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我不(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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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接待的是被资助的支教老师,他们来拉萨放假修整,从那曲尼玛县回来的,其中有甘肃的朱旭、四川的耿漫漫、吉林的赵日阳……从20多岁到30多岁都有,都已连续支教了一两年。

    个中最让老潘赞不绝口的是崔卓老师,来自山西。

    她支教了一整年后不舍得离开那些孩子,又主动延长了一年。

    那曲气候恶劣,天气糟糕时凄风惨雪如地狱一般,海拔4700多米的高原上,崔老师顶风冒雪自己拎冰水喝,皮实得不像个小姑娘。

    被资助的支教老师大都由老潘输送。

    他的招募条件很严苛,需有详尽的简历,需面试长谈,需做体检以判断是否能坚守高原。

    对待支教一事我们三观一致,老潘只招募长期支教者,所有短期支教的,不论来自多么牛×的大学,不论由多么牛×的社团组办,通通谢绝。

    他谢绝人家时不忘摆事实讲道理,我有一遭坐在一旁看着他打电话,说到动情处他嗓子还哽咽,用的还是诗一样的措辞和排比,偶尔还押韵……

    拒绝就拒绝,搞得那么文艺干什么?

    我替他尴尬,我求他:你别说了,你还是弹钢琴去吧好吗?

    老潘对待支教老师的方式也极其文艺:

    所有的支教老师都可以来书店免费拿书,拿走的书不用还,直接捐献给所支教的学校。

    细想想,书店之所以一直赔钱,难道与他那太过文艺的管理方式无关?

    再没见过数学这么不好的老板,他貌似希望每一家书店都是一座小型图书馆,制定的制度是热烈欢迎借阅——有会员卡的人可以无限量借阅,终身免费。

    开书店不好好卖书反而鼓励借,这不是耍流氓吗?

    借书又不制定良好的还书机制,这不是诱导别人耍流氓吗?

    他的大脑回路之曲折令我难以理解。

    关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这个话题,我后来请教过他的观点,得到了一段长长的微信回复,原文如下:

    ……在牧区里行走,经常会遇到本地人拦车,有一次遇到一个人,递上2000元现金和一个户口本,让我捎到200公里以外的村庄,有人会在那里等着。啊,一份嘱托,一份信任,让你不得不以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责任心,把东西带到,这种信任,怎能辜负呢?

    ……每次当车子陷入沼泽中,总有路过的藏族司机,裤腿一挽就下去帮你挂绳牵引,帮完你就挥手一别,别无他求。这种温暖的力量,可以驱使你今后一直无功利心地帮助别人,同样不求回报。这种感觉,就像面对雪山时产生的那种莫名的依赖感。每当我站在雪山面前,什么都不用做,就那么看一会儿,就无比地知足了……

    他微信中体现出的那种认知层面的高境界,我很敬仰。

    但敬仰了一会儿之后我想起来……真有人借书不还时,这个理想主义者也骂过街。

    另外,开书店难免遇到窃书贼,他曾被频繁“借”书的人整哭过。

    我就不是个挑事儿的人——他做的远没有说的那么超然。

    早几年,《孤独星球·尼泊尔》绝版,当时淘宝上炒到300元一本,他紧张坏了,专门写了告示搁在书上:千万别拿走,可贵了!

    什么情商啊……这不摆明了招贼吗?

    人家偷的可不就是贵的!于是书丢了。

    他悲怆极了,不肯吃晚饭,弹了一宿的肖邦。

    不过一个月后那本书回来了,被人从门缝里塞回来的,闻闻气味……嗯,咖喱味这么重,书籍君你是去加德满都穷游了一圈回来的吗?

    把书翻一翻,掉出来一张小字条:当小偷,太难受了。

    (八)

    老潘的书店里有不少老孩子,比如二哥。

    二哥是个老头子,来自捷克,年轻时扎去东欧当倒爷,几十年来定居在布拉格。

    人老思乡,总惦念故国,于是金盆洗手后年年跑回国来住上几个月。

    他并不爱在天津老家老么实儿[59]待着,总爱开着车奔拉萨,去老潘的店里当义工。

    这么老的义工倒也罕见,且忙前忙后尽心尽责,他和我嘟囔过老潘,嫌他做生意没脑子,他说:介孩砸[60],败家的命啊……

    二哥有一张港片里才有的黑帮大佬脸,人却诙谐,我极爱找他聊天,爷儿俩晒着太阳对喷唾沫星子,侃一侃世界嗑。

    人老心不老是件很好玩的事儿,他是网上说的那种典型的“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老孩子,兴头上啥事儿都敢干,我随口说了句想散心,他当天就拉着我去了纳木错。

    当天陪绑的还有彬子和老潘,大家战战兢兢地看着二哥把吉普车当赛车。

    环湖一圈风驰电掣,当天往返,牛×坏了……

    途中乌云压顶,暴雨倾盆,我们差点儿被雷劈死……

    回到拉萨后,二哥一甩车门:你们都赶紧回去碎[61]吧,我回书店守夜去了。

    老潘的书店里还有一个老孩子,是个爱穿藏装的、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老潘安排老太太在书店里摆摊儿卖东西,提供给她各式各样的手工纸,让她缝订成小本子出售。老太太的生意很不错,一年挣过两万多,她很高兴,总对人说自己老了老了但还是有点儿用的,还是有存在价值的。

    她并不知道买本子的钱大半是老潘出的。

    老潘找了许多朋友帮忙,让他们假装顾客去买本子,朋友们戏演得好,老太太一直没发觉。

    其实发觉了也无所谓。

    这本就是她亲儿子老潘应该做的。

    老潘和我说过的,他是母亲一剪刀一剪刀养大的。

    那时候他们住在吉林集安,父亲看山,当护林员,母亲和姐姐开理发店,一只电推子一张老式椅子,专理秃头和寸头,不知伺候了几万个脑袋才供老潘上完学。

    20世纪80年代初生活艰苦,素日里吃死面饼子,掐一块饼子,地里拔两根葱,老潘溜达着就去上学。他没玩具没玩伴,理想是当书店的销售员,因为可以免费看书。

    20世纪70年代生人普遍没什么零花钱,读书基本靠借。母亲偷偷塞钱给他买书,他不忍心要,13岁时捡废品攒钱,去供销社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人民币14.95元。

    那套书现今保存在拉萨书店的书架最高处。

    老潘考高中时是应届生第一名,上的是集安市第一中学,他比大鹏早五届,算是“煎饼侠”的嫡亲师哥。

    他一直到上了高中才见到真正的书店,在此之前对书店的认知是供销社的角落,那里堆着的书有的是小说杂志,有的是关于养鱼养猪的。

    除了读书,他年少时还喜欢听歌,唯有在书中和音乐中才能捕获安宁。

    他从不敢问父亲要钱,也不舍得要母亲的钱,自己跑去公园给人做剪影和画像,挣钱买书、买磁带。

    他不懂什么是文艺,只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可以将难过时的自己包容,被窝一样温暖,盔甲一样安全……

    家里是不安全的。

    父亲酗酒、家暴,喝多了砸家具,大年三十也掀桌子,不止一次大半夜把他和妈妈、姐姐赶出去。

    三人的脚都在雪地里冻伤过,鞋来不及穿,跑晚了会被打,父亲发飙打人的场景多年后依旧历历在目,阴影囤积不散。

    父亲后来喝死了,在老潘考上通化师范学院的那年。

    抱着骨灰盒把他送回老家的是老潘,解脱大于悲哀。

    若干年后谈起父亲,老潘说他现在已然到了父亲当年的岁数,忽然就理解了一个底层中年人当年的愤怒、暴躁,对生活处境的无奈,对整个世界的绝望。

    他说:如果父亲当年也爱读书该多好……

    他坐在钢琴前,环视着满墙的书籍,道:或许也就不会走得那么早。

    说也奇怪,那一次他没掉泪,语调平稳,像个真正的中年人那样。

    (九)

    老潘把母亲接到了拉萨,和他一起住在书店里。

    老潘的母亲没高反,有帕金森,有高血压有膝关节炎有骨质增生……

    老潘把母亲的房间安排成和自己门对门,听说他很享受被母亲管着的感觉。

    女人越老越需要闺密,他陪母亲聊天时很健谈,但很多事要婉转地讲,不然会把她吓到,让她后怕。

    比如2013年11月那次的大难不死。那时老潘下乡到那曲尼玛县考察贫困学校,大雪覆盖了山路,车在山顶拐弯处滑向山谷,他急忙松刹车往回猛打轮,车迫停,撞山侧翻50度。

    当时吓傻了,山谷深达上百米,掉下去寻不回尸骨。

    母亲年龄大了,越来越像小孩,开始爱哭,总说自己给老潘添麻烦了。

    她一哭,老潘眼泪立马掉下来,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哭。

    他跟母亲说:别这样啊……小时候你牵着我,现在轮到我牵着你啦。

    他说:那我给你弹钢琴听一听,好不好啊?

    自然是不好……

    母亲说:要不你还是读书给我听吧……

    他给母亲读过很多书,包括我的。

    他给我发过视频来着,视频里老太太在抹眼泪,他恨恨地用哽咽的语调在一旁骂:写的这是什么破书啊这是……老惹我妈妈哭!

    跟我有个蛋关系啊!赖到我头上干吗?

    我妈读我的书就不哭!

    气着的不止我一个人,我就不是个挑事儿的人——有个朋友气得比我厉害。

    那一遭老潘带母亲去台湾玩,一并带上了朋友家的老太太。

    他陪着俩老太太逛街,从台北到台中再到台南,想吃什么给买什么,走得再慢也不嫌烦。

    俩老太太有时候忽然就不见了人影,他满夜市狼窜着找人,急得满头大汗,一回头,背后跟着两个捂嘴偷笑的老太太。

    鹿港小镇那一站是他专门安排的,俩老太太都很激动:唱了那么多年歌,终于来了……

    朋友家的老太太尤其激动,她拨通自己儿子的电话,拖着哭腔说:

    儿子,妈白生你了……

    她说:孝顺归孝顺,可你从来都不带我出来玩,你看人家小潘……

    其实在陪伴妈妈这方面,老潘着实可圈可点。

    他说妈妈年龄大了,视力不太好,看书看电影太伤神,不如带她看实景。于是他带老妈去旅行,完全自由行,慢慢地走,不着急。

    他用这种方式让母亲多了解外面的世界,知道更多好玩的事情。一路上他凡事都会咨询母亲的意见,请她拿主意,于是母亲愈发觉得自己很有用。

    他这几年带妈妈去了国内许多地方,包括香港和台湾,每次在机场,他都把妈妈抱到行李车上,撅着屁股推着她跑。

    他长得像熊,跑起来地动山摇,妈妈坐在行李车上捂着帽子哈哈笑。

    这个老孩子其实很好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价值观,如果很难做到相互理解,那就尽量互相谅解。

    若做到谅解也很难,那就学会哄。

    哄人是门艺术,要诀是好好说话。

    其实所有的老孩子都很吃哄,哄了就比不哄强。

    (十)

    我这几年不常去拉萨,却常见老潘。

    他每次下到内地都会跑来和我见一面,大家吃个火锅聊聊天,逛逛琴行和书店。

    其实我真的不太乐意和他在内地相见。

    每次见面他都会从怀里掏出条哈达,以极其文艺而浮夸的动作给我系在脖子上。

    洁白的哈达飘飘,小马哥似的,上海滩一样……

    我压低帽檐儿走在大马路上,路过的人你笑什么笑,打哭你信不信……

    说好了下次不许再这么隆重了,我是真的脸皮儿薄,可下次老潘依旧一见面就伸手往怀里掏……

    按藏地规矩,献哈达是种朴素而美好的情感表达,我没办法拒绝老潘,那样太不礼貌。

    其实在我认识的人里,收到过哈达最多的是老潘。

    差不多有5000条。

    5万里路5000条。

    哈达来自藏区的老师和孩子们。

    老潘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帮扶援助过100多所小学,遍布那曲、当雄、日喀则、山南、昌都……海拔大都在4500米以上。交通自然是不便,基本是沙石土路和搓板路,他们却平均每所学校都会跑上两三趟。

    第一趟实地考察,与校方建立信任,让沟通变得平等顺畅。

    第二趟去解决问题,如物资发放、校舍修葺、特困学生核实、患病儿童义诊、支教老师输送。

    第三趟是跟进和监督,这是规定环节,路再远也不能省略。

    如此这般,才算初步帮扶援助了一所学校。

    每年跑的山路差不多上万公里,他们连跑了5年,推辞不掉的哈达收了5000多条。

    那些哈达囤积在老潘家,他就住在书店楼上,一推门就能看到。

    老潘不让人给那些哈达拍照,好几次对外解释说,他只是托管,这些哈达并不属于他,而属于他身后的那些朋友,是大家无时无刻不在伸出援手共同付出,才有这么强大的援助力量。

    他说他起到的只是发掘、执行、监督的作用,让大家的心意落到实处而已,如果没有大家咔咔掏银子,这些事儿也就干不成了,他在其中真不算什么……

    我个人认为他没必要解释那么多,行了善自当享福报,坦然受之就好,搞得这么谦逊干吗?生怕被别人当成个好人是不是?当个好人很丢人吗?

    后来细想想,倒也能理解他:

    这是个盛产道德法官的时代,流行把公德和私德捆绑,是誉是毁是逆转,世人热衷一边倒,爱当墙头草,于是好人畏惧被高尚化,谦虚和低调成了最基本的自保。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像献上一条哈达那么简单就好了。

    算了,接着讲故事吧,省得惹来二B喷子瞎吵吵,行行行,你都对,你赢了我输了好不好?

    5000条哈达哦,背后一定有许多好玩的故事。

    可惜,关于故事,老潘只和我说过其中的8条。

    据说那8条哈达带法力,是天赐神授的。

    有年夏天,老潘开车到山南广嘎乡小学发放物资,一并核对患病儿童名单。

    离开时,校长说孩子们要排队献哈达,他婉言谢绝。校长说,那就安排几个学生代表吧,总要献一下才好,不然孩子们该不高兴了。

    于是收下了8条哈达,8个班的孩子的心意。

    返程时遇到事儿了。

    回拉萨的路需要翻山,天降暴雨,土路上泥水横流,迎面开来的一辆皮卡车因路滑直接冲出了路基,卡在了几百米高的山崖边上。

    皮卡司机爬出来求救,据说脸都吓紫了,瓢泼大雨中老潘犯了难,自己车上并没带拖车绳,有心无力啊,眼睁睁看着皮卡往下出溜也帮不上忙……

    皮卡后来被救出来了,是老潘开车拽出来的。

    多亏了那8条神奇的哈达,真没想到薄薄细细的几片绸布条,居然没被绷断。

    老潘说,多亏了孩子们的这8条哈达,多亏自己收下了这8条哈达,如果没收或少收,鬼知道那天会怎样……

    他说:这个故事教育我们……

    我站在人头熙攘的三里屯街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任他将哈达掏出展开迎风飘扬,众目睽睽下拴在我脖颈子上。

    老潘说了,这个故事教育我们接受祝福时要发自内心地微笑,不然可能会遭天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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