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八福弯腰作揖站在书房门外,身旁站着刚宣布完自己决意勇闯龙阳界的丞相公子李宸景,身后射来几道怨恨纠结的目光。而她的面前是丞相书房内摇曳的烛光,木门虚掩着,只从门缝里虚晃地看到一个人影。
听完自家逆子的话,书房内半晌无声。压抑的沉默让朱八福吞咽了几次唾沫,大人物沉默越久越可怕,谁知道他脑海里已经想出多少可怕的手段对付他儿子的新相好。
炮烙,腰斩,车裂,剥皮,棍刑,凌迟,烹煮,活埋,宫刑……大概都在脑海里玩了一遍了吧。
“少公子,我可是为了你舍生取义的,要是你爹那什么我,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她越想越腿软,赶紧凑过身对李宸景耳语。
李宸景眼睛一眯,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抚慰似的顺上她的背脊,兄弟般地拍了拍——放心,要死一起死。
“什么一起死!他是你爹又不会干掉你,可是……万一他要对我做什么……”
“放心。”这是被宫刑玩出心理阴影了吗?
毫无杂念的动作和对话落在身后的护院眼里,充满了暧昧与挑逗,让他们揪心不已。护院心想:卫大人你快点回来吧,出大事了!
门内忽然有了些动静:“朱公子?”
朱八福一擦冷汗仰头就应道:“小生在,丞相大人。”
“你便是我儿送予我的祝寿礼物吗?与花魁断绝关系,然后牵出个小公子来?呵,你当真喜欢我家小犬?”
“呃?!”她面色一窘,没料到丞相大人单刀直入,她转头想向李宸景使眼色,哪知他也正看向自己。他面色如常,星眸轻眨,润唇轻抿,只朝她淡淡地点头示意。
要我说喜欢你?
点头。
不好吧,大庭广众的!干吗要我先说我喜欢你。
瞪。
“莫要互对眼色,好好回答本相的问题。”
她心头一惊,张口就矫情道:“是!丞相大人!我们俩……是他先喜欢我,总是追着我,骂也骂不听,赶也赶不走,每天赖着我,缠着我,我才喜欢他的!”
闻言,李宸景若有深意地睨她。她倒是推脱得很干净,也不知是谁第一次见面就厚颜无耻地招惹他,缠着他收下那封不知所谓的情信。
“那你与小犬进展到何种阶段了?”
丞相大人的问题口味真重,还未等她开口,身旁的李宸景便接过话去:“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的阶段。”
此言一出,书房内没再传出声响,背后刮来一阵腥风,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散出阴森可怖的诡光,还伴随着渐渐逼近的粗喘声,让她寒毛倒竖,牙关酸冷。
“不不不,丞相大人,您听我解释,其实我与令公子他……”有什么东西正在她脚边蠕动,滑腻的触感缠上她的脚踝,娘喂!还冒着温热的湿气。
“扣下少公子家法伺候,余下的废物……放绳松绑。”书房内忽然甩出一道命令。
“是!大人!”
“汪汪汪汪汪!”
“嗷嗷嗷嗷嗷!”
“不是吧?堂堂丞相府竟然如此下作没品,动用私刑,纵狗行凶?”
“咬的就是你这勾引少公子的妖男,疾风、闪电、迅雷、快车,统统给我上,不要留全尸!”护院甩开绳索,拍拍狗屁股。
“丞相大人,有误会我们可以坐下来聊聊嘛,没必要让牲口来招呼我吧?我和牲口又不会有共同语言!”
淌着口水、张着血盆大口的凶犬可听不懂她的俏皮话,它们个个胸腔呜咽有声,伏低身子蓄势待发。绳索一松,它们纷纷如离弦之箭飞扑上来,追得她满院子乱转。
情急之下,她瞥见身旁的假山石,一个猴子跳飞上假山,抱住顽石抖着腿往下偷瞥。
这不看还好,一瞥更让她脚软头晕,数十只狼犬像多日未有进食,挥着爪子扒在假山石下,只要她略有松动掉落下来,势必被当场撕成碎片。
“公子,救……救命哇!我可都是为了你才落到如此田地的呀!”
“跳下来!”
那些恶犬认主人,并未攻击李宸景,只对她张牙舞爪。他安然地立在狗群中,真让她好好见识了什么叫狗仗人势!
“我不要……我跳下来,它们肯定会咬死我的!”
“快跳下来,我接着你!”
“我不敢跳呀,我有恐高症!”
“……”有恐高症还敢爬那么高,本还以为是个会轻功的练家子,原来那只是狗急跳墙,“你再不跳,他们就去牵狮子了。”
“什么狮子?”
“今年外邦进贡来的丛林野兽,专好腥肉,一餐一牛。”
“……”一餐一牛?那她算什么?甜品还是小吃?
反正都是死,她宁可把自己的肉体贡献给自己国家的野狗,也不要便宜了那外邦妖兽!
朱八福一鼓作气,蹬蹬小腿,从假山石上飞趴而下,她闭上眼前,只见李宸景上前一步,朝她张开双手,身旁是无数张禽兽血口。
砰!
一股重力迎面扑来,李宸景被她从天而降的力道压倒在地,胸口闷疼,险些喷出一口血来。她倒是很懂得拿捏巧力,两只腿在空中乱动乱蹬,竟不知何时夹上他的腰间,整个人骑乘在他身上。
“咳咳咳!咳咳!咳!”他被生猛的力道压得咳嗽连连。朱八福看起来瘦瘦小小,没想到分量如此沉!果然骨子里还是男人来的。
“公子你好棒,你果然接到我了!我差点以为我要照汗青了呢!”
“下去。”还照汗青,他差点被压得回光返照了。
“呃?”
“快下去!你好重!”
什么?!竟然嫌弃她重,要不是因为他,她可能玩命做这种高难度动作吗?
愤愤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几头恶犬逮着机会想将她同自家主人分开,从四面低吼着扑身而来,她还来不及站稳身子就被一袭广袖揽进怀里,压入一堵暖香弥漫的胸膛,厚重的呼吸声从胸腔传入她的耳朵里,她抬头看见李公子尖润精致的下巴正淌着薄汗。
他在护她!唔……不过那本就是他该做的,她犯不着感动。
狗儿咬不着该咬的人,只能站在外围嗷嗷叫唤,自家主人将它们的食物牢牢地嵌在自己的胸口,丝毫也不放松,还眯起眸与它们对视。
“喂,你叫猪……什么?”他费力地喘息。
“……”果然不该感动的,搞了半天他竟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朱八福!我乃街头第一情书公子朱八福!”
“就是你,咳咳咳!”他侧身靠上她肩头,贴唇在她颊边悄悄耳语,“待会儿我一用力推开你,你就朝着西面跑,那儿有个小门,径直往前跑,莫要回头。出了皇城门,它们便不会再追你了。”
“那你呢?”
他低眸看她一眼:“担心你自己就好。”
“你老爹气得放狗咬人了,肯定会把你一顿好打的!”
“死不了人。”
“怎么会死不了人?你爹说要家法伺候你呀!还有,你这若凝脂般光滑白皙的皮肤要是被抽上两鞭,皮开肉绽的,那多可惜……”朴公子也会伤心吧。万一朴公子伤心了,给她的银两打了折扣怎么办?
“不行!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要走一起走!”
“……”他们什么时候有如此深重的兄弟情义的?
“我要一个人跑,那些疯狗肯定咬死我,带上你就不同了!嘿嘿!狗仗人势嘛!”
“……”
广袖划开,一道矮小的身影拐走了高挑的贵公子,他们从西门钻出丞相府,身后跟着一群嗷嗷乱叫的恶犬和一众想救不敢救、想拦不敢拦的护院。
两人一路狂奔,皇城门就在眼前,只要钻出皇城门,那些恶犬自然就会乖乖回丞相府去了。
“公子,你家狗到底多久没有喂了?”
“咳咳,从来没喂饱过。”
“哎?你们堂堂丞相府竟然虐待动物啊?干吗不让它们好好吃饭?”
“喂饱了还怎么咬你?”
“……呃,也对。公子,你还好吧?我刚刚真的撞得你很痛吗?其实我没有那么重吧?”
“你太客气了,人间凶器。”
人……人间凶器?虽然他不知道她是女生,可是她还是有女孩子的感受吧!她拉着他逃命,他不知好歹还说她的体重是人间凶器!
“少公子!你们不要再逃了,皇城门酉时已经封闭,前面是护城河,你们没法逃走的!请速速与属下回丞相府听候发落吧!”身后的护院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解。
“发落你个头!”她心情正抑郁,劈头就往回骂,“堂堂丞相府竟然放狗咬人,待我逃脱,我有笔如刀,写死你们这群私养外邦妖兽的、玩弄权术欺负弱小的!等着吧,哎呀我的妈!”
一个急刹车,道路突然到了尽头!
还真如那护院所言,前方是漫漫深幽的护城河,皇城门虽然大敞着,但吊桥早已微微吊起,根本无法跳到对岸。
后有追兵加恶犬,前有护城河水波涛滚滚,明明是太平盛世,她怎么会遇上如此兵荒马乱的局面?
“这回完了……公子,怎么办?”
李宸景捂着胸口定下神来,向后望了一眼,再探探前方吊桥与对岸的高度,这般高度就算侥幸跳到对岸,也必会摔得断手断脚吧。
“你会泅水吧?”上回送情书时掉下水去也没见淹死,看来是识得水性的。
“耶?泅水?莫非你想……”
“跳到护城河里去。”
“什么?!这怎么行?!”
“还是你想被抓回去,你喂狮子,我挨家法?”
“……”跳下去的确是可免皮肉之苦,可是这护城河宽七十余丈,深度更是不可测量,反正掉进去的就没人踩着底过,就算她勉强会些狗刨什么的,可压力还是很大呀!不过公子看起来胸有成竹,相信他应该不会有错的。
“差点忘了说,跳下去后你拉好我。”他回头认真地对她交代道。
果然呀,就说他淡定异常呢:“放心吧,我一定牢牢抓紧公子,绝不放手!”
李宸景伸手搭上她的肩膀,闭目开口:“嗯。我半点水性也不识,靠你了。”
“……”
“那么,跳吧!”
“你不会游泳还提议跳河,自杀啊?!我宁可被外邦狮子咬死也不要跟一个不会游泳的跳河!你不要拽着我,放手!让我去投案自首,让我去卸甲投降,让我去喂狮子!我不要当你的新相好,你要救女人也不能搭上无辜路人的命啊!我是无辜的朱同学,无辜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扑通”,干脆的落水声。
“咕噜噜噜噜噜噜噜”,痛苦的吐泡声。
凉水灌进口鼻里,甚是呛人,四周水草摆动,她使劲蹬着腿向水面游去,回头却见李宸景正缓缓地往下沉,他的长发与水草缠绕,整个人就像睡着了的病美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原来他不是说笑的,他果然一点也不懂泅水,就这么贸然地跟她一起跳下来了。
鼓着嘴里的最后一丝气息,她实在不忍丢下他一人逃生,若是他死了,她以后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做噩梦?水草蔓延,有个男人用头发在拖她的脚什么的……太可怕了!为了日后安生,她掉转方向向水底游去。
他似乎吃进了不少河水,迷离间睁开眼看见她正奋力地游向自己。
“咕噜噜咕噜噜。”她的嘴吐着泡泡,想拉紧他却又使不上力,还好水中浮力大,她抡起双臂搂紧他的腰,他痛苦地咳出泡泡,不安分地在她怀里挣扎,她却不放手,将他越抱越紧,仿佛是要报了之前他护她的恩一般。
“别乱动!”她竖起眉头瞪他,用眼神喝道。
她想向上游,水草却缠住他的长发,似要把这美人留在水底。她勃然大怒,张嘴咬断那些破草根,那副卖力玩命的模样让他笑出声,哪知这一笑反而呛了口水,将肺叶的空气抽空不少,他想抱紧她,掌心按上一个微微隆起的突起物,他低眉看去,自己的手掌正停在她的胸口。
“唔?咕噜噜噜!”她猛地推开他,护住胸口,他不会发现了吧?发现她是女人……那可怎么办?女扮男装偷入东序府,欺君罔上,罪当诛九族……
来不及察觉是否暴露了身份,失去她托抱的力量,他失去平衡向下沉去,她不得不重新捞起他,与他对视。
李宸景面色惨白,薄唇咳出气泡,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眸色迷离,渐渐快要合上。
糟糕!他撑不下去了,得马上“渡气”给他!
捧起气息孱弱的薄唇,她顾不上许多就要贴上去,把自己肺叶里的空气贡献于他。轻薄的嘴还没得逞下口,说时迟那时快,头顶忽地飞来一只坏她好事的大手,横挡在她噘起的嘴前,反手就不客气地一弹。
唔!干吗抽她嘴巴子?!还用的是浑厚的内力!好痛!她嘴巴一麻,手一松,奄奄一息的美人倏地就被拉离出她的“势力范围”。来人将美人牢牢护在怀里,看也没看她一眼,径自从她旁边擦身而过,转头就向河面冲去。
捂着麻痛的朱唇,朱八福无辜地掉头跟上,一头钻出水面,她吸下好大一口空气,肺叶满足地抽痛阵阵。待她定下神来,她急忙四处找寻李宸景的身影。
只见岸边一名长发散乱的公子正倚坐在一名黑衣男子胸前,那黑衣男子竖起李宸景的身体,一手顺着他的背脊,一手正在按压他的腹部,几名护院跪在他身边,皆是一脸焦急。
“卫大人,少公子没事吧?”
“卫大人,您怎么连夜赶回来了?”
“卫大人,圣上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了吗?您没忘记顺道给圣上捎带猫粮吧?”
“我不在时,你们就是这样保护少公子的吗?”冷冽的目光横扫过眼前的一干人等,“把我的裘衣拿来,给少公子披上!”
“是!”黑色裘衣裹上李宸景的身体。
“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公子怎会失足落水?”见少公子咳出几口河水,恢复了呼吸,他稍稍安心,转眼瞥向刚从河里爬出来的朱八福,“他是何人,何故与少公子在一起?”
“他……”几名护院互相使眼色,谁也不愿先开口。他们你推我,我挤你,最后一个倒霉蛋只好弱弱地开口,“他是少公子带回来的……新相好。”
朱八福忙着拨弄被内力震麻的嘴巴,突然被点名,她一呆,迎上那黑衣劲装男人探究的目光。
“少公子说的?”那卫大人一边打量着眼前湿溜溜的小公子,一边问身后的下属。
“就是因为少公子带他去给老爷过目,才让老爷发了大火呀,要不然怎么会连夜放狗咬人呢。您回来就好了,咱们哥几个可以好好教训一下那个拐带少公子的娘炮男!”
那卫大人并不言语,他将怀中的少公子小心地交到身后下属手里,这才站起身,踱步走向狼狈不堪的朱八福。
“喂喂喂!我刚刚在水里想那个他,只是为了要救你家少公子,并没有别的意思!而且我又还没有碰到,你家少公子也没什么损失,你不要再用内力抽我了!”
“……”他不言语,脚踩黑色长靴步步紧逼。
“你别过来啊!我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是属于未遂,这天下还是有王法的,敢再揍我的话,我管你是什么大人,我就将你告上衙门!”她的嘴巴肿起来了,又麻又痒又痛。唔!对付她这种菜鸟竟然使用那么高深的内力,是有多恨她呀!
“……”
“喂,你别再靠过来了!我和你家少公子就算真的那什么了……那也是你情我愿!如果你揍我,我……我就告状哦!叫他打你五十大板,一百大板,一百零一大板!”
他一袭利落的黑色劲装,颇有气势地站定在她面前,竟比她高出两个头去,这家伙大概比李公子还要高出些许吧。她不禁吞吞口水,这要一掌劈下来还不把她一分为二,撕成两半?
眼睛一闭,她认命地抱头就要蹲下,却忽地发现眼前之人身形一矮,竟是单膝跪在她的面前。他垂首沉声道:“属下卫晨暮,乃丞相府家奴,不知公子是少公子的心上人,把公子错认成轻薄少公子的登徒子,还未曾出手相救,是属下的失职,请恕罪!”
“……呃,哎?!你……你不揍我?”
“属下不敢!公子乃少公子心仪之人,便也是属下应当护佑之人。他日若公子有难,属下定当万死不辞。”
不砍她,不揍她,还说要护佑她?这个卫晨暮,好像有点不一样……
“今日少公子落水,属下恐其感染风寒,先行告退。他日定让那几个言语冒犯公子的家伙向您认错,请!”
“……请。”不揍她就很好了,还向她道歉?这落差也太大了吧。不过,“那个……公子他不会有事吧?”
“请放心,属下不会让少公子有半点闪失。”
他起身拿出一支鸣笛对着城楼轻轻一吹,城楼上的卫兵探出头来,一见是他,立刻放下城楼吊桥,高声嚷道:“东序府刑部统府回京,落桥。”
什么?!卫晨暮就是东序府的刑部统府?丞相府的家奴是东序府的刑部统府?
吊桥落下,一辆悬玉垂苏的豪华马车驶来,卫晨暮低下身,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扶起失去意识的少公子上了马车。
回头,他瞥见杵在一旁发丝微乱、衣衫尽湿的朱八福,他拿起从少公子身上撤下的黑裘,伸手递给她。
“给我?”
他点头。
“谢……谢谢。”她接过裘衣披上身,夜凉如水,她是真的有些冷了。
“不用。只望公子日后对少公子尽心,莫要像柳姑娘一样让少公子难过。”
“……”
他竟不介意她男儿身的身份,就擅自把自家少公子托付给她了。只怕他家少公子未必如他所想,那位柳姑娘在他心里的分量何其重,要不是为了救她,今日也就不会有这场闹剧了。
名门公子和粉楼花魁根本就没有未来,为什么不能现实一点,就跟她一样,被抄掉家的那一刻就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别人要退婚,那就退;别人要成亲,那就拍手祝贺;别人不愿意背起嫌贫爱富的名头,那就给个机会继续做朋友。
马车缓缓消失在城门内,朱八福揪紧裘衣回到家。
脚才跨过门框,就听见里屋传来小九和人说话的声音。她正要推门而入,那人的声音却让她心生退意。
“小九,福儿一向那么晚归吗?”是李庐阳,他跑来她家做什么?上次不是已经把话说破,把两家关系也扯破了吗?
“从不曾,大概是知道您在这等着,所以不敢回来吧。”朱小九讲话一向不替人留情面,加上上次看到她脸上半红的印子,对他更加没了好脸色,“您从丞相府的寿宴结束后就坐在这儿,已经等了一晚上了,请回吧。再不回家,家中妻眷会担心的。”
“……如此,那我今日先回去,替我问候你姐姐一声。”李庐阳起身的声音让躲在门外的她一惊,赶紧又往暗处藏了藏。他起身走出两步,又突然改变主意掉转回头,从袖袋中掏出一袋银两搁在木桌上,轻声向朱小九交代:“这些银两,你们先拿去用。”
“不用。家姐说,以后不用李大哥帮忙了,她自己能养家。”
“……还是留下一些,你爹那里还有许多地方要用银两打点,她一个人撑不过来。”
“撑不过来也是她的事情,谁要她摆谱拿乔放不下架子,不肯去给人家当小妾,这就是她自作自受,李大哥不用替她担待。”
表面骂着她的话,实际刺的人是李庐阳,他不是傻瓜,自然听懂了,却坚持不拿回银两。
她来不及走开,只能全身缩进暗角里,看着他从屋里走出来。
“福儿?”他一转头就瞥见熟悉的身影,可她全身被阴暗裹住,他看不真切,只好出声相唤。
“麻烦您就站在那儿,别靠过来。”
她身着男装的样子实在不宜让他看见。但这听来冷淡的拒绝让他一僵,刚要迈步的脚顿在原地,尴尬地再也跨不出去,于是他就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在她面前。
“福儿,那件事我很抱歉,我没有管教好她,所以才……”
“嫂子没有错,若我是她,大概也会抽人吧。”
“……”
“所以,您该庆幸没有娶到我这种媳妇,如果您跟我说您要纳妾,我可能会忘记什么以夫为天,连您一起抽哦。”
“……福儿,你不要再奚落我了。”他被屋内的油灯照出眉头纠结的阴影,“若不是你,你以为我会随便纳妾吗?若不是只有这般才能带你回李家,我又何苦出此下策,若不是当初你爹替皇上讲话得罪了丞相,我家与丞相又是同姓宗族,我们现下已经成亲了!”
是呀,若不是当初老爹一时头脑发热替那个年幼没实权的臭皇帝出头讲话,冒犯了丞相,他们家现在还能在这京城横着走吧,不用担心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用四处凑银子,不用忍受别人给的人间冷暖,更不用坐下来认真考虑是不是给人家做妾会比较好,会比较不辛苦。若是那样,她现下大概已经变成他的结发妻子,该烦恼的也就是怎样让夫君不要纳妾,不要在外头乱来……
可那又怎样?偏偏到最后就是走到了谁也没有料想过的这一步。
他们定亲许久也未有交心,若不是为了老爹,以她睚眦必报的小心眼程度,她再也不会去联系退她婚的男人。他也是吧,为了道义,为了安心,才在退婚后对他们落魄的姐弟照顾有加,像个施恩者,那就够了,又何必惺惺作态非要娶回她才可以呢?
“李大哥,老实说,我不喜欢你这样。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就算有,也不是你一人的责任,你已经还够了,太多了。所以,不用总是一副想要弥补的样子。”
“一个想脱罪的烂好人吗?原来你只是这般看我的。”他讪笑道,“我承认刚开始我的确因为歉意才替我们李家还你……”刚定亲时,他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那时候他只当她是个普通的大家闺秀,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话语不超过三句,第一句——李大哥好,第二句——你来见爹是吗?第三句——那我先告退了。可……
“可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她没有像一般的官家小姐一样,在被抄家后哭哭啼啼,在被退婚后一蹶不振,在落魄后魂不守舍,相反,她像鱼儿溜进水里般活了过来,在他面前露出各式各样他以前不曾见到的表情。她挥毫弄墨,低下身段来赚银两坚持还给他;她皱眉吐舌,哀叹生活好辛苦却不肯受他接济;她辱骂亲爹,说他读书读过头,只知道皇帝却不知替家人着想。
多见一次,就多一份不该有的念头。她本该属于他,她本该与他举案齐眉,她本不需要吃苦,怎的与他如此不远不近不冷不热?那日他只不过将脑海里盘旋不去的想法说出来了而已,哪知没有将她拉近一点点,反而让她避之不及,连基本的照面都不再同他打。
“我不要在你这里当什么好人,你大可看轻我,只当我想享齐人之福便是。但是,福儿,我不打算放弃。”
她想开口说些难听的话,却被他率先一步阻截,他似乎早料到她不会多给他面子:“银两我留下,你们若是不愿用,或丢或放但凭你们决定,告辞。”
什么或丢或放,不要就是不要,她拽紧银袋正想硬脾气地追上去,衣角却被朱小九紧紧拽住。
“别追了。”
“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不要李家的施舍了吗?”
“咱们的骨头还没能硬到能随便和人翻脸的程度,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别忘了这房子也是李大哥帮我们租的,虽然要缴房租,可是比起市面的价格,你懂的。”
“……”要什么骨气,为什么不干脆失忆算了。
如果没有过去当大小姐时的记忆,如果没有和李大哥定过亲的过去,如果她一开始就是个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而着急的穷丫头,那么,此刻的她就不会去计较什么妻妾名分,不会有心理落差,不会听见豪门公子要纳她为妾还啃着咸菜假装有骨气地拒绝了。
她应该会很心甘情愿感恩戴德地匍匐在他脚下叩首谢恩吧?
既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不如让房梁直接砸在她脑袋上,一了百了,让她彻底忘掉过去,压根不记得自己抬头挺胸过……
睡在别人的屋檐下,朱八福辗转反侧,她手里把玩着李庐阳留下的银子,扔银子这种暴殄天物的事她就是下不去手,银两的光芒映在她眼眸里,硬邦邦的元宝忽然睁开了天眼——
“女人,本来就没必要逞强吧?”
“呃?”
“不会软下身子利用男人,本来就是你太笨蛋了呀。”
为什么这锭银子的口气像透了自家弟弟朱小九,他银子精转世哦?等等,她再没出息也不能被一锭银子教训吧!
“……喂!你凭什么骂我笨蛋?”
“就凭我是天底下所有人最爱的东西,为了我统统不择手段,当小妾进青楼高官厚禄,就连皇帝老子也不能没有我。在我面前,假清高些什么?”
“你……为什么越变越大?”
“帮你失忆呀。”
什……什么?帮她失忆?手里的银子猛然间变大变高,冲破了床帐,顶破了天花板,大有直冲云霄的气势……
“喂!这房子不是我家的,你不要恣意搞破坏呀!房梁……房梁掉下来了!小九,小九!银子要杀人啦,快逃命呀!”
一截沉重的木梁悬在半空,对准了她的脑门直直地砸下来……
朱八福一身冷汗,被震慑得无法动弹。她眼前一黑,只听耳边响起一声浑厚的“咚”声,随之而来的疼痛布满全身……
好痛,她一定被砸得很扁很扁了吧?说什么要帮她失忆,就没有温柔一点的办法吗?她又不是成精的妖怪,竟然真的如她所愿用房梁砸她。
“起来,不要装死。”
“痛……好痛。我被房梁砸到脑袋了,会不会变脑残啊?小九,我要失忆了呀!”
“……你失忆还能记得我是谁,真是让我感动啊,好姐姐。早劝你有点淑女的睡相,还要从床上滚下来几次才罢休?”
“耶?”
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朱八福看着完好无损的房梁眨了眨眼。
做……做梦吗?
竟然梦到自己被房梁砸失忆了,她果然是生活压力太大了吗?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她揉着涨痛的脑袋,开门正要去院里梳洗,门缝间映出一道单膝跪地的人影——
“属下卫晨暮求见朱公子!”
“砰”木门被甩回去,朱八福背靠大门猛吸冷气。好险!差点暴露了自己娘味十足的粉色睡衣!
刑部统府跑到她家来干吗?要了个命,他还跪在她家院子里?
“小九!他……他什么时候来的?”
“唔?嗯,好像天没亮就跪在那里了吧。”朱小九张罗着早饭,懒懒地应道。
“什么?天没亮就……你就让他那么跪在那里?你知道他是谁吗?!”
“东序府刑部统府啊。我知道。”
“那你还……”
“他让我别叫醒你,他在外候着就行。”朱小九盛好稀粥,“觉得不好意思就叫他一起吃早饭吧,你剩一口就够了。”
“你……”现在不是讨论吃早饭的问题好吗?朱八福透过门缝,眯着眼向外探望。
卫晨暮姿势不变,只是稍稍抬首,似乎察觉到她在门背后偷窥,他拱手抱拳道:“朱公子,若是已然起身,可否快些随属下到丞相府一叙?”
“不去!”那个凶地,又想骗她再被放狗咬一次吗?少公子都还给他们了,干吗还不依不饶的?
“若是朱公子不肯去,在下只能‘请’您前去了。”
收拳起身,卫晨暮黑影一般地闪身,她还没看到他挪动脚步,他已闪身贴近了门板,黑色的衣襟近在她眼睫前,随着均匀的呼吸起伏着。
她吓得正要落下木闩,他眼角余光一闪,指尖一点门板,门户赫然大开,门边的朱八福被弹出几步之外,叉开双腿呆呆地坐在地上。
粉色睡衣,花色袖口,裤管处还绣着两只非鸳非鸯的肥鸭,卫晨暮的面色闪过一丝不淡定。见她只着睡衣,他急忙看向别处,避险似的将眼光从少公子心上人身上挪开。
“冒犯公子的地方请见谅,请随属下去丞相府。”
“你……你你你!”朱八福生怕被发现了女儿身份,急忙掩起自己的睡衣,“都跟你说了我不去了,你听不懂啊!”
“由不得公子说不去!”
“为什么?”
“因为少公子失忆了。”
“什……什么?!”该失忆的不是她吗?李宸景凑什么热闹?!
“昨夜落水晕厥,今晨转醒后,他就谁也认不得了。”
“我又不是大夫!你现下该找的是大夫吧?跑来抓我做什么?!”
“因为少公子谁也记不得,却单单记得朱公子你。”
“……”
喂喂!这是坑爹呢?不是玩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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