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8短篇小说卷-双岔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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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平凹

    一

    这树是柿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帅,六月里看似一架叶子,深绿的,浅绿的,深深浅浅的绿;风中的杨叶噼里啪啦响,它无声,温柔端庄如堂上妇人。深秋叶子就红着往下落。叶柄处是一点小小的疤,立即沁一种汁将疤愈住;拳大的帽盔柿子暴露了,繁繁坠枝,其累使人想起多子的母亲。直至数九严冬,方活得疏野清整,枝条却全然僵硬。冬月为十分朦胧,天地幻化之际恍惚间它似了一尊佛座,千手佛的,沉沉得有通天地之玄道的亘古幽远的静穆。

    现在它老了。粗桩上的枝被砍去多半,小盆大的疤曾经数年里淌一种黑胶液,用泥巴涂上,又用头发与艾叶的火熏了,遂生就出瘤一样的痈包。遗留的仅仅是两枝了,东一枝,西也一枝。双岔状。东枝下石砌有猪圈,年年有一头猪,脊梁总是弓着,好像怯冷,黑毛下生一层红绒;圈墙头上的一把断齿的木梳天天要梳,红绒仍是不退,猪便少不得被木棒斥打。西枝上是一只乌鸦。乌鸦的样子差不多,或许它已经轮回了几代,但人还是认为这乌鸦就是往昔的乌鸦。每日猪衔着草在圈里铺窝,乌鸦就栖落枝上,或许这走物瞧见了那飞物黑得如墨的颜色,就哼出数声嘲笑,或许它们在互相地问候,总之,尖脆的粗闷的声音要闹腾许久。

    树下是横的四间堂屋,竖的二间厦房,院落空寂,这闹腾便有几分生气。堂屋西头的一间门里和东边厦房的门里,分别就走出两个老头,静静地举头眺望,双目与嘴巴同时窝进三个小坑,俟等闹腾结束,皆说“一天又黑了”,将门窗关掩入睡。

    这一日的黄昏,东厦房的老五正弯了腰在队里的大场上抓麦秸积上的麦草。整个冬季的寒冷,几乎封闭了他脸上的笑容,当抓麦草的时候,偶尔发见麦秸积下有着不少未碾净的麦粒便无音作笑,笑纹极像风裂的口子,实际上也就是原来的皱纹稍稍活动了方位。老五其实不是排行第五。一解放分住了这厦房里,人丁没有发展,村人说:“没妻也便没子,你将来是五保户了!”四十岁上就叫他“老五”。老五抱了好大捆麦草回来烧炕,进了院门,黑猪和乌鸦已归安静,当院那一节矮矮的树根篱笆在风里摇着,一只麻雀还站在其上,毛翻得如开了花。堂屋西头的门早掩,窗上蒙的一张塑料纸,风将其忽地鼓起来,又忽地贴上去。老五回到篱笆的这边,将麦草筛了,用簸箕扇那筛下的尘土和麦粒,就将分出的一捆麦草丢过篱笆。听见麦草的落地声,堂屋西头的门开了,更瘦的老头就抱了麦草回去。一时,两边屋中皆冒黑烟,炕的烟洞冒的大烟,炕的裂缝冒的小烟,两个人几乎都咳嗽着从门里出来,抱着胳膊,分叉着腿,立于篱笆的东西。

    “明日是‘九九’了。”老五终于扳了指头在说。

    “‘九九’了。”篱笆那边的接应着,“‘九九八十一’……”

    “‘……冷是冷不了,只害肚子饥。’”

    这是一首古旧的儿歌,他们皆省约了其中的第二句:“穷汉娃子靠墙立”。篱笆那边的是地主分子,他当然不能这般说,老五是贫农,他更能说出口吗?

    老五想,“九九”过罢,天将转暖,儿时的他就常在树上缚一秋千去荡,一边荡,一边将破棉衣上的棉絮撕一朵丢下,意在“遗烂套子”,可以换单衣了。这双岔树上,恰是缚秋千的好处,但是他没个儿女。那一年,一位逃荒的外地女人来到村中,扬言嫁人,村人要给他拾掇,女人的条件则要他出一笔钱给其母买一副备老的棺木,他回绝了。女人以为老五是怕出了钱而她心野再走,竟脱了裤子让他享用,他看着那两条白腿,只捏了一把,说:“东西是好东西,可我实在是没钱啊!”想到这里,老五就不想了。因为现在就是有钱,也没了收拾女人的气力,他熬煎的是“九九”过去,青黄时节将至,吃食便愈加地困难了。

    “你柜里还能扫多少苞谷?”老五说。

    “五升。”

    “五升?”老五似乎有些愤愤不平了,“你好细法!年年我还有点救济,却总是没吃的。……我饭量大呀!”

    “人老了凭一口饭嘛,你今冬比我强壮,肯定寿要长过我。”

    “多活多受罪!人家有福的都谢世了,偏偏咱活着。”

    “队长念报纸,说‘胡志明死于河内’,这不是淹死了?!”

    两个老人同时感叹着人生的不平衡,就都笑了。这笑声却引动了咳嗽,一时似乎有一口痰一直从肠子的底部往上咳,腰就缩下去。恰此时院门被猛烈撞响。

    “谁个?”老五问。

    “我。”

    “队长?”老五说着,便去开门,篱笆那边的一位已幽灵般地闪入屋去了。队长在通知着老五去开夜会,老五说,“又是给学生娃娃忆苦思甜吗?村中王茂树老汉胡说哩,讲‘扛长工那阵,一口凉水都喝不上’,那他就是懒,凉水用井盛着,怎不打了去喝?”队长说是政治会,凡贫下中农都参加。老五便推辞腰疼。队长说开会记工分,不开会扣工分。老五只好说去的。末了,队长用嘴努努篱笆那边,说:

    “有什么动静?”

    “白日拾粪,”老五说,“夜里尽咳嗽。”

    “我问的别的活动?”

    “没啥烧,拾粪时捡过骨头回来烧饭。”

    “我说村里气味不对,是他在烧骨头?!你警告他,不许烧骨头!”

    夜到子时,老五开会回来,才摇了一下门环,吴丁就起来开了院门。老五说:“我这嘴不好,让队长训你了。”吴丁说:“没啥。开什么会,这么久的?”说罢了,觉得此话不妥,忙看天,“明日怕有雾罩的。”老五却如实说道:“学报纸来,报上说林彪披马克思外衣。人心好没底哟,林彪那么大的官,什么没有?偏还要穿别人的衣裳?!”

    说完,竟思维发达起来,竟联系到自己的住屋不也是吴丁的吗?不再说下去。要去睡了。吴丁却叫住了他,二返身进屋拿了两个温热了的帽盔柿子,给老五吃。老五急急接过吃掉一个说:“你的柿子还有?”吴丁说:“我留给孩子吃的。”老五说:“哪有孩子来吃你的?”第二个柿子就吃下一半。吴丁说:“是没孩子来吃,其实柿子里哪里会有毒呢?咱吃。”

    冬月依旧朦胧,残缺的院墙中,高竖着一座砖砌门楼,门框上还保存着春节时的对联:

    “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过春节贴对联。老五和吴丁合买了纸,可他们只识得钱票上的一至十的数字,就一张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张写了“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写毕去贴,贴得一边高,一边低,看着难看,就高的一边撕了最上的“一”字,低的一边撕了最下的“十”字。

    二

    “九九”日,太阳大红。河滩上的浅水塘里冰层四分五裂,村人们就一块一块掀起来,看琥珀一样的被封冻在里边的鱼;口馋者以草绳缚一块背回去,四条五条固定了的因自由而死的游物。吴丁远远地望了一阵,却想鱼在水里那么自由却还是在水里死去,活着睁着眼,死了也睁着眼,也是在自认这就是鱼的命吗?吴丁举铲子去铲一堆牛粪,但铲不动,牛粪冻得如栽地的石头。这么红的太阳牛粪却不消。吴丁的任务是每天拾三十斤粪,由队长亲自过秤,超额五斤即可多记一分工,不及一斤则扣三分工,吴丁恨不得满世界都是屎尿。现在日高三竿,村里炊烟四起,又弥漫一片贴麦田飘溢,粪筐还没有捡满。眼瞧着几个孩子蹲在那里屙屎,他就一旁蹲着吸烟等候,但孩子们发现了他,提了裤子说:“地主吴丁,你想拾我们的粪吗?”吴丁站起来,他们却用石头将粪打砸溅飞,嘻嘻哈哈而去。吴丁只感到可惜,说:“这孩子!不让我拾,也该夹住回去拉在你们家茅房呀,人吃五谷,五谷吃粪呀!”到底吴丁完不成指标,怏怏提粪筐回来,又在自家茅房坑里铲粪盛到筐里去。老五在篱笆那边晒太阳,一边晒一边为队里搓草绳,绳搓得如一堆乱蛇,说:

    “还不够吗?你看看猪圈墙角有猪屎没有?”

    吴丁说不够。去猪圈看了,一片粪泥而没新屙下的整粪。

    “你来搓绳吧。”老五站起来,从篱笆这头走过去,吴丁过来,老五提了那粪筐往茅房去了。一时出来,说:“你不用铲了,我直接拉在粪筐里,包够了数儿,只是吃的稻皮炒面多,拉的屎不臭不肥!”

    粪并不立即去交,这是吴丁的主意,因为交的时间过早,队长就会增大第二天粪的指标。这一点老五嘴上不说,心里就打鼓:狡猾,到底是地主分子!

    然后两人分别做饭,吃饭。有时一碗米饭会从篱笆的裂洞中递过来,或者递过去,然后各自蹴在篱笆的东西。吃罢,情绪颇高,老五就说:“吃饱了,喝胀了,和地主老财一样了?!”话出口,醒悟到对面站的就是地主分子,觉得伤吴丁脸皮,吴丁笑笑,说:“是一样了,咱都吃饱了,喝胀了!”

    饭后是惬意的,又有这么好的日头,他们就坐下来,解了腰带左右挠,脱了袜子往上挠,卸了帽子往下挠,挠得一身舒服了,就分别抓虱子。

    这一日的被褥也经太阳晒了,虚涨涨的,吴丁在日头一过即收拾被褥铺炕,让暖和蓄在里边。吃两个柿子不做饭,也不再烧炕,早早就脱裤坐在被窝了。但上炕过早,瞌睡却无,吸足了十多锅旱烟,看着窗口渐渐转黑,便六分睡着,四分还醒,作莫名其妙的回忆。这回忆杂乱无章,不知是在梦中还是非梦?他拾到好多的钱,是走着路突然低头发现的,他假装蹴下提鞋,左右四瞧,然后极快装在鞋壳里。却怎么有人揭发这钱是他偷的。又突然他有了一顶隐身帽,帽儿一戴在头上,悄悄在一处蹴下,谁也看不见他了。偏在这时候他听见屋外双岔树上的乌鸦叫了几声,清醒了过来,才明白依然是梦。他似乎还梦到了一个模糊面孔的妇人。像是第一个老婆,又像是第二个老婆。

    “就是这命,就是这命。”吴丁说着,但没有语音。

    月亮已经上升,关不严的门扇中间有一道白线。门扇下的地方,有一个三角,亮得像玻璃片子。

    似乎有一个火球猛地出现在玻璃片子上。

    吴丁吃了一惊,欠欠身再看,玻璃片子还是玻璃片子,哪里有什么火球?吴丁想:又做梦了,又做梦了。遂闭了眼皮,希望再续上刚才那妇人的事,他就要问问她们怎么都离他而去,是他命里守不住一个老婆吗,还是她们法定一个早亡,一个怀着我的孩子却不能生给我?

    吴丁终于沉睡,进入他分辨不出是现实还是梦境的梦境,但丰富的内容在他又一次清醒之后却遗忘殆尽,他只是狼一样地大叫:“火!着火了!”连滚带爬地扑出门来。扑出了门,想到的是炕上的衣服、被褥和柜盖上的三个米面罐儿,还有柜里的一筐柿子。

    他是被火烧痛而醒的,睁开眼来,屋中一片红光,先还以为又是梦,但炕草已燃,炙得他钻心疼,他才明白真是着火了。

    吴丁返身去抱炕上的衣服被褥,但柜盖上已被火罩,米面罐爆裂,柿子烧烤的味儿也都闻到。他跳出来,一边摔打衣服上的火,一边往身上穿,一边大喊,声失形变调。

    第一个惊起的是双岔树上的乌鸦,第二个惊起的是双岔树下的黑猪,待老五披衣出来,火已将四间堂屋的西头烧坍,火苗笼罩了另外的三间。老五嘶了声叫:

    “库房是队里的库房啊!快救库房!!”

    两人找桶,桶找不着,找着了桶里又没水。老五提了棉袄就近前扑打,回头见吴丁还发愣,骂道:“你还愣你娘的×!好个地主,你真个地主,你不救集体的库房?!”

    吴丁说:“凭你那么打能打灭吗?”就跳入猪圈,抓了那破沿的猪食铁盆猛敲,锐声哭喊:“着火了,库房着火了,快救火啊!”

    村人闻声涌来,火大已不能靠近,队长喊,快到库房里搬东西,众人才清醒库房的门已安在后墙,再跑出院子绕到后边,门撞开搬出几件农具,门就被火封死。有人喊:“不行了,快救老五的厦房!”但墙高无梯,遂又跑回院中。老五浑身已黑如墨染,鬼一般地从屋里往外搬衣物粮食。熊熊的火苗像云一样飘忽着还往厦房来,吴丁就将那条抱出来的被褥在茅房坑里浸湿了尿,让拿去搭在厦房靠火处。房上揭瓦扑火的人叫:“再得一条湿被子!”老五就把水泼在被上递上去,又在喊吴丁:“吴丁,你的被子,把你的被子拿来!你这狗地主,舍不得你的被子吗?”吴丁说:“我被子早搭上去了!”轰隆一声,堂屋的椽烧断塌了下来。队长第一个哭出声来,满院村人号哭。

    翌日,派出所来人查询火案。双岔树的院子里只住老五和吴丁,院落又与别的人家未邻,火源便肯定来自两个老头住屋。但贫农老五厦房未烧,吴丁就被所长追问了。

    “火是怎么烧的?”

    “我正做梦,腿疼得厉害,睁了眼到处是火。”

    “火是从你家起的?”

    “后来我跑出门,接着库房就烧着了。”

    “你是怎样起火的?灶口的火引起的?瞌睡了油灯未吹?”

    “我吃了两个柿子就没做饭,被子晒了没烧炕,睡得早就没点灯,我只吃了几锅旱烟就瞌睡了。”

    “旱烟的火星落在炕草上引的?”

    “这不可能,吃了烟我睡了,我还醒来过,并没有火,我记得看见门扇下有块三角玻璃片子。”

    “玻璃片子?”

    “是门扇关不严,月光进来像玻璃片子。玻璃片子好亮的,有一个火球。”

    “火球?”

    “拳头大的,不圆。”

    “后来呢?”

    “不见了。”

    “迷信!”

    “不是迷信,我不敢宣传迷信,我觉得要么是我的梦。”

    “你是地主分子?”

    吴丁就被带走了。

    老五见被带走了,很是担心,果然吴丁便再没回来。这半日没有做饭,心又空又慌,等到队长进了院子,让他从厦房墙头上取下那湿了屎尿的吴丁的被褥,要交给派出所去,他说:“这地主真是地主!人没到家就先要他的被褥,怕我讹了他不成吗?”

    队长说:“他不回来了。”

    老五说:“他能到哪儿去?!”

    队长说:“逮了!”

    老五锐叫了一下,嘴张着不能合。

    队长瞧着老五干瘪的脑袋在摇,便有了愤怒,睁圆眼睛说:“你怎么是这态度?你是什么成分,你和地主吴丁是什么关系?!”

    老五即刻吼了一声:“我是地主他爷哩,你说我是什么关系?!”

    队长口气软下来说:“这一院子房原是他家的,集体分了三间,你分了两间,他能甘心情愿?何况他一个老婆死了,一个老婆走了,他活得七老八老一身病,干脆放一把火,把自个烧死了,再烧着库房,再烧着你的厦房……但阶级敌人又都是怕死的,火一烧着他,他又跑出来了。”

    老五却说:“他说他看见门扇下有个火球……”

    三

    吴丁一进牢房,就看见里边有四个形如饿鬼的人物站起来,颇具礼貌,拱了拱手说:“老伯来了!”吴丁想:问候得好轻松,我是串门来的?!要笑。没有笑出来,拿眼巡视四堵墙内的世界。东北墙角是一个马桶,屎尿溅得桶梁都是,紧挨着是一堆禾草,他的那条被子已丢在那里了。吴丁对屎尿并不发呕,感叹若在牢里拾粪,那工作就轻省了。四个饿鬼又说:“老伯吃了?”吴丁本不想答,但问话使肚子起了反应,咕噜噜地响,不禁说:“没吃。”“那给老伯吃点吧!”一个人这么说着,另一个就走近来,“咚咚”在吴丁的两腮打了两拳,吴丁就倒在地上。那人却还笑笑的,说:“老伯看看那灯泡是圆的方的?”吴丁不敢怠慢了,赶忙说:“圆的。”头立即被揪住往地板上磕,磕得眼前冒金星。“现在你看清灯泡不是圆的是方的吧?”那人又说,“这墙是白的还是黑的?”墙当然是黑的,画着许多女人的头、胸和大腿。吴丁说:“是白的。”四个饿鬼哈哈大笑起来,说:“好,你老了脑瓜还行!老伯是干什么了来的?”吴丁气倒壮了,说:“放火的!”那四人顿时震住,齐躬腰道:“怪不得说墙是白!刚才让老伯受亏了。可牢里就是这规矩,进来都得受教育,学不会颠倒方圆黑白,以后便得吃罪了。”遂又问:“老伯可带有草?”说草,吴丁是明白的,在家时他也称烟是草的。“我也口寡得难受!”但四个人还是上来翻吴丁的口袋,口袋里没一星半点烟丝。

    吴丁是第五个进这间牢房的,但吴丁却做了牢中老大。五个人就聊牢里的事情,牢外的事情,轮流讲各自的出身、家世、犯罪的过程。吴丁自然也说了,同牢的让吴丁推翻案情,过堂时使法狡辩。吴丁不。

    “这是命里定的。”他说,“想想,我爹早不买地晚不买地,快要解放了偏买几十亩地,又偏是他死了,这不是鬼跟上我了!第一个老婆死了,第二个老婆又走了,走了也等于死了,怎么就一个守不住?着火的那晚,怎的就看见一个火球?也是怪了,在家里一天到黑离不得烟袋,怎么一到这儿要戒烟也就戒了?!”

    说到烟,四个饿鬼就说:“老伯,可别说烟,一说烟我们就受不了了!”果然皆张嘴合嘴,伸腰打哈欠,眼里也泪水汪汪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烟头,点着了,一人一口轮着吃。一个吃时吸动过多,另一个就把他打得口鼻里出了血。

    一日,吴丁过堂,同牢叮嘱,一定要带回几个烟头来。审讯员和书记员坐在桌那边,吴丁坐在桌这边,旁边站了法警。审讯员从他的姓名、年龄、籍贯问起,一直到火案,吴丁就不专注了,歪头瞅墙根下有一个小小的烟头。

    审讯员核对他以前的口供,吴丁并未更改,说着眼睛还是乜斜那烟头。他将鼻涕抹在鞋头上,然后扬起头又详细复述他纵火的动机和过程,一只脚就伸出去,那鼻涕就粘住了烟头。

    这个烟头,使同牢的四个饿鬼整整兴奋了一个下午。

    但从此吴丁再没有被提审,甚至再无人过问。这已经是六月的天气,牢里热如蒸笼,四个饿鬼直骂热死了,吴丁不觉热,他的办法是,将唾沫蘸在两个奶头上,凉气便直钻腹内,然后闭目盘脚,安神静坐。他这么坐着,说是瞌睡了,别人说什么趣话他冷不丁插一句,说是醒着,有时竟半天不语。黄昏里看守叫他,说有人探监,连叫几声他未理。看守说:“你聋了吗?”他说:“你哄我,我就聋了。谁来看望我?”看守说:“那好,就说你不见!”看守要走了,他却跳起来,问:“真的有人看望我?真的有人看望我?”他被看守领出来,夕阳里兴奋得跌了一跤。但是看望他的是一个后生,吴丁不认识。

    “我来看吴丁的。”后生说,“犯的是放火罪。”

    “我怎么不认识你?谁让你来的?”

    后生将一条被子递过来。说是被子,其实比褥子还小,破烂肮脏不堪。他认得这是老五的被子。

    “是老五让你来的?!”

    老五是贫农,贫农给地主分子纵火犯送被子,老五一定是疯了!老五没疯,老五也糊涂了!

    “我不认识你,我不要被子,我不要被子!”

    后生吃了一惊,但立即眼睛红起来,把被子交给看守,反身走了。吴丁还在喊:“这被子我不要,我不要!”而看守还是领他回到牢里,那被子也同时丢了进来。

    看守一走,吴丁却抱了被子哭,说老五还记得他,就又说老五就这一条被子,给他送来老五盖什么呀?况且天这么热,谁还用得着被子?!听讲的一个说:“大热天能送被子,这被子里就有货了!快拆开看看。”众人便拆被子,果然在破棉絮之中,夹着整整一层焦黄的烟叶。四个饿鬼跳跃欢腾,抱了吴丁喊“老五万岁!”吴丁一边给四人分烟,一边说:“老五在家时总嫌我抽烟,老五却送这么多烟给我。可我戒烟了,好过你们了,你们记着,来世就给老五变驴让他骑坐,变猪让他吃肉,变鸡给他下蛋。”一个说:“我给他变个老婆,他要怎样就怎样!”老二说:“发电!”老三就从自己被子里掏棉絮,掏出一朵,轻轻卷起来,再裹一层棉絮,老三就用鞋底在地板上来回搓棉絮团儿。数分钟后,棉絮团绽开,里边有了微火,轻吹慢摇,火就发生,四人点了烟歪在一边大过其瘾。

    四

    双岔树的院子里,堂屋成了一堆焦黑的墙,院子里就显出很空。双岔树依然长着,西枝头上却不再有那只乌鸦,东枝下猪圈里的猪就极不安生,常拱倒圈墙跑出来。老五猜想,那乌鸦一定是在大火烧起后,惊慌乱飞,不慎被火燎了羽毛而掉下火中烧死的。夜里他总要醒来几次,小解数次。就听见堂屋西头那里有蛐蛐叫,叫得很古怪,便认定是有鬼。老五是贫农,胆子大,活的地主分子他都不怕,还怕死了的鬼?唾一口唾沫,人屋上炕。但小解后长久不能瞌睡,思想堂屋西头有鬼?莫是吴丁死在牢里了?“吴丁死了!”他这么认定着,心就突突突地跳,再重新瞌睡,他就梦见那一场火了,吴丁从火里跑出来。还说:“我先生,你先死,双岔树下不留人。”第二天,老五忆起夜里的梦,就又认定吴丁并未死,在那堂屋西头烧了一座火,说是驱鬼避邪,火把草烧焦了,从此夜里也没了蛐蛐叫。早晨起来,手心吐口唾沫擦擦眼睛,就趴在猪圈上看黑猪,伸手揣揣猪背梁,还是瘦峭如刀锋,禁不住说:“吴丁,这猪一年半了出不了槽,一辈子没老婆拖累,这猪把我拖住了!”篱笆那边没有回声。老五猛起醒悟自己又犯迷糊了,干涩的眼要往西边看上半天。默默地回坐屋里,生火做饭,柴禾发湿,总是冒烟,就又记起吴丁是吃烟的人,在牢里还吃烟吗?

    从此,老五总操心吴丁没烟吃,就开始在村里有烟叶的人家讨要烟叶,一月里竟讨要到一大堆。他找来他的外甥把烟送到县牢去给吴丁,县牢不许送,老五便与外甥想法子,当队里照顾他一条新被后,他便把烟叶缝在旧被中再让外甥送去了。到了秋天,老五正在自留地里栽烟苗,烟苗套栽在苞谷地中的畦子里,要浇水要施肥要打芽,光膀子被苞谷叶划出红道再出些汗,蛰得生痛,他不免要骂:“狗地主狗地主,你吃烟我务烟,我给你当了长工了!”待到烟叶成熟,一一焐黄晾干,自语道:“我也享享口福!”卷一根吃起来,竟呛得鼻涕眼泪流出来,又引动了气管炎,而七天卧炕,几欲死去。

    老五决定再给吴丁送一次烟了。可哪里还有被子夹烟?他将一条旧棉裤拆了,缝成一件极小的褥子,那烟叶就缝进去。烟叶太多,小褥子鼓囊囊的。这次送烟他不让外甥送,自己天露明就往五十里外的县城走,临走给队长请了假。

    老五到了县牢门口,说是要探望吴丁。管探监的看了老五许久,老五心就慌了,忙说:

    “我是贫农!”

    “你是吴丁的什么人?”

    “我……我娃把他老婆叫姨的,他是我娃的姨的……”

    “他不在了。”管探监的说,“他判了刑,十五年,到××农场劳改去了。”

    “××农场在哪儿?不远吧?”

    “在省北边,不远,五百里路就到的。”

    老五泄了气般地软下来。他不知道他怎么反身往回走的。他老五今生是见不上吴丁了!坐在山路上死狼声地哭。他把褥子撕开来,一把一把往外抓烟叶,扔得满地都是。突然他把烟叶又收拢起来,在地上画一个大圆圈。他不会写字,但却画个吴丁的模样,就点火烧烟叶,烟叶冒很浓的烟雾,他说:“吴丁吴丁,你这地主,你真是地主,你会折磨我,你让我活着不安生!我把这烟全烧给你,你吃吧,你就吃够!”

    山下十里方圆的人都奇怪山上怎么会冒这么大的一股烟。

    此后整整五年,老五的气管炎一年比一年严重,人已经瘦得失了形。双岔树院子中的双岔树秋秋结果,他摘了自己的东枝上的柿子吃了,西枝上的柿子摘下来却一个不动放在院门楼的楼瓦顶上,且用苞谷秆覆盖。他再饿,他不吃。队长说:“这柿子全归你了!”他说:“我不吃,地主的柿子有毒哩!”结果,柿子变软,被村中的孩子夜里爬上门楼顶偷掉了多半,少半他取下放在院里,让乌鸦来啄。这年的乌鸦好多,他发现乌鸦全像当年西枝上栖过的乌鸦。等乌鸦啄过,他拾起残留的烂柿吃了。

    第六个年头的春天,老五彻底卧在炕上不动了。村人轮流来照看他,给他端一碗两碗饭,他不吃,让倒给他的猪吃。他的猪虽已是第三个猪,长相依旧又是个长嘴弓背红绒毛。到后,他就奄奄一息,终于拉住村人的手,嘴张大了,发不出声。村人说:“老五你要走了,你就安心走,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老五却突然说:“我阳寿够了,我不能不说了,我不说,下世转生我还是活得不安生。我什么都不亏,我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亏心事。库房着火,那是我引起的。”村人皆惊。老五说:“那夜里我睡得迟,放的老鼠夹子夹住一只老鼠。老鼠没有死,我想摔死它又不解恨,就把煤油浇在它身上,点上火,放它跑去。我想它很快就烧死,没料一丢手,它痛得哧溜一声就跑了。后来我睡了,不久就起了火。这火一定是老鼠钻到柴禾堆里引起来的。”

    老五的话却传播开来。派出所便来了人,复查老五的话。派出所最后将此事呈报县上,县政法部门也派人来又一次核对老五的话,再翻阅吴丁当年的初供,火老鼠正与那火球吻合。有冤必纠,政法部门的人就驱车五百里往××农场去。

    五

    ××农场有一块偌大的苹果园,吴丁在看园。这一日天上有云,却闷闷作热,吴丁放渠水浇灌了几畦园子,坐在园边开怀捉虱。虱很多。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字。这是一个药方。牢里的老二听他讲老五患有气管炎,便拿出一名死刑犯相送的药方,吴丁精心保存着,只是送不到老五的手里。

    吴丁自言自语着,就平放了身子睡下。他望着头上的天,天被树枝分割成无数小块,太阳还是裹在云里,闷热得更难受了。当吴丁用草帽盖了脸,仿佛要做一个梦时,天边沉沉地响了一声雷,恰这时有两个人从果树林子那边走过来了。

    来人正是政法部门的人,他们对吴丁说:“老五说火是他引起的,你怎么想?”

    “老五?老五是贫农,这不能冤枉他!他与我没来往,他只给我送过一次烟叶。”

    “老五送过烟叶?”

    “不,不,那是我想坑害他。逮我时我就想害他,让他来送烟叶。我坦白,是我想让他来一趟,让他受个牵连的。我可以加刑,但送烟是我设的阴谋诡计。”

    “你不要害怕。现在纵火一案已经调查清了,是老五夜里提了老鼠,浇油点了,老鼠跑进你家引起了苞谷秆着火,你不是说过看见门扇下有个火球吗?”

    “是有个火球,火球是我命中注定要见到的,这是我要坐牢的先兆。不是老五点的老鼠。我是纵火犯,老五不是纵火犯。”

    “好了,这就证明火就是老五的火老鼠引起的了!现在给你平反,放你回去!”

    “我不回去!”

    吴丁大睁了白多黑少的眼睛,死盯着政法部门的人不动,猛叫道:“老五!老五!原来是你坑害了我啊!”就仰后倒下去。政法部门的人去扶他,他竟死了。政法部门的人还想抢救,做人工呼吸,那身黑如炭,肋骨历历可数,有一张纸,以为是他早写好的申诉书,却上边写道:“当归六克,陈皮六克,辛半夏六克,五味子六克,白茯苓六克,甘草六克,桑皮六克,川贝六克,杏仁六克。熬好用冰糖服下,每服只熬一次,一次服完。不准吃烟、酒、茶、盐、葱、蒜、辣,服完三服气管炎除根。”

    既然吴丁是受冤的,需要平反,他的尸体就受到好的待遇,剃头,刮脸,穿上一身新衣服送回老家来了。村里的风俗,人在外为凶死鬼,不能入院入屋;吴丁的棺木停放在双岔树院子的门楼前。没有挽幛花圈,仅缚着一只公鸡。

    就在村人闹闹嚷嚷不准棺木进院的时候,厦子房里的老五悄然瞑目。

    队长立即决定,组织村人安排老五的后事。墓人同时在一个土坎下凿出一个大洞穴,意欲两个死者合二为一,队长不同意,训斥这是阶级不分,贫农,地主,岂能一视同仁?!又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土坎凿下洞。给吴丁掘墓的人便觉得颇不光彩,说:“我们都成了地主的孝子贤孙啦!”

    先埋了老五,再埋了吴丁。掩埋的村人回到双岔树的院子里,嚷道要吃葬饭,队长做主将老五柜子里的粮食全拿去磨。麦子没有,米没有,四升苞谷,二升小米,三碗豆子,十斤红苕片子,便熬成混合粥。再屠杀了那猪圈里黑猪。猪肉极瘦,皮却老厚,烧了老五留下的柴禾,仍未煮烂,又拆除了院中的那道篱笆煮第二回。

    缚在吴丁棺木上的那只公鸡自然也煮了,村人极有礼义,鸡头敬于年长,鸡尾赐予小儿,翅膀和后腿赏于队长的女人,因为鸡腿能“跪”,鸡翅能“飞”,队长的女人银盆大脸,取“跪飞”之谐音祝她有“贵妃”之福命。

    六

    冬月还是十分地朦胧,双岔树站在村子的南头,细枝绝无,双岔斜上,像两条偌大的胳膊,似乎在向夜空索要着什么。终于在月亮移至正空,恰与两条胳膊组合,便是一个人的形体,而月光下泻,地面上也正阴影了一个“人”字。

    但这个村子的读书人太少,村民认不出那竟是个人字,认得人字的却并不留神这奇境。其时沉沉之夜到了子时,门窗黑糊,老少酣睡。再有四五个小时,队长就要起来敲门前树上的一节钢管,人们又要去田里做工。

    原载《延河》1988年5期

    点评

    贾平凹的小说多将自然景物赋予人性化的寓意,并将人的生活与之紧密相关,本篇小说亦如是。小说将东院的贫农老五与西院的地主吴丁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通过一桩火灾显示了超越阶级、经历与性格的人性力量。人情美最终上升为人性美。小说的叙事不疾不徐,起承转合间自有分寸。精致的故事结构、自如的叙事调度、突变的情节走向和出人意料的结局,这些贾平凹式的小说要素在这篇小说中都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两个身份经历悬殊的主要人物却一起走向死亡,在这个过程中,人性的美好被抽丝剥茧般地展示了出来。出奇却并不离奇,是贾平凹在这种故事结构中把握的叙事尺度与审美规范,符合传统中国小说的要求,更符合现代小说的一般规律。双岔的柿子树既是小说叙事中的一个要素,又是横亘在小说中的一个喻体,“终于在月亮移至正空,恰与两条胳膊组合,便是一个人的形体。而月光下泻,地面上也正阴影了一个‘人’字”。小说关注的是超越具体时代和社会历史的“人”,就像那棵伫立的柿子树。在“文革”背景中,老五与吴丁的相互温暖是来自于他们人性深处的力量,直到临死的最后一刻还相互惦念着,这种叙事充满温情,使人对人性有全新的理解。

    (刘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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