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我不(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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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网上晒过自己的画作,并不提自己是聋哑人,过分的同情不是她想要的。

    她恨过妹妹,后来变得很疼她,她爱着妈妈,一度也曾很恨她。

    她爱画油画,画油画时她是可以倾听到那些缤纷的色彩的。

    她爱画漫画,在那个二次元的世界里她可以成为另外一个她,那里有简单的爱和善,直截了当的恨,远没有现实的人生那么复杂。

    重要的是,在那个世界里,她终于可以开口说话。

    那些无声的语言打动了许多人,比如马史、杨奋,三人后来搭档构思创作漫画。

    很完美的CP[56]组合,两个疯疯癫癫的儿子娃娃,一个笑起来张牙舞爪的丫头子。

    马史后来和我说,虽然自己也穷得叮当响,但对她,是决心要罩着她。

    但这份决心仅只源自欣赏,并非是在可怜什么。

    马史和杨奋都用自己的方式宣传推广过她的画,亦主动帮她兜售过画,我记得我在朋友圈里看到过的。在我的印象里,他们都没标榜过她聋哑人的身份,后来才知道他们的想法——既然每一幅画对得起定价,又何必附加兜售那份同情呢?

    听说,她也是同样的想法。

    她也是我的读者,按理说有马史、杨奋这层关系,大家见面认识顺理成章。

    可她不肯接受马史、杨奋的邀约,觉得会添麻烦,影响我们喝酒聊天。

    马史说:你们其实见过面的。

    他说:她排队参加过你在乌鲁木齐“班的书店”的读书会,自己一个人去的。

    我使劲儿使劲儿地回想,影影绰绰地想起一张面孔。

    短发,素颜,手很有力,笑得很夸张很用力,显得比高兴还要高兴……

    新疆丫头子骨子里独有的那份骄傲,让我迟了好几年才明白了她的故事她的画。

    希望不算太晚吧。

    (十一)

    2016年夏,我删减了书稿,在《好吗好的》一书中加入了数页漫画。

    很多人蛮奇怪,为什么会拿那些漫画当插图。

    如果你曾读过那本书,你应该知道,漫画中我被绘制成了个双眼皮的胡须男,看起来很像是来自新疆,那个亲切的、歹歹的新疆。

    漫画是专门定制的,画画的人叫乔一,住在新疆。

    倾听不了这个世界的乔一,住在尚需被你我认真倾听的新疆。

    新疆新疆,那里的人们和你我又有撒两样?

    一样的红尘颠沛、爱恨别离,一样的求索或取舍、笃信或迷茫。

    信息不对称造就地域黑,双眸不平视带来分别心。

    OK,没有对错只有真假,可真的东西怎会乱舍己道、妄扰他心。

    地和地,人和人,又哪儿来那么多高下次第之分?譬如你我和乔一。

    乔一的故事惹人怜惜,我却并不希望她的身世被人怜悯。

    我把乔一的故事写下来,写给所有的乔一。在我心里,大家都一样,都是各自世界里的乔一。

    哪儿有什么健全或残疾?

    有些人只是不方便而已。

    不方便就帮他们行个方便嘛,与人方便,即是度己。

    所以,一起来做点儿什么吧。

    不如我们一起来行个方便,帮帮那个心火未熄的新疆乔一。

    她爱画画,爱《千与千寻》,爱宫崎骏……

    咱们各显其能,想办法把她搞到大神宫崎骏面前去怎么样?

    送她去到梦想中的圣地吉卜力工作室,实习或学习。

    别觉得异想天开,如果你也喜爱二次元,你也大爱宫崎骏,你怎会不相信奇迹?

    2017年5月18日,我动笔写乔一,那时尚无这个想法,人家宫崎骏2013年就已经收山退休了。

    可是,短短一天后,我惊诧地获悉了一个巧合:

    2017年5月19日,76岁的宫崎骏正式宣布复出,计划重组吉卜力,用3年的时间创造新动画电影。

    巧合总是奇迹的先兆,奇迹和劫难一样,总爱降临在最普通的人生里。

    说不定,说不定片尾工作人员字幕中,真的会多出一个中国人的名字。

    是个丫头子呢,来自中国新疆乌鲁木齐。

    (十二)

    这篇文章结束了。

    但新疆丫头子乔一的故事未完待续。

    一辈子那么长,让故事慢慢生长吧,不急的。

    不多说了。

    稍等,再赘述几句……

    我两句话说,多了不说:

    乔一这个丫头子嘛,现在不孤单。

    她刚刚完婚,爱人也是聋哑人,是个失而复得的故人。

    听说名叫叶峰,曾经是她的天敌。

    【小慈悲】

    全世界海拔最高的书店有两家。

    一家在海拔4718米的纳木错,一家在阿里,海拔4850米的扎达。

    全是他开的。

    在我认识的人里,收到过哈达最多的也是他。

    差不多有5000条。5万里路5000条。

    哈达来自藏区的老师和孩子们。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人无趣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要有足够的接受力,才能消化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打开方式。

    要有充分的理解力,才能明白一个老文艺青年的自我修养。

    常识构建底线,阅历塑造审美,选择换来航向,修行成就慈悲。

    业里修身,自度度人。

    仁者多现自在相——多疵多癖多毛病,且痴且趣且慈悲。

    (一)

    先想象一头熊。

    体重200斤,膀大腰圆,会说北京话的那种。

    拥有着拖拉机般的笑声。

    再想象一家书店。

    放眼望去全是书,满坑满谷,林林总总。

    书店的角落里有钢琴,钢琴前坐着那头熊。

    那个熊状人形物叫老潘,我朋友,蓬着头发叼着烟斗,一脸高原红,十根胡萝卜粗的手指头。

    你听过熊掌弹钢琴没?

    我听过……

    我那会儿缩在沙发上打寒战:老潘!求求你……stop一下行不行?

    光芒万丈的拉萨午后,滚烫滚烫的小山头,呆立嚼草的大白马,睡得死去活来的流浪狗,琴声嗡鸣,音浪汹汹,一个敢进店的客人都没有……

    他弹的是民谣,边弹边唱的那种。

    好好一首《南山南》,被他唱得初恋般纯情,大鼻涕般黏稠。

    高潮处他猛甩头,那并不存在的长发飘逸随风,那自我陶醉的泪光颇晶莹。

    可以说是非常文艺了。

    可以说是非常之矫情。

    一曲终,世界重新变得美好,我抠着嗡嗡的耳朵看着他,他静坐键盘前不回头。

    良久,他舒坦地吐出一口气:唉……真的好感动。

    …………

    那钢琴盖子为什么不能有点儿志气赶紧砸下来卡住他的头?

    我后来带他和《南山南》的原唱者马(左由右页)喝过酒,当时是这么介绍的:老潘同学,资深理想主义者,老文青。

    是戏谑也是真话,他理想主义得板上钉钉。

    我就不是个挑事儿的人——这家伙基本把文艺青年四个字做到了头。

    (二)

    理想主义者老潘热爱文艺,他原是科班美术生,34岁高龄方开始学钢琴,迄今已有6年整。

    我不爱听他弹唱不代表别人不爱听……

    最忠实的听众是他自己,常自己为自己即兴演奏,继而稀里哗啦自我感动。

    身为一个老文艺青年,能让他感动的东西有很多,除了音乐还有哲学。

    他厚着脸皮在北大哲学系当过整两年旁听生,还去北京电影学院正儿八经当过进修生。

    他进修的是导演班,陆川、宁浩都是那个班里出来的。

    第一堂课,教室关灯播放投影,画面上刚浮现“世界电影史”五个字,他瞬间泪奔,终于找到组织了的那种激动……

    斯人爱电影,收集了1万多张碟片,搁满四面墙,谁借都不给。

    内裤倒是可以借,要的话立马扒下来给你,碟不行!借一张等于割他一片肾。

    爱电影的人爱生活,这家伙热爱小生命,他养了一匹叫江米儿的高头大马,天天为了保卫那匹马的饲料而和牦牛搏斗,格萨尔王一样英勇……经常被牛角抵回店里头。

    店是书店,名叫天堂时光,坐标拉萨河边的小山包,是这个资深文艺大叔筑造了10年的一个文学梦。他经常几天不下山,马粪香里看电影,书香伴着钢琴声……

    有时候想想也蛮感慨——

    不论“文青”一词被这个时代的反智潮流如何污名,总有一些人在自己的基本审美中始终保留着文艺属性,没有对错只有真假,真实的审美总不会被屈服于世俗的东西解构,例如老潘同学——四十不惑的岁数了,依旧在理想主义者的文艺道路上偏向虎山行。

    一个理想主义者该有的属性他都有——比如偶尔矫情,比如经常缺钱。

    按理说,他孬好不济也是个书店老板,本不该那么穷,可他兜里就是没钱,每次请我吃饭都是去仙足岛上的山东小院,回回都是啃包子。

    见过请人吃包子时自己抢着吃的吗?

    我见过。

    烫嘴的包子拳头大小,我一次能吃三个,他是七个,外加一堆蒜。

    我打饱嗝时他还没过瘾,跑到厨房要个炒土豆,顺手抱回来一电饭锅大米饭。高原气压异于内地,米饭大都夹生,咬在嘴里硬得咯吱咯吱响……饶是如此,他依旧能干下去两三斤。

    那架势,那饭量,恍如灾民过荒年,和弹钢琴时的他一在青天一在沟。

    老潘吃相很惊悚,怪硌硬人的,可除他以外我在拉萨没几个熟人了,往事翻篇,昔日老友们早已四散,我早已找不到什么重回拉萨的理由……

    酒和酒杯,鱼和洋流,我和我的拉萨。

    拉萨拉萨,那里曾有我的家,2008年我告别了拉萨,2015年再回去时,只剩游客的身份了。

    新人我不熟,旧景太戳心,我躲进拉萨河畔老潘的书店,闲了翻杂书,闷了喂白马,想自虐了就央求老潘弹钢琴,然后抱着膝盖当筛子。

    老潘的钢琴比他本人体面多了,愈发衬得他落魄而邋遢。

    有些人邋遢归邋遢,倜傥而不羁,有些人落魄归落魄,朴素又清雅,不像老潘,给他个蛇皮袋子让他去宇拓路蹲着,指定有好心人把喝完的饮料瓶子递给他。

    ……具体细节不描述了,反正他总一身改革开放前的打扮,又不舍得花钱铰头,发型那叫一个参差,貌似是自己拿美工刀一绺绺揪着裁的。

    许多客人不信他是老板,总是在他热情迎宾时警惕地捂住包包防着他。

    也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失望地问他:你……你怎么可能是老潘呢?

    是啊,他这副尊容怎么对得起传说中的那个老潘?

    传说中的拉萨老潘怎会如此破衣烂衫、满口烂牙、笑容猥琐,还叼着个烟袋?我就不是个挑事儿的人,他真的太让人失望了。

    传说中的老潘多文艺多有情怀——

    带着全部身家跑到西藏劈柴喂马,拍公益长片,搞免费电影院,组建自由话剧社,开设义务钢琴班,启动无偿读书会,举办创意集市,出版图文摄影集,筹备儿童图书馆……

    千金散尽买痛快,他满腔酸奶为边疆的文化事业而奉献。

    传说中的老潘多有情调多浪漫——

    漂泊到藏地开书店,9家独立书店遍布高原。

    全世界海拔最高的书店有两家。

    一家在海拔4718米的纳木错,一家在阿里,海拔4850米的扎达。

    全是他开的。

    (三)

    传说终归是传说,信息不对称是传说的最大特点。

    各个版本的传说都在描述老潘的文艺情怀,压根儿没提他欠了别人多少钱。

    据我所知,迄今为止老潘的书店收支甚少持平,最多一年赔了60多万……

    开书店不易,房租、人工成本高昂,电商冲击巨大,实体书店的经营如履薄冰。

    据我估判,他之所以天天穿得像个流浪汉,应该是为了主动示穷,好慢点儿还钱……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吧,那些债皆是别人主动让他欠的,并无债主逼他还钱。

    为何明知会打水漂还主动借给他钱,原因很简单:

    都爱过西藏,都有过书店梦,都希望爱过的地方能多几家书店,都想为全民阅读事业在边疆地区的普及做出点儿贡献……

    算了,还是说实话吧:都想跟着牛×的人一起玩把牛×,赔钱也认了……

    别问我为什么这么了解……

    我有位朋友是头野生作家,他也是债主之一。

    他有6位数的稿费也沉进了这个无底深渊里……

    那位野生作家当真仗义,出了钱还出力,每逢新书上市,都会颠颠儿地自费飞回拉萨开读书会,帮老潘的书店呐喊摇旗。

    老潘只请人家吃包子……人品真的是渣渣。

    好在那位野生作家很局气[57],不仅人长得英俊,心胸还开阔,他配合老潘咔咔签名哐哐送书,老潘说这几本是签给那曲的支教老师的,他说签!老潘说那几本是送给林芝的支教老师的,他说送!老潘说……他说送送送签签签!

    他理解老潘书店的规矩:

    所有的支教老师,都可以来书店免费拿书。

    不论拿了多少,看完之后全部捐给支教的学校就好。

    想想自己的那些书即将帮支教老师们充实闲暇时光,并终将漂流到那些遥远的牧场和村庄,陪伴那些陌生的孩子成长,野生作家心里是欣慰的。

    他发现自己在老潘的协助下终于成为一个还算对社会有点儿用的人……

    那吃包子就吃包子吧!

    唯一让他生气的是,店员小普木[58]都喊老潘叫潘爸爸,喊他反而喊哥。

    这算什么辈分?悲愤!

    那几个店员都是藏族小普木,一说话就耳朵红,特别爱害羞。

    她们都是来勤工俭学的,都认识老潘很久了,很亲昵他,完全不在乎他的邋遢。老潘弹钢琴时她们扒在柜台上认真地听着,一脸的崇拜,眼里的星星不停地闪烁。

    那时候老潘失恋,弹唱的曲子不是《贝加尔湖畔》就是《已是两条路上的人》,他心情不好,旋律愈发黏稠,带血的大鼻涕一样……

    我侧耳听过小普木们和他之间的藏语聊天,翻译成汉话大意如下:

    潘爸,你不用找老婆的,将来你老了我们养你。

    小普木们安慰他:我们会好好读书的,将来我们会挣很多钱,到时候我们给你养老,喂你吃水磨糌粑……

    有这样想法的藏族孩子有十几个。

    他们大都是孤儿或单亲,目前由老潘的书店收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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