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精校)-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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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王眼明手快,马鞭挥出,往箭上击来。这以鞭击箭之术,原是楚王的拿手本领,却不知射这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强,而且箭上附有内劲,马鞭虽击到了箭杆,却只将羽箭拨得准头稍歪,噗的一声,插入他的左肩。楚王叫声“啊哟!”痛得伏在鞍上。

    萧峰羽箭又到,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从他左胁穿进,透胸而过。楚王身子一晃,从马背上溜了下来。

    萧峰一举成功,心想:“我何不乘机更去射死了皇太叔!”

    楚王中箭堕马,敌阵中人人大呼,几百枝羽箭都向萧峰所藏的马匹射到,霎时之间,那马中了二百多枝羽箭,变成了一匹刺猬马。

    萧峰在地下几个打滚,溜到了一名军官的坐骑之下,展开小巧绵软功夫,随即从这匹马腹底下钻到那一匹马之下,一个打滚,又钻到另一匹马底下。众官兵无法放箭,纷纷以长矛来刺。但萧峰东一钻,西一滚,尽是在马肚子底下做功夫。敌军官兵乱成一团,数千人马你推我挤,自相残踏,却那里刺得着他?

    萧峰所使的,只不过是中原武林中平平无奇的地堂功夫。不论是地堂拳、地堂刀,还是地堂剑,都是在地下翻滚腾挪,俟机攻敌下盘。这时他用于战阵,眼明手快,躲过了千百只马蹄的践踏。他看准皇太叔的所在,直滚过去,嗖嗖嗖三箭,向皇太叔射去。

    皇太叔的卫士先前见楚王中箭,已然有备,三十余人各举盾牌,密密层层的挡在皇太叔身前,只听得铮铮铮三响,三枝箭都在盾牌上撞了下来,萧峰所携的十枝箭射出了七枝,只剩下三枝,眼见敌人三十几面盾牌相互掩护,这三枝箭便要射死三名卫士也难,更不用说射皇太叔了。这时他已深入敌阵,身后数千军士挺矛追来,面前更是千军万马,实已陷入了绝境。当日他独斗中原群雄,对方只不过数百人,已然凶险已极,幸得有人相救,方能脱身,今日困于数十万人的重围之中,却如何逃命?

    这当儿情急拚命,蓦地里一声大吼,纵身而起,呼的一声,从那三十几面盾牌之上纵跃而过,落在皇太叔马前。皇太叔大吃一惊,举起马鞭往他脸上击落。萧峰斜身跃起,落上皇太叔的马鞍,左手抓住他后心,将他高高举起,叫道:“你要死还是要活?快叫众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吓得呆了,对他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见。

    这时叛军中的扰攘之声更是震耳欲聋,成千成万的官兵弯弓搭箭,对准了萧峰,但皇太叔被他擒在手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峰气运丹田,叫道:“皇太叔有令,众三军放下兵刃,听宣圣旨。皇帝宽洪大量,赦免全体官兵,谁都不加追究。”这几句话盖过了十余万人的喧哗纷扰,声闻数里,令得山前山后十余万官兵至少有半数人听得清清楚楚。

    萧峰有过丐帮帮众背叛自己的经历,明白叛众心思,一处逆境之后,最要紧的是企图免罪,只须对方保证不念旧恶,决不追究,叛军自然斗志消失。此刻叛军势大,耶律洪基身边不过七八万余人马,众寡悬殊,决不是叛军之敌,其时局面紧急,不及向洪基请旨,便说了这几句话,好令叛军安心。

    这几句话朗朗传出,众叛军的喧哗声登时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均是惶惑无主。

    萧峰情知此刻局势极是危险,叛军中只须有人呼叫不服,数十万没头苍蝇般的叛军立时就会酿成巨变,当真片刻也延缓不得,又大声叫道:“皇帝有旨:众叛军中官兵不论官职大小,一概无罪,皇帝开恩,决不追究。军官士兵各就原职,大家快快放下兵刃!”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呛啷啷、呛啷啷几声响,有几人掷下手中长矛。这掷下兵刃的声音互相感染,霎时之间,呛啷啷之声大作,倒有一半人掷下兵刃,余下的兀自踌躇不决。

    萧峰左臂将皇太叔身子高高举起,纵马缓缓上山,众叛军谁也不敢拦阻,他马头到处,前面便让出一条路来。

    萧峰骑马来到山腰,御营中两队兵马下来迎接,山峰上奏起鼓乐。

    萧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属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饶你性命。”

    皇太叔颤声道:“你担保饶我性命?”

    萧峰向山下望去,只见无数叛军手中还是执着弓箭长矛,军心未定,危险未过,寻思:“眼下是安军心为第一要务。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须派人严加监守,谅他以后再也不能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下是唯一的良机。陛下知道都是你儿子不好,决可赦你的性命。”

    皇太叔原无争夺帝位的念头,都是因他儿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祸,这时他身落人手,但求免于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萧峰让他安坐马鞍,朗声说道:“众三军听着,皇太叔有言吩咐。”

    皇太叔大声道:“楚王挑动祸乱,现已伏法。皇上宽洪大量,饶了大家的罪过。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请罪。”

    皇太叔既这么说,众叛军群龙无首,虽有凶鸷倔强之徒也已不敢再行违抗,但听得呛啷啷之声响成一片,众叛军都投下了兵刃。

    萧峰押着皇太叔上得苍茫山来。耶律洪基喜不自胜,如在梦中,抢到萧峰身边,握着他的双手,说道:“兄弟,兄弟,哥哥这江山,以后和你共享之。”说到这里,心神激荡,不由得流下泪来。

    皇太叔跪伏在地,说道:“乱臣向陛下请罪,求陛下哀怜。”

    耶律洪基此时心境好极,向萧峰道:“兄弟,你说该当如何?”萧峰道:“叛军人多势众,须当安定军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好让大家安心。”

    耶律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转头向北院大王道:“你传下圣旨,封萧峰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军,回归上京。”

    萧峰吃了一惊,他杀楚王,擒皇太叔,全是为了要救义兄之命,决无贪图爵禄之意,耶律洪基封他这样的大官,倒令他手足无措,一时说不出话来。北院大王向萧峰拱手道:“恭喜,恭喜!楚王的爵位向来不封外姓,萧大王快向皇上谢恩。”萧峰向耶律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齐天,众官兵对你输心归诚,叛乱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过出一点蛮力,实在算不得什么功劳。何况兄弟不会做官,也不愿做官,请哥哥收回成命。”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右手揽着他肩头,说道:“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辽国已是最高的爵禄,兄弟倘若还嫌不够,一定不肯臣服于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让,更无别法了。”

    萧峰吃了一惊,心想:“哥哥大喜之余,说话有些忘形了,眼下乱成一团,一切事情须当明快果决,不能有丝毫犹豫,以防更起祸变。”只得屈膝下跪,说道:“巨萧峰领旨,多谢万岁恩典。”耶律洪基笑着双手扶起。萧峰道:“臣不敢违旨,只得领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请原宥。”

    耶律洪基伸手在他肩头拍了几下,笑道:“决无干系!”转头向左军将军耶律莫哥道:“耶律莫哥,我命你为南院枢密使,佐辅萧大王,勾当军国重事。”耶律莫哥大喜,忙跪下谢恩,又向萧峰参拜,道:“参见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禀受萧大王号令,督率叛军回归上京。咱们向皇太后请安去。”

    当下奏起鼓乐,耶律洪基一行向山下走去。叛军的领兵将军已将皇太后、皇后等请出,恭恭敬敬的在营中安置。耶律洪基进得帐去,母子夫妻相见,死里逃生,恍如隔世,自是人人称赞萧峰的大功。

    耶律莫哥先行,引导萧峰去和南院诸部属相见。适才萧峰在千军万马中一进一出,勇不可当,众人均是亲见。南院诸属官军虽然均是楚王的旧部,但一来萧峰神威凛凛,各人心中害怕,不敢不服,又都敬他英雄了得,二来楚王平素脾气暴躁,无恩于人,三来自己作乱犯上,心下都好生惶恐,是以萧峰一到军中,众叛军肃然敬服,齐听号令。

    萧峰说道:“皇上已赦免各人从逆谋叛之罪,此后大伙儿应该痛改前非,再也不可稍起贰心。”

    一名白须将军上前说道:“禀告大王,皇太叔和世子扣押我等家属,胁迫我等附逆,我等若有不从,世子便将我等家属斩首,事出无奈,还祈大王奏明万岁。”

    萧峰点点头:“既是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说了。”转头向耶律莫哥道:“众军就地休息,饱餐之后,拔营回京。”

    当下南院中部属一个个依着官职大小,上来参见。萧峰虽然从来没做过官,但他久为丐帮帮主,统率群豪,自有一番威严。带着丐帮豪杰和契丹大豪,其间也无甚差别。只是辽军中另有一套规矩,萧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分派处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条。

    萧峰带领大军出发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别派了使者,到军中赐给袍带金银。萧峰谢恩甫毕,室里护着阿紫到了,她身披锦衣,骑着骏马,说道均是皇太后所赐。萧峰见她小小身体裹在宽大的锦袍之中,一张小脸倒被衣领遮去一半,不禁好笑。

    阿紫没亲眼见到萧峰射杀楚王、生擒皇太叔,只是从室里等人口中转述而知。大凡述说往事,总不免加油添酱,将萧峰的功绩,更是说得神乎其神,加了三分。阿紫一见到他,便埋怨道:“姊夫,你立了这样的大功,怎么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否则我站在山边,亲眼瞧着你杀进杀出,岂不开心?倒让我白担了半天心事。”萧峰道:“这虽侥幸立下的功劳,事先我怎么知道?你一见面便来说孩子话。”阿紫道:“姊夫,你过来。”

    萧峰走近她身边,见她苍白的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经她身上的锦绣衣裳一衬,倒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又是滑稽,又是可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紫脸有愠色,嗔道:“我跟你说正经话,你却哈哈大笑,有什么好笑?”萧峰笑道:“我见你穿着这样的衣服,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阿紫嗔道:“你老是当我小孩子,却来取笑于我。”萧峰笑道:“不是,不是!阿紫,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死于非命了,哪知竟能死里逃生,我自然欢喜。什么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不放在心上,能够活着不死,那就好得很了。”

    阿紫道:“姊夫,你也怕死么?”萧峰一怔,点头道:“遇到危险之时,自然怕死。”阿紫道:“我只道你是英雄好汉,不怕死的。你既然怕死,众叛军千千万万,你怎么胆敢冲将过去?”萧峰道:“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倘若不冲,就非死不可。那也说不上什么勇敢不勇敢,只不过是困兽犹斗而已。咱们围住了一头大熊、一只老虎,它逃不出去,自然会拚命的乱咬乱扑。”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将自己比作畜生了。”

    这时两人乘在马上,并肩而行,一眼望将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长长的队伍行列直伸展到天际,不见尽头,前后左右,尽是卫士部属。

    阿紫很是欢喜,说道:“那日你帮我夺得了星宿派传人之位,我想星宿派中二代弟子、三代弟子数百人之众,除了师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里十分得意。可是比之你统帅千军万马,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丐帮不要你做帮主,哼,小小一个丐帮,有什么希罕?你带领人马,去将他们都杀了。”

    萧峰连连摇头,道:“孩子话!我是契丹人,丐帮不要我做帮主,道理也是对的。丐帮中人都是我的旧部朋友,怎么能将他们杀了?”

    阿紫道:“他们逐你出帮,对你不好,自然要将他们杀了。姊夫,难道他们还是你的朋友么?”

    萧峰一时难以回答,只摇了摇头,想起在聚贤庄上和众旧友断义绝交,豪气登消。

    阿紫又问:“如果他们听说你做了辽国的南院大王,忽然懊悔起来,又接你去做丐帮帮主,你又去也不去了?”萧峰微微一笑,道:“天下焉有是理?大宋的英雄好汉,都当契丹人是万恶不赦的奸徒,我在辽国官越做得大,他们越恨我。”阿紫道:“呸!有什么希罕?他们恨你,咱们也恨他们。”

    萧峰极目南望,但见天地相接处远山重叠,心想:“过了这些山岭,那便是中原了。”他虽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长大,内心实是爱大宋极深而爱辽国极淡,如果丐帮让他做一名无职份、无名份的三袋弟子,只怕比之在辽国做什么南院大王更为心安理得。

    阿紫又道:“姊夫,我说皇上真聪明,封你做南院大王。以后辽国跟人打仗,你领兵出征,那当然百战百胜。你只要冲进敌阵,将对方的元帅一打死,敌军大伙儿就抛下刀枪,跪下投降,这仗不就胜了吗?”

    萧峰微笑道:“皇太叔的部下都是辽国官兵,向来听皇上号令的,因此楚王一死,皇太叔被擒,大家便投降了。如果两国交兵,那便大大不同了。杀了元帅,有副元帅,杀了大将军,有偏将军,人人死战到底。我单枪匹马,那是全然的无能为力。”

    阿紫点头道:“喂,原来如此。姊夫,你说冲进敌军,射杀楚王,生擒皇太叔,还不算勇敢,那么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什么?说给我听,好不好?”

    萧峰向来不喜述说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迹,从前在丐帮之时,出马诛杀大奸大恶,不论如何激战恶斗,回到本帮后只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已将某某人杀了。”至于种种惊险艰难的经过,不论旁人如何探询,他是决计不说的。这时听阿紫问起,心想这一生身经百战,临敌时从不退缩,勇敢之事,当真说不胜说,便道:“我和人相斗,大都是被迫而为,既不得不斗,也就说不上什么勇敢。”

    阿紫道:“我却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贤庄一场恶斗。”

    萧峰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紫道:“那日在小镜湖畔,你走了之后,爹爹、妈妈,还有爹爹手下的那些人,大家谈起你来,对你的武功都佩服得了不得,然而说你单身赴聚贤庄英雄大会,独斗群雄,只不过为了医治一个少女之伤。这个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他们那时不知阿朱是爹爹妈妈的亲生女儿,说你对义父义母和受业恩师十分狠毒,对女人偏偏情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是个不近人情的坏蛋。”说到这里,格格的笑了起来。

    萧峰喃喃的道:“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中原英雄好汉,给萧峰的是这八个字评语。”

    阿紫安慰他道:“你也不用气恼。我妈妈却大大赞你呢,说一个男人只要情长,就是好人,别的干什么都不打紧。她说我爹爹也是忘恩负义,残忍好色,只不过他是对情人好色负义,对女儿残忍无情,说什么也不及你。我在一旁拍手赞成。”萧峰苦笑摇头。

    大军行了数日,来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讯息,远远迎接出来。萧峰帅字旗到处,众百姓烧香跪拜,称颂不已。他一举敉平这场大祸变,使无数辽国军士得全性命,上京的百姓有一小半倒是御营亲军的家属,自是对他感激无尽。萧峰按辔徐行,众百姓大叫:“多谢南院大王救命!”“老天爷保佑南院大王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萧峰听着这一片称颂之声,见众百姓大都眼中含泪,感激之情,确是出于至诚,寻思:“一人身居高位,一举一动便关连万千百姓的祸福,我去射杀楚王之时,只是逞一时刚勇,既救义兄,复救自己,想不到对众百姓却有这大的好处。唉,在中原时我一意求好,偏偏怨谤丛集,成为江湖上第一大奸大恶之徒。来到北国,无意之间却成为众百姓的救星。是非善恶,也实在难说得很。”

    又想:“此处是我父母之邦,当年我爹爹、妈妈必曾常在这条大路上来去。唉,我既不知爹娘的形貌,他们当年如何在此并骑驰马,更加无法想象。”

    上京是辽国京都。其时辽国是天下第一大国,比大宋强盛得多。但契丹人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上京城中居民、店铺,粗鄙简陋,比之中原却大为不如。

    南院属官将萧峰迎入楚王府,府第宏大,屋内陈设也异常富丽堂皇。萧峰一生贫困,哪里住过这等府第?进去走了一遭,便觉十分不惯,命部属在军营中竖立两个营帐,他与阿紫分居一个,起居简朴,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嫔妃、公主等回驾上京,萧峰率领百官接驾。朝中接连忙乱了数日。先是庆贺平难,论功行赏,抚恤北院枢密使等死难官兵的家属。皇太叔自觉无颜,已在途中自尽而死。耶律洪基倒也信守诺言,对附逆的官兵一概不加追究,只诛杀了楚王属下二十余名创议为叛的首恶。皇宫中大开筵席,犒劳出力的将士,接连大宴三日。萧峰自是成了席上的第一位英雄。耶律洪基、皇太后、皇后、众嫔妃、公主的赏赐,以及文武百官的馈赠,当真堆积如山。

    犒赏已毕,萧峰到南院视事。辽国数十个部族的族长一一前来参见,什么乌隗部、伯德部、北克部、南克部、室韦部、梅古悉部、五国部、乌古拉部,一时也记之不尽。跟着是皇帝所部大帐皮室军军官,皇后所部属珊属军官,弘宁宫、长宁宫、永兴宫、积庆宫、延昌宫等各宫卫的军官纷纷前来参见。辽国的属国共五十九国,计有吐谷浑、突厥、党项、沙陀、波斯、大食、回鹘、吐蕃、高昌、高丽、于阗、敦煌等等。各国有使臣在上京的,得知萧峰用事,掌握军国重权,都来赠送珍异器玩,讨好结纳。萧峰每日会晤宾客,接见部属,眼中所见,尽是金银珍宝,耳中所闻,无非谄谀称颂,不由得甚是厌烦。

    如此忙了一月有余,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见,说道:“兄弟,你的职份是南院大王,须当坐镇南京,俟机进讨中原。做哥哥虽不愿你分离,但为了建立千秋万世的奇功,你还是早日领兵南下罢!”

    萧峰听得皇上命他领兵南征,心中一惊,道:“陛下,南征乃是大事,非同小可。萧峰一勇之夫,军略实非所长。”

    耶律洪基笑道:“我国新经祸变,须当休养士卒。大宋现下太后当朝,重用司马光,朝政修明,无隙可乘,咱们原不是要在这时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时时刻刻将吞并南朝这件事放在心头。咱们须得待衅而动,看到南朝有什么内乱,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内部好好的,辽国派兵攻打,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

    萧峰应道:“是,原该如此。”洪基道:“可是咱们怎知南朝是否内政修明,百姓是否人心归附?”萧峰道:“要请陛下指点。”洪基哈哈大笑,道:“自古以来,都是一般,多用金银财帛去收买奸细间谍啊。南人贪财,卑鄙无耻之徒甚多,你命南部枢密使不惜财宝,多多收买便是。”

    萧峰答应了,辞出宫来,心下烦恼。他自来所结交的都是英雄豪杰,尽管江湖上暗中陷害、埋伏下毒等等诡计也见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杀人放火的勾当,从未用过金银去收买旁人。何况他虽是辽人,自幼却在南朝长大,皇帝要他以吞灭宋朝为务,心下极不愿意,寻思:“哥哥封我为南院大王,总是一片好意,我倘若此刻便即辞官,未免辜负他一番盛情,有伤兄弟义气。待我到得南京,做他一年半载,再行请辞便了。那时他如果不准,我挂冠封印,一溜了之,谅他也奈何我不得。”当下率领部属,携同阿紫来到南京。

    辽时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当时称为燕京,又称幽都,为幽州之都。后晋石敬瑭自立称帝,得辽国全力扶持,石敬瑭便割燕云十六州以为酬谢。燕云十六州为幽、蓟、涿、顺、檀、瀛、莫、新、妫、儒、武、蔚、云、应、寰、朔,均是冀北、晋北要地。自从割予辽国之后,后晋、后周、宋朝三朝历年与之争夺,始终无法收回。燕云十六州占据形胜,辽国驻以重兵,每次向南用兵,长驱而下,一片平阳之上,大宋无险可守。宋辽交兵百余年,宋朝难得一胜,兵甲不如固是主因,而辽国居高临下以控制战场,亦占到了极大的便宜。

    萧峰进得城来,见南京城街道宽阔,市肆繁华,远胜上京,来来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所听到的也都是中原言论,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萧峰和阿紫都很喜欢,次日轻车简从,在市街各处游观。

    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门。东是安东门、迎春门;南是开阳门、丹凤门;西是显西门、清晋门;北是通天门、拱辰门。两道北门所以称为通天、拱辰,意思是说臣服于此,听从来自北面的皇帝圣旨。南院大王的王府在城之西南。萧峰和阿紫游得半日,但见坊市、廨舍、寺观、官衙,密布四城,一时观之不尽。

    这时萧峰官居南院大王,燕云十六州固然属他管辖,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带,中京道大定府一带,也俱奉他号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营帐中居住,只得搬进了王府。他视事数日,便觉头昏脑胀,深以为苦,见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精明强干,熟习政务,便将一应事务都交了给他。

    然而做大官究竟也有好处,王府中贵重的补品药物不计其数,阿紫直可拿来当饭吃。如此调补,她内伤终于日痊一日,到得初冬,已自可以行走了。她在燕京城内游了多遍,跟着又由室里随侍,城外十里也都游遍了。

    这一日大雪初晴,阿紫穿了一身貂裘,来到萧峰所居的宣教殿,说道:“姊夫,我在城里闷死啦,你陪我打猎去。”

    萧峰久居宫殿,也自烦闷,听她这么说,心下甚喜,当即命部属备马出猎。他不喜大举打围,只带了数名随从服侍阿紫,又恐百姓大惊小怪,当下换了寻常军士所穿的羊皮袍子,带一张弓,一袋箭,跨了匹骏马,便和阿紫出清晋门向西驰去。

    一行人离城十余里,只打到几只小兔子。萧峰道:“咱们到南边试试。”勒转马头,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余里,只见一只獐子斜刺里奔出来。阿紫从手里接过弓箭,一拉弓弦,岂知臂上全无力气,这张弓竟拉不开。萧峰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小手拉开弓弦,一放手,嗖的一声,羽箭射出,獐子应声而倒。众随从欢呼起来。

    萧峰放开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视,只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奇道:“怎么啦?不喜欢我帮你射野兽么?”阿紫泪水从面颊上流下,说道:“我……我成了个废人啦,连这样一张轻弓也……也拉不开。”萧峰慰道:“别这么性急,慢慢的自会回复力气。要是将来真的不好,我传你修习内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气。”阿紫破涕为笑,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一定要教我内功。”萧峰道:“好,好,一定教你。”

    说话之间,忽听得南边马蹄声响,一大队人马从雪地中驰来。萧峰向蹄声来处遥望,见这队人都是辽国官兵,却不打旗帜。众官兵喧哗歌号,甚是欢忭,马后缚着许多俘虏,似是打了胜仗回来一般。萧峰寻思:“咱们并没有跟人打仗啊,这些人从哪里交了锋来?”见一行官兵偏东回城,便向随从道:“你去问问,是哪一队人,干什么来了?”

    那随从应道:“是!”跟着道:“是咱们兄弟打草谷回来啦。”纵马向官兵队奔去。

    他驰到近处,说了几句话。众官兵听说南院大王在此,大声欢呼,一齐跃下马来,牵缰在手,快步走到萧峰身前,躬身行礼,齐声道:“大王千岁!”

    萧峰举手还礼,道:“罢了!”见这队官兵约有八百余人,马背上放满了衣帛器物,牵着的俘虏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年轻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的都是宋人装束,个个哭哭啼啼。

    那队长道:“今日轮到我们那黑拉笃队出来打草谷,托大王的福,收成着实不错。”回头喝道:“大伙儿把最美貌的少年女子,最好的金银财宝,通统都献了出来,请大王千岁拣用。”众官兵齐声应道:“是!”将二十多个少女推到萧峰马前,又有许多金银饰物之属,纷纷堆到一张毛毡上。众官兵望着萧峰,目光中流露出崇敬企盼之色,显觉南院大王若肯收用他们夺来的女子玉帛,实是莫大荣耀。

    当日萧峰在雁门关外,曾见到大宋官兵俘虏契丹子民,这次又见到契丹官兵俘虏大宋子民,被俘者的凄惨神情,实一般无异。他在辽国多时,已约略知道辽国的军情。辽国朝廷对军队不供粮秣,也无饷银,官兵一应所需,都是向敌人抢夺而来,每日派出部队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丽各邻国的百姓抢劫,名之为“打草谷”,其实与强盗无异。宋朝官兵便也向辽人“打草谷”,以资报复。是以边界百姓,困苦异常,每日里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萧峰一直觉得这种法子残忍无道,只是自己并没打算长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阵,便要辞官隐居,因此于任何军国大事,均没提出什么主张,这时亲眼见到众俘虏的惨状,不禁恻然,问队长道:“在哪里打来的……打来的草谷?”

    那队长恭恭敬敬的道:“禀告大王,是在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打的草谷。自从大王来后,属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粮草。”

    萧峰心道:“听他的话,从前他们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马前的一个少女用汉语问道:“你是哪里人?”那少女当即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张家村人氏,求大王开恩,放小女子回家,与父母团聚。”萧峰抬头向旁人瞧去。数百名俘虏都跪了下来,人丛中却有一个少年直立不跪。

    这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脸型瘦长,下巴尖削,神色闪烁不定,萧峰便问:“少年,你家住在哪里?”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禀于你。”萧峰道:“好,你过来说。”那少年双手被粗绳缚着,道:“请你远离部属,此事不能让旁人听到。”萧峰好奇心起,寻思:“这样一个少年,能知道什么机密大事?是了,他从南边来,或许有什么大宋的军情可说。”他是宋人,向契丹禀告机密,便是无耻汉奸,心中瞧他不起,不过他既说有重大机密,听一听也是无妨,于是纵马行出十余丈,招手道:“你过来!”

    那少年跟了过去,举起双手,道:“请你割断我手上绳索,我怀中有物呈上。”萧峰拔出腰刀,直劈下去,这一刀劈下去的势道,直要将他身子劈为两半,但落刀部位准极,只割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子。那少年吃了一惊,退出两步,向萧峰呆呆凝视。萧峰微微一笑,还刀入鞘,问道:“什么东西?”

    那少年探手入怀,摸了一物在手,说道:“你一看便知。”说着走向萧峰马前。萧峰伸手去接。

    突然之间,那少年将手中之物猛往萧峰脸上掷来。萧峰马鞭一挥,将那物击落,白粉飞溅,却是个小小布袋。那小袋掉在地下,白粉溅在袋周,原来是个生石灰包。这是江湖上下三滥盗贼所用的卑鄙无耻之物,若给掷在脸上,生石灰末入眼,双目便瞎。

    萧峰哼了一声,心想:“这少年大胆,原来不是汉奸。”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起心害我?”那少年嘴唇紧紧闭住,并不答话。萧峰和颜悦色的道:“你好好说来,我可饶你性命。”那少年道:“我为父母报仇不成,还有什么话说。”萧峰道:“你父母是谁?难道是我害死的么?”

    那少年走上两步,满脸悲愤之色,指着萧峰大声道:“乔峰!你害死我爹爹、妈妈,害死我伯父。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将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萧峰听他叫的是自己旧日名字“乔峰”,又说害死了他父母和伯父,定是从前在中原所结下的仇家,问道:“你伯父是谁?你父亲是谁?”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贤庄游家的男儿,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萧峰“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游氏双雄的子侄,令尊是游驹游二爷吗?”顿了一顿,又道:“当日我在贵庄受中原群雄围攻,被迫应战,事出无奈。令尊和令伯父均是自刎而死。”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说道:“自刎还是被杀,原无分别。当日我夺了你伯父和爹爹的兵刃,以至逼得他们自刎。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声道:“我叫游坦之。我不用你来杀,我会学伯父和爹爹的好榜样!”说着右手伸入裤筒,摸出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萧峰马鞭挥出,卷住短刀,夺过了刀子。游坦之大怒,骂道:“我要自刎也不许吗?你这该死的辽狗,忒也狠毒!”

    这时阿紫已纵马来到萧峰身边,喝道:“你这小鬼,胆敢出口伤人?你想死么?嘿嘿,可没这么容易!”游坦之突然见到这样一个清秀美丽的姑娘,一呆之下,说不出话来。阿紫道:“小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会你就知道了。”转头向萧峰道:“姊夫,这小子歹毒得紧,想用石灰包害你,咱们便用这石灰包先废了他一双招子再说。”

    萧峰摇摇头,向领兵的队长道:“今日打草谷得来的宋人,都给了我成不成?”那队长不胜之喜,道:“大王赏脸,多谢大王的恩典。”萧峰道:“凡是献了俘虏给我的官兵,回头都到王府去领赏。”众官兵都欢欢喜喜的道:“咱们诚心献给大王,不用领赏了。”萧峰道:“你们将俘虏留下,先回城去罢,各人记着前来领赏。”众官兵躬身道谢。那队长道:“这儿野兽不多,大王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吗?从前楚王就喜欢这一套。只可惜我们今日抓的多是娘们,逃不快。下次给大王多抓些精壮的宋猪来。”说着行了一礼,领兵去了。

    “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这几句话钻入耳中,萧峰心头不禁一震,眼前似乎便见到了楚王当年的残暴举动:几百个宋人像野兽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契丹贵人哈哈大笑,弯弓搭箭,一个个的射死。有些宋人逃得远了,契丹人骑马呼啸,自后赶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终于还是一一射死。这种惨事,契丹人随口说来,丝毫不以为异,过去自必习以为常。放眼向那群俘虏瞧去,只见人人脸如土色,在寒风中不住颤抖。这些边民有的懂得契丹话,早就听过“射活靶”的事,这时更加吓得魂不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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