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精校)-第35部分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大义分舵蒋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声“啊哟”,说道:“徐长老,咱们误了约会,对头寻上门来啦!”

    段誉也即记起,日间与乔峰在酒楼初会之时,听到有人向他禀报,说约定明日一早,与西夏“一品堂”的人物在惠山相会,当时乔峰似觉太过匆促,但还是答应了约会。眼见此刻卯时已过,丐帮中人极大多数未知有此约会,便是知道的,也是潜心于本帮帮内大事,都把这约会抛到了脑后,这时听到对方讥嘲之言,这才猛地醒觉。

    徐长老连问:“是什么约会?对头是谁?”他久不与闻江湖与本帮事务,一切全不知情。执法长老低声问蒋舵主道:“是乔帮主答应了这约会么?”蒋舵主道:“是,不过属下已奉乔帮主之命,派人前赴惠山,要对方将约会押后七日。”

    那说话阴声阴气之人耳朵也真尖,蒋舵主轻声所说的这两句话,他竟也听见了,说道:“既已定下了约会,哪有什么押后七日、押后八日的?押后半个时辰也不成。”

    白世镜怒道:“我大宋丐帮是堂堂帮会,岂会惧你西夏胡虏?只是本帮自有要事,没功夫来跟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周旋。更改约会,事属寻常,有什么可罗唆的?”

    突然间呼的一声,杏树后飞出一个人来,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这人脸上血肉模糊,喉头已被割断,早已气绝多时,群丐认得是本帮大义分舵的谢副舵主。

    蒋舵主又惊又怒,说道:“谢兄弟便是我派去改期的。”

    执法长老道:“徐长老,帮主不在此间,请你暂行帮主之职。”他不愿泄露帮中无主的真相,以免示弱于敌。徐长老会意,心想此刻自己若不出头,无人主持大局,便朗声说道:“常言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敝帮派人前来更改会期,何以伤他性命?”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这人神态倨傲,言语无礼,见了我家将军不肯跪拜,怎能容他活命?”群丐一听,登时群情汹涌,许多人便纷纷喝骂。

    徐长老直到此时,尚不知对头是何等样人,听白世镜说是“西夏胡虏”,而那人又说什么“我家将军”,真教他难以摸得着头脑,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着,为何不敢现身?胡言乱语的,瞎吹什么大气?”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到底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杏子林中?”

    猛听得远处号角呜呜吹起,跟着隐隐听得大群马蹄声自数里外传来。

    徐长老凑嘴到白世镜耳边,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白世镜也低声道:“西夏国有个讲武馆,叫做什么‘一品堂’,是该国国王所立,堂中招聘武功高强之士,优礼供养,要他们传授西夏国军官的武艺。”徐长老点了点头,道:“西夏国整军经武,还不是来打我大宋江山的主意?”白世镜低声道:“正是如此,凡是进得‘一品堂’之人,都号称武功天下一品。统率一品堂的是位王爷,官封征东大将军,叫做什么赫连铁树。据本帮派在西夏的易大彪兄弟报知,最近那赫连铁树带领馆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见我大宋太后和皇上。其实朝聘是假,真意是窥探虚实。他们知晓本帮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举将本帮摧毁,先树声威。然后再引兵犯界,长驱直进。”徐长老暗暗心惊,低声道:“这条计策果然毒辣得紧。”

    白世镜道:“这赫连铁树离了汴梁,便到洛阳我帮总舵。恰好其时乔帮主率同我等,到江南来为马副帮主报仇,西夏人扑了个空。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竟赶到了江南来,终于和乔帮主定下了约会。”

    徐长老心下沉吟,低声道:“他们打的是如意算盘,先是一举毁我丐帮,说不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后再将中原各大门派帮会打个七零八落。”白世镜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些西夏武士便当真如此了得?有什么把握,能这般有恃无恐?乔帮主多少知道一些虚实,只可惜他在这紧急关头……”说到这里,自觉不妥,登时住口。

    这时马蹄声已近,陡然间号角急响三下,八骑马分成两行,冲进林来。八匹马上的乘者都手执长矛,矛头上缚着一面小旗。矛头闪闪发光,依稀可看到左首四面小旗上都绣着“西夏”两个白字,右首四面绣着“赫连”两个白字,旗上另有西夏文字。跟着又是八骑马分成两行,奔驰入林。马上乘者四人吹号,四人击鼓。

    群丐都暗皱眉头:“这阵仗全然是行军交兵,却哪里是江湖上英雄好汉的相会?”

    在号手鼓手之后,进来八名西夏武士。徐长老见这八人神情,显是均有上乘武功,心想:“看来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马缓缓走进了杏林。马上乘客身穿大红锦袍,三十四五岁年纪,鹰钩鼻、八字须。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形极高、鼻子极大的汉子,一进林便喝道:“西夏国征东大将军驾到,丐帮帮主上前拜见。”声音阴阳怪气,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人。

    徐长老道:“本帮帮主不在此间,由老朽代理帮务。丐帮兄弟是江湖草莽,西夏将军如以客礼相见,咱们高攀不上,请将军去拜会我大宋王公官长,不用来见我们要饭的叫化子。若以武林同道身份相见,将军远来是客,请下马叙宾主之礼。”这几句话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对方,亦顾到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姜是老的辣,徐长老很是了得。”

    那大鼻子道:“贵帮帮主既不在此间,我家将军是不能跟你叙礼的了。”一斜眼看到打狗棒插在地下,识得是丐帮的要紧物事,说道:“嗯,这根竹棒儿晶莹碧绿,拿去做个扫帚柄儿,倒也不错。”手臂一探,马鞭挥出,便向那打狗棒卷去。

    群丐齐声大呼:“滚你的!”“你奶奶的!”“狗鞑子!”眼见他马鞭鞭梢正要卷到打狗棒上,突然间人影一晃,一人斜刺里飞跃而出,挡在打狗棒之前,伸出手臂,让马鞭卷在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汉子无法再坐稳马鞍,纵身一跃,站在地下。两人同时使劲,拍的一声,马鞭从中断为两截。那人反手抄起打狗棒,一言不发的退了开去。

    众人瞧这人时,见他弓腰曲背,正是帮中的传功长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喜说话,却在帮中重器遭逢危难之时,挺身维护,刚才这一招,大鼻汉子被拉下马背,马鞭又被拉断,可说是输了。

    这大鼻汉子虽受小挫,丝毫不动声色,说道:“要饭的叫化子果然气派甚小,连一根竹棒儿也舍不得给人。”

    徐长老道:“西夏国的英雄好汉和敝帮定下约会,为了何事?”

    那汉子道:“我家将军听说中原丐帮有两门绝技,一是打猫棒法,一是降蛇十八掌,想要见识见识。”

    群丐一听,无不勃然大怒,此人故意把打狗棒法说成打猫棒法,将降龙十八掌说成降蛇十八掌,显是极意侮辱,眼见今日之会,一场判生死、争存亡的恶斗已在所难免。

    群丐喝骂声中,徐长老、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人心下却暗暗着急:“这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自来只本帮帮主会使,对头既知这两项绝技的名头,仍是有恃无恐的前来挑战,只怕不易应付。”徐长老道:“你们要见识敝帮的打猫棒法和降蛇十八掌,那一点不难。只要有煨灶猫和癞皮蛇出现,叫化子自有对付之法。阁下是学做猫呢,还是学做蛇?”吴长老哈哈笑道:“对方是龙,我们才降龙。对方是蛇,叫化子捉蛇再拿手不过了。”

    大鼻汉子斗嘴又输一场,正在寻思说什么话。他身后一人粗声粗气的道:“打猫也好,降蛇也好,来来来,谁来跟我先打上一架?”说着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双手叉腰一站。

    群丐见这人相貌丑陋,神态凶恶,忽听段誉大声道:“喂,徒儿,你也来了,见了师父怎么不磕头?”原来那丑陋汉子正是南海鳄神岳老三。

    他一见段誉,大吃一惊,神色登时尴尬之极,说道:“你……你……”段誉道:“乖徒儿,丐帮帮主是我结义的兄长,这些人是你的师伯师叔,你不得无礼。快快回家去罢!”南海鳄神大吼一声,只震得四边杏树的树叶瑟瑟乱响,骂道:“王八蛋,狗杂种!”

    段誉道:“你骂谁是王八蛋、狗杂种?”南海鳄神凶悍绝伦,但对自己说过的话,无论如何不肯食言,他曾拜段誉为师,倒不抵赖,便道:“我喜欢骂人,你管得着么?我又不是骂你。”段誉道:“嗯,你见了师父,怎地不磕头请安?那还成规矩么?”南海鳄神忍气上前,跪下去磕了个头,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好!”他越想越气,猛地跃起,发足便奔,口中连声怒啸。

    众人听得那啸声便如潮水急退,一阵阵的渐涌渐远,然而波涛澎湃,声势猛恶,单是听这啸声,便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丐帮中大概只有徐长老、传功长老等二三人才抵敌得住。段誉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是他师父,可奇怪之极了。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知道段誉全无武功,更是诧异万分。

    西夏国众武士中突有一人纵跃而出,身形长如竹竿,窜纵之势却迅捷异常,双手各执一把奇形兵刃,柄长三尺,尖端是一只五指钢抓。段誉识得此人是“天下四恶”中位居第四的“穷凶极恶”云中鹤,心想:“难道这四个恶人都投靠了西夏?”凝目往西夏国人丛中瞧去,果见“无恶不作”叶二娘怀抱一个小儿笑吟吟的站着,只是没见到那首恶“恶贯满盈”段延庆。段誉寻思:“只要延庆太子不在此处,那二恶和四恶,丐帮想能对付得了。”

    原来“天下四恶”在大理国铩羽北去,遇到西夏国一品堂中出来招聘武学高手的使者,四恶不甘寂寞,就都投效。这四人武功何等高强,稍献身手,立受礼聘。此次东来汴梁,赫连铁树带同四人,颇为倚重。段延庆自高身份,虽然依附一品堂,却独往独来,不受羁束号令,不与众人同行。

    云中鹤叫道:“我家将军要瞧瞧丐帮的两大绝技。到底叫化儿们是确有真实本领,还是胡吹大气,快出来见个真章罢!”

    奚长老道:“我去跟他较量一下。”徐长老道:“好!此人轻功甚是了得,奚兄弟小心了。”奚长老道:“是!”倒拖钢杖,走到云中鹤身前丈余处站定,说道:“本帮绝技,因人而施,对付阁下这等无名小卒,哪用得着打狗棒法?看招!”钢杖一起,呼呼风响,向云中鹤左肩斜击下来。奚长老矮胖身材,但手中钢杖却长达丈余,一经舞动,虽是对付云中鹤这等极高之人,仍能凌空下击。云中鹤侧身闪避,砰的一声,泥土四溅,钢杖击在地下,杖头陷入尺许。云中鹤自知真力远不如他,当下东一飘,西一晃,展开轻功,与他游斗。奚长老的钢杖舞成一团白影,却始终沾不上云中鹤的衣衫。

    段誉正瞧得出神,忽听得耳畔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段公子,咱们帮谁的好?”段誉侧过头来,见说话的正是王语嫣,不禁心神荡漾,忙道:“什么……什么帮谁的好?”王语嫣道:“这瘦长个儿是你徒儿的朋友,这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属。他二人愈斗愈狠,咱们该当帮谁?”段誉道:“我徒儿是个恶人,这瘦长条子人品更坏,不用帮他。”

    王语嫣沉吟道:“嗯!不过丐帮众人将你把兄赶走,不让他做帮主,又冤枉我表哥,我讨厌他们。”在她少女心怀之中,谁对她表哥不好,谁就是天下最恶之人,接着道:“这矮胖老头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石’、‘大鹏展翅’两招使得不好。只要攻他右侧下盘,他便抵挡不了。只不过这瘦长子看不出来,以为矮子的下盘必固,其实是然而不然。”

    她话声甚轻,场中精于内功的众高手却都已听到了。这些人大半识得奚长老武功家数,然于他招数中的缺陷所在,却未必能看得出来,但一经王语嫣指明,登时便觉不错,奚长老使到“秦王鞭石”与“大鹏展翅”这两招时,确是威猛有余,沉稳不足,下盘颇有弱点。

    云中鹤向王语嫣斜睨一眼,赞道:“小妞儿生得好美,更难得是这般有眼光,跟我去做个老婆,也还使得。”他说话之际,手中钢抓向奚长老下盘疾攻三招。第三招上奚长老挡架不及,嗤的一声响,大腿上被他钢抓划了长长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淋漓。

    王语嫣听云中鹤称赞自己相貌美丽,颇是高兴,于他的轻薄言语倒也不以为忤,微笑道:“也不怕丑,你有什么好?我才不嫁你呢。”云中鹤大为得意,说道:“为什么不嫁?你另外有了小白脸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杀了你的意中人,瞧你嫁不嫁我?”这句话大犯王语嫣之忌,她俏脸一板,不再理他。

    云中鹤还想说几句话讨便宜,丐帮中吴长老纵跃而出,举起鬼头刀,左砍四刀,右砍四刀,上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来势极其凶猛。云中鹤不识他刀法的路子,东闪西躲,缩头跳脚,一时十分狼狈。

    王语嫣笑道:“吴长老这路四象六合刀法,其中含有八卦生克变化,那瘦长个儿就不识得了。不知他会不会使‘鹤蛇八打’,倘若会使,四象六合刀法可以应手而破。”丐帮众人听她又出声帮助云中鹤,脸上都现怒色,只见云中鹤招式一变,长腿远跨,钢抓横掠,宛然便如一只仙鹤。王语嫣嘴凑到段誉耳边,低声道:“这瘦长个儿上了我的当啦,说不定他左手都会被削了下来。”段誉奇道:“是么?”

    只见吴长老刀法凝重,斜砍横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愈来愈慢,突然间快砍三刀,白光闪动。云中鹤“啊”的一声叫,左手手臂已被刀锋带中,左手钢抓拿捏不定,当的一声掉在地下,总算他身法快捷,向后急退,躲开了吴长老跟着进击的三刀。

    吴长老走到王语嫣身前,竖刀一立,说道:“多谢姑娘!”王语嫣笑道:“吴长老好精妙的‘奇门三才刀’!”吴长老一惊,心道:“你居然识得我这路刀法。”原来王语嫣故意将吴长老的刀法说成是“四象六合刀”,又从云中鹤的招数之中,料得他一定会使“鹤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觉的处处受制,果然连左手也险被削掉。

    站在赫连铁树身边、说话阴阳怪气的大鼻汉子名叫努儿海,见王语嫣只几句话,便相助云中鹤打伤奚长老,又是几句话,使吴长老伤了云中鹤,向赫连铁树道:“将军,这汉人小姑娘甚是古怪,咱们擒回一品堂,令她尽吐所知,大概极有用处。”赫连铁树道:“甚好,你去擒了她来。”努儿海搔了搔头皮,心想:“将军这个脾气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献什么计策,他总是说:‘甚好,你去办理。’献计容易办事难,看来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测,我莫要在人之前出丑露乖。今日反正是要将这群叫化子一鼓聚歼,不如先下手为强。”左手作个手势,四名下属便即转身走开。

    努儿海走上几步,说道:“徐长老,我们将军是要看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你们有宝献宝,倘若真是不会,我们可没功夫奉陪,这便要告辞了。”徐长老冷笑道:“贵国一品堂的高手,胡吹什么武功一品,原来只是些平平无奇之辈,要想见识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只怕还有些不配。”努儿海道:“要怎地才配见识?”

    徐长老道:“须得先将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败了,丐帮的头儿才会出来……”刚说到这里,突然间大声咳嗽,跟着双眼剧痛,睁不开来,泪水不绝涌出。他大吃一惊,一跃而起,闭住呼吸,连踢三脚。努儿海没料到这人须皓如雪,说打便打,身手这般快捷,急忙闪避,但只避得了胸口的要害,肩头却已被踢中,晃得两下,借势后跃。徐长老第二次跃起时,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重重摔将下来。

    丐帮人众纷纷呼叫:“不好,鞑子搅鬼!”“眼睛里什么东西?”“我睁不开眼了。”各人眼睛刺痛,泪水长流。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同样的睁不开眼来。

    原来西夏人在这顷刻之间,已在杏子林中撒布了“悲酥清风”,那是一种无色无臭的毒气,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欢喜谷中的毒物制炼成水,平时盛在瓶中,使用之时,自己人鼻中早就塞了解药,拔开瓶塞,毒水化汽冒出,便如微风拂体,任你何等机灵之人也都无法察觉,待得眼目刺痛,毒气已冲入头脑。中毒后泪下如雨,称之为“悲”,全身不能动弹,称之为“酥”,毒气无色无臭,称之为“清风”。

    但听得“咕咚”、“啊哟”之声不绝,群丐纷纷倒地。

    段誉服食过莽牯朱蛤,万毒不侵,这“悲酥清风”吸入鼻中,他却既不“悲”,亦不“酥”,但见群丐、王语嫣和朱碧双姝都神情狼狈,一时不明其理,心中自也惊恐。

    努儿海大声吆喝,指挥众武士捆缚群丐,自己便欺到王语嫣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

    段誉喝道:“你干什么?”情急之下,右手食指疾伸,一股真气从指尖激射而出,嗤嗤有声,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努儿海不识厉害,毫不理会,仍是去抓王语嫣手腕,突然间喀的一声响,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断折为二,软垂垂挂着。努儿海惨叫停步。

    段誉俯身抱住王语嫣纤腰,展开“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横跨两步,冲出了人堆。

    叶二娘右手一挥,一枚毒针向他背心射去。这枚毒针准头既正,去势又劲,段誉本来无论如何难以避开,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针射到,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西夏武士中三名好手跃下马背,大呼追到。段誉欺到一人马旁,先将王语嫣横着放上马鞍,随即飞身上马,纵马落荒而逃。

    西夏武士早已占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忽见段誉一骑马急窜出来,当即放箭,杏林中树林遮掩,十余枝狼牙羽箭都钉在杏子树上。

    段誉大叫:“乖马啊乖马,跑得越快越好!回头给你吃鸡吃肉,吃鱼吃羊。”至于马儿不吃荤腥,他哪里还会想起。

    十七

    今日意

    两人共骑,奔跑一阵,放眼尽是桑树,不多时便已将西夏众武士抛得影踪不见。

    段誉问道:“王姑娘,你怎么啦?”王语嫣道:“我中了毒,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段誉听到“中毒”,吓了一跳,忙问:“要不要紧?怎生找解药才好?”王语嫣道:“我不知道啊。你催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说。”段誉道:“什么所在才平安?”王语嫣道:“我也不知道啊。”段誉心道:“我曾答允保护她平安周全,怎地反而要她指点,那成什么话?”无法可施之下,只得任由坐骑乱走。

    奔驰了一顿饭时分,听不到追兵声音,心下渐宽,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段誉过不了一会,便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王语嫣总是答道:“没事。”段誉有美同行,自是说不出喜欢,可是又怕她所中的毒性子猛烈,不由得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发愁。

    雨越下越大,段誉脱下长袍,罩在王语嫣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过不多时,两人身上里里外外的都湿透了。段誉又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王语嫣叹道:“又冷又湿,找个什么地方避一避雨啊。”

    王语嫣不论说什么话,在段誉听来,都如玉旨纶音一般,她说要找一个地方避一避雨,段誉明知未脱险境,却也连声称是,心下又起呆念:“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她表哥慕容复。我今日与她同遭凶险,尽心竭力的回护于她,若是为她死了,想她日后一生之中,总会偶尔念及我段誉三分。将来她和慕容复成婚之后,生下儿女,瓜棚豆架之下与子孙们说起往事,或许会提到今日之事。那时她白发满头,说到‘段公子’这三个字时,珠泪点点而下……”想得出神,不禁眼眶也自红了。

    王语嫣见他脸有愁苦之意,却不觅地避雨,问道:“怎么啦?没地方避雨么?”段誉道:“那时候你跟你女儿说道……”王语嫣奇道:“什么我女儿?”

    段誉吃了一惊,这才醒悟,笑道:“对不起,我在胡思乱想。”游目四顾,见东北方有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动木轮,正在碾米,便道:“那边可以避雨。”纵马来到碾坊。这时大雨刷刷声响,四下里水气蒙蒙。

    他跃下马来,见王语嫣脸色苍白,不由得万分怜惜,又问:“你肚痛么?发烧么?头痛么?”王语嫣摇摇头,微笑道:“没什么。”段誉道:“唉,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么毒,我拿得到解药就好了。”王语嫣道:“你瞧这大雨!你先扶我下马,到了里面再说不迟。”段誉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可有多胡涂。”王语嫣一笑,心道:“你本来就胡涂嘛。”

    段誉瞧着她的笑容,不由得神为之夺,险些儿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门,待得将门推开,转身回来要扶王语嫣下马,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她的娇脸,没料到碾坊门前有一道沟,左足跨前一步,正好踏在沟中。王语嫣忙叫:“小心!”却已不及,段誉“啊”的一声,人已摔了出去,扑在泥泞之中,挣扎着爬了起来,脸上、手上、身上全是烂泥,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你……你没事么?”

    王语嫣道:“唉,你自己没事么?可摔痛了没有?”段誉听到她关怀自己,欢喜得灵魂儿飞上了半天,忙道:“没有,没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紧。”伸手去要扶王语嫣下马,蓦地见到自己手掌中全是污泥,急忙缩回,道:“不成!我去洗干净了再来扶你。”王语嫣叹道:“你这人当真婆婆妈妈得紧。我全身都湿了,再多些污泥有什么干系?”段誉歉然笑道:“我做事乱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还是在溪水中洗去了手上污泥,这才扶王语嫣下马,走进碾坊。

    两人跨进门去,只见舂米的石杵提上落下,不断打着石臼中的米谷,却不见有人。段誉叫道:“这儿有人么?”

    忽听得屋角稻草堆中两人齐叫:“啊哟!”站起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的农家青年。两人衣衫不整,头发上沾满了稻草,脸上红红的,神色十分尴尬忸怩。原来两人是一对爱侣,那农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来跟她亲热,大雨中料得无人到来,当真是肆无忌惮,连段誉和王语嫣在外边说了半天话也没听见。

    段誉抱拳道:“吵扰,吵扰!我们只是来躲躲雨。两位有什么贵干,尽管请便,不用理睬我们。”

    王语嫣心道:“这书呆子又来胡说八道了。他二人当着咱们,怎样亲热?”这两句话却不敢说出口来。她乍然见到那一男一女的神态,早就飞红了脸,不敢多看。

    段誉却全心全意都贯注在王语嫣身上,于这对农家青年全没在意。他扶着王语嫣坐在凳上,说道:“你身上都湿了,那怎么办?”

    王语嫣脸上又加了一层晕红,心念一动,从鬓边拔下了一枝镶着两颗大珠的金钗,向那农女道:“姊姊,我这只钗子给了你,劳你驾借一套衣衫给我换换。”

    那农女虽不知这两颗珍珠贵重,但黄金却是识得的,心中不信,道:“我去拿衣裳给你换,这……这金钗儿我勿要。”说着便从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王语嫣道:“姊姊,请你过来。”那农女已走了四五级梯级,重行回下,走到她身前。王语嫣将金钗塞在她手中,说道:“这金钗真的送了给你。你带我去换换衣服,好不好?”

    那农女见王语嫣美貌可爱,本就极愿相助,再得一枝金钗,自是大喜,推辞几次不得,便收下了,当即扶着她到上面的阁楼中去更换衣衫。阁楼上堆满了稻谷和米筛、竹箕之类的农具。那农女手头原有几套旧衣衫正在缝补,那小伙子一来,早就抛在一旁,不再理会,这时正好合王语嫣之用。

    那农家青年畏畏缩缩的偷看段誉,兀自手足无措。段誉笑问:“大哥,你贵姓?”那青年道:“我……我贵姓金。”段誉道:“原来是金大哥。”那青年道:“勿是格。我叫金阿二,金阿大是我阿哥。”段誉道:“嗯,是金二哥。”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马蹄声响,十余骑向着碾坊急奔而来,段誉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叫道:“王姑娘,敌人追来啦!”

    王语嫣在那农女相助之下,刚除下上身衣衫,绞干了湿衣,正在抹拭,马蹄声她也听到了,心下惶急,没做理会处。

    这几乘马来得好快,片刻间到了门外,有人叫道:“这匹马是咱们的,那小子和妞儿躲在这里。”王语嫣和段誉一在阁楼,一在楼下,同时暗暗叫苦,均想:“先前将马牵进碾坊来便好了。”但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板门,三四名西夏武士闯了进来。

    段誉一心保护王语嫣,飞步上楼。王语嫣不及穿衣,只得将一件湿衣挡在胸前。她中毒后手足酸软,左手拿着湿衣只提到胸口,便又垂了下来。段誉急忙转身,惊道:“对不起,冒犯了姑娘,失礼,失礼。”王语嫣急道:“怎么办啊?”

    只听得一名武士问金阿二道:“那小妞儿在上面么?”金阿二道:“你问人家姑娘作啥事体?”那武士砰的一拳,打得他跌出丈余。金阿二性子甚是倔强,破口大骂。

    那农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寻相骂。”她关心爱侣,下楼相劝。不料那武士单刀一挥,已将金阿二的脑袋劈成了两半。那农女一吓之下,从木梯上骨碌碌的滚了下来。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狞笑道:“这小妞儿自己送上门来。”嗤的一声,已撕破了她的衣衫。那农女伸手在他脸上狠狠一抓,登时抓出五条血痕。那武士大怒,使劲一掌,打在她的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齐断,立时毙命。

    段誉听得楼下惨呼之声,探头一看,见这对农家青年霎时间死于非命,心下难过,暗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们双双惨亡。”见那武士抢步上梯,忙将木梯向外一推。木梯虚架在楼板之上,便向外倒去。那武士抢先跃在地下,接住了木梯,又架到楼板上来。段誉又欲去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扬,一枝袖箭向他射来。段誉不会躲避,噗的一声,袖箭钉入了他左肩。另一名武士趁着他伸手按肩,已架好木梯,一步三级的窜了上来。

    王语嫣坐在段誉身后谷堆上,见到这武士出掌击死农女,以及在木梯纵下窜上的身法,说道:“你用左手食指,点他小腹‘下脘穴’。”

    段誉在大理学那北冥神功和六脉神剑之时,于人身的各个穴道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刚听到王语嫣呼叫,那武士左足已踏上了楼头,其时哪有余裕多想,一伸食指,便往他小腹“下脘穴”点去。那武士这一窜之际,小腹间门户洞开,大叫一声,向后直掼出去,从半空摔了下来,便即毙命。

    段誉叫道:“奇怪,奇怪!”只见一名满腮虬髯的西夏武士舞动大刀护住上身,又登木梯抢了上来,段誉急问:“点他哪里,点他哪里?”王语嫣惊道:“啊哟,不好!”段誉道:“怎么不好?”王语嫣道:“他刀势劲急,你若点他胸口‘膻中穴’,手指没碰到穴道,手臂已先给他砍下来了。”

    她刚说得这几句话,那虬髯武士已抢上了楼头。段誉一心只在保护王语嫣,不及想自己的手臂会不会被砍,右手一伸,运出内劲,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点去。那武士举刀向他手臂砍来,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一个小孔中鲜血激射而出,射得有两尺来高。王语嫣和段誉都又惊又喜,谁也没料到这一指之力竟如此厉害。

    段誉于顷刻间连毙两人,其余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楼来,聚在楼下商议。

    王语嫣道:“段公子,你将肩头的袖箭拔了去。”段誉大喜,心想:“她居然也关怀到我肩头的箭伤。”伸手一拔,将袖箭起了出来。这枝箭深入寸许,已碰到肩骨,这么用力一拔,原是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并不如何在意,说道:“王姑娘,他们又要攻上来了,你想如何对付才是?”一面说,一面转头向着王语嫣,蓦地见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头,说道:“啊哟,对不起。”

    王语嫣羞得满脸通红,偏又无力穿衣,灵机一动,便去钻在稻谷堆里,只露出了头,笑道:“不要紧了,你转过头来罢。”

    段誉慢慢侧身,全神提防,只要见到她衣衫不甚妥贴,露出肌肤,便即转头相避,正斜过半边脸孔,一瞥眼间,只见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马背之上,探头探脑的要跳进屋来,忙道:“这边有敌人。”

    王语嫣心想:“不知这人的武功家数如何。”说道:“你用袖箭掷他。”

    段誉依言扬手,将手中袖箭掷了出去。他发射暗器全然外行,袖箭掷出时没半点准头,离那人的脑袋少说也有两尺。那武士本来不用理睬,但段誉这一掷之势手劲极强,一枝小小袖箭飞出时呜呜声响,那武士吃了一惊,矮身相避,在马鞍上缩成了一团。

    王语嫣伸长头颈,瞧得清楚,说道:“他是西夏人摔角好手,让他扭住你,你手掌在他天灵盖上一拍,那便赢了。”

    段誉道:“这个容易。”走到窗口,只见那武士从马鞍上踊身一跃,撞破窗格,冲了过来。段誉叫:“你来干什么?”那武士不懂汉语,瞪眼相视,左手一探,已扭住段誉的胸口。这人身手也真快捷,这一扭之后,跟着手臂上挺,将段誉举在半空。段誉反手一掌,拍的一声,正中他脑门。那武士本想将段誉举往楼板上重重一摔,摔他个半死,不料这一掌下来,早将他击得头骨碎裂而死。

    段誉又杀了一人,不由得心中发毛,越想越害怕,大叫:“我不想再杀人了!要我再杀人,那可下不了手啦,你们快快走罢!”用力一推,将这摔角好手的尸身抛了下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