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精校)-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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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面紫旗一展开,星宿派门人登时大乱,立时便有人大声呼叫:“星宿派掌门乃是丁老仙,四海周知,哪里有甚么姓段的来作掌门人了?”“胡混冒充,好不要脸!”“掌门人之位,难道是自封的么?”“哪一个小妖怪自称是本派掌门,快站出来,老子不把你捣成肉酱才怪!”说这些话的,都是星宿派新入门的弟子,至于狮吼子、天狼子等旧人,自然都知道阿紫的来历,想起她背后有萧峰撑腰,都不禁暗生惧意。

    一众僧侣和俗家英雄忽见多了个星宿派掌门人出来,既感骇异,也暗暗称快,均想这干邪魔窝里反,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阿紫双手拍了三拍,朗声说道:“星宿派门下弟子听者:本派向来规矩,掌门人之位,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是掌门。半年之前,丁春秋和我一战,给我打得一败涂地,跪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个响头,拜我为师,将本派掌门人之位,双手恭恭敬敬的奉上。难道他没告知你们么?丁春秋,你忒也大胆妄为了,你是本派大弟子,该为众师弟的表率,怎可欺师灭祖,瞒骗一众师弟?”她语音清脆,一字一句说来,遍山皆闻。

    众人一听,无不惊奇万分,瞧她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幼女,双目又盲了,怎能做甚么掌门人?段正淳和阮星竹更相顾骇然。他们知道这个女儿出于丁春秋门下,刁钻古怪,顽劣无比,但武功却是平平,居然胆敢反徒为师,去捋丁春秋的虎须,这件事只怕难以收场。以大理国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数人,实不足以与星宿派相抗,救她脱险。

    丁春秋眼见在群雄毕集、众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门”的旗号来,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胸中怒发如狂,脸上却仍笑嘻嘻地一派温厚慈和的模样,说道:“小阿紫,本派掌门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这句话倒也不错。你觊觎掌门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实功夫了,那便过来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间眼前一花,身前三尺处已多了一人,正是游坦之。这一下来得大是出其不意,以丁春秋眼力之锐,竟也没瞧清楚他是如何来的,心惊之下,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这一步跨中带纵,退出了五尺,却见游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处,可知便在自己倒退这一步之时,对方同时踏上了一步,当然他是见到自己后退之后,这才迈步而前,后发齐至,不露形迹,此人武功之高,当真令人畏怖。丁春秋眼见他一张死沉沉的木黄脸皮,伸手可触,已来不及开口质问:“我是要和阿紫比武,干么要你来横加插手?”立即倒窜出去,一反手,抓住一名门人,便向他掷了过去。

    游坦之应变奇速,立即倒跃丈许,也是反手一抓,抓到一名丐帮三袋弟子,运劲推出。那三袋弟子竟如是一件极大暗器,向丁春秋扑去,和那星宿派门人在半空中砰的一撞。旁人瞧了这般劲道,均想:“这两名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断骨碎而死。”

    哪知二人一撞之下,只听得嗤嗤声响,跟着各人鼻中闻到一股焦臭,直是中人欲呕,群雄有的闭气,有的后退,有的伸手掩鼻,有的立服解药,均知丁春秋和庄聚贤都是以阴毒内劲使在弟子身上。那两人一撞,便即软垂垂的摔在地下,动也不动,早已毙命。

    丁春秋和游坦之一招相交,不分高下,心中都是暗自忌惮,同时退开数尺,跟着各自反手,又抓了一名弟子,向前掷出。那两名弟子又是在半空中一撞,发出焦臭,一齐毙命。

    两人所使的均是星宿派的一门阴毒武功“腐尸毒”,抓住一个活人向敌人掷出,其实一抓之际,已先将该人抓死,手爪中所喂的剧毒渗入血液,使那人满身都是尸毒,敌人倘若出掌将那人掠开,势非沾到尸毒不可。就算以兵刃拨开,尸毒亦会沿兵刃沾上手掌。甚至闪身躲避,或是以劈空掌之类武功击打,亦难免受到毒气的侵袭。

    游坦之那日和全冠清结伴同行,他心无城府,阅历又浅,不到一两天便给全冠清套出了真相。全冠清心想:“这人内力虽强劲无比,武功却平庸之极,终究无甚大用。”其后查知阿紫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门徒,灵机一动,便撺掇游坦之向阿紫习学星宿派武功,对着阿紫之面,却将游坦之的武功夸得地上少有,天下无双,要阿紫一一将所学武功试演出来,好让游坦之指点。

    游坦之和阿紫年纪都轻,一个痴,一个盲,立时堕入计中。阿紫将本门武功一项项的演将出来,并详述修习之法。游坦之的“腐尸毒”功夫便由此学来。“腐尸毒”功夫的要旨,全在练成带有剧毒的深厚内力,能将人一抓而毙,尸身上随即沾毒,功夫本身却并无别般巧妙。这道理星宿派门人个个都懂,就是练不到如此内力而已。阿紫在南京城外捉些毒蛇毒虫来修练,连毒掌功夫也未练成,更不用说这“腐尸毒”了。

    阿紫虽然玲珑剔透,但眼睛盲了,瞧不到游坦之脸上神情,而自己性命又确是这庄公子从丁春秋手下抢救出来的,再听全冠清巧舌如簧,为游坦之大肆吹嘘,凭她聪明绝顶,也决计猜不到这位“武功盖世的庄公子”,竟会来向自己偷学武艺。

    阿紫每说一招,游坦之便依法试演,他身上既有冰蚕寒毒,又有《易筋经》的上乘内功,兼具正邪两家之所长,内力非同小可,同样的一招到了他手中,发出来时便断树裂石、威力无穷,阿紫听在耳中,只有钦佩无已的份儿。游坦之也传授她一些《易筋经》上的修习内功之法。阿紫照练之后,虽无多大进境,却也觉身轻体健,筋骨灵活,料想假以时日,必有神效。

    其时游坦之早已明白,自己所以有此神功,与那本怪书上裸僧的图像大有关连,为了要在阿紫跟前逞能,每日里在无人之处勤练不辍。有一日,正自照着图中线路运功,突然间一阵劲风过去,那怪书飘了起来,飞出数丈之外。游坦之正倒转了身子,内息在数处经脉中急速游走,一抬头,但见那怪书已抓在一个中年僧人手中。游坦之大急,叫道:“是我的,快还我……”突然之间惊怒交集,内息登时岔了,就此动弹不得,眼见那和尚笑吟吟的转身而去,越是焦急,四肢百骸越是僵硬木直。

    夺去这《易筋经》的,正是鸠摩智。他精通梵文,明慧妙悟,比之萧峰和阿朱瞠目不识、游坦之误打误撞方得湿书见图,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游坦之直过了六个时辰,穴道方解,呕出一大滩鲜血,便如大病了一场。好在他于书中图像已练了十之六七,习练已久,倒也尽数记得,此后继续修习,内功仍得与日俱增。

    其后全冠清设法替游坦之除去头上铁罩,以人皮面具遮住他给热铁罩烫得稀烂的脸孔,然后携同他去参与洞庭湖君山丐帮大会。以游坦之如此深厚内力、怪异武功,丐帮中自无人可与相抗,轻而易举的便夺到了帮主之位。同时全冠清亦正式复归丐帮,升为九袋长老。游坦之虽然当上帮主,帮中事务全凭全冠清吩咐安排。全冠清眼见帮中不服游坦之的长老、弟子仍然不少,大是隐忧,总不能一个个都杀了,于是献议与少林派争夺中原武林盟主,使丐帮帮主庄聚贤成为天下武林第一人,凭此功绩威望,自可压服丐帮中心怀不平之人。

    阿紫喜事好胜的性情,虽盲不改,全冠清这一献议,大投所好。游坦之本不想做甚么武林盟主,但阿紫既力赞其事,他便也依从遵行。全冠清精心策划,缜密部署。邀请各路英雄好汉同时于六月十五聚集少林寺,便是他的杰作。

    阿紫心想既有武功天下第一的庄聚贤撑腰,更何惧于区区星宿老怪,当即自封为“星宿派掌门人”,命人做起紫旗,到少室山来耀武扬威。

    丐帮一行来到少室山上,眼见山头星宿派门人大集,这一着倒不在全冠清意料之中,便向游坦之进言,丁春秋一出口,立即上前动手,以免阿紫为难。

    丁春秋眼见对方厉害,立时便使出最阴毒的“腐尸毒”功夫来。这功夫每使一招,不免牺牲一个门人弟子,但对方不论闪避或是招架,都难免荼毒,任你多么高明的武功,只有施展绝顶轻功,逃离十丈之外,方能免害。但一动手便即逃之夭夭,这场架自然是打不成了。不料游坦之已从阿紫处学会了这门功夫,便牺牲丐帮弟子性命,抵御丁春秋的进袭。他二人掷出一名弟子,跟着又掷一名弟子。但听得砰砰砰响声不绝,片刻之间,双方已各掷了九名弟子,十八具尸体横卧地上,脸上均是一片乌青,神情可怖,惨不忍睹。

    星宿派弟子人人惊惧,拚命躲缩,以防给师父抓到,口中歌颂之声仍是不断,只是声音发颤,哪里还有甚么欢欣鼓舞之意?

    丐帮弟子见帮主突然使这等阴毒武功,虽说是被迫而为,却也大感骇异,均想:“本帮行事,素以仁义为先,帮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施展这等为人不齿的功夫,那岂不是和星宿派同流合污了么?”更有人想:“倘若乔帮主仍是咱们帮主,必会循正道以抵挡星宿老怪的邪术。”

    丁春秋反手想再抓第十人时,一抓抓了个空,回头一看,只见群弟子都已远远躲开,却听得呼的一声,游坦之的第十人却掷了过来。丁春秋又惊又怒,危急中飞身而起,跃入了门人群中。那丐帮弟子的尸体疾射而至,星宿派众弟子欲待逃窜,已然不及,七八人大呼“我的妈啊”声中,已给尸首撞中。这具尸首剧毒无比,这七八人脸上立时蒙上一片黑气,滚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即毙命。

    阿紫听了身旁全冠清述说情状,只乐得格格娇笑,叫道:“丁春秋,庄帮主是我星宿派掌门人的护法,你打败了他,再来和你掌门人动手不迟。你是输了,还是赢了?”

    丁春秋懊丧已极,适才这一仗,决不是自己在功夫上输了,从庄聚贤掷尸的方位劲力看来,他内力虽强,每一次所用手法却都一模一样,可见他只是从阿紫处学得一些本门的粗浅功夫,其中种种精奥变化,全然不知。这一仗是输在星宿派门人比丐帮弟子怕死,一个个远远逃开,不像丐帮弟子那样慷慨赴义,临危不避。他心念一转,计上心来,仰天大笑。

    阿紫皱眉道:“笑!亏你还笑得出?有甚么好笑?”

    丁春秋仍是笑声不绝,突然之间,呼呼呼风声大作,八九名星宿派门人被他以连珠手法抓住掷出,一个接着一个,迅速无伦的向游坦之飞去,便如发射连珠箭一般。

    游坦之却不会使这一门“连珠腐尸毒”的功夫,只抓了三名丐帮帮众掷出,第四招便措手不及,紧急之际,一跃向上,冲天而起,这般避开了掷来的毒尸,却不必向后逃窜,可说并未输招。

    丁春秋正是要他闪避,左手一招。阿紫一声惊呼,向丁春秋身前飞跃过去。

    旁观众人一见,无不失色。“擒龙功”、“控鹤功”之类功夫如练到上乘境界,原能凌空取物,但最多不过隔着四五尺远近擒敌拿人,夺人兵刃。武术中所谓“隔山打牛”,原是形容高手的劈空掌、无形神拳能以虚劲伤人,但就算是绝顶高手,也决不能将内力运之于二丈之外。丁春秋其时与阿紫相距六七丈之距离,居然能一招手便将她拖下马来,擒将过去,武功之高,当真是匪夷所思。旁观群雄中着实不乏高手,自忖和丁春秋这一招相比,那是万万不及,骇异之余,尽皆钦服。

    却不知丁春秋擒拿阿紫,所使的并非真实功夫,乃是靠了他“星宿三宝”之一的“柔丝索”。这柔丝索以星宿海旁的雪蚕之丝制成。那雪蚕野生于雪桑之上,形体远较冰蚕为小,也无毒性,吐出来的蚕丝却韧力大得异乎寻常,一根单丝便已不易拉断。只是这种雪蚕不会做茧,吐丝也极有限,乃是极难寻求之物。那日阿紫以一只透明渔网捉住褚万里,逼得他羞愤自尽,渔网之中便渗得有少量雪蚕丝。丁春秋这根柔丝索尽数以雪蚕丝绞成,微细透明,几非肉眼所能察见,他掷出九名门人之时,同时挥出了柔丝索。他掷出九具毒尸,一来逼开游坦之,二来是障眼之术,令人人眼光都去注视于他“连珠腐尸毒”上,柔丝索挥将出去,更是谁都难以发觉。

    待得阿紫惊觉得柔丝缠到身上,已被丁春秋牵扯过去。虽说丁春秋有所凭借,但将这一根细若无物的柔丝挥之于六七丈外,在众高手全不知觉之下,一招手便将人擒到,这份功力自也非同凡俗。他左手抓住了阿紫背心,右手点了她穴道,柔丝索早已缩入了大袖之中。他掷尸、挥索、招手、擒人,一直在哈哈大笑,待将阿紫擒到手中,笑声仍未断绝。这大笑之声,也是引人分散目光的“障眼术”。

    游坦之身在半空,已见阿紫被擒,惊惶之下向前急扑,六具毒尸已从足底飞过。他左足一着地,右掌猛力便向丁春秋击去。

    丁春秋左手向前一探,便以阿紫的身子去接他这一招开碑裂石的掌力。游坦之此刻武功虽强,临敌应变的经验却是半点也无,眼见自己一掌便要将阿紫打得筋骨折断,立即便收回掌力。可是发掌时使了全力,急切间却哪里能收得回来?本来中等武功之人,也知只须将掌力偏在一旁,便伤不到阿紫,可是游坦之对阿紫敬爱太过,一见势头不对,只知收掌回力,不暇更思其他,将这股偌大掌力尽数收回,等如以此掌力当胸猛击自己。他一个踉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若是内力稍弱之人,这一下便已要了他的性命,饶是他修习《易筋经》有成,这一掌究竟也不好受,正欲缓过一口气来,丁春秋哪容他有喘息的余裕,呼呼呼呼,连续拍出四掌。游坦之丹田中内息提不上来,只得挥拳拍出,连接了他四掌,接一掌,吐一口血,连接四掌,吐了四口黑血。丁春秋得理不让人,第五掌跟着拍出,要乘机制他死命。

    只听得旁边数人齐声呼喝:“丁老怪休得行凶!”“住手!”“接我一招!”玄慈、观心、道清等高僧,以及各路英雄的侠义之士,都不忍这丐帮帮主如此死于丁春秋手下,呼喝声中,纷纷抢出相救。

    不料丁春秋第五掌击出,游坦之回了一掌,丁春秋身形微晃,竟退开了一步。众高手一见,便知这一招是丁春秋吃了点小亏,当即止步,不再上前应援。原来游坦之吐出四口瘀血后,内息已畅,第五掌上已将冰蚕奇毒和《易筋经》内力一并运出。丁春秋以掌力硬拚,便不是敌手。若不是丁春秋占了先机,将游坦之击伤,令他内力大打折扣,则刚才双掌较量,丁春秋非连退五步不可。

    丁春秋气息翻涌,心有不甘,运起十成功力,大喝一声,须发戟张,呼的一掌又向前推去。游坦之踏上一步,接了他这一掌,叫道:“快放下段姑娘!”呼呼呼呼,连出四掌,每出一掌,便跨上一步。这五步一踏出,已与丁春秋面面相对,再一伸手,便能抢夺阿紫。

    丁春秋掌力不敌,又见到他木然如僵尸的脸孔,心生惧意,微笑道:“我又要使腐尸毒功夫了,你小心着!”说着左手提起阿紫身子,摆了几摆。

    游坦之急呼:“不,不!万……万万不可!”声音发颤,惊恐已达极点,知道丁春秋“腐尸毒”功夫一施,阿紫立时便变成了一具毒尸。

    丁春秋听得他话声如此惶急,登时明白:“原来你这小子给这臭花娘迷住了,哈哈,妙极,当真再好不过。”他擒获阿紫,本想当众将她处死,免得她来争星宿派掌门人之位,这时见了游坦之的情状,似可将阿紫作为人质,胁制这个武功高出于己的丐帮帮主庄聚贤,便道:“你不想她死么?”

    游坦之叫道:“你……你……你快将她放下来,这个……危险之极……”丁春秋哈哈一笑,说道:“我要杀她,不费吹灰之力,为甚么要放她?她是本派叛徒,目无尊长,这种人不杀,却去杀谁?”游坦之道:“这个……她是阿紫姑娘,你无论如何不能害她,你已射瞎了她一双眼睛,那个,求求你,快放她下来,我……重重有谢。”他语无伦次,显是对阿紫关心已极,却哪里还有半分丐帮帮主的风度?

    丁春秋见他内力阴寒强劲,听他说话声音,实在与那铁头人十分相似,可是他明明头上并无铁罩,而且那铁头人又怎能是丐帮帮主?当下也无暇多想,说道:“要我饶她小命也不难,只是须得依我几件事。”

    游坦之忙道:“依得,依得。便一百件、一千件也依你。”丁春秋听他这般说,心下更喜,点头道:“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为师,从此成为星宿派弟子。”

    游坦之毫不迟疑,立即双膝跪倒,说道:“师父在上,弟子……弟子庄聚贤磕头!”他想:“我本来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过了头,再拜一次,又有何妨?”

    他这一跪,群雄登时大哗。丐帮自诸长老以下,无不愤慨莫名,均想:“我帮是天下第一大帮,素以侠义自居,帮主却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为师。咱们万万不能再奉此人为帮主。”

    猛听得锣鼓丝竹响起,星宿派门人大声欢呼,颂扬星宿老仙之声,响彻云霄,种种歌功颂德、肉麻不堪的言辞,直非常人所能想像,总之日月无星宿老仙之明,天地无星宿老仙之大,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更无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德。周公、孔子、佛祖、老君,以及玉皇大帝、十殿阎王,无不甘拜下风。

    当阿紫被丁春秋一擒获,段正淳和阮星竹便相顾失色,但自知本领不敌星宿老怪,决难从他手中救女儿脱险,及后见庄聚贤居然肯为女儿屈膝事敌,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惊且喜,低声道:“你瞧人家多么情义深重!你……你……你哪及得上人家的万一。”

    段誉斜目向王语嫣看了一眼,心想:“我对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但比之这位庄帮主,却又大大不如了。人家这才是情中圣贤!倘若王姑娘被星宿老怪擒去,我肯不肯当众向他下跪呢?”想到此处,突然间血脉贲张,但觉为了王语嫣,纵然万死亦所甘愿,区区在人前受辱之事,真是何足道哉,不由得脱口而出:“肯的,当然肯!”王语嫣奇道:“你肯甚么?”段誉面上一红,嗫嚅道:“嗯,这个……”

    游坦之磕了几个头站起,见丁春秋仍是抓着阿紫不放,阿紫脸上肌肉扭曲,大有苦痛之色,忙道:“师父,你老人家快放开了她!”丁春秋冷笑道:“这小丫头大胆妄为,哪有这么容易便饶了她?除非你将功赎罪,好好替我干几件事。”游坦之道:“是,是!师父要弟子立甚么功劳?”丁春秋道:“你去向少林寺方丈玄慈挑战,将他杀了。”

    游坦之迟疑道:“弟子和少林方丈无怨无仇,丐帮虽然要跟少林派争雄,却似乎不必杀人流血。”丁春秋面色一沉,怒道:“你违抗师命,可见拜我为师,全属虚假。”游坦之只求阿紫平安脱险,哪里还将甚么江湖道义、是非公论放在心上,忙道:“是!不过少林派武功甚高,弟子尽力而为……师父,你……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不得加害阿紫姑娘。”丁春秋淡淡的道:“杀不杀玄慈,全在于你,杀不杀阿紫,权却在我。”

    游坦之转过身来,大声道:“少林寺玄慈方丈,少林派是武林中各门派之首,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向来并峙中原,不相统属。今日咱们却要分个高下,胜者为武林盟主,败者服从武林盟主号令,不得有违。”眼光向群豪脸上扫去,又道:“天下各位英雄好汉,今日都聚集在少室山下,有哪一位不服,尽可向武林盟主挑战。”言下之意,竟如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一般。

    丁春秋和游坦之的对答,声音虽不甚响,但内功深厚之人却早将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少林寺众高僧听丁春秋公然命这庄聚贤来杀玄慈方丈,无不大怒,但适才见到两人所显示的功力,这庄聚贤的功力既强且邪,玄慈在武功上是否能敌得住,已是难言,而各种毒功邪术更是不易抵挡。

    玄慈虽不愿和他动手,但他公然在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战,又势无退避之理,当下双掌合十,说道:“丐帮数百年来,乃中原武林的侠义道,天下英雄,无不瞻仰。贵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帮主,与敝派交情着实不浅。庄施主新任帮主,敝派得讯迟了,未及遣使道贺,不免有简慢之罪,谨此谢过。敝派僧俗弟子向来对贵帮极为尊敬,丐帮和少林派数百年的交情,从未伤了和气。却不知庄帮主何以今日忽兴问罪之师,还盼见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间,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游坦之年轻识浅,不学无术,如何能和玄慈辩论?但他来少林寺之前,曾由全冠清教过一番言语,当即说道:“我大宋南有辽国,西有西夏、吐蕃,北有大理,四夷虎视眈眈,这个……这个……”他将“北有辽国、南有大理”说错了方位,听众中有人不以为然,便发出咳嗽嗤笑之声。

    游坦之知道不对,但已难挽回,不由得神态十分尴尬,幸好他戴着人皮面具,别人瞧不到他面色。他“嗯”了几声,继续说道:“我大宋兵微将寡,国势脆弱,全赖我武林义士,江湖同道,大伙儿一同匡扶,这才能外抗强敌,内除奸人。”

    群雄听他这几句话甚是有理,都道:“不错,不错!”

    游坦之精神一振,继续说道:“只不过近年来外患日深,大伙儿肩头上的担子,也一天重似一天,本当齐心合力,共赴艰危才是。可是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却你争我斗,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架,总而言之,是大家不能够齐心。契丹人乔峰单枪匹马的来一闹,中原豪杰便打了个败仗,又听说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星宿老……星宿老……那个星宿老……嗯,他曾连杀少林派的两名高僧……这个……那个……”

    全冠清本来教他说“西域星宿老怪曾到少林寺来连杀两名高僧,少林派束手无策”,游坦之原已将这些话背得十分纯熟,突然间话到口边,才觉得不对,连说了几个“星宿老”,却“老”不下去了。

    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你是星宿小妖!”人丛中哄笑大作。

    星宿派门人齐声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千余人齐声高唱,登时将群豪的笑声压了下去。

    唱声甫歇,人丛中忽有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大声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曲调和星宿派所唱一模一样。星宿派门人听到别派之中居然有人颂赞本派老仙,此事十分难得,那是远胜于本派弟子的自称自赞。群相大喜之下,锣鼓丝竹出力伴奏,不料第四句突然急转直下,只听他唱道:“……大放狗屁!”众门人相顾愕然之际,锣鼓丝竹半途不及收科,竟尔一直伴奏到底,将一句“大放狗屁”衬托得甚是悠扬动听。

    群雄只笑得打跌,星宿派门人俱都破口大骂。王语嫣嫣然微笑,说道:“包三哥,你的嗓子好得紧啊!”包不同道:“献丑,献丑!”这四句歌正是包不同的杰作。

    游坦之趁着众人扰攘之际,和全冠清低声商议了一阵,又朗声道:“我大宋国步艰危,江湖同道却又不能齐心合力,以致时受蕃邦欺压。因此丐帮主张立一位武林盟主,大伙儿听奉号令,有甚么大事发生,便不致乱成一团了。玄慈方丈,你赞不赞成?”

    玄慈缓缓的道:“庄帮主的话,倒也言之成理。但老衲有一事不解,却要请教。”游坦之道:“甚么事?”玄慈道:“庄帮主已拜丁先生为师,算是星宿派门人了,是也不是?”游坦之道:“这个……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玄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门派,非我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与星宿派无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举一位盟主,以便统筹事功,阁下是星宿派门人,却也不便参与了。”

    众英雄纷纷说道:“不错!”“少林方丈之言甚是。”“你是番邦门派的走狗奴才,怎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

    游坦之无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们出言解围。

    丁春秋咳嗽一声,说道:“少林方丈言之差矣!老夫乃山东曲阜人氏,生于圣人之邦,星宿派乃老夫一手创建,怎能说是西域番邦的门派?星宿派虽居处西域,那只不过是老夫暂时隐居之地。你说星宿派是番邦门派,那么孔夫子也是番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说到西域番邦,少林武功源于天竺达摩祖师,连佛教也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的门派呢!”此言一出,玄慈和群雄都感不易抗辩。

    全冠清朗声道:“天下武功,源流难考。西域武功传于中土者有之,中土武功传于西域者亦有之。我帮庄帮主乃中土人氏,丐帮素为中原门派,他自然是中原武林的领袖人物。玄慈方丈,今日之事,当以武功强弱定胜负,不以言辞舌辩定输赢。丐帮与少林派到底谁强谁弱,只须你们两位首领出手较量,高下立判,否则便是说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你有自知之明,不是敝帮庄帮主的敌手,那么只须甘拜下风,推戴我庄帮主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不可的。”这几句话,显然认定玄慈是明知不敌,胆怯推委。

    玄慈向前走了几步,说道:“庄帮主,你既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顾念贵帮和敝派数百年的交情,坚不肯允,倒是对贵帮不敬了。”眼光向群雄缓缓掠过,朗声道:“天下英雄,今日人人亲眼目睹,我少林派绝无与丐帮争雄斗胜之意,实是丐帮帮主步步见逼,老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群雄纷纷说道:“不错,咱们都是见证,少林派并无丝毫理亏之处。”

    游坦之只是挂念着阿紫的安危,一心要尽快杀了玄慈,好得向丁春秋交差,大声说道:“比武较量,强存弱亡,说不上谁理亏不理亏,快快上来动手罢!”

    他幼年时好嬉不学,本质虽不纯良,终究是个质朴少年。他父亲死后,浪迹江湖,大受欺压屈辱,从无一个聪明正直之士好好对他教诲指点,近年来和阿紫日夕相处,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况他一心一意的崇敬阿紫,一脉相承,是非善恶之际的分别,学到的都是星宿派那一套。星宿派武功没一件不是以阴狠毒辣取胜,再加上全冠清用心深刻,助他夺到丐帮帮主之位,教他所使的也尽是伤人不留余地的手段,日积月累的浸润下来,竟将一个系出中土侠士名门的弟子,变成了善恶不分、唯力是视的暴汉。

    玄慈朗声道:“庄帮主的话,和丐帮数百年的仁侠之名,可太不相称了。”

    游坦之身形一晃,倏忽之间已欺近了丈余,说道:“要打便打,不打便退开了罢。”说话间又向丁春秋与阿紫瞧了一眼,心下甚是焦急不耐。

    玄慈道:“好,老衲今日便来领教庄帮主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绝技,也好让天下英雄好汉,瞧瞧丐帮帮主数百年来的嫡传功夫。”

    游坦之一怔,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他虽接任丐帮帮主,但这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两绝技,却是一招也不会。只是他曾听帮中长老们冷言冷语的说过,这两项绝技是丐帮的“镇帮神功”。降龙十八掌偶尔也有传与并非出任帮主之人,打狗棒法却必定传于丐帮帮主,数百年来,从无一个丐帮帮主不会这两项镇帮神功的。

    玄慈说道:“老衲当以本派大金刚掌接一接帮主的降龙十八掌,以降魔禅杖接一接帮主的打狗棒。唉,少林派和贵帮世代交好,这几种武功,向来切磋琢磨则有之,从来没有用以敌对过招,老衲不德,却是愧对丐帮历代帮主和少林派历代掌门了。”双掌一合,正是大金刚掌的起手式“礼敬如来”,脸上神色蔼然可亲,但僧衣的束带向左右笔直射出,足见这一招中蕴藏着极深的内力。

    游坦之更不打话,左手凌空劈出,右掌跟着迅捷之极的劈出,左手掌力先发后至,右手掌力后发先至,两股力道交错而前,诡异之极,两人掌力在半途相逢,波的一声响,相互抵消,却听得嗤嗤两声,玄慈腰间束带的两端同时断截,分向左右飞出丈许。游坦之这两掌掌力所及范围甚广,攻向玄慈身子的劲力被“礼敬如来”的守势消解,但玄慈飘向身侧的束带却为他掌力震断。

    少林派僧侣和群雄一见,登时纷纷呼喝:“这是星宿派的邪门武功!”“不是降龙十八掌!”“不是丐帮功夫!”丐帮弟子之中竟也有人叫道:“咱们和少林派比武,不能使邪派功夫!”“帮主,你该使降龙十八掌才是!”“使邪派功夫,没的丢了丐帮脸面。”

    游坦之听得众人呼喝之声大作,不由得心下踌躇,第二招便使不出去。

    星宿派门人却纷纷大叫:“星宿派神功比丐帮降龙十八掌强得多,干么不使强的,反使差劲的?”“庄师兄,再上!当然要用恩师星宿老仙传给你的神功,去宰了老和尚!”“星宿神功,天下第一,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降龙臭掌,狗屁不值!”

    一片喧哗叫嚷之中,忽听得山下一个雄壮的声音说道:“谁说星宿派武功胜过了丐帮的降龙十八掌?”

    这声音也不如何响亮,但清清楚楚的传入了众人耳中,众人一愕之间,都住了口。

    但听得蹄声如雷,十余乘马疾风般卷上山来。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毡大氅,里面玄色布衣,但见人似虎,马如龙,人既矫捷,马亦雄骏,每一匹马都是高头长腿,通体黑毛,奔到近处,群雄眼前一亮,金光闪闪,却见每匹马的蹄铁竟然是黄金打就。来者一共是一十九骑,人数虽不甚多,气势之壮,却似有如千军万马一般,前面一十八骑奔到近处,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中驰出。

    丐帮帮众之中,大群人猛地里高声呼叫:“乔帮主,乔帮主!”数百名帮众从人丛中疾奔出来,在那人马前躬身参见。

    这人正是萧峰。他自被逐出丐帮之后,只道帮中弟子人人视他有如寇仇,万没料到敌我已分,竟然仍有这许多旧时兄弟如此热诚的过来参见,陡然间热血上涌,虎目含泪,翻身下马,抱拳还礼,说道:“契丹人萧峰被逐出帮,与丐帮更无瓜葛。众位何得仍用旧日称呼?众位兄弟,别来俱都安好?”最后这句话中,旧情拳拳之意,竟是难以自已。

    过来参见的大都是帮中的三袋、四袋弟子。一二袋弟子是低辈新进,平素少有机会和萧峰相见,五六袋以上弟子却严于夷夏之防,年长位尊,不如年轻的热肠汉子那么说干便干,极少顾虑。这数百名弟子听他这么说,才省起行事太过冲动,这位“乔帮主”乃是大对头契丹人,帮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一见他突然现身,爱戴之情油然而生,竟将这大事忘了?有些人当下低头退了回去,却仍有不少人道:“乔……乔……你老人家好,自别之后,咱们无日不……不想念你老人家。”

    那日阿紫突然外出不归,连续数日没有音讯,萧峰自是焦急万分,派出大批探子寻访。过了数月,终于得到回报,说她陷身丐帮,那个铁头人也与她在一起。

    萧峰一听之下,甚是心惊,心想丐帮恨己切齿,这次将阿紫掳去,必是以她为质,向自己胁迫,须当立时将她救回。当下奏知辽帝,告假两月,将南院军政事务交由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代拆代行,径自南来。

    萧峰这次重到中原,仍是有备而来,所选的“燕云十八骑”,个个是契丹族中顶尖儿的高手。他上次在聚贤庄中独战群雄,若非有一位大英雄突然现身相救,难免为人乱刀分尸,可见无论武功如何高强,真要以一敌百,终究不能,现下偕燕云十八骑俱来,每一人都能以一当十,再加胯下坐骑皆是千里良马,危急之际,倘若只求脱身,当非难事。

    一行人来到河南,萧峰擒住一名丐帮低袋弟子询问,得知阿紫双目已盲,每日与新帮主形影不离,此刻已随同新帮主前赴少林寺。萧峰惊怒更增,心想阿紫双目为人弄瞎,则在丐帮中所遭种种惨酷的虐待拷打,自是可想而知,当即追向少林寺来,只盼途中遇上,径自劫夺,不必再和少林寺诸高僧会面。

    来到少室山上,远远听到星宿派门人大吹,说甚么星宿派武功远胜降龙十八掌,不禁怒气陡生。他虽已不是丐帮帮主,但那降龙十八掌乃恩师汪剑通所亲授,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诬蔑?纵马上得山来,与丐帮三四袋群弟子厮见后,一瞥之间,见丁春秋手中抓住一个紫衣少女,身材婀娜,雪白的瓜子脸蛋,正是阿紫。但见她双目无光,瞳仁已毁,已然盲了。

    萧峰心下又是痛惜,又是愤怒,当即大步迈出,左手一划,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击去,正是降龙十八掌的一招“亢龙有悔”,他出掌之时,与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但说到便到,力自掌生之际,两人相距已不过七八丈。

    天下武术之中,任你掌力再强,也决无一掌可击到五丈以外的。丁春秋素闻“北乔峰,南慕容”的大名,对他决无半点小觑之心,然见他在十五六丈之外出掌,万料不到此掌是针对自己而发。殊不料萧峰一掌既出,身子已抢到离他三四丈处,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后掌推前掌,双掌力道并在一起,排山倒海的压将过来。

    只一瞬之间,丁春秋便觉气息窒滞,对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涌,势不可当,又如是一堵无形的高墙,向自己身前疾冲。他大惊之下,哪里还有余裕筹思对策,但知若是单掌出迎,势必臂断腕折,说不定全身筋骨尽碎,百忙中将阿紫向上急抛,双掌连画三个半圆护住身前,同时足尖着力,飘身后退。

    萧峰跟着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至。丁春秋不敢正面直撄其锋,右掌斜斜挥出,与萧峰掌力的偏势一触,但觉右臂酸麻,胸中气息登时沉浊,当即乘势纵出三丈之外,唯恐敌人又再追击,竖掌当胸,暗暗将毒气凝到掌上。萧峰轻伸猿臂,将从半空中堕下的阿紫接住,随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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