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8短篇小说卷-世纪之邀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扎西达娃

    望着天空一只在拉锯战中被割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向远方的山峰后面飘坠而去,桑杰心中添了几分惆怅。它如同未知的命运不知最终飘零到何方,也许在远山的乡间里一位孤独的牧羊人会捡到它,也许落进一条小溪里,正好有一位舀水的农家姑娘会用铜勺把它捞起来。他并不知道这只画着一对黑眼睛的风筝在后来一个异乎寻常的时刻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他飞快地转动手中的木轱辘线轴把长长的线头往回收拢。风筝被击落了,他无心再安上一只新的风筝继续放飞。

    失落的风筝飘坠远去,勾起了桑杰对遥远的家乡的一丝缅怀,家乡是一个躲在大山谷里的小村子,山上有两座建造在巨形圆石上的白色玛尼佛塔。他的叔叔总是背起双手提着一根皮绳漫步在绿草茵茵的水渠边,像是要去地里牵牲畜,却总是徜徉在水渠边眼睛望着前面的水磨坊愣愣地出神,仿佛那里面隐藏着有关他自己的秘密;还有黄昏时行走在荒凉的土道上进村的马车发出刺耳单调的嘎吱声。如今他在城里的一家医院里工作,结识了不少的朋友,他那英俊的面孔和潇洒的举止使熟悉他的人早已忘记他曾是一个乡村孩子,他现在只是这座城市的公民,将会和一位漂亮的城市姑娘结婚,单位将分给他一套舒适的住房,然后生儿育女,和城里人一样逐渐适应并喜欢上日益多姿的现代化生活。

    这是一个节假日频繁的季节,他玩得很痛快,除了去林卡玩耍外,还参加了许多朋友家的乔迁新居,新生婴儿清除污秽和年轻人的新婚等各种热闹的仪式。他的好朋友加央班丹也给他送来一张结婚请柬,能结识加央班丹这样一位大学历史讲师做朋友使桑杰感到满意,首先他从来不跟桑杰谈历史,其次是他终日显得忧郁沮丧,如今在拉萨城显出忧郁沮丧神情的年轻人实在不多见,他们要么脸上露出的是无忧无虑盲目而自负的乐观神情,要么就是满脸杀气,要么木呆呆的什么表情也没有。请柬里附了几句话:“一定要来啊,别忘了把脖子洗干净,一双手至少要抹两遍香皂,最好把你的臭脚丫也洗洗再换上一双干净袜子。”看得出他的朋友加央班丹是那种缺乏幽默感的人,这句故作轻松的话显然是拼命挤出来的,并且在这些话的后面隐藏着某种难言的苦衷和一种对自己不幸的命运进行无可奈何消极的妥协。桑杰只见过加央班丹的未婚妻一面,给他印象不算好,打扮得花枝招展,自以为懂几句英语成天陪外国人在拉萨各名胜古迹悠转,到晚上还常常坐在豪华的拉萨饭店酒吧间喝点咖啡或威士忌什么的。加央班丹曾忧心忡忡地说她家是贵族世家,在这样的家庭里从谈吐到举止都有一套严格的讲究,他可受不了。现在他们要结婚了,很好,桑杰想道。他自己却不急于结婚,还想再过几年对姑娘们不承担责任的独身生活。但是通常去庆贺朋友的婚礼是很美妙的事,在那地方总有喝不完的一杯杯溢出白泡沫的啤酒和各种美味佳肴,最重要的是那里聚集着许多喜欢卖弄风情的漂亮的姑娘们,她们愿意跟你跳舞,主动向你敬酒,等大伙都酩酊大醉时,她们什么都愿意了。他照朋友的话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整洁,对着墙上的镜子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五分钟,发现无可挑剔,然后揣上礼物——写着一句吉祥祝福颂词下面落上自己名字的纸包里裹好的五十元钱和几条优质哈达——吹起口哨满意地出门去参加朋友加央班丹的婚礼。

    婚礼在新娘家举行,桑杰没有去过,但要找到那地方通常比找一个厕所容易得多,只要找到大概区域,看见一家扫得干干净净,洒过水的院门前用白石灰撒出的醒目的吉祥图案,大门上方悬挂着雪白的哈达,门口通常站着一两个面带殷勤微笑的迎宾员,还有院里停放的一大堆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和摩托车,进进出出像过节一样神气的男男女女以及隔着很远就能听见从院里传来的喜气洋洋的音乐,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就是举行婚礼的地方。桑杰迈着轻快的脚步穿过大街小巷,一个邻居哥儿们骑着摩托到他身边停住彬彬有礼地邀他去吃烤羊肉串,他说他要出席一个重要婚礼,邻居听了馋得喉咙咕噜一声,郑重地提醒他别吃多了拉肚子;又碰到几个哥儿们拉他去坐甜茶馆,他说他要出席一个重要的婚礼,他们严肃地告诫他别一去就醉倒了空失良宵,要是没有什么艳遇他们会替他惋惜和难过的,他听了抽抽鼻子非常感动;又遇到一位曾经相好过的姑娘,她不忘旧情,隔着汽车穿梭的马路就大喊大叫地邀他去艺术馆跳舞,他怕她跑过来缠个没完,装着没听见缩起脑袋混在人群中快步溜掉了。他发现要去的地方很远,走了半天还没到,后悔没骑车来,原来他担心在那地方醉了以后骑车回家会摔跟头。不管怎么说,两个轮子的转动比两条腿的交叉移动要快得多。记得加央班丹总是在苦苦思索一个问题:西藏人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将生命的过程与轮子的运动相联系,认为它是一种无限循环和轮回的形式,但是祖先千百年来却从不知道将轮子作为交通工具来使用。直到1907年,一辆八马力发动机的克莱门特牌小汽车翻越喜马拉雅山口进入了西藏,人们第一次见到驱动这堆钢铁向前飞奔的是四只由钢圈、辐条和橡皮组成的圆形轮子感到大为震惊。这是为什么?加央班丹忧郁的眼睛盯着桑杰,他结结巴巴张开嘴,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加央班丹从来不跟桑杰谈历史,只是偶尔给他讲一些过去的轶闻趣事,但是常常忍不住向他提出些为什么,他自然永远也回答不了,因为这些提问都涉及医学。他凭着本能的方位感急急匆匆朝前奔走,心里还想着那只飘逝在远方的风筝。他觉得眼前的花园路,来回奔驰的小轿车,背负行囊迈着毛茸茸大腿的外国游客,卧在路旁树荫下的野狗,城市的大厦,打着尼龙花伞的喇嘛等等一切如同从镜子里印出来的幻象,有一种不真实的幻觉感。记得一位朋友讲过,两面镜子相对时,从中可以看到无限。现在他才体会到置身于两面镜子中间这种趋于无限的迷失感。于是城市在他身后消失了,郊外的田野在他身后消失了,如同从一团混沌迷蒙的状态中走出来,前面是望不到尽头的绵延群山,一片空旷,太阳高悬在明净蔚蓝的天空上把白昼延续得永无止息的漫长。荒原上有一只鸟像流星般从他头顶飞过落到远处山冈的乱石缝里,脚下依然延伸一条路,印着几只深深浅浅的蹄印通向前面的山弯。

    死一般荒凉的大自然,连一丝生灵的叹息也听不见。

    桑杰想逃离这片蛮荒的大地,几乎是奔跑着向山脚走去,绕过山弯,远处山冈半坡上有一个孤零零的小村庄,它十分贫瘠,布满碎石的路旁有一些被分割成许多小块的庄稼地,路旁有一座玛尼堆,褪了色的破旧经幡旗在无风的阳光下毫无生气地垂悬。村庄里没有几棵树,用石头垒成的低矮的农舍像躺在半坡上懒洋洋晒着太阳的一堆旱獭。这一切似曾相见又遥远陌生,但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他的家乡,因为村子后面的山上没有两座白色耀眼的玛尼佛塔。一群面目丑陋的村民站在村头。从垒着干牛粪的墙头和屋顶上也冒出一些好奇的脑袋。站在最前面的是一群女人。她们捧着哈达,端着如意麦穗斗,抱着古老的陶罐茶壶和酒壶。人们似乎长时间地在等待着一位贵人的到来,女人手中酒壶嘴上沾着的酥油花在阳光的烤晒下已经融化,一滴滴落在她们脚下把干涸的土地浸染得一片油黑,她们用粗糙的手指重新抠来一块酥油提成花形再沾到壶嘴上。

    “请问,”一位大鼻子老翁从人群中走出试探性地问道,“你是桑堆·加央班丹少爷吗?”

    “不,不是。”桑来吓了一跳,他从没听说过他的朋友竟然还是一位少爷,而且名字前面还有桑堆的封号。“我是来参加他婚礼的,是这吗?”

    “婚礼?”老翁惶惑地摇摇头,眼睛像两颗松动的珠子也随着转动起来。

    几个模样憨傻却惹人喜爱的乡村姑娘聚在一起悄悄议论着这位陌生的年轻人。桑杰注意到其中一位下巴长颗黑痣的姑娘的神情跟其他人不一样,她显得有些焦虑和不安。爱用眼睛盯姑娘成了桑杰的臭毛病,他没法改掉。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老翁。

    “这就是桑堆庄园。您一路上没见有什么人往这边来吗?”

    “你们的书记在哪里?”他结结巴巴地说。

    老翁疑惑地盯着他。

    “我是说,乡长在哪里?不明白。那么治保主任,民兵队长在不?”

    “我不知道您说的什么。”许久,老翁慢吞吞地回答,“如果您要找什么头儿,这里只有村长。没有再大的官啦。可是他不在,去前面的驿站迎少爷去了。”

    桑杰用古怪的眼光打量老翁,打量周围的一切。他又问村长去了多久?多久,记不清啦,也许是昨天或者前些日子,也许是几年前的事了。不管怎样,您也看见啦,我们都在耐心地等待他们,老翁说。随后朝桑杰挤挤眼睛,讨好似的凑到他耳边,喷出的口臭散发着死亡的腐朽的酸臭气味,十分热心地介绍起这里的情况:不错,这里就是桑堆庄园,是大老爷桑堆家的庄园。桑堆是圣城拉萨一家赫赫有名的大贵族,您在拉萨难道就没听说过他家的名字吗?真是怪了。据说他在西藏各地有二十七座庄园,这里的庄园当然很小了,又处在荒凉的山沟里,可桑堆家的祖先就出生在这里。大老爷去世几年了。现在当家的是桑堆·加央班丹少爷。前不久听说他和一群年轻的贵族们组成了一个秘密的同盟组织,准备行刺摄政王,夺取布达拉宫和夏宫,由于告密者的出卖他们都遭到逮捕,最高政府宣布桑堆家子子孙孙将永远不许在任何一级的地方政府中担任官职,并且没收了少爷家的全部财产和土地,少爷被判处终身流放。见桑杰惊讶得瞪大眼睛,老翁拉起他的手去参观了设在村外乱石滩上一座刚建成的囚室,那是接到县长官老爷的命令村里人突击建造的。室内面积只有一抱见方,非常低矮。犯人关在里面只能坐着,墙壁用大块石头筑得既厚实又牢固,一扇小窗口安装了几根粗铁条,这是唯一的通风口。桑堆·加央班丹将终身监禁在里面,直到某一天摄政王发了慈悲之心才有可能被赦免出来。听说他还有一个漂亮的妻子,他们新婚不久……

    “可我就是去参加他的婚礼的。”桑杰激动地说。

    “也许吧。”老翁并不感到惊奇地说,“我们只是听说……”

    “这他妈是哪个年代的事了?他涨红了脖子叫道。

    “您就会看到少爷是怎么被押送来的,真的。”

    “现在是哪一年?”他低声问。

    “哪一年。”老翁想了想,说,“我们乡下人从不关心现在是哪一年,只要能数清养了多少只羊,每年能打下多少粮食,这才是最重要的。”

    “真是糟透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双手捧着脑袋像一条受伤的狗嗷嗷乱叫。桑杰属于这样一种人,当面临着突如其来的事情,情绪就立刻激动不安,但很快就能被动地顺应(而不是对付)眼前的一切事。有一次接到一份电报,从小跟他一起非常要好的表妹途中翻车丧生,他接过来看完后立刻痛不欲生地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过来一个顽皮的小伙子以为他又在犯什么毛病,从他身后用双手胳肢他,痒得他满脸鼻涕眼泪咯咯笑起来。小伙子看见摊在地上的电报条,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抽气嚷着对不起,像兔子一样逃走,他接着又哭号了一阵然后一抹脸就没事了。他抱着脑袋叫唤几声后,心里平静多了,平静得连一丝懊恼也没有,他什么也不再问,不再想,再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名堂来。他平静而默默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实,耸耸肩膀仿佛在鼓起勇气,显得超脱自然地走向村头,挤进一群女人的行列中与村里人一起等待远方来客。女人们很快就不再去好奇地注意他,仿佛忘了这位穿红色尖领衫衣和牛仔裤手拿一卷哈达的年轻人在她们中间的存在,她们只关心那个从没见过面曾经是这个庄园至高无上的主人如今又沦为囚徒的桑堆·加央班丹少爷的到来,对于村里人来说,主子不管犯了天大的罪永远是他们敬畏的主子。酷暑下,女人们脸上被晒得通红,额头被烤得油亮,她们并不在意壶里的酒和茶在烈日和她们烘烫的身体的偎抱中已变得发酸,只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修补好酒壶嘴上被晒化的酥油花。

    烈日当空,永恒般凝固在没有一丝白云的蓝天上,起伏的群山也死气沉沉地在白昼下凝固了。

    在百无聊赖的期待中,桑杰的眼光再次变得不老实,往女人堆里东张西望。他悄悄挪动双脚挨近了那个下巴长颗黑痣的姑娘,她像抱儿子似的怀里紧紧搂着一只茶壶。他用十分柔情的声音低问。

    “姑娘您不累吗?”

    “不,不累。”

    “姑娘您叫什么名字?”

    “央金。”

    “多好的名字。”他扭动身体轻声跟她攀谈起来,她却再也不吱声,甚至连头也不回一下。桑杰有些失望,他用手指轻轻捣了捣她柔软的腰部,又轻轻捏了捏她肩膀。没有任何反应,看见她背上的粉红色内衫一块补丁绽了线,他恶作剧地用手指扯下补丁,看见了她里面白嫩的皮肤上面赫然纹了一行黑字:“请别碰我。”他捂起眼睛缩回脖子一下感到羞愧不已,再也不敢对她动手动脚。他才发现这个叫央金的女子身上透出的一种异乎寻常的美丽和端庄原来深藏在她破旧的衣裙和满面污垢里。

    就这样,村里人没有丝毫怨言地耐心等待,这是一个漫长的可怕的等待,这个过程无法用时间来计算。于是桑杰发现这些等待的人们开始衰老了,他回头望去,身后那些曾经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议论他的姑娘们都成了老太婆,两眼无光漠然地看着他。他摸摸自己的脸,叹一口气,自己也苍老了,嘴上长满胡子,揪下几根头发已是白如银丝,他每活动一下手脚就听见身体里面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嘎嘎的声响,犹如一扇老朽的木门,曾经润滑门轴的油脂已成了风干的硬块,每转动一下就发出枯涩迟滞的声音。他这才闪过一丝后悔的念头,后悔没有跟那位像圣者般骑着毛驴的疯癫老头一同离去,这是村里人在漫漫的期待中继他之后又一位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可是老头已经走了。

    首先是远处山峰上一位像黑点般渺小的牧羊人的身影在微微晃动,他似乎在朝这边抡起胳膊挥舞圆圈。过一会儿,从透明的空气里划过一声长长悠扬而微弱的呼哨,牧羊人如同前沿哨兵向村里人发出了消息。

    “来啦!”村里人一阵激动的骚乱,桑杰也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跟着大家一起踮起脚后跟梗长了脖子朝空旷山脚的蜿蜒小路眺望。渐渐看清一个黑影从山弯后面出现,那影子移动的速度很快,后面扬起一缕淡淡的尘土。等大家看清后,每人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来人是一位白头发白胡子的干瘦老头,骑在一只灰毛驴的屁股上一颠一摆地冲来,人们很惊讶那毛驴居然跑得跟马一样快,那老头居然能经受得住毛驴剧烈的颠簸。他身背一包简单的行囊,从他那副形骸放浪的打扮看,有人猜他是一位游吟歌手,有人说他是一位疯癫浪漫诗人;也有人说他像一位游方僧人;还有人认定他是个乡村魔术师。老人的确有些疯疯癫癫,自称是浪迹天涯的桑贝顿珠,他说自己在西藏各地城镇乡村到处游说是为了让这些无知的百姓们开开眼界。村里人以为他的行囊里藏着什么稀世珍宝或新奇玩意,他却没有去动行囊,而是用百姓们能听懂的一种说“折嘎”的形式讲述起雪域之外的大千世界来。首先照例是一套陈词滥调的开场白,上对天空的诸神行祈祷祝颂之祀,下对村民百姓表吉祥祝福之意,然后眉飞色舞比手画脚扯起苍老沙哑的嗓子滔滔不绝起来:他曾经在大西洋一艘海盗船上当过水手;在小果飘香的哈瓦那城的棕榈树下与漂亮的混血儿姑娘调过情;在沙特阿拉伯的麦加目睹过成千上万名伊斯兰教徒朝拜的盛况;在芬兰冬天白桦林中一个铁路扳道工的家里喝过热巧克力茶;在非洲森林里患了一场猩红热病差点没送命;在底特律城混入汽车工人的罢工队伍中跟警察发生过冲突;在圣城拉萨的哲蚌寺里说一句德国的科隆大教堂也不差,就被愤怒的人群打断两条肋骨。为了让村民百姓能理解他的话,桑贝顿珠边说边脱了衣服赤条条地蹦来蹦去,用身体的各个部位来比喻世界上的各个地方,如同一幅形象生动的世界地图。“这里(他划过背后的脊梁骨)是密西西比河,顺便说一句它是世界上最长的河流。这里(他拍拍干瘪平坦的棕色腹部)是黑非洲平原。这里(他摸摸耳朵)是阿拉伯半岛。这里(他扒开眼皮)是贝加尔湖,你们瞧它多么深沉。这里(他指向屁股沟)是美国著名的亚利桑那州大峡谷。这里(他摸摸背部)是撒哈拉大沙漠。这里(他指着大腿中间的黑毛)是南美洲热带丛林。”村里人表情麻木,神色痴钝看着他。他口干舌燥地讲完后累得气喘吁吁,既没人给他敬酒也没人给他献茶。他摇摇头嘴里不知在咕噜什么,大概在暗自咒骂他所到之处人们都是这样愚昧不开化,一点不懂得外部世界是什么样的。他悻悻地穿好衣服,垂头丧气骑上毛驴,临走之前还扯起嗓子富有煽动性地喊道:“走哇!有谁愿意跟我走哇,去看看呀,周游世界我这毛驴只能载两个人,再多了坐不下。”

    “不去,我们不去。”村里人摇头纷纷嚷道。桑杰挺起胸脯,仿佛他也是村里人中的一员,同他们一样鄙视地望着疯癫的桑贝顿珠老头自讨没趣地离开了,那毛驴也不像来时那般神气地活蹦乱跳,而是无精打采慢腾腾地朝前走去。

    然而到后来,桑堆·加央班丹一行的出现并不那么激动人心,走在前面的是两名押送犯人的政府军士兵,背着沉重的土枪骑在马背上东摇西晃,后脑勺伸出的长辫像条黑绳绕在脖上。还有一名随同的信差,一脸横肉,神气十足,头戴赶骡帮人常戴的卷边宽檐礼帽,一边耳垂下挂着一枚名贵的长条九眼石,身背一捆用黄缎扎好的公文信件包。瘦高个的村长穿着官服,头戴一顶圆碗似的小红帽,米灰色长袍的袖筒里露出半截象征村长小小权力的皮鞭。还有一匹马上驮着两只牛皮袋,看来是被流放的少爷随身携带的一点东西,后面一匹马却空着没有坐人。人们很纳闷怎么没见盼望已久的少爷,这一行人下马后有人才发现愁眉不展的村长手中抱着一个光溜溜的婴儿,他十分难堪地仿佛自语道:“啧啧,真是糟透了,我可不喜欢有这样的事。”

    神气的信差一下马就嚷着要酒喝。他是政府任命的公职人员,享有某种特权,每到一处,当地的村民就得享有某种特权,每到一处,当地的村民就得为他免费提供马匹、住宿和饮食,不得怠慢。他接过女人们敬上的酒刚沾一口就“噗”地一下吐了出来,喷得人们一脸一身。他高声骂道:“这酒又臭又酸,你们把我当乞丐打发呀,拿好酒来!”女人们又换上一碗,他喝了一半就泼掉又骂道:“呸!这酒淡得跟水一样,拿好酒来!”直到换上第三碗他一饮而尽才眯起笑眼满意地哼哼,又立刻瞪起眼骂道:“姑娘们呢?你们这些丑老太婆围着我干什么,难道你们这里连个漂亮年轻点的姑娘都没有吗?快找几个来陪陪我。”女人们面面相觑,看不出谁比谁更年轻一点。

    “请问,有我的信吗?”桑杰壮起胆子问信差。

    “什么信?”信差惊讶得眨眨眼皮,“这里穷得像饿鬼之乡,有谁会往这儿投信。要不是来押送犯人,我一辈子也不会来这儿。喂,你不像本地人。”

    “是的,我走迷了路。”桑杰绝望了。

    人们没见着少爷,围着村长卑下地询问。他抱着婴儿,结结巴巴将信差的话重复了一遍?自离开圣城踏上漫漫的流放路上,少爷桑堆·加央班丹一路上长吁短叹,常常暗自流泪,自言自语叹息着人世无常,如果当初没有降临到这个人世上该多好;如果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场梦该多好。后来他形容憔悴,先是身体出现了某些变化,慢慢地在往小里缩,脸上呈现出稚气,由稳健持重变得调皮淘气起来,像个十几岁的孩子,路上一会儿嚷着饿了,一会儿喊着成天骑马屁股痛,一会儿哭着想家。就这样他一路上越走越小成了儿童,再往后走又成了刚会走路的孩子,直到最后成为婴儿再也没法骑在马上,信差只好将他揣进自己怀里,这孩子把三个负责押送的人折腾得叫苦连天,据信差的观察和推断,这小家伙还会继续往小里缩,直到缩成一个胎儿最后有可能钻进一个女人的肚子里再也不出来了。这一来吓得村里所有的女人们个个打战,纷纷夹紧了大腿生怕会钻进自己的肚子里。

    “像石头一样沉。”村长端着婴儿,又看看村外那座孤零零的囚室感到十分为难,现在,谁也不肯伸手去接这个小东西。

    “呀,这家伙拉屎了!”有人喊道。村长低头一看,胸前已染出一片黄澄澄的稠液。他厌恶地再也不想抱他,随即把他放在马厩的饲料槽里。

    婴儿躺在盛着麦秆和豌豆的木槽里不哭也不闹,睁着乌亮的眼望着远远好奇地围在一起的村民。村民们不敢上前靠近,他们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这中间包含着敬畏与失望,怜悯中又带遏制不住的滑稽感——默默地注视这位变成婴儿的少爷。

    桑杰知道老朋友到了,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蹲在木槽旁边仔细观察这小家伙,将他缩在一堆的五官在心中加以放大。不错,是他的老朋友加央班丹。此刻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婴儿,他俩还像过去一样在一起沉默不语,这是男人之间的友情特有的默契。

    “真对不起,桑杰,我不该给你送请柬。”好一会,加央班丹说话了,声音还跟过去一样。

    “我走迷了路,没找到你举行婚礼的地方。”

    “谁也找不到,她跟一个外国人去加拿大定居了。”

    “哦。”他顿了一下,“我才知道你是一位被流放的贵族少爷。”

    加央班丹粉嫩的脸蛋上出现了深沉痛苦的表情。“那是我前世发生的事了,可人们总记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我们西藏贵族的流放跟俄国十二月党人一样悲壮,只是没多少人知道这些事。”

    “你干吗要这样,”桑杰说,“你干吗要把自己变小呢?”

    “我只想生活在一个没有贵族的时代,我只想五十年后再降生到这个世上。也许,那时世界会变得美丽一些。”

    “不错,你变小了,我却变老了。”桑杰感叹万分,他想责备他想安慰他,想同情他,但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只想同以往那样拍拍老朋友的臂膀来表示自己的感叹,才发现对方实在太小了,找不到可拍的地方,他还是在加央班丹印着青紫色斑块的粉嫩的屁股蛋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静静地守护着他,眼睁睁看着加央班丹除脑袋之外身体各个部位继续收缩,手脚蜷缩成一团紧紧抱在一起,身上布满了可爱的皱纹,眼睛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再也睁不开,躺在木槽里的加央班丹此刻已经完完全全形成了胎儿的状态。桑杰知道,他的朋友要离开这个世上了。

    胎儿在咿咿呀呀地呻吟。

    桑杰起身离开,走到村民跟前,忧郁地说:“他要进去,明白吗?有谁帮帮他?”

    女人们脸色阴沉,她们又老又丑,谁也不敢走出来。

    桑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下巴长颗黑痣的姑娘居然没有老,她也许是村里唯一的少女了。在人们各种眼光的交织中,她一声不吭站出来走到马厩,低头看看她脚下一团小小的生命,然后勇敢地撩起裙角叉开一条腿蹲下,将胎儿遮进裙袍里。桑杰调开脑袋望着远方永远冷漠的群山,望着群山后面在蓝天的映衬下洁白耀眼的晶莹雪峰。那个叫央金的姑娘准是加央班丹母亲的化身了,可是,他没有脐带怎么能跟母体连接呀,桑杰昏昏沉沉地想道。在他身后响起一声长长痛苦的哀号之后,周围变得异常宁静。

    姑娘十分虚弱地从马厩走出来,那里什么也没有了。人们唯唯诺诺低下头给她闪出一条道路,有人给她递来一根棍子,有人塞来一只木碗,还有人扔过几件破衣服。就这样,把她当着度母也罢,当作妖女也行,总之,人们再也不能碰她身体了,她将离开这个村庄去远方流浪。

    当一群人紧紧架住桑杰的双臂将他拖向那座囚室,他才感到自己的处境不妙了。毫无疑问,少爷加央班丹从这个世上消失后,让那座囚室空着谁也担当不起,作为少爷朋友的桑杰自然地被人们指定为他的替身被囚禁在里面。

    “你们这是……侵犯人权,我抗议!我要上诉!”他挣扎着喊道。但是无论如何人们听不懂他在喊什么,只当他是在疯言疯语地狂号。

    桑杰被关了进去。

    外面有几个老太婆轮流看守,将负责每天给他提供食物和茶水。

    幸亏我还没结婚,没妻子和儿女,桑杰在黑暗中安慰自己。他又想起那个下巴长黑痣的姑娘,记得她是沿着疯癫老头离去的方向走的,真希望那老头还在前面等她,他说过他的毛驴可以坐两个人。有一天她还会回来,那时她永不衰老的年轻的身体将再次为村里人展现出一幅更加美丽的世界地图,到那时村里人兴许能理解并看懂了,桑杰对此很自信。

    他透过窗口抬眼望去,外面正飘落下来一只画着黑眼睛的风筝。不错,这正是他在拉萨上空放飞后被击落的那一只,这是他亲手做的。它落在坡地上的一瞬间掠过草叶尖又朝前飘扬起来,然后无声无息地滑翔在草丛中。

    有几个孩子朝风筝跑来。

    “快!求求你们,请帮我把那只风筝捡来快一点!”他焦急地对看守他的老太婆喊道。

    两个老太婆像接到冲锋的命令,撩起裙角飞也似的冲去。桑杰闭了眼,他不忍目睹那风筝在老人与孩子的争抢中被撕得粉碎。

    “少爷,还是被我,抢到了。”一个老太婆气喘吁吁的声音在窗外说。

    原载《钟山》1988年第2期

    点评

    诗化的语言、繁杂的句式、主观性极强的想象、大段的文字、跳跃的思维、密集的比喻、荒诞的情节、飘忽不定的主题,这些特征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先锋小说的组成因素,也是扎西达娃作为先锋小说的开拓者之一所具有的诗学特质。出生于乡村、生活于城市的桑杰为了去赴朋友加央班丹的婚礼而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少爷加央班丹,而他的朋友则越长越小最后变回胎儿。城市里的一切是循规蹈矩的“日益多姿的现代化生活”,而为了参加婚礼,桑杰就像卡夫卡《城堡》里的土地测量员一样走进了未知的命运。连接他的城市生活和乡村命运的是一只断线的风筝,而这风筝正是他的生活与命运的象征。他回到乡村,也就回到了生命的起点,同时也是回到了终点。小说故事情节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封闭的圆形结构,在现代化的城市与保留传统生活状态的乡村之间建立起一座荒诞的故事之桥,桑杰走上桥之时,他的命运就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停留在历史中的乡村成了他最终的、不可抵抗的命运归宿。小说在荒诞的、难解的故事结构中呈现出西藏历史与现实共存、城市与乡村共存、繁华与贫穷共存的多样生活状态,在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的随意嫁接中营构出了另一种艺术真实。

    (刘永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