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海没有见过小梓。十七年前,当他被某种声音折磨得寝食难安,不得已离开家乡之时,他的表姐还没有结婚。那是一九八九年,安庆铁路局的员工中流传着一种闲话,说是那个名叫按文溪的女乘务员是个“花痴”。他们大体是这么说的,每次黎海的表姐随车当班,必定会有一个男乘客俘获她的芳心,几年下来,被她爱过的来自五湖四海的男人,数以千计。1991年春天,一个皮肤黝黑、特别爱笑的东北乘客娶走了黎海的表姐。第二年,那男人死了。小梓躺在母亲的子宫里参加了父亲的葬礼。
黎海觉得,他是个极其注重自我感受的人。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懂得关心别人。任何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该清楚,作为一个遗腹子,小梓,比一般的孩子更需要关爱,对爱的渴望使他易受伤害,而那些招之即来的受伤感会把他变得特别难侍候。黎海这样的人,无疑是小梓的天敌。让他和小梓一起生活,整个世界都会疯掉。但小梓很执著,他坐在网吧里,像一条缠在网中、伺机挣脱束缚的鱼,可怜巴巴地定神望着摄像镜头,对他未曾谋面的表舅说:“哥哥!如果你讨厌我,我再回去,那还不成吗?”
黎海望着屏幕里那张稚嫩的、存留着一点婴儿肥的脸,突然想起了小梓的身世。他不知所措了。竟有一丝惊慌钻进他心头。他想,只要小梓这样不停地请求下去,他也就只能听任自己的同情心泛滥成灾。小梓果然没有气馁,他坐在那里,保持着无助的神态,向黎海的QQ发来一行又一行的字,顽强地等待黎海打开最后的防线。黎海无力地靠到椅子上,垂死挣扎般最后问他:“能告诉我,为什么必须到我这里来吗?”
“我在这里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就是想出去。”
“我就是想出去。”
像一张砂纸,小梓重复的这句话贴着黎海的心脏“唆”地划过一道白线。时间凝固了。
2
关于这次出行,小梓轻描淡写地向黎海透露了以下两个情况:
A.这无疑是一次地下行动。就连这世上唯一爱他的人——他自己这么认为的——在安庆小城待字闺中的他的小姨,也将被他一视同仁地蒙蔽。“我去上海找我的小学同学玩。”这是他留在安庆的“最后”一句话。
B.由于这次行动的不可告人性,他不可能得到任何赞助。促成这次远足的资金总额仅三百六十元。这笔钱是他在网吧打工一个月的辛苦所得。他用搜索引擎在网上查过了:从安庆到上海,坐空调高速大巴八十元左右;从上海到湛江的火车硬座票二百五十三元;除去差旅费,他还能支配的钱大约是二十七块钱,他将买两个面包和两罐蒙牛酸酸乳作为途中三日的全部食物。“反正我在减肥,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他晃着瘦削的肩膀解释道。
小梓利用三次上网的时间断续告诉黎海这两个情况。末了,他郑重其事地问:“你知道该怎么做了?”黎海不解其意。小梓笑了,“笨!替我保密嘛。”黎海突然感到压抑。在发现自己已仓促地揽下一副危险重担的同时,他觉得这事儿特别混乱。他暗想,在小梓的荒唐行动尚未付诸实施之前,他最该做的,是再一次拒绝。这回一定要拒绝得不留余地。但小梓的身世不合时宜地控制了他的情感。他想到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将独自坐上三天两夜的车,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个事其实很有一种悲壮的意义。他蓦地冲动了,对小梓说:“你去银行办个卡,我给你存上两百块钱。在车上多买点东西吃吧。”
小梓平静地说:“那我现在就去办好不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湛江有海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小梓说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网上说,地球上的生命起源于大海。是这样的吗?”他说,“我想去海里游泳。”
3
黎海没有把小梓要来的事告知陈珏。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对于陈珏,他总抱有警惕。但出于慎重,他还是把她约了出来。在溢源香茶餐厅里,他眉飞色舞地告诉陈珏,最近的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情好得要命。晚上做梦,连续笑醒两次。似乎,一切都显得那么顺当。前一天晚上,他去买影碟,一共买了十二张,影碟店的老板竟忘了收钱。更为重要的是,他这些天的写作顺利得不可思议,简直是文思泉涌。他用一种大言不惭的语气对陈珏说:“亲爱的,过会儿我该去买张彩票,一定会中大奖。”
陈珏草草吃了一杯奶昔,没等黎海吃完盘子里这只炸春鸡,她就烦躁地说:“我一会儿去逛衣服店,你陪我逛还是去买彩票?”
她明白他会像多数男人一样,拒绝这个无聊的提议。
她无非想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个约会。
陈珏是这样一个人,当有人向她倾诉心中苦闷,以示其过得多么糟糕时,她会立刻变成一个充满责任感和保护欲的女侠,真诚地应景流泪,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愿意给对方必要的资金赞助;如果那人是个帅哥,她正好还单身的话,她会在心里暗暗做好当晚向该“落难者”献身的准备。一旦那人喜形于色坐在她面前,不超过五分钟,她会单方面斩断对话。她热衷于充当拯救者的角色,绝不能忍受自己处于弱势地位,即便对方是他的男朋友。黎海之所以编了那套瞎话,完全是出于对她的了解。他相信,这次令她备受打击的约会后,未来至少一个星期,她不会来打搅他。
一个星期,这应该可以使他得出能否忍受与小梓一起生活的结论。作为一个惰性很强的人,黎海总是尽量避免生活的繁琐。这就是他用一种策略将女友暂时赶出生活,专心应付一个不速之客的原因。
4
与黎海的想象差别很大。在视频里,他基本只见过小梓的脖子和脸。当真人出现在他眼前,他不能将视频里那个男孩与真正的小梓对上号。小梓的头很大,身体骨架偏小,整体形象偏卡通化。但他不是如今风靡一时的由漫画改编而成的影视里的美少年,看起来他更像某个衬托男主角的第三者。有一点与黎海的想象吻合:小梓具有这个年龄的男孩应有的青春气息。
“我长了一个痘痘。那么大。你看!”
在火车站去往黎海家的出租车上,小梓把额头往前伸过来,以证明他所言非虚。黎海坐在副驾驶座上,借着反光镜看到小梓郑重其事的脸。安徽的水土养人,镜子里黎海的外甥长着一张白里透红的脸,令黎海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他突然理解了陈珏的嫉妒心。小梓在后面发表他对这个南方小城的看法。这是个健谈的男孩子。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黎海之前临时买回一张宽八十厘米的单人钢丝床。他将它放在客厅的顶头。这当然是为小梓准备的。他每天都要写作,不可能将里屋靠近电脑的大床让给小梓睡。小梓的观察力敏锐得令黎海咋舌,才走进黎海这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不到一分钟,他就瞪着那张小床说:“不会吧?!你叫我睡这么小的床?哥哥。”
黎海希望在这个时候小梓喊他舅舅。在未见小梓前,作为他们家族年近四十,却仍像年轻人一样对网络具有强烈认同感的唯一的一个怪物,他意外获得了小梓难得的友情。代沟在他们之间消失了。连续两年,他们在网上用QQ真诚地聊天。小梓说黎海是个特别值得信赖的人——这大约也是他千里迢迢过来投奔黎海的原因——他还说,由于拥有多年“只身闯荡江湖”的经历,黎海,特别令他敬佩。一度,黎海因小梓那个错乱的称谓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相当具有魅力。但是现在,在与小梓真实接触几十分钟后,黎海的生存经验告诉他,他对小梓缺少必要的威慑力。当务之急,是跟小梓拉开一定的距离。
黎海对小梓说:“从现在开始,你改口叫我舅舅。这是第一。第二,你必须睡小床。”
小梓像一个好球成癖的球员,飞快扔掉行李包,脱掉鞋子,几步跳进里屋,爬上黎海凌乱的大床。
“我头一回坐这么长时间的车,累死了,现在没心情说话。我要先睡一觉。你中午不打算请我吃饭吗?舅舅。”
黎海下意识地慌了一下。小梓已假寐在他的大床上。过不多久,屋里响起轻弱的鼾声。他沉睡的姿态立刻暴露出他的身世——在黎海看来是这样的。小梓紧紧贴着墙壁,面朝里,像一只随时准备抵御侵袭的甲壳虫,抱着自己,一动不动地。黎海站在房门口,突然看到小梓脖子上一条醒目的伤疤。他想起来了,大约去年某个晚上,他和小梓在QQ上聊天,当时小梓用一种玩笑的语气告诉黎海:他曾经拿起一把水果刀,试图割开自己的喉管。看来这事是真的。
就在这天晚上,黎海和小梓有了一次真正的交谈。这之后,连黎海自己都没想到,他对这个客人的态度发生了质的转变。
那是凌晨时分,小梓醒了。他爬起来,从里屋来到厅里,在黎海的床下席地而坐。黎海醒过来的时候,小梓已坐了多时。
在昏黑、静寂的房间里,小梓首先问了黎海三个问题:
“人类真的起源于大海吗?”
“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吗?”
“生活会一直这么无聊下去吗?”
中间,他主观臆断地说出这么一个情况:
“我爸是得尿毒症死的。我肯定也会得尿毒症。网上说,这病会遗传。”
不可思议地,这个孩子的话越来越抽象。在交谈的末尾,他跟黎海说,他总是觉得很吵,耳衅常有奇怪的声音,叫他干这个干那个的,令他烦恼和惶惑。当然,这些声音是不存在的。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黎海哑然。错愕不已,惊坐起来。
5
黎海专门去了趟超市,买了十几斤吃的东西。上好佳薯片、美好时光海苔、达利仁蛋黄派、旺旺咖啡冻、维生素奶糖、蒙牛酸酸乳、康师傅冰红茶……他还百年不遇地去了趟海产品批发市场,买了大虾、马鲛鱼、蚝、沙虫、指甲螺等,不下十二种海鲜。回来后,他将两大袋食物扔到小梓面前,自己屁颠颠地跑进厨房。黎海要做一顿相当棒的海鲜大餐,让这个梦想被海鲜撑得走不动的可怜孩子大吃一顿。昨夜的交谈使他洞见了这孩子的孤独和脆弱。他像陈珏一样,心里“哗啦”一下长出大片保护欲望。
小梓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好几个台都在播《武林外传》。黎海觉得这是一个挺逗人的电视剧。但再搞笑的情节都不能使小梓笑出声来,尽管他嘴角一直保持着笑意。对于地上那堆食品,小梓没有惊诧。他只是潦草地看了黎海一眼,礼节性地冲黎海舔了舔牙齿。黎海认定,小梓此际心里盈满了幸福感。只不过,他这样的孩子疏于表达。黎海正在厨房里忙乎着,一个硕大的脑袋探进厨房。
“电视太没劲了。我可以用你的电脑上网吗?”
黎海擦净手,拥着小梓进了里屋,边示范边提醒小梓记住在表舅这里上网怎么插电源、接通路由器和开机。小梓两手紧搂黎海的左胳膊,脸蹭着他的后背,悄声说:“太开心了。我是不是想上多久网就可以上多久?我还从没痛快上过一次网呢。家里没电脑。在网吧里,网卡用一会儿就没钱了。”
小梓兴致勃勃的样子惹人怜爱。黎海摸摸他的头,许可他的请求。小梓一把将他推开,迫不及待地握住鼠标,打开了浏览器。
“还可以玩游戏吗?”他转头嬉笑着问黎海。
黎海点头。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做一个仁慈、大度、和蔼可亲的父亲。
“嘿嘿!上黄色网站也可以?”
小梓脸上的兴奋令黎海隐隐激动。他希望他能看护住这种表情,使它不至于在没人培植的时候从小梓脸上消失。有那么一会儿,黎海觉得以前误解了自己。他并非是一个绝对注重自我感受的人。他的爱心始终蛰伏在心底,它们只是在等待时机喷薄而出。
黎海拉小梓起来,叫他先吃饭再上网。小梓就是不起来,说:“你给我把饭端过来嘛。”
6
黎海给陈珏打了个电话,暗示他们已经好些天没做爱了。陈珏像一个母亲终于逮着机会在儿子面前发号施令似的,疲沓沓地对黎海说:“那你就过来吧。”
去陈珏家的路上,黎海破天荒第一次心甘情愿地买了一大束玫瑰花。这个小梓到来第三天的下午,他发现自己是那么爱陈珏。认识陈珏一年多来,他总在挑她的毛病,有时他甚至觉得,她是一个那么令人讨厌的女人,他之所以还一直和这个卖保险的女人保持关系,完全是由于他太无聊了,而这个口才出众的女人又总是很主动。或者说,他任由他们的关系延续下去,完全是因为一种惯性。然而这个下午他觉得自己错了。事实是,他的生活太单调了,以至于他把全部情感都寄托在陈珏身上,使他对她求全责备。而当他的部分情感被分流至别处,陈珏身上的毛病就被忽略不计了。
他把小梓到来的事告诉陈珏。陈珏眼睛一亮。“我这几天还在想,是不是买只狗回来养着玩的。看来不用了。让他来陪我玩吧。你房子小,他也可以到我这儿来住啊。”
厌恶感排山倒海般回到了黎海身上。他说:“住你这儿?他十四岁,已经成年了。”
陈珏说:“你不是说一个小孩吗?我还以为他七八岁呢。好玩吗他?”
黎海突然觉得,陈珏是无可救药的。他们的关系必定只是一种可笑的惯性。他忍不住夸大其词地说:
“小梓好玩极了。在娘胎里父亲就死了。三岁不到,他妈就改嫁。这是个跟了哪个男人就对那男人死心塌地的女人,为了讨得继任丈夫的欢心,她宁可将孩子丢在娘家。小梓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孤儿。他心里藏着一个可怕的畸念,就是希望自己的母亲认为他已经死掉。小学没毕业,他就拒绝去学校。从八岁开始,这孩子就有自杀倾向……”
陈珏没有瞠目结舌。她连一丝惊讶都没有。有的只是激动。
“确实太好玩了。他在哪里?叫他出来吧。我去买个礼物送给他。”
有一次,黎海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案件。某山区有个变态山民,数十年如一日地对妻子施暴。最终将其妻切成碎片扔进江里。陈珏当时听完这个故事,一脸神往,一连吐出三个惊叹号:“太猛了!猛男!真是猛男啊!”
谁也别指望陈珏会按常理出牌。
黎海只好带陈珏回来。小梓正在里屋玩游戏。陈珏朝着她走去,神色蓦地凝重了。她小心翼翼地坐到小梓身边的床沿上,笑容可掬地凝视他。小梓玩得正起劲,没理会这个不声不响坐过来的陌生女人。陈珏向黎海望过去,好像在回答他说“这孩子确实可怜”。她欠身站起,悄然走到客厅。黎海冲着小梓的背影说:“小梓!先停停。过来给你介绍个阿姨。”
一会儿小梓出来了,拘谨地站在里屋和卧室之间。
没等黎海介绍,陈珏已经说话了。
“你多大了?……看起来好帅啊……跟我们在一起,你会很开心的……喜欢吃肯德基还是西餐?阿姨请你。”
小梓趁陈珏上卫生间的机会,嘟囔道:“以为我是个小孩?二百五才喜欢吃肯德基——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他回到电脑前坐下,又飞快地跑到黎海身边,跟他耳语。
“她是你女朋友?哥哥!你没闻到她有口臭吗?”
陈珏后面真诚的邀请当然遭小梓婉拒。他们将小梓留在家,出了门。路上黎海想逗一逗陈珏,对她说:“我外甥好像挺不喜欢你的。”
陈珏的火说上来就上来。
“这个怪孩子长得太丑了。别再让他见到我。”
7
小梓说,他心里深埋着一个计划。现在他要第一次将它公诸于世。
“我一定要变得很有钱很有钱。让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后悔。”
他说,他一直在等待时机将这计划付诸实施,现在看来,时机到了——他指着黎海的电脑说,亲爱的哥哥,我从小就希望拥有一台电脑哦。有了电脑我什么都可以干。很快我就会变成有钱人。哥我爱死你了,有了你的电脑,我就可以开始赚钱啦。等我赚到钱,我要给我的小姨买一辆红色的跑车。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给你住。哥哥!你是个很好的人。原来我只爱小姨,现在,我爱两个人,一个是小姨,一个是你。我想小姨了。但是,赚不到钱,我永远不去见她。宝贝哥哥!你有没有想过要追我小姨呢。要是你们俩结婚,我就太开心了。噢!近亲是不可以结婚的。
黎海理所当然地把小梓的计划当成痴人说梦,对此一笑置之。但另一个方面,小梓的规划让他看到了一个孩子的进取心。他由此认为,小梓是个能让人看到希望的孩子。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他自己。他觉得作为一条血脉线上诞生的不同时期的两个人,他和小梓,在内心需求上,有着某种共性的东西。这就是小梓的到来让他感到充实的深层原因吧。他甚至产生一个念头,想真正收养小梓,做他的父亲。既然小梓不喜欢安庆,在他这里,感到愉悦,而小梓也让黎海感到快乐,他黎海何不白捡一个儿子呢?和前妻生活的四年间,他们拒绝要孩子——这可能也间接导致他们的分手——随着年龄的增长,黎海的想法全变了。他觉得有一个孩子,看护他、疼爱他、培养他,这对人的一生来说,才是最有意义的事。但这些想法没在黎海心里待多久,他就退缩了。小梓一天二十四小时地霸占着他的电脑。黎海无法在想写作的时候写作;想睡觉的时候,小梓把键盘敲得啪啪响,打乱了黎海的作息。不知不觉间,黎海发现,他的生活被小梓钳制了。
黎海实事求是地对小梓说:“你不可以没黑没白地玩电脑。你得空出电脑来,让我工作。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我也没办法睡。再有,成天玩电脑,那不是玩物丧志吗?”
小梓说:“老大!拜托!你用电脑写作是工作。我用电脑玩游戏,那也是我的工作啊。你不能老想着你自己工作不顾我的工作是不是?我现在已经玩到××币了。我的事业进展得很顺利,你忍心让我半途而废吗?”
黎海对电脑不在行,对游戏更是一窍不通,倒是听说过玩游戏也能变出真正的钞票,但他从不认为这是正事。小梓的话令他不以为然。他又不想抹杀他对生活的任何积极性。他不知道再用什么说辞把小梓从电脑前赶下来了。只好听之任之。
8
小梓来的第五天,黎海带他去了趟湖光岩。坐在湖边,碧蓝的湖水倒映出黎海苍老的脸,他转头看小梓脸上的稚气,发了好长一会儿呆。三十五岁过后,黎海变成了一个极易黯然神伤的人。这些年来,这已经成了一个困扰他的问题。就在坏情绪再次突袭黎海的这一天,他坐在小梓的身边,突然失去了理性思维的能力。他失去控制地对小梓说了一句话:“小梓,不如,你改口叫我爸爸吧。”
小梓的反应令黎海觉察到这个孩子的奇特。仿佛一早就知道黎海会这么说,小梓镇定自若地站了起来,说:“好啊!爸爸,我渴了,给我买瓶脉动吧。”
他们沿着湖边往凉亭里的饮料摊走的时候,小梓提醒黎海。
“做爸爸就要负起爸爸的责任。”
黎海没把小梓这句话当回事。他们来到不远处的工艺展览店,小梓盯住玻璃柜里一只长约半米的玳瑁,惊奇地问黎海,这不是乌龟吗?跟活的一样。
黎海告诉小梓,这是海龟的标本。海龟属珍稀动物,国家禁止捕杀它、把它制成标本当做商品出售。也只有湛江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才有这种东西卖。
小梓在柜台上趴了好长时间,后来还是黎海拉他,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但接下来一个多小时,小梓变了个人似的,不管黎海和他说什么,他都保持沉默,令黎海费解。
从湖光岩回来的车上,小梓终于开口了。他望着车窗外边,喃喃地说:“没有人爱我。没有一个人爱我。”
黎海不知道小梓这是怎么了。这个突然变得怪头怪脑的孩子把黎海搞烦了。下了车,小梓对黎海视而不见,快步地沿马路往前走。黎海追上他,问他怎么了。小梓瞟了他一眼。
“你真是个不开窍的人。还做爸爸呢。不知道给儿子一个惊喜吗?”
黎海突然明白小梓刚才那一大段时间为什么憋着劲不说话了。他要黎海把那个玳瑁买下来送给他。我的天!那可是标价上万的一件东西。到了他小梓这里,变得这么唾手可得。黎海当即向他说明,这件东西多么贵重,并不是他这种阶层的人可以随便买来买去的。他以为小梓明白这个道理之后,会放弃先前的想法。然而,黎海大跌眼镜。
快要到家的时候,小梓突然放慢了脚步,对黎海说:“那你今天都做爸爸了,不打算买点东西给儿子吗?”
黎海停下来,吃惊地看着小梓。后者已经走到前面,头高高撑着,背影看起来相当淡漠。那种样子仿佛是在告诉黎海:我已经给你指点迷津了,你再执迷不悟,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或许黎海想得太复杂了。但他没法阻止自己这么想。莫可名状地,黎海产生了一种被要挟的感觉,被一个孩子胁迫。他生气了,厉声喝住小梓:“往回走!我这就带你去买。”
小梓转身,速度快得惊人。向黎海跑来的同时,脸上的笑容哗啦啦撒向四面八方。他一头攀入黎海的上半身,奶声奶气地问:“想送我什么礼物?想好了吗?爸爸。”
黎海带小梓去了国贸。在这个湛江最大的商城里,小梓看中了一款MP3。黎海像还债一样面无表情将把这个东西买下来,以为这事就结束了,但小梓的需求完全超乎黎海的想象。接下来在小梓的“指点”下,他们买了一副太阳镜、一串坠着狼牙的藏银项链、一把谭木匠梳子、一个象形枕头、一副用来搞怪的暴齿假牙。小梓对黎海隐而不发的恼怒视而不见,黎海整整跟他在街上、店里店外,转了两个小时。入夜,小梓闭了大灯,在微亮、轻柔的床灯下,躺在床上把玩那些东西。黎海觉得他在这一天才真正对这个孩子有所了解。
找了个借口,黎海去陈珏那里过夜去了。
9
黎海请陈珏分析,他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举小梓的例子,真诚地向陈珏剖析自己。他是这么说的:照理说,作为一个长辈,当他获知小梓将瞒住任何人离家出走时,他该站到小梓奶奶(即他的三姨)及所有会因小梓的出走而惶惶不安的人的立场上,阻止他这次过激行为,至少,他黎海该私下里把这事和小梓奶奶通个气,可他在这件事上,竟扮演了一个合谋者的角色。这说起来不可理喻。黎海问,是不是因为多年前他也曾黯然离家出走,而对小梓惺惺相惜,当他看到一少年意欲像他年轻时那样投奔一条未知的梦想之路时,他特别激动,下意识地向这孩子施与援手,以便使他在走上这条不归路的起始顺顺利利——他问陈珏:“我这个人是不是特别抽象?”
陈珏端庄地笑了。“什么抽象不抽象的!”她说,“你这是典型的作家心态。无非是,你看到生活中将出现一件突出的事,你想把它拉到你身边来,感同身受,为你下篇小说积累素材。作家都是变态的。你才做了这么件小事——变态得还远远不够。”
陈珏说的是她自己,不是黎海,这个钻牛角尖在生活中不停找“事”的人是她,而黎海永远认为作家首先要做个正常人。陈珏喜欢以自己的思维来破译一切人的行为动机。她不是没有能力去理解他,而是不具备站在他人立场上思考问题的素质。黎海开始后悔向她剖白自己。他不是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他们认识的起始,黎海曾经对陈珏说,他总是感觉到身边充满了噪音。它们不定时地从他耳边响起,构成他生活的烦恼之源。陈珏当时就高高仰起脖子,大声笑了。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我觉得这种感觉,只应该出现十七八岁的小孩身上。你都快四十了。”
在那个时候,陈珏忘了黎海是作家,具有务虚的习惯。如果她是个心理医生,她永远只会向患者证明一件事:对你的任何提问,我都能根据我的需要给你一个具体的答案。而她最根本的需要就是,向别人证明她比你懂人生,比你懂人心,比你知识丰富,反正她就是比你厉害。跟这样的人说话,结果只有一个:你的脑细胞一个个被她强奸致死。无论她是有意或无意,她都是个热爱侵犯乃至打击别人智力的女人。她身上这种遁于无形的入侵习惯太歹毒了,就算她有再多的优点,也无法使她变成一个美好的女人。瑕不掩瑜这个词用在陈珏身上是可笑的,她的存在对这个善意的词汇是种嘲弄。
现在黎海觉得自己是个控制力很不好的人。明知道跟陈珏交心的结果只是受挫,却愣是往枪口上撞。
陈珏那边却说个没完没了。沿着她刚才对黎海的分析不断延伸。她最后对黎海说的一句话吓他一跳。
“目标要定得高远。这样就不会因为生活小节而烦恼了。”
黎海再次对她无话可说。他庆幸没有把今天游玩湖光岩过程中发生的事告诉她。如果他对她说,通过和小梓进一步的接触,他隐隐发觉有什么事不对劲时,她一定会用一种很直白的方式告诉黎海:
“我早料到了!我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就预见到以后的任何事情。”
黎海想,他只有独自面对小梓。不要再期望任何人来替他分担未来可能出现的纷扰。向不合适的人倾诉你脆弱的一面,无异于引狼入室,使自己的精神面临被蹂躏的险境。黎海没有这种自虐的癖好。就算憋死,他的嘴也必须警惕地闭住。
他在陈珏的床上睡了一夜,感觉很虚弱。
10
从陈珏那里回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打开门,黎海看到昨天买的那个象形枕头躺在客厅的地上。小梓面对着电脑方向,蜷缩在床边。电脑里发出奇怪的动静,却关着。黎海上去一摸,显示屏热得发烫。正疑惑着,肩膀给拍了一下。一回头,差点给小梓吓死。小梓将昨天买的暴齿假牙嵌在嘴里,黑眼珠全部收进眼睑里,鼻子缩得皱纹密布。
“电脑坏了。”小梓从嘴里扯出假牙,又放进去,像只瘟鸡一样,发了句牢骚,“你这个破电脑。”
黎海吃惊非小。“什么时候坏的?你昨天晚上一直在玩?”
“刚坏!——你开门的时候。你这电脑胆子比我还小,一听到钥匙声,就去西天了。”
“你上黄色网站了?”
“你能上,我也可以上啊。你那么凶干吗?”
黎海火冒三丈,去开机,果然坏了。要是硬盘里的文章和资料给捣没了,他就该崩溃了。这小子果然是个“丧门星”。黎海慌乱地打开抽屉,找到了几个维修电脑的号码。打电话的时候,小梓低头坐在床上,像个练打坐的白痴小道士。黎海边打电话边吆喝他,“行了!别在那装委屈了。我找人来修。修完了你要再搞坏,就别想再玩。”
小梓很勉强地撇了撇嘴,说:“对不起了,爸爸。”
二十分钟后,电脑公司来了一个维修员。还好,只是中了个新病毒,攻击了系统。花了两个小时重装一次系统,恢复了正常。资料和文章都还在。
维修员刚走,小梓一跃而起。
“赶紧赶紧!耽误了好几个小时。让开!我要工作了。”
黎海震惊且恼怒地看着这个孩子,而小梓的游戏事业说开张就又开张了。黎海望着电脑屏幕上重新如火如荼的奇幻世界,大吼一声:“下来!”
小梓后背抖了一下,转过身,看着黎海,脸色惨白。黎海泄气了,控制着自己,说:“小梓!别玩了好不好?”
小梓面色凝重。沉默了一瞬间,他认真地说:“你知道我现在玩到什么级别了吗?我很快就可以挣到一大笔钱。我打算给你买双增高皮鞋。这是我的一个秘密……”
这孩子无药可救了。黎海强迫自己恢复平静,抛下他去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想对策。小梓误以为黎海原谅、理解他了——来自游戏软件里的枪声、惨叫声,再次充斥房间。
这事显然闹大了。黎海没法跟这孩子在一起生活,除非他什么也甭做,什么也甭想。他余怒未消地离开家,去步行街的花坛上坐着。酷暑天,街面上堆满了衣冠不整的陌生人,令黎海倍感孤单和烦躁。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命令他:撇掉这个孩子。想了足足一个小时,他站了起来,往回走。
小梓还在玩。黎海开始他的表演。
他慌里慌张地进了里屋,一顿乱找乱翻。小梓忙里偷闲地问黎海这么急吼吼地找什么。黎海没时间回答他似的,火烧火燎地进了客厅,很响亮地摁了一串不存在的号码,接着对着忙音不停的电话大声说:“明天就去吗?……缓一天都不行?好吧……那北京见……”
他进屋,对那个被电脑迷疯的背影说:“小梓,明天我得去北京了。有个剧本,要去谈谈。”
“去几天?”
“也许三五天。也可能好几个月。没准头的。”
小梓停了下来。“你看你,这么忙。”
“我走了,你可以在家待着。”
“我不会做饭。”
“我很难说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走吧。”小梓不假思索地说,“安庆我是不会回的。我去海南玩几天吧,或者深圳?福建?我再想想。兴许我玩几天后,你就回来了呢。也说不定我在外面找到了工作。嗯!也许我可以去长沙小姨的男朋友那里。他说过希望我去他那里玩的。不知道。我不开心了。”
黎海不安了。小梓身子一斜,靠到书柜上,变得异常冷静。过了许久,他喃喃低语:
“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这里呢。说不定我们再也见不着了。我可以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嗯好!”黎海说,“小梓……”
“我特别喜欢地球仪。我走之前,你可以给我买一个吗?要这么大的。”
当晚,黎海带小梓去书城买了个地球仪。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往回走,途经一个大排档,坐下来吃饭。小梓爱不释手地转动地球仪,后来,他叫了起来。
“哥哥!你发现没有?从湛江到安庆,相当于巴黎到莫斯科的距离。以前我们隔三个国家那么远。”
小梓定定地盯着地球仪,夕阳照在他脸上,黎海觉察到小梓脸上至少有三种情绪组合起来的表情,而这种表情的背后,是与生俱来的落寞——在黎海理解是这样的。黎海把头别开去,忽然感到特别孤独。他觉得做人是件特别不好玩的事。他站起来,走开去,躲在角落里,眺望小梓及他手上的圆形物体。
几分钟后,他回到小梓身边,如释重负地对小梓说:“刚刚又接到电话。去北京的事,取消。”
11
未经小梓同意,黎海给小梓奶奶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小梓在他这里。黎海年近七旬的三姨理所当然地感到讶异,但她比黎海想象的要坦然许多。“替我们多管管他。”小梓奶奶客气地对他说,“麻烦你了。”接着她的嘴变成了关不拢的闸门,关于小梓的许多“劣迹”第一次涌进黎海的耳朵。她说这孩子是牛投胎,犟得就跟头牛一样。她倒霉,养完了大的,老了,还要来养小的。让他回到他妈身边,他死活不乐意。非但如此,他跟他妈死对头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妈怎么开罪他了。“他妈一提到这孩子,就落泪。”小梓奶奶在电话里欷歔不已,黎海能想象她老泪纵横的样子。“我这个女儿命不好!”——她说的是小梓他妈——“去年非要扔掉铁路上的铁饭碗,借了一大笔钱,她哪会做生意,赔得精光啊。”……小梓奶奶最后心有余悸地说,“海!你说说,这是个什么孩子,他拿起刀就往脖子上捅,就因为那天他妈拿走了他小时候的一张相片。幸好那是把劈蚌的刀,砍不死人……”
他愿待,就让他多待些时候——这是小梓的奶奶对黎海的嘱托。这个电话之后,将小梓尽可能地拴在黎海身边,竟然成了一个任务。
事实上,黎海很少给他的三姨、舅舅、叔叔之类的亲戚打电话。别说他们,就是他同样年近七旬的父母,黎海也很少与他们交流。这么多年了,出于一种自卫的本能,黎海尽可能避免与家里人距离太近——当黎海知道他们太多的事,他们会不停向黎海诉苦;而当他们知道黎海更多的事,黎海会不停被盘问。黎海需要一块属于自己的干净的、单独的领地,尽量与任何人无关。那些打着亲人标签的人恰恰是与你领地最接近的人,你一不留神,他们就可能大摇大摆地进来,在里面为所欲为。你不想那块地盘被侵犯,战术只有两个:第一是不停地说谎,与他们周旋;第二是彻底与他们划清界限。黎海的惰性使他无法掌握第一种战术,他只好选择与家人格格不入——这就是黎海多年来的一种生活状态——他游离在很多必要的关系之外,浮在亲人们无法洞见的空气里。
所以,对于小梓,及小梓家庭的变故,黎海原先只知道一个三句话可以总结的梗概。小梓奶奶今天的这番话,对他倒是个提醒。不过这种提醒对黎海来说已无关紧要。既然他决定给她打这个电话,说明他已决定理智地对待小梓到来这件事。
对于接下来和小梓的生活,黎海基本上做了这样一些必要的安排:
首先,在与小梓奶奶通话后的第二天,他去工农路的二手交易市场花三千零五十块钱买了一台七成新的康柏笔记本电脑。他把客厅里的电视柜往外挪出半个拳头的距离,腾出一个插座,将他的二手机摆在茶几上。黎海对小梓说,从今往后,里屋的电脑归他,床归他,即,里屋是小梓的全部天地。而客厅则是黎海的。作为一个思维开阔的人,黎海愿意接受小梓玩电脑是工作的说法,对此,他不加干涉。但他希望小梓也尽可能不扰乱他的工作,小梓所要做的无非是:在夜深人静“工作”的时候关起房门,关掉音箱,戴上耳机,就OK了。对这一点,小梓没有任何异议。
其次,小梓要承担起一些家庭内部的工作。比如,黎海和他轮流打扫屋子的卫生。小梓还要学会做一些简单的食物,防止黎海不在的时候,他饿死在家里。
第三,小梓不必再叫黎海爸爸了。也不许叫哥哥。黎海仅仅是一个有权利和义务管理小梓的长辈,他的表舅。
黎海选择一种很正式的方式和小梓做了这次交谈:关掉电视、电脑,排除一切干扰。一个令黎海未料到的情况,就是在这次交谈结束后发生的。小梓趴下来,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盒子,叫黎海打开看看。呈现在黎海眼前的一双增高鞋。
看来小梓的游戏事业还真与人民币挂上钩了。
“喜欢我给你的‘惊喜’吗?”小梓说,“舅舅,你要是再高十公分,天下女人任你挑。上次那种女的,你想要的话,一抓一大把。她真的有口臭,我闻到的——你闻不到吗?”
12
让小梓这样一个刚刚有点发育迹象的孩子理解黎海和陈珏的关系,那简直太难了。小梓不会知道,人活到一定时候,感情并不是完全由自己说了算的。人的身体里有一个洞穴,里面藏着诸多魔怪。多数时候,它们沉睡着。当它们醒来,感情就乖乖成为一颗棋子。在黎海的生活中,陈珏算什么呢?他们从不谈未来,连过去也不谈,只是合作。这些年来,黎海走得越来越远,将生活中的多数人撇在了身后。能够填补他感情空白的,只能是陈珏这号特异的女人。陈珏,作为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这个在家人过分的溺爱中茁壮长大的中国小皇帝中最接近皇帝的一个人,直到年近三十,依然完好无损地保持着天性。她的生活里只有她的精神领地。如果说黎海现在的状态是返璞归真,那么陈珏就是从另一条与黎海不同的道路上奔跑到人群之外的人。他们在远处稀薄的空气里相逢,这就是他们的组合过程。这就是黎海虽然不停地厌恶、躲避、抗拒陈珏,却依然与她如影随形的秘密。
与小梓“约法三章”后,黎海的生活忽然变得润滑起来。作为一个历来写东西很慢的人,他创造了个人写作史上的一个记录。用五天不到的时间,完成了一个四万字的中篇,自己还感觉相当满意。值得庆祝的是,他和陈珏的关系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融洽度。有一次,他甚至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憧憬起他和她的婚姻。尽管这只是稍纵即逝的一个念头,但在他来说是少见的。数年前,他就立志不再钻进婚姻这种俗套里了。
但这种平和、温暖的情形只持续了七八天。小梓出状况了。看来这七八天里,黎海有点得意忘形了,以至于忽略了小梓。等那个一脸警惕的女孩突然出现在黎海的家里,他才醒觉:这几天里,小梓把房门关得紧紧的,瞒着他做了很多事。
算起来,这已是小梓到来半个月后了。黎海去了趟广州,跟一个有意给他出书的书商见了次面,第二天,回到家是下午四五点光景。在门外黎海就听到屋里有很大的声音。打开门黎海才发现声音来自电视。他的碟子散落在地上,电视屏幕上正放着《千与千寻》。房门紧闭。黎海一推就开了。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完全超出了黎海的接受度。
小梓在床上呼呼大睡。睡觉的并不止他一个人。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与他交叉躺在一起,一个头在这边,另一个头在那边。他们没听到黎海进来的声音,外面的动画片太吵了。黎海吃惊地瞪着他沉睡的外甥和那个不速之客。一时间以为走错了地方。他不明白他走后的一天一夜里,他的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巨变。他愣在屋子中间。像是有电钮操纵着似的,突然间,那女孩的眼睛睁开了。黎海从来没见过这么深邃的眼睛。一个小女孩的眼睛凌厉到那种程度,是罕见的。这女孩至多十三岁,皮肤黑得发亮,脸小得只剩下眼睛了。她明显被吓住了。但她一声不吭。片刻之后,她伸出手来,大力地拉了小梓一下,眼睛始终瞪着黎海。小梓醒了,“腾”地坐了起来。他们俩居然准确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并坐着,盯着黎海。黎海感觉他们的眼神特别滑稽。
“我去把电视声音开小一点。”
女孩“噌”地蹿下床,跑出去了。说一句话只用了别人说三个字的时间。
黎海正想跟小梓说:“没事的,你们继续玩”之类的客套话,只听外面的大门“咣”的一声响,那女孩离开了。小梓跳下床,追出门外。
黎海听到楼梯里传来小梓破锣般的声音,“李锡倩,你别怕,他就是我舅舅,人特别老实……”
13
小梓是这么向他“特别老实”的舅舅介绍那女孩的:
“她也是个孤儿。比我大三岁(十七?难不成黎海当时眼睛花了?)她家是遂溪乡下的。你知道遂溪吧?我不知道。听说是湛江下面一个县。好穷的。很巧啊,她也是过完年到湛江的。你知道龟老板不?听说是湛江最有名气的凉茶店。她就在那里打工。三百五十块钱一个月。我觉得她特别逗。我给你学她说话哈。‘你拿摸远跑到酱缸来的呀?’你知道‘拿摸’是什么意思、‘酱缸’是什么意思吗?就是‘那么’和‘湛江’啊。笑死了!湛江人说话舌头跟煮熟了一样。舅舅!可以吗?我把你上次买的那个漂亮枕头送给她了。她相当喜欢(他模仿宋丹丹撇嘴的样子)。她住集体宿舍的,我昨天去过她那。八个人一间屋,上下铺——”
黎海对小梓言谈间显而易见的快活劲丝毫不感兴趣。他想他们必然是在网上认识的。除了网络,没有别的渠道。他打断小梓,去收拾被他们弄得一团糟的屋子。小梓黏在黎海身后。这时的他特别愿意和黎海掏心掏肺。
“她是我女朋友啵。”
这句话还不够惊心动魄。下一句,在黎海看来,就幼稚得惊人了。
“我马上可以挣到很多钱,在湛江买房。为了李锡倩,我要尽快买一个房子。”
黎海在心里提醒自己:跟一个小孩了辩论是没有意义的。但他的嘴巴没法关住。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
“在我这个年纪,我认为钱是很难挣的。”黎海说,“小梓!你马上可以挣很多钱——拿什么去挣?”
“钱有那么难挣吗?我才来半个月,不就已经挣到好几百块钱了吗?以后呐,我就做电脑技术员。这个工作能挣好多钱的。”
黎海笑了。
“那么多计算机专业的本科生,都不好找工作。你……再说你连学都没开始学呢?”
小梓学着黎海笑的样子也笑了。
“我在学啊。我不是天天在用你的电脑学吗?”
黎海一时无语。小梓还在说。
“学完了我可以去小姨男朋友那里打工。五六千块钱一个月。蛮好的吧?”
黎海用力地点了点头:“到时别忘了也给我买个房子。你说过的。”
小梓吸了吸鼻子。
“你啊!不跟你说了!”
黎海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梓的瞳孔,看到自己变形的脸的投影。在某一瞬间,黎海感觉到,因为他外甥的存在,他的生活变得恍惚了。
14
黎海觉得他是厌恶小梓的。这种厌恶由湖光岩工艺店里那只名贵的玳瑁引发,之后,随着他对这孩子了解的增多,慢慢累积。他厌恶的是小梓那些没有经过人工斧正的诸多天性,起先是他对一只玳瑁的占有欲,接着是他不加节制的玩性,然后可能是他的幼稚或是别的什么。但这些厌恶感一直被黎海内心某种根深蒂固的个人需要包容了。
黎海并不知道他能容忍小梓到何时。这似乎不是他能说了算的。而事实是,他的容忍能力非常有限。仅仅在意识到是在容忍着小梓时,黎海就控制不住地爆发了。
他爆发的形式,是向陈珏作了一次可怕的倾诉。他将这段时间里,出现在他和小梓之间所有微妙的矛盾向陈珏作了一次彻底的回顾。理所当然地,陈珏痛快淋漓地教训了他一顿。她花了足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开导”黎海,期间,“我就知道”、“是”、“不是”、“当然”、“绝对”、“傻”之类的词被陈珏频频使用,令黎海不得不在接受她肆虐演讲的同时,再一次忏悔自己的自制力太差。陈珏的嗓子终于出现了干涩的症状,她这才变成了一个最温柔体贴的小女人。
“你不是爱吃烧烤吗?观海长廊那边刚开了家爱尔兰烤肉店,我请你去大吃一顿吧。”
那烤肉店的自助烤肉的确不错,而陈珏在那个中午向黎海展示她体贴的一面,又令黎海渐渐感到踏实和享受。他吃得特别饱。出了烤肉店陈珏开心地向他宣布,她要送一件礼物给他,三百块钱之内,他可以向她索要任何东西。他们去步行街逛了一圈。没容黎海发表意见,陈珏就说服他买了一套阿迪达斯的肩上缀有红条格的蓝色休闲运动装。黎海觉得这套衣服穿在他身上有点轻佻了,但陈珏觉得他穿上很帅。没办法,他只好穿着它招摇过市。陈珏挽着他的胳膊,不停伸出手来摸一下新衣服,自得其乐。
“你陪我去买条狗回来吧。”陈珏建议。
傍晚时分,她在下岗工人一条街的猫狗市场上,选中了一条纯白色的长毛狮子狗,欢天喜地地一路抚慰着她的新宠回家了。
“就叫它陈小海吧。”
还没到家,陈珏已经给狗起好了名字。这名字的来由与黎海有关。
“你叫黎海。它的名字就是小海。我姓陈,我的儿子就该叫陈小海。”
黎海把那狗抱起看了一下,原来是条小公狗。
“男人都是欠收拾的。我会把我儿子收拾成世界上最像男人的男人。”
陈珏向黎海宣告她的宏图大志。黎海听到阿迪达斯与他身体摩擦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一下子没忍住,偷着乐了。
15
小梓变得鬼鬼祟祟,经常把门关得紧紧的,没日没夜地玩电脑。还郑重交代黎海,进屋前要先敲门。原先他并不怎么上街,现在出去的时间变多了。差不多平均一天三次,每次时间都超过一个小时。一个蹊跷的情况是,家里的来电频繁了。很显然这些电话与黎海无关,都是冲着小梓来的:每次电话铃一响,小梓就抢在黎海前面冲过去。接下来他变成了一个情意绵绵的“男人”。他倚着或躺在沙发上,用最低、最糯的声音对着话筒说话,内容多数不堪入耳。有时候他滚动起来,在沙发上扭来扭去,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音,似笑又似呻吟,令黎海起鸡皮疙瘩。有一天他出去了很长时间,回来后鼻翼上多了一颗米粒大的银色嵌珠,发型变得很时尚,部分头发挑染成橘黄色,看起来虽然有些怪异,但凭良心说,还真给他添了两分帅气。
黎海狐疑了两天,很快认定自己觉察到了小梓的秘密。那个遂溪女孩再也没来过。必定是她对他黎海有什么看法,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她就是不愿再来他家,而坠入情网的小梓便只好利用电话倾谈和频繁的外出探望来取悦自己的初恋情人。随他去吧。黎海想,小梓这么乐在其中,总比成天在家里无事生非要令他清静。
小梓来湛江快一个月的某个下午,黎海从街上回来,打开家门后,他听到紧闭的房门里传来很大的呻吟声。他敲门,里面的呻吟继续着,一点都没受到敲门声的影响。黎海从电视柜里拿出备用钥匙打开房门,一下子就呆住了。
小梓背对着门的方向,头上箍着耳机。他放了一首节奏很快的音乐,音量开得很大。不用耳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他几乎一丝不挂。身上唯一的外物是一条红色领带。这领带是黎海和前妻结婚时用的,他一直当做纪念放在一只盒子里。这只盒子应该在他衣柜里很隐蔽的某个角落,要让他自己找的话,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一定找得到。不知道这个小蠢货是怎么找到的。
此刻,小梓的身体正随着音乐上下起伏、左右扭动着。黎海的领带成了小梓最耀眼的道具。他以电脑屏幕上的摄像头为轴心,提着领带角,时快时慢地拉动它,一会儿用它收紧喉咙,做出窒息的样子,一会儿完全将它解开,使之变成体操运动员手上游动的彩带。黎海握着门把,怔在门口,心想,他这外甥疯了。疯了,彻底病态了。
小梓身体的敏感度很高,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拉下耳机,转过身,像条刚蜕壳的螳螂,张牙舞爪,向黎海扑来。黎海一个趔趄,被小梓推出门外。“呱嗒”一声,门被小梓从里面锁死了。
不到三分钟,房门打开,小梓穿了短裤和背心,汗涔涔地走了出来,又飞快地消失进洗漱间。过不多久,他甩着湿漉漉的头发,躲着黎海的注视,走出洗漱间,脚跟抽筋了似的,咯噔噔地奔到沙发上,把抱枕扯过去,蒙住那个大脑袋。
“你疯了!像什么话嘛!”黎海过去一把抢走他手里的抱枕,在小梓高高跷起的小腿上,狠抽了一下。“那个李什么倩把你搞疯了吗?啊?”
“哎呀!她叫李锡倩!”小梓侧躺下来,用头撞了撞沙发靠背,又扑腾坐起来,梗了梗脖子,上齿咬着下唇,眼睛上翻着,一眨不眨地望着黎海,用一种忧郁又恼恨的眼神地回敬黎海说,“抗议!她哪里不好了嘛。总比你那女朋友好——口臭女王。”
“荒唐!”
“你要怎么样嘛?说啊你说啊!打死我?来呀黎大侠!来打噢!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嘻!”
16
黎海错了。只能说,一个人要向另一个人隐瞒什么,那是很简单的事。黎海的智力之所以被蒙蔽,也许是因为他一直觉得小梓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再夸张也夸张不到哪里去。但小梓这些天来的秘密作为却夸张得令黎海惊骇。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他们正在家里睡懒觉,敲门声响起来了。黎海脑子混沌着打开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高矮胖瘦不等的四个陌生男人。“这个ID号是你的吗?”年龄稍长的男人站在最前面,向黎海亮出一张卡片——说是一张纸也可以。上面是一行结实的数字。黎海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后面那个黑壮的圆脸小伙补充了一句,“就是说,你家里是用这个号码上网的吗?”他还冲黎海笑了笑。黎海把床头柜上的眼镜拿过来,仔细看了看。那的确是他的上网号。他认可了。
“我们是公安局的。”年龄稍长的那个,显然是组长,或是他们的“代表”,向黎海亮了亮警官证。
四人鱼贯而入。接下来,他们言简意赅地跟黎海陈述并核实了一些情况。黎海听到中途才明白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确切地说,是最近大约半个月来,他这个上网号码成为网络色情表演的工具。黎海清楚,这个表演者当然是小梓。他竟然应聘成为某个色情网站的值班“男优”,那天下午被黎海撞见的那个场面,不过是小梓的一种工作状态而已。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电话,都是五湖四海的那些小梓在网上认识的具有恋童癖倾向的无聊女人打来的。最近的扫黄打非,公安局的网络侦察部门侦破到那个色情网站,主办者和替该网站服务的所有人员,在近几天里,已经和正在落网。
小梓,这个混账东西,他可真行。原来这就是他自信满满的挣钱渠道。这就是他的未来,他的狗屁李锡倩,他的房子,他送给他小姨的红色跑车。黎海气愤而惊惧地坐到沙发上。四个陌生人紧随而上,左右站在黎海身边。他们说话的同时,关紧门的里屋一点动静都没有。但黎海知道,小梓已经醒过来了,并且就躲在门后偷听。如果他没醒过来,里面不会那么静。黎海脑子乱了,无法思考对策。那男人开始对黎海作最后的核对:
“家里几个人?”
“两个……多数时候是一个。”
“都上网吗?”
“不!就我一个人上。”黎海很奇怪自己混乱的脑袋,此际,为什么突然这么条件反射地护住了小梓。“那还是个孩子,我坚决不让他上网的。”
“哦!”“代表”睿智的眼神迅速落向里屋门。“可以打开门,让我们看一看吗?”
黎海的心变成了开足马力的发动机,但不得不打开了房门。奇怪的情景出现了。床上空无一人。警官们只潦草地向里面打量了一眼,退回客厅。黎海狐疑地关门,门关上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床下的象形枕头。看来小梓躲在下面。
“那孩子不在家?”他们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黎海。
黎海木然道:“出去玩了。”
回答完,他匆匆望了一眼那象形枕头,猛地被一种由愤怒、自责、伤感、痛苦复合成的情绪击中了。他狂躁地关了房门,推了身边某个警官一把,撇开他们,大步走了起来,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你们想干什么?警察有什么了不起?乱抓人吗……”他像个发高烧的病人那样胡言乱语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滚!滚开!你们……”
他们面面相觑。都笑了。“代表”拿出另一张“纸”给黎海。黎海仓促看了一眼,是一张什么单据。他挥手就打飞了它。
黑壮的年轻人骂了句什么,上前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黎海的下巴。另一个人扭住黎海的手,他的手凉了一下,他低头,看到一副手铐。
17
黎海从来没被收容过,也从未设想过会进入这种地方。对他来说,这是奇耻大辱。他都要崩溃了。恨着自己,恨着别人;也许不知道在恨谁。在收容所的这个夜晚,他的情绪低落到极限。他做了一堆梦,其中两个被准确记住了。第二天一早,陈珏带着钱来“赎”他时,他正待着幽暗的禁闭室里,惶惑地回味着那两个梦。
第一个梦:黎海梦见父亲失踪了。母亲站在安庆街头,跟他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以及他,回顾父亲失踪时发生的一件怪事。母亲说,父亲失踪的第二天,他单位来了一男一女,请母亲不要担心,说父亲只是去沈阳出差了。母亲却将信将疑。她敏感地认为:父亲有可能被人谋杀了;来的这两个人,正是这桩谋杀案的主谋。
第二个:黎海梦见,他回到中学操场。集合哨响起,同学们开始列队。个子矮小的黎海抢站到第三个。有同学迅速把他扒到一边。他愤怒地跑开,向队列后走去,孤单地站在队列的末尾。
黎海想,第一个梦显然在说,父亲老了,再活也活不过多少年,同理,母亲也如是。这是否说明,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处于某种自责当中?他游离在亲人们无法洞见的空气里,寻找着自己的理想家园,与此同时,也逃避了作为一个晚辈、一个儿子应当尽的本分。他愧对年迈的双亲。
那么第二个梦,是不是在说,他一直被别人侵略着,或者说,他总是惧怕着别人的侵略呢?而这,成了他情绪的翻覆之源。
黎海很抑郁。两个逼真的梦搅得他魂不守舍。他情绪落到谷底。他绞尽脑汁,想弄懂它们的确切所指。陈珏在说话。她的声音响在他耳边,他听得似是而非。他们来到了常去的溢源香茶餐厅。黎海的思绪部分回到身边,他听到陈珏说:“……你多大岁数啦?怎么越活越不懂事了。人家查到你了,找上门来罚你的款,你认罚就是了,犟什么犟啊?你看你把事弄得……收容所里舒服吧?这回的体验很特别很爽吧?真是个傻子。要不是我,你看你怎么收场。我觉得你怎么像个小孩啊。陈小海都比你理智。我要像你这么不理智的话,一个保险都卖不出去。你不知道,我每天出去跑保险,会遇到多少事。什么样的人都有的,有一次……”
黎海感到急火攻心。一口气淤积在胸口几百年了。牢笼在前面,他要像豹子一样冲出去。他望着陈珏,嘴唇哆嗦个不停。他拍着桌子,突地,站了起来,指着陈珏,语无伦次。
“……你……陈珏,你别在这儿自以为是了。你懂什么?什么都不懂。可你总是自以为什么都懂。你把自己想得比谁都厉害,可实际上呢?你什么都不是。我告诉你陈珏,你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很在理,都好听得要命,可做起来,你什么都不行——你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回事。你是真正的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你就是个自大狂。知道吗?我一直想告诉你一句话。现在我告诉你:除了你自己,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一个多么可笑、顽固、自以为是的女人……”
黎海斥责着陈珏。她始终盯着他的眼。她在克制,这显而易见。她用一种真正强悍的力量控制着自己,使她在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之时,能屹立不倒。她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做出谦和的样子,“倾听”这段看来必然是她有生之年她听到过的最伤她自尊的话。渐渐地,她由内而外、真正地平静起来。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坦然和淡定赋予她的冷静。她笑了。很有分量的笑——任多大的风暴都无法吹跑它。
“你说完了吗?”趁着黎海喘息的片刻,她及时制止了他,“如果没说完,就继续。要是暂时没想好还有什么要说,那,下次,找时间,再听你的高论。嗯?”
黎海沉默了,虚弱无比。他低下头去,听到陈珏在用一种比任何时候都完美的嗓音叫服务员过来买单。服务员过来了。她拿出紫色钱夹,检查点菜记录,和服务员讨价还价,末了,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服务员。一切,都有条不紊。
早晨的餐厅食客寥寥,不够嘈杂。不久服务员拿着一堆找赎回来。陈珏接过这些散钱,将它们撸直、抻平、叠在一起,塞进钱包。终于做完所有事,再无表演的余地。她按着小腹,优雅地,错身走出卡座。等黎海盛怒又愧疚地抬起脸,她已快速走出门口。离开的同时,没忘留下一串放肆的大笑。
18
“你才是个自以为是的东西!”
“你幽闭、自哀、自怨、自怜、自找没趣、伪善、难以取悦、不识好歹……是一堆无可救药的垃圾!”
“你非常非常无知和无趣。”
“你不过是只可怜虫!”
……
陈珏的大笑所要告诉黎海,或黎海可以借由这短促有力的笑声体会到的,便是这些话。黎海怒不可遏。过了一会儿,他大声叫服务员过来,买了一个杯子。在茶餐厅食客们惊惧的目光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杯子砸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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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海没骂小梓。奇怪,当他打开家门,看到小梓诚惶诚恐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一点生气的念头都没有。他的心情是平静的,也可以说,是空洞的。他什么也不说,径直去了里屋,囫囵躺在了床上。他觉得困,只想痛快睡一觉。小梓变得少有的懂事,把电视声音调到很小很小。黎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种极谦卑的力量推醒了。小梓站在床旁,欲言又止:
“……对不起!……”
黎海冲他挥挥手,背过身,重又睡去。
“我知道你烦我了……我……”
小梓的声音滞重起来。黎海想,小梓理解错了。他只是突然在这一天感觉特别疲乏,不想说任何话,他想心思空空地在床上睡上一整天,就像从前小梓未在这个家里出现,他独居时,经常干的那样。但小梓显然将黎海的沉默理解成了淡漠。他粗重地呼吸了两下,带上门,出了里屋。黎海再次醒来,是被小梓的声音喊醒的。
“我走了……喂!我走了!”
黎海飞速扭头,看到小梓背着他来湛江时的那个红色旅行包,站在门口,一脸伤感。他跳下床,去抓小梓。后者早有防备,一手握住门把手,用力扭开。在黎海尚未起步的时候,小梓已把自己关在门外。
黎海终于怒了,顺手采了鞋架上的一只拖鞋,打开门,向楼梯扔去。
“滚吧!”他吼。
拖鞋沿着楼梯骨碌碌往下滚去,小梓已不见影踪。黎海“砰”地关了门,在屋里踱步,不知道该向谁生气。他思绪混乱,懒得做任何事,便重新爬上床,似睡非睡地躺着。有一会儿,他想到了小梓——就对自己说,小梓是不会走的,这不符合他的行事逻辑。
可小梓的行事逻辑又是什么?这其实又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后来,黎海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清醒过来,慌神了,迅速出门。
小梓没走远,他坐在离黎海家约一站地远的十字路口。黎海上去拉他。小梓反手推了黎海一把。黎海烦了,瞪着小梓。他看到小梓脸上被风干的泪迹。但此刻,小梓的眼睛里已无一点伤悲,有的则是些黎海不解的内容,复杂、晦涩,也吓人。小梓就这样望着黎海,直到黎海再次过去拉他的胳膊时,一句类似烂片对白的话出场了。小梓说:
“我在这儿坐着,等你来追我。我对自己说,我给你十五分钟时间。可是——”他抬起手腕,向黎海扬了扬手上的电子表。“刚好,时间过去十六分钟。”
黎海又好气又好笑。小梓站了起来,向马路对面跑去,奇快无比,差点被快车道上的一辆出租车撞倒。等黎海追到马路对面,小梓已在二十米之外。天热得能叫人昏厥,阳光像少年人仇恨的目光,灼热无比。黎海看到小梓迎着密密麻麻的阳光,向他这边转身,定定站着,遥望他的表舅。黎海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表情。他整个儿僵了,感觉有桶冰水从他头顶直浇到脚底。完蛋了!他想,他已经成为一道伤疤,一道被小梓隆重刻进记忆深处的伤疤了——这就是小梓的表情要向黎海表述的深意。
黎海颓然站在那里,考虑着该不该追上去。小梓跳上一辆摩的。摩的拐了个弯,拖着长长的尾气风驰电掣般远去、消失。黎海知道小梓身上有足够的路费,当然是这些天来他自己“赚”的。他不用为小梓的安危操心,他所担心的是小梓的心思。他还站在马路边考虑着,该不该把小梓追回来。他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拨陈珏的电话。三次,陈珏都不接。黎海收回手机,继续走。途经步行街的入口,他的脚步被一个非比寻常的中年男人拌住了。那男人站在步行街的入口处,口中叫嚷着,吸引行人的注意。在他的脚前,是一个约三十厘米见方的灯箱。黎海不由走近去,俯看灯箱。
本人原为专业文艺团体歌手、导演、钢琴演奏员、贝司手、美工。世道沦落,本是专业演员的我遭人暗算,被迫流落街头,成为一个浪迹江湖的民间艺术家。今天,我流落到贵地,向广大爱好艺术的朋友们献艺,欢迎大家真情赞助……
黎海转看灯箱的另一个面,看到的是一则广告:
诚招女学员,免收学费,要求姿容出众,年龄18至26岁之间。有意者请致电×××××××
那男人先前在清唱庞龙的《两只蝴蝶》,现在换成了超级女声主题曲《想唱就唱》。此人长得不是一般的丑。完全可以用奇丑无比来形容他的尊容。更令人愤懑的是,他唱得太难听了。那五音不全的嗓音简直就是来自鸭子养殖场。
黎海看着这个毫无自知之明的男人抖动着他的脚尖,将高亢、尖利、普通话极不标准的声音强行刺入路人的耳膜,他被这男人的自恋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胆量震撼了。他围着男人转了两圈,开始慢慢把手伸进裤兜。终于,他找到一张很久前不幸得到、至今仍无法花出去的百元面值的假币。他拎着假币的一角,在男人因期待而迅速充血的目光中,走过去,将钱丢进其脚前的不锈钢钵子。他看到男人向他颔首,可笑地向施舍者展示他下贱的自尊。他跟男人握了握手,后退着走了,心里觉得此举无异于蹂躏了整个世界。他感到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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