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
红黄的火像个温柔的女人,在黑暗中摇摆出些光明来。他们拥着火,脸上也被涂满了红黄的温柔。繁星似锦的天幕上,分叉的银河清冽地流过山脊,有水声从河谷里淙淙地传上来,和那清冽融汇在一起。有一个人在火边站起来,从身后的窝棚上取下铜锣,用力地敲了儿下,接着,粗哑悠长的喊声便在山谷中传开来:
“山猪噢——过去喽喽喽喽——”
没有回声,坦荡的河谷中全是朦胧的夜色,和裹了夜色的浅浅的山岚。喊声像水漂儿在这夜色和山岚中划过,而后,沉到黑暗的深处。喊完了,把锣挂好,便又拥着火坐下来,脸上又被涂满了红黄的温柔。两个人漫不经心地又说起来:
“今黑夜你咋能舍得来?”
他听出同伴的话外音,故意避开了:
“说毬的,不来你给发工分儿?”
“呀呀,快不用装龟孙啦,这是甚时候成了圣人啦?你当队长哩,工分儿还用着挣?再说这俩工分儿能值了你这一夜的美事儿?”
火焰在同伴的眼睛里分外明亮地闪烁着,刚才胸膛里那股被自己已经压下去的妒火呼地又蹿了起来。他干咳了几声,把它们压下去。再一次避开话锋,拿起一根柴棍在火堆里搅弄着:
“熟了么?”
“刚埋进去就能熟?”
可他没有停,还是固执地把刚刚埋进炭火里的山药蛋拨出一个来,伸手捏了一下,指尖上一阵钻心的烫疼。他吸着凉气又把山药蛋扔回到火里,赌气似的不再用炭火掩埋,任它在火苗里煎熬。即刻,一股焦煳的味道被火烧了出来。同伴又揶揄道:
“哈呀,今黑夜这是咋啦?叫老婆训砍得连饭也没让吃?饥成了这个样?放着相好的不搂去,非跑到这儿来跟我挤窝棚哩,人家什么好吃的给你做不出来呀。你这儿马咋就能舍得这么好的空子?”
他终于爆发起来:
“你狗日能停么?你不知道那杂种今黑夜去了?你这是成心难看我哩吧?”
同伴眼睛里的火光顿时大了许多:
“……你是说公社书记?……”
“除过他还有谁?”
两个人都刹住话头。火们静静地给那两张脸又涂上许多难言的温柔……
其实,今天他去过她那儿,今天书记一进村,他给书记号了房子,派了饭,又陪着书记喝了一顿酒,抽了一阵烟,然后瞅空子到了她家。对她说:
“书记来了。”
她点点头。
又说:“后半夜你支走他。我来!”
她又点点头。
他骂起来:“这狗日的就是冲着你才来咱这下乡的。”
女人定住神情,再没有动静。他又“祖宗”“狗日”地骂了几句,骂了几句,又觉得骂得没有什么味道。忽又想起书记那张黑胖的脸来:
“你日哄日哄那杂种就行了,不能叫他尝了甜头老来!”
他和她都清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和她也都清楚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好办法挡住人家。无声的女人流露出些无声的哀怨来,这哀怨惹得他有些烦躁:
“你放心!我说了结你寻个人家就给你寻个人家,不会叫你总这么守着。早晚的事情,急啥?”
这个话他也说了不止一次了,也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呆呆地站了一阵,便兀自退了出来。
喝了酒不想吃饭,约莫时辰差不多了,他趁黑潜进院子里,在那扇窗户底下藏住。听得有了动静,便偷偷地趴在窗纸上那个早就留好的窟窿跟前。已经看了许多次的一模一样的情形当即在眼前突现出来,牙齿们顿时被挫出一阵闷响:狗日的连灯也不灭!就那么在明晃晃的灯苗底下喘着粗气,黑胖的身子赤条条地蛹动着,压着一片也是赤条条的白色。有窗台挡着,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这团黑胖的东西猪一般地哼着喘着。他在心里冷笑着:杂种的,要睡女人可没个睡女人的好家具!跟着,灯灭了。他只好扭回头来。一扭头,霎时扑进这满眼的星星,真密,真稠,也真是水洗了似的干净。那股妒火似乎也不由得被洗去了一些,他在心里兀自笑骂起来:
“你狗日这叫干的啥事情?你睡相好,人家也是睡相好。又不是睡的你老婆,又没有占了你的东西,碍你的毬疼来?”
话虽这样说,可总是有些不平服,总是有股咽不下去的东西在喉咙里卡着:狗日的,你是公社书记呢,公社里的女人多啦,村里的女人也多啦,要哪个不行?你杂种就偏要占我嘴里的这一口食么?这么想着,他又恨恨地把眼睛朝着那个黑黑的窟窿转过去,越是什么也看不见,就越是想看见点什么,心里的那些不平也就越是剧烈。猛地,脚底下咯叭—声脆响踩断了一根柴棍,窗户里立刻传出警惕的声音来:“谁?!”他吓得憋住气,一溜烟跑了出去,跑远了,才又朝那座熟悉的房子转回头去:
“你狗日总不能老在这下乡。后半夜就是老子的!”
不知怎么,这样骂着,心里忽然又是一阵难苦的滋味:忽然就觉得这个和自己相好的女人没有了味道;忽然就觉得两个人相好一场几年工夫,眨眼间都失了味道。他说不清原来那种味道是什么东西,是怎么回事情。也许就是因为总觉得自己欠了这女人一笔情分。男人睡女人都是欠了女人的情分,也欠了老婆的情分,可是有这么个黑杂种朝里一加,就什么也不欠了。不但不欠了,反倒是觉得那女人欠了自己许多东西——“赔本儿的买卖还有毬的味道!村里的婆姨多着哩!”这样骂着,才又觉得舒服了些。
火太大,刚才他扔进火里的那颗山药蛋被烧得缩成一团儿,竟有些蓝色的火苗断断续续地从那炭团儿上冒出来。同伴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口,真诚地劝慰道:
“嗐——,值不得生这么大的气,你睡相好,人家也是睡相好么。相好就是相好,老婆就是老婆。两码事。再说人家还是公社的头儿,你这当队长的能顶?算毬啦,婆姨家都骚浪得不行,你狗日的也把她睡够本儿啦!……”
两个男人同声放怀笑了起来,笑一阵又打趣:
“你今黑夜该领着你老婆听房去,她要知道有书记在那插着腿,保险再不和你闹架啦!”
两个人又是一阵大笑。本来是自己心里憋着的话,突然这么明白无误又分毫不差地被别人说了出来,他觉得窝在心里的东西顿时烟消云散,心中清爽得有如头顶上这条分叉的河汉。
“我说,这婆姨有啥好的,就把你这匹儿马硬硬地拴了这几年?”
他得意地笑笑:
“不上身分不出个好坏,上了身你才知道不一样……”
“吹牛吧!顶到天地就是个女人!就让你遇上活神仙啦?”
他不再回话,却把那些睡相好的细节和眼前红黄的火叠印成纷乱的一片……冷丁,那一堆赤条条的黑肉加了进来。他笑骂道:
“狗日的,花儿好了都闻着香哩,今黑夜便宜死那黑杂种啦!”
“哈呀!还吃醋哩?真要憋不住,你就去,看看书记能让让队长么?看看你有这胆子么?”
同伴说完又哈哈地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但却把那个后半夜的约会藏在嘴里。等着同伴不再笑了,他认真地提起一个新话题:
“东坡的那个羊倌来说了两三回了,我看他挺合适。咱队里的这群羊老是没有正经人好好放。这羊倌上了门,咱村的羊就靠实了。”
同伴又揶揄起来:“狗日的,相好的成了破鞋你就卖呀!”
“休胡说!我早就应承下人家的事情。”
他又想起女人那张无声无息的脸,想起那些无声无息的哀怨来,于是又硬铮铮地说道:
“做事情不能光想自己痛快。我有老婆孩子,能跟人家相好一辈子?人家她也得活自家的光景么!”
伙伴信服地点点头:
“我看能行。可你得说好,叫那羊倌一定得上门来。”
“他穷得连整衣服都没一身,不上门他能咋?出得起彩礼,娶得起媳妇,他还用熬光棍?这门亲事还不是他拾了大便宜!”
“相好—场,也算你对得起她!”
也许是被火烤热了,心里生出了一些暖意,他竟有几分温柔地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又想起那张无声无息的脸,想起他第一次在她家过夜时的情形来。他是半夜进的门,进门第一句话就说:“今黑夜我不走了。”女人什么也没说。第二句就说:“你脱吧。”女人便很慢地把衣服脱下来。山里人很简单,脱了布衫,脱了裤子,就是白生生的肉了。手腕,脖子,膝盖,还有脚上和自己一样,都是一层鳞甲般的污垢。然后,他就把灯吹了。他是在墨一样的黑暗中知道她是个好女人的。他从来不像那个黑杂种那样点着灯干……相好几年他不知应许过她多少话,但有一句忘不了:从第一次起他就说过,将来要帮助她再找一个合适的男人,再成一回家。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自己总算是对得起她了。
同伴被烤出些倦意来,把羊皮袄朝身上紧了紧,低头钻进窝棚去:
“我先给咱瞌睡上一阵阵。”
“行,睡吧。”
说着,他心里偷笑起来。河谷里的水声还是淙淙地响着,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有只杜鹃在哭,天上的星星似乎是更稠,更密了。
不知过了多久。
等到窝棚里的人—觉醒来的时候发现他不在了。火堆的边上扔着一摊剥下来的山药皮,那颗被扔在火里的山药蛋早已烧成了—个炭块,圆圆的,像一只孤独的眼睛,在残火中幽幽地闪着暗红的光。同伴快意地咒骂着,露出些会心的笑容来。
蓦地,一颗流星从银花锦簇的天幕上忘我地挣脱出来,朝着无底的黑暗投了下去,耀眼的一霎之后,山谷中的黑暗似乎更黑,也更深了些。有声音从那黑暗的底里粗哑悠长地传出来:
“山猪噢——过去喽喽喽喽——”
好汉
“吱扭——”房门在背后关上了,隔着门缝他听见她呻吟似的长叹了—声,黑暗中,他无声地笑起来:“家日的呢。天底下独一份儿!”这么骂着,他随手把斜靠在门边上的火枪提了起来。立刻,一阵快意的冰凉从手里传播开来。刚才,这双手像揉面团儿一样揉搓女人的时候,也是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和现在不一样,烫,烫得人身上熨熨帖帖的,烫得人心里晕晕乎乎的……“家日的,独一份儿!”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微微的西风刮出满天高远的星星。风们带着寒气涌到胸膛里,畅快地平服着他因为女人而沸腾的热血。高大壮实的身坯在夜风中舒展着,浑身上下从女人身子上沾来的气息,随着热量一起弥散开来,他把火枪在手中倒换了一下,回过头去朝那扇刚刚合住的门又扫了一眼。他知道,只要自己抬手一拍,只要自己理直气壮地吐出一个字:“我!”这扇刚刚关上的门马上就会重新打开,女人就会受宠若惊地迎出来。这一夜,自己想怎么揉搓她就怎么揉搓她,想怎么使唤她就怎么使唤她。可他偏就不,偏就硬硬地出来了。刚才事一完,他就穿衣服。女人说,这么大的雪,别走啦。他说,不。女人说,连过夜的酒菜都给你做下了。他说,不饿。女人就嘤嘤地哭起来。他笑笑,走到灶台上,伸手揭开锅盖,热气腾腾的锅里摆着一盘山药丝,一盘炒鸡蛋。他又笑笑,扣住锅,扭身从灶台上取过酒瓶子,把铁皮的瓶盖子用槽牙咬下来,咕咚咕咚灌下半瓶“高粱白”,而后命令道:“快起。闩门!”女人顺从地爬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还是抽抽搭搭的。走到门口时女人在后边求他:
“这么大的雪,明天别去打坡啦……”
他听出来女人想求的不是这件事:
“淡话。下雪不打,甚时候打?一伙人都说好了。”
女人迟疑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那个事儿你想好了么?”
他故意堵住话题反问:
“啥事?”
“本家的两个叔叔大爷们都等着要你这一句话哩。他们说你要不应承上门的事儿,他们就砸折我的腿……”
“敢——狗日的们,叫他们的话朝我说!老子睡相好是明打明的,哪一回来你这儿瞒过人?老子的枪就在门口靠着哩,杂种们咋没一个敢放屁的?我就不信他们那脑袋比豹子的还硬!”
“人家说永福这一支里,就他一个独苗,永福死了就没人顶门子了……说你占了他的女人又灭了他的姓就得遭报应……”
他冷笑道:“既是这么怕报应,咋你不和你那叔叔大爷们商量好了再叫我睡你?”
一句话又噎出女人满脸的泪水来:
“我求求你啦,我知道你要强,你好汉,可只要你答应了他们,咱俩的事就好办了,除了姓他的姓,剩下的我这一辈子就啥都由着你,你想昨就咋……”
他白灿灿地露出满嘴的牙齿来:
“我啥也不想,就是想睡你!”
一边说着,他果真抱起哭倒在怀里的女人,又返回炕头上。借着酒劲,果真又在面团儿一样的女人身上施逞了一回。
现在,浑身上下所有的骨头节都是松快的,松快得他想哼两句什么戏文,可惜不会。便把那心爱的枪举到眼前来把玩。这杆火枪的名声和自己的名声,在这一道六十里长的山川里是一模一样的。在这一道川里,敢拿着火枪打豹子,并且打住不止一只的人,只有他这一条好汉!在这一道川里,明打明地睡女人,睡了女人还得叫女人求上门来的,也只有他这独一份!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气,此刻,正借着酒劲在胸膛里热辣辣地翻来涌去。除了这些使不完的力气,和手里的这杆好枪,剩下的他都不相信,也不在乎。他满意地估量着弱下来的风势:
“行,太阳一出山,风准停。打坡正是好时候!”
从昏迷之中刚一苏醒过来,就差一点被叽叽嘎嘎的哄笑声给抬起来,从同伙们那种嘲讽、开心、疯狂的笑声和目光里,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一点什么。于是从地上支起身子,朝大家都打量的地方也看了一眼。这一看,自己也不禁笑起来。裤裆的正中央豁开半尺方圆的一个窟窿,自己的那个东西像个风铃似的挂在那儿,没遮没拦地露在外边。可一笑,额头、颧骨和右半边脸猛一阵刀割般的绞痛。他咬着牙“嗞——”地倒吸冷气,随着满口的血腥味,他分明觉得有股冷风从脸上的那个伤口中穿透到嘴里来,脱口骂了一句:
“狗日的,扎透啦!”
“轰”地一下,同伙们的笑声又一次地掀起来:
“你个日的快不用操心脸啦,要是把你这家具一口咬下来,连龟孙光棍也当不成啦!跟上你那相好的一块儿当寡妇吧!……”
“杂种的家具就是好哩,连母猪都追着咬……”
“哈哈,好汉,好枪!两杆枪都好!”
听见同伴们骂得这么开心,他又想跟着一起笑。可还没等笑容摆到脸上,就再一次被刀割斧锯般的疼痛扯住。鲜血一股又一股地从那个穿透了的伤口里涌出来淹没了牙床和舌苔,他发狠咽下一口,强烈的腥味顿时把五脏六腑都搅了起来。
刚才,就在那头受了伤的母山猪从石坎下边猛地扑出来的时候,他脚下一滑,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山坡上。那杆被自己也被同伙们夸赞了无数遍的火枪,脱手扬出去摔到石头上嗵地放了空枪。听见枪响,山猪发了疯一样朝自己扑过来,门扇宽的腰板,刀尖般的獠牙,裹来一阵冷风。当那张一尺多长的大嘴咔嚓一口咬下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下意识地蹬了一下,心里“轰”地一闪:完了。随后,猪头一摆,他就像片被风刮起来的树叶在半空里飞了一阵,接着,便重重地摔下来。一根被镰刀割过的荆条茬子刀子似的捅在了脸上。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同伙们嚷了些什么,别人又放了几枪,自己怎么被抬到这儿来的,山猪是怎么打倒的,他就都不知道了……现在回想起来,都亏了这条又肥又大的挽裆裤。那张一尺多长的血盆大嘴全都咬在了肥裤裆上,如果再往上凑三寸,还能不能醒过来就不好说了。他想了想,取下头上绾着的毛巾衬到窟窿里挡住羞处,这个举动又招来一阵笑骂。他们这结成一伙的几个人,今年冬天是第—次打着了猎物,第—回开张。第—回开张就打了—大一小两只山猪。除了山猪以外还有这么大的笑话,大家的情绪自然特别高涨。今天,他的枪头准得出奇。—伙人追上这母子俩以后高兴得直叫喊。那只小的就是他一枪撂倒的,紧接着,第二枪他又打中了大山猪的后胯。猪叫,人也叫,分不清是猪疯了还是人疯了,—口气追了两架山头。谁也没想到这只受伤的山猪会躲在那个石坎下边,谁也没想到这只慌了神的山猪会返回身来拼命。当它带着一股冷风带着满身的鲜血蹿出来的时候,同伙们吓得四下里乱钻。就是在那一刻他摔倒了的,就是在那一刻手里的火枪甩脱了手的。这杆枪是他的骄傲。是他用一担麦子又贴了五十块钱,从河底镇张记铁匠铺里买来的。这杆枪的枪筒子比别人的都长了五六寸,准头大,射程也远。每年冬天一上坡,他就跟着这杆枪平添了许多威风。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山猪扑过来的时候枪脱手了。枪脱了手他才知道,没有枪就什么威风都没有。那只山猪只是一摆头,自己就像片树叶儿似的飞了起来……幸亏是挽裆裤,幸亏是旧的,要不就什么都完了……同伙们的疯劲儿还没有过去。叽叽嘎嘎的有人笑出眼泪来。他不管别人笑不笑,又仔细地整了整衬在窟窿里的毛巾。而后,一边用眼睛找着问道:
“枪呢?”
“啥?……”
“我的枪呢?”
“你那枪不是在裤裆里好好的……”
他不理这个玩笑,又问:
“枪呢?快递给我。”
抓住冰凉的枪管,他忽然就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想起女人的哀告来,不由得便有些后悔:若是听了她的话不出坡就闹不下这场玄事,这真是报应我哩。想到“报应”,他的两只眼怔怔地僵在了眼眶里。
脸上、额头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身子前边是同伙们生的一堆旺火,扔进火里的干柴噼噼啪啪地迸出些火星来。火一烤,伤口就疼得更厉害些,他转过身子,把伤口对着火外的冷风。肉已经分好了。头两枪都是他打中的,又受了伤,理所当然地比别人多得了两颗猪头。放在猪头旁边的那几块最好的肉也是自己的,功劳都在那儿明明白白地摆着,除了这个笑话之外,在同伙们的眼睛里他也还是条好汉。可他自己总是有点说不出的恍惚,也有点说不出的勉强,装了满肚子沉甸甸的心事和疑问。同伙中又有人打趣:
“还愣啥?扛上肉走吧,你身上一件儿东西也没少!”
“你那一枪把狗日的后胯打得不轻,行啦,不赔本儿!”
“叫寡妇给好汉包饺子吃吧。吃完了,好好睡她!”
一伙人又疯疯傻傻地笑成一团。笑声里人们捧来些雪盖到火上,嗞嗞啦啦的响声中,一堆旺火转眼化成几缕犹犹豫豫的冷烟在眼前飘散了。
靠人帮忙,他把挂在枪杆上的猪头和猪肉扛在左肩上。一伙人说说笑笑走下山来,话题自然还是离不开“战利品”最多,笑话也最大的人。任凭别人说什么,他只是闷着头一字不答。有人从背后捅他:
“咋,魂吓丢啦?”
他梗起脖子回了一个字:
“寡!”
“没丢咋不说话?急着给人家送肉也不是这个急法!”
他刚要还嘴,那些剧烈的疼痛又把他扯住,嘴里又有些腥味涌上来。有人换了话题,又夸起他的枪来:
“你这枪就是好,准头子也好。一担麦,五十块,值!”
枪就在肩上扛着,光滑的牛角把子就在手里握着,这个心爱的物件使了不是一两年了,可是今天他第一次对它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山猪扑到脸前时带来的那一股充满了死气的阴风,现在还在胸口上打旋。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头有点像刚才的那一堆旺火,好像也有谁捧了冰凉的雪盖在上头,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化成犹犹豫豫的青烟飘走了……他忽然间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气,要是有一口酒就好了,借着酒劲就能驱驱这股寒冷。这么渴望着,竟真的打起冷战,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把这股冷战强压下去。没走出几步,却又抖了起来……暮色中,他抬起头:远远的,那片熟悉的村舍也正在把一些青烟冷冷地喷吐到大山冷冷的阴影中来。
进村的昨候,他故意留在最后装作要解手。看着伙伴们都各自走散了,他才急匆匆走到村口的神树下边,把两颗猪头恭恭敬敬献到树前的石台上,三叩三拜。而后,久久地跪在树前,固执而虔诚地在心里反复默念着那个“报应”,似乎是咬定了神树会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复,两只眼睛直直地朝越来越重的暗影里盯着。
似乎真的是为了应答他,随着一阵躁动,一群漆黑的乌鸦噗噜噜地从巨大的树冠中精灵似的飞了出来,围着神树盘绕数匝,接着,又归隐到那些古老而又神秘的枝干当中。
他抬起眼睛,在密匝匝的枝干的缝隙间徒劳地捕捉着那些倏忽而过的黑色的闪影。终于,委顿地垂下头来,放弃了努力,一个长长的叹息从他宽厚结实的胸膛里重重地跌落到阴影中来。随着这声叹息。又有一股血腥气浓烈地淹没了牙床和舌苔。
晚上,当他粗壮的胳膊又把女人揽在怀里的时候,认认真真地问道:
“你说报应,啥叫报应?”
女人想了想:
“遭报应就是不得好死。”
“受苦人咋就算是个好死?”
“用问。一辈子吃饱,喝好,有自己的房子,有老婆孩子,栽根立后,活够了岁数……你今黑夜是咋啦?”
他没有立刻回答,停了一阵,又说:
“你说咱啥时候过事(结婚)吧?”
女人从他怀里挣出来:
“你说这话当真么?”
他不耐烦地扬起脸来:
“麻毬烦吧!啥时候?”
“我再跟他们商量商量……”
“毬!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的事用着他们操闲心?!”顿时,有两行眼泪从女人的脸上淌下来……
原载《北京文学》1988年第5期
点评
吕梁山印象系列作为李锐小说在主题视域与艺术风格两个方面的代表作早已成为新时期文学的经典。《篝火》和《好汉》两篇都是写异样的爱情形态。《篝火》写村长和公社书记共同将一个寡妇作为自己的情人,村长对书记的到来充满愤恨却又无可奈何,他早已答应要给寡妇找个倒插门的男人,此时便提上日程。小说以人情美烘托人性美,对男女私通的主题并没有采取简答的道德立场,而是从人情的角度写得极美。情欲,成为一种展示美好人性的渠道和方式,代替了传统的黑白二分的道德判断。小说多写动作、细节和心理,从侧面表现村长的复杂人性。同时,详细的环境描写使得人物形象被放置在了可感可知的背景中,充满诗意。人物的所作所为也就被稀释和淡化了,减少了伦理色彩。《好汉》则相反,更注重故事。男人是一个好汉、好猎手,与寡妇相好,却被寡妇的婆家人逼婚、逼做上门女婿。好汉赌气而去,打猎时差点死于非命,于是改弦更张、决定倒插门与寡妇结婚。在一反一正的转折中,小说将一个略显鲁莽的“好汉”与颇重情义的“好汉”在结尾处合二为一,歌颂了美好的人性,也表现了地域风情。两篇都写私通,但写法和风格各不相同,各具特色,其相通之处则是通过浓厚的地域色彩来摹写人性的幽微与善良。
(刘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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