你好!我和我儿子像朋友一样的。你能够对他说的事都可以和我说,请您相信这一点。他现在不合适和你交谈。我代替他,可以吗?先谢谢你。”
况岚感觉到被人挟持和严刑拷问的一种屈辱。但对方语气中显而易见的谋略使她不敢武断地单方结束对话。“随便你吧。你请讲。”况岚随机应变地对那女人说。和女人谈话的方式有别于男女对话。女人之间随时准备着针锋相对,如果应对不得当,一场语言上的耍凶斗狠在所难免。况岚不想和一个压根儿不认识的女人,一个老女人发生争吵。
“我开门见山。”那母亲说,“首先,你已经知道,我儿子是很单纯的。他父亲早就没了。我和他相依为命。他是我的宝贝,我爱他。你们发生的所有的事,他全告诉我了。自从和你有过事情之后,我儿子一直闷闷不乐。他从来没有这么不快乐过。”女人用词准确、考究,令况岚警惕心茂盛生长。“能告诉我,你昨天给小辉的短信和电话里的话是什么意思吗?可否解释一下?“
况岚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病中。一个陌生女人坚硬的责问使她这个病中人为自己伤感。她有种无助感。但她此时不能软弱。她不得已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向“母亲”细致而客观地解释短信和电话的内容。她告诉对面这个必定饱经世事的女人:第一,她病了;第二,她病在恰好她与小辉交往几天后,事有蹊跷,她情有可原地对小辉产生了怀疑,于是致电他。就是这些意思。为了使这个电话尽快结束,她又真诚地补充说明:可能是她自己多虑了,她只是正常的身体不适而已。
仔细听完况岚的讲述,对方的重头戏终于抛出来了。
“你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病?我们小辉很单纯的,可以说,很纯洁。”
况岚像被针扎了一下。“我有什么?”
“那你对你身体那么紧张是为什么?你可跟我说实话吗?我听说你们是在海滨广场认识的。你也知道,我也知道,大家都知道,海滨广场是什么人喜欢去的地方。”
况岚这才发现对方是循循善诱的。也终于洞见了对方今天为什么给她电话,非要缠住她不放。可悲,她想她是太可悲了。她在生病的时候给那男人致电,招致的结果,是那男人及他世故的母亲怀疑她是个不洁的女人,可能会向那男人传播疾病。也许在他们的推理中,她是一个有预谋的烂、毒女人。况岚再次想到了她和治安员短暂而奇怪的交往,三天中,治安员在迷失了自我的状态下向她狂热地示爱,也许当时他是真诚的,但现在想来,他向她表达的他的爱慕心有多么虚、多么易碎、多么不值得当真!爱情或者别的什么,从来就依附于自我的利益之下。当治安员感到可能遭遇危机时,他所能呈现的全部是他对自己的体恤,对他人的掠夺。况岚感到自己被人一脚踩到脚底,她对别人来说只是一只蚂蚁,任何人对他人来说都是这个角色。况岚在这种贬损下,感到人格被毁,她怒不可遏。
“你儿子很纯洁。别人谁不纯洁了?”况岚很快就不能保持对这个女人的礼节了,她冷冷地说,“请你不要瞎猜疑。我向你保证,我没有病。”
“你保证有用吗?我现在告诉你,姑娘,这事没完。如果我儿子后面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
她在威胁况岚,还重复这种威胁呢。她在向况岚说明,她的威胁是郑重其事的。对方终于撕破脸了,那么况岚还讲什么语言规范?
“你不会放过我?这个话就有点可笑了。我不管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我现在明确告诉你:对于你的威胁,我没什么好害怕的。你什么时候想来找我,我都奉陪。这样不行吗?”
“还不到时候。如果真有那一天,一定会去找你的。”
况岚本想挂电话的,但想想太屈辱了,很多话如鲠在喉,她该将其中的一些疏通出来。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讨论一下这件事。既然你和你儿子这么亲密,我就不含蓄了。你为什么就只知道怀疑我,怀疑别人,单单不怀疑你儿子呢?”
“我儿子很纯洁,他就那么几个性伴侣。他绝对纯洁。绝对健康。”
况岚被女人中间那个直露的词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再次意识到这是一场多么理智因而谋略极深的对话。她还击了。对方这么直露,她还矜持什么?
“你怎么那么确信你儿子纯洁?有几个性伴侣,这叫纯洁吗?再说,我们在谈男女做爱后引发的事情。做爱。你对你儿子做过的爱,都百分之百清楚?”
况岚都差点跟这个在她看来被母爱烧昏头脑,变得自私、无情的女人说,难道你儿子和别的女人做爱的时候,你都在场,在旁边把关,手里拿着清洁器,随时给你儿子消毒,或者,你跟他做过爱,对你儿子的性行为的每个细节了解得不差分毫?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女人没被况岚的毫不妥协打败。她无疑是身经百战的。
“我再次对你说,我确信,我儿子是健康的。你怎么回事你自己清楚。我要跟你重复的是:我儿子有什么事,我一定会找你的,一定。”
况岚突然产生了一点怯意。母爱是盲目的。对于那个二十六岁了,仍未断奶的蠢货,况岚已决然不想再去想他,而这个冷静的母亲,她却不得不提防。想必疾病中的女人到底是脆弱的,况岚终究坚持不下去了,她有种垮掉的感觉,而实际上,她的尊严像一锅稀饭被泼得满地都是。
“求求你不要再为难我了好吗?这事到此为止。”
“我并没有为难你。我只是给你一个提醒。”
“我向你保证,我是健康的。就这样好吗?”
“你保证没有用。当然,你躲也躲不掉。你知道现在的侦破技术很发达。即使我们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在什么单位工作,我儿子真出了事,我们都可以找到你。”
“我……求你别再为难我了好吗?没事的,什么事都没有,我现在要去医院,麻烦你放下电话好吗?拜托……”
况岚觉察到自己在说这些近乎是哀求的话时,她的尊严正一点点逝去,她的人格在这一天被射杀得千疮百孔。她沉浸在悲凉中。为自己生命的某些部分死去悲痛欲绝。在这一天,她并非死于爱情,并非死于阴谋,所有值得她敬佩的“敌人”都未曾出现过,她只是死于那个小治安员的愚蠢和无知,死于愚蠢和无知导致的自私、自利、自我保全、攻击本能、对他人存在的漠视和斤斤计较,或许也可能死于她自己的自以为是,每个人都在自以为是。
去医院前,她流着泪给另一个大洋的陆地打了一个电话。她对着她遥远的、虚无的爱人,对着她永不再重现的爱情,对着她的宿命痛哭失声。甚至,在那个越来越空泛的爱人说话时,她第一次对他产生了恨意。她想,正是由于他统治了她的爱,使她不再有爱他人的能力,进而使得,她的人生走向无数可能的危险。
9
只是理所当然的一场虚惊。出现在况岚身上的身体反常,是正常人生活中必然出现的正常的小毛病而已。也许,况岚作为一个独居的女人在被猫袭击后惊吓过度,导致生理病变。或也有可能,恰好一次病毒性的感冒同时在她身上降临。在医院问诊后,按医嘱吃了两天药,况岚的身体正常如初。
发生的事悄然隐去,留下的心理痕迹却再无法消除,且随着个人的反思,那些痕迹加深加重。况岚一次又一次想起病时来自治安员母亲的羞辱。那些场景历历在目,因回忆被浓缩,因浓缩更使意义深远。“不能就此善罢甘休,”她想。
楼后的大学生宿舍楼日复一日地闹腾,况岚对此无能为力。她刚住进来的时候,一度,曾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消灭吵闹声的办法。最好的办法是,她搬离这房子。可对于一个普通市民来说,房子不是想换就换得了的。她只好住在这里。那么怎么办呢?没有办法,只能忍。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在男生们集中叫嚣的某一刻,她“呼”地打开后窗,像个泼妇一样冲着那楼宿舍楼大喝一声。后果是严重的。这之后,非但清静没有出现,她的房子倒成了男生们的目标。原先他们的叫闹是无所指的,只是青春的一种广泛渲泄和释放,而现在,他们欣喜地为他们的渲泄和释放找到了一个活靶子:一个女人。从此后,只要况岚一在后窗出现,怪叫、口哨声四起。没办法,况岚的应付办法只剩下回避。惹不起躲得起。她在后窗挂上窗帘,希望那些春情萌发的少年郎以为她已经死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要求他们注意公德时,男生们反而将她当成攻击目标?他们为什么要不分昼夜地叫春?是在等待她的反抗出现吗?而她,为什么要发出那声大喝,使自己凸显在常态的生活之上?生活的基幕下,是刀剑林立的底幕吗?况岚觉得,人之为人,最好不要去拷问生活。
而她作为一个热爱拷问生活的女人,却做不到像她对自己要求的那样明智。几天后,况岚给治安员和他的母亲同时发了一个短信。
“告诉你们实话。我是个艾滋病患者。”
对于接下来出现的一系列提问、恐吓,甚至歇斯底里的谩骂,她有她的应对办法。换一张手机卡就成了。
她相信那母亲的能力。她会去千方百计查阅相关资料,去寻医问诊,最终科学将向她证明,这是一场虚惊。
任何医生或资料都会告诉这个母亲一个简单的艾滋病常识:是否感染艾滋病,须等那个亲密行为过后至少六周,才能做出裁定。在这个复仇行动上,况岚所利用的正是这个六周的时间段。小治安员那么愚昧无知,让他连续六周沉浸在恐惧和惊吓之中,这无异于给他施予一种大刑,这就足以给他的一生留下沉重印记,就像他们在电话里残酷地给她留下印痕一样。她终于利用治安员的愚蠢还以痛击,她胜利了,给了这场事变一个妥当的交代。
至于他们信誓旦旦的威胁,况岚压根儿不予理睬。她什么都不怕,因为什么都不会发生。
什么都没有发生,想想看,也就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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