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阴山腰背阴地。
下载包麦上撒旱谷占了整块地。
缅瓜黄瓜横爬竖走,叶连藤,藤带瓜,绿瓜头上戴朵蛋黄花。地心里蝴蝶飞,蜜蜂来,野鸡叫,小雀闹。
背阴地四周绿茵茵,高处有蓬顶天竹,十来棵竹子直苗苗地扫着老天,低处一条黑河横过山脚,不吭不声,白天黑夜只顾走。半山的黑林里藏着麻鸡窝、野兔洞,时常听它们跑出跑进,打打闹闹。
背阴地角有棵老白花树,树杈树枝像手掌,上面坠满了口袋一样的吊吊雀窝。吊吊雀爱热闹,叽叽喳喳叫得人心狂。树根白色的细砂石间冒出一股水,叫白砂水,水清清凉凉,绿青蛙霸守水口,水积在树根的洼塘里,一根圆竹筒从洼塘伸出头,水一日到晚不停歇地在竹筒里淌着。一条杂草路不直不平,从水边来到地上方的矮小竹楼下,竹楼顶的黄色茅草缝隙冒着懒懒散散的白烟,从竹楼口伸出的两根老鸹藤,拉着地角窝窝的竹筒响成桩:“吧嗒、吧嗒”,撵得一窝窝谷雀慌慌张张向矮处飞。
竹楼里扯动响叭藤的是阿佤老人,火塘的火苗照见他黑黑的肉皮,嚼烟叶的嘴巴撕开了叉又挤拢,在脑门上拉了些沟沟道道。他光光身子盘坐竹笆,大胯下那黑布条条间还露了一指头缝。可怜巴巴的老人,竹楼、顶天竹、河水、吊吊雀窝、包麦、谷子,从投胎在这个世上,都没有得过太阳,这周围山高高、地凹凹,背阴地像落到井底,每天,太阳来到背阴山顶就折头了。
背阴地就住老人一个。他孤孤单单,一生一世,只和两个穿黄衣裳的背枪人,在窝棚过过夜吃过饭。
是在星星屙屎不擦屁股的那年[1],一天晚上,老人从沟沟凹凹背回一竹篮解药放在火坑边烤干,深更半夜,风风雨雨一阵一阵地捶打着竹门,门外,什么都瞧不见,黑咕隆咚的夜隔着。风声雨声小的时候,竹楼梯“咯吱、咯吱”像是有人拉动。这声音命短,很快被风雨吞噬,呼呼的山头风在黑夜中乱喊乱叫。突然,“嘎吱”一声,竹门被拉开,凉冰冰的山风一股跟着一股,挤进了竹楼,在竹楼里逛荡逛荡。
正对着背阴地有个寨子,住着十来家人。果树不结果的那年,巫师离家出走了,寨子里没有祭水神。到了三四月间,水神闹事,井水枯干,沟沟渠渠不淌水。刚刚盖土的包麦秧、谷苗苗被日头毒死,沟边的野果枝条耷拉,开不出花结不了果,野菜发不出芽。寨子人死灭绝种,成了饿死鬼,刮风下雨就来推老人的门。
“吭,饿死鬼又来了,拿着,快滚。”带着火苗的柴棍在老人手中飞出竹门。
火燎着头发,毛臭毛臭呢。
“哦哟哟,不是饿死鬼,是一大筒人睡在门边。黑天黑地呢来找死。”老人举刀堵住门边。
“过路人讨口饭。”来人从门槛下冒起来,半天拖声拖气噎出一句话。
“嗬!是黄皮兵,爷王不要你,你就进来。”老人板脸板嘴地说。
黄皮兵脸色白乍乍,眼皮耷拉耷拉。他粗手大脚,个头比老人高,芭蕉筒样的身子像野牛样壮实,只是脸白得吓人。
黄皮兵无力地瞄了老人一眼,又闭上眼睛打抖。
“吃了哑药,不会说话?”老人挨着黄皮兵的身子蹲下,黄皮兵的脑门烫乎乎,“你去玩婆娘,给你说,你吃着人家的蛊药了,要放血。”
老人从火坑边抓下一把解药,在热灰堆里拌了一下,磕磕灰,塞进小土罐煨着,然后,拉出黄皮兵的手,用细麻线勒紧指头,用老虎刺戳一下,冒出黑乎乎的血,挤去黑血,解下麻线,又勒另一个指头。十个指头都放过血后,老人倒出土罐里的药水,在手上晃一阵后,伸进中指蘸一点药液,放在舌尖舔舔,温温热热地倒进黄皮兵的嘴巴里。这时,老人让黄皮兵睡在自己的竹篾笆上,通洞麻线毯、烂口袋堆到他身上捂汗,老人守在旁边,加大火烤他的脊梁骨。
烧完一抱柴,黄皮兵做了梦醒来。他全身冒油,滑溜滑溜,眼睛一骨碌开了。他头头脚脚一起立起来,肚脐窝一动一动地瞧着老人。
“想塞脖子,有你塞的。”半竹筒香香脆脆的扁米放在黄皮兵的面前。
“抓吃,一年吃一回扁米,还要碰上这个季节。你有吃福,吃多多的。这些扁米,早上带露水掐下不黄不绿的穗头,捋下谷粒,用小火炒黄后放进碓窝舂扁的,所以叫扁米,你们汉家会吃不会做。”
黄皮兵抓一把塞进嘴里,边嚼边笑。老人瞧他细嚼慢咽的样子好笑,递了半葫芦瓢凉水给他,他才顺顺当当把半筒扁米送进了肚子。这时,门外风停雨住,老人和黄皮兵倒在火塘边,似两头牛的鼾声摇动着竹楼。火苗死了。
天亮雀、呆呆雀叽叽喳喳,闹醒了老人,搅醒了黄皮兵。
老人烧着火塘,拉了两下响叭。随着叭啦、叭啦声,老人进了背阴地。瓜花落了些在地上,瓜叶间又冒了几朵,黄窝窝地围着地边。干枯枯的苞谷叶,在早风中嚓嚓啦啦。低头谷穗,黄爽爽一片,不断地给天点头,给大地点头,给老人点头。老人钻进谷林里,昨夜的雨水还留在谷叶上,晶亮晶亮,碰着老人,忙着跑到地上。
老人收谷从不割,按着穗头,一棵棵拉到面前,一穗有半把谷粒,捋下来,唰唰啦啦地流到竹篾里。黄皮兵不会偷懒,跟着老人的屁股来到背阴地。
“背枪人会做活?”
“在家时,跟爹爹妈妈犁田,挖地,栽秧。”
“你是悄悄跑出来?”
“吃不饱肚子,来当兵扛枪。”
“他们不挂你?”
“死活不知,谁挂谁。”
“你不纳婆娘生娃娃?”
“当兵人时常会挨枪子。讨个婆娘遭罪。”
“是呀是呀,光身的好。喏,背阴地的黄瓜又大又脆。”老人从地边抱来一个黄瓜,用手捶开成两半,递了一半给黄皮兵。
“我们老家的包麦谷子,上个月就进了家,地里的青菜萝卜冒土有一拃长了。”
“背阴地的地慢一二个月成熟。”
两人贪嘴说白,谷子堆尖了竹箩箩,他们又回到了竹楼上。一箩谷子倒进大铁锅,支在石锅桩上,老人来回地搅拌着锅里的谷粒。
“有太阳晒一晒,就不用炒。”黄皮兵说道,“不急着进口的只稍放在火炕上慢慢烤。”
“吃嘴多的供不上呀……”
红红的米粒捧两捧放进土锅涨一头,放进瓜花瓜尖、苦籽菜、大旱菜、酸荞菜、盐巴。米粒断腰,丢个“涮涮辣”涮两下,端下来,把烂饭平分在两扇葫芦瓢里,一人一瓢舔得精光。
饭后一锅烟后,老人盘脚坐下,慢慢腾腾地嚼够烟叶后,拿过簸箕,一下一下地簸着扁米。黄皮兵给老人扛了一竹筒水靠在门边,他挨着老人坐下。老人把簸箕里的扁米全部塞到黄皮兵的口袋里。黄皮兵跪下,给老人磕了三个响头,他和卡宾枪一起上了背阴山的小路。小路去国境外,坑坑洼洼。
黄皮兵走后的第三天。夜。竹楼摇一会停一下,动动停停,没有个完。
老人身子爬下。竹楼下,一条老野牛靠着柱子来回擦痒,摇得竹楼要倒要倒呢。老人拔下嘴里的烟锅放到一边,大胯对着楼下的野牛,热辣辣的尿挤出竹笆,沥沥拉拉往下流着。老野牛用舌尖裹着咽着尿。
轰隆隆,轰隆隆!
叭、叭!
老野牛四蹄扣土,纵身出了竹楼。
轰隆轰隆!
这声音一直响到天明,烟灰滚滚,遮天盖地埋了大半个天,过路雀不敢飞来,野兔缩进了窝窝。
“他妈呢,出太阳那个地方来的枪炮,摘什么卵蛋的,莫把老子的房子震歪。”老人站在晒台上嘀咕着又跳上了房顶,踮起脚尖,想瞧瞧放枪放炮的样子。
老人在房顶上大吼大叫。
豹子老虎被枪炮吓得跑出了背阴山。
小雀老麂满天飞,鹿群鸹群忙钻出背阴山。
可怜的大狗熊,不会走下坡路,头发盖着它的眼睛。滚滚爬爬,不成样子了。
麻麻密密的黄皮兵像蚂蚁满山爬。后面是黄衣兵在追。
枪打得脆,黄皮兵被黄衣兵的子弹掀翻,滚地啃草。屁股挨枪的黄皮兵,按着红屁股抓着杂草顺山爬。黄衣兵撵上来,两个搂成一团,一个在底,一个在面,底下的翻上来,头上的又被按下去,一个不让一个。被追的一个黄皮大官兵,身子像只大狗熊,屁股一扭一扭的,他提着小枪缩进背阴山。他屁股朝前,头朝后,两只大手死死地捏着短枪。他拖个尾巴,尾巴甩不脱地跟着他。
大官兵绕过一蓬老扁草,躲过迎头飞来的枪子,大步大步地往后退缩,滚进了背阴山的小路,持枪藏在一棵老树背后。
黄衣兵冲上来,跨过一条腿。
“叭”的一声,大官兵扫过一颗子弹。黄衣兵甩下了土坎。腿断了。
黄衣兵爬上了背阴山的小路,大官兵一溜烟不在了。
枪炮声走远了,烟灰慢慢散开。黄皮兵跑得不留魂。
老人不眨眼地瞄着黄衣兵。“哦,不是弟弟兄兄抢婆娘打闹。”老人想了想,觉得事情有点不同道。“前那日来的黄皮兵和大官兵相随。黄衣兵帽子上爬着一朵小红花。他们不是一妈下的。”
黄衣兵拖着红拉拉的腿,抓着小路两边的草,咬紧牙关往前挣。
老人坠着竹尖,从高处落到地面,叉腿直干干地站在黄衣兵的面前。黄衣兵慌忙抱紧枪,枪口对准了老人。
“打阿佤。”老人抬了一下脚,把长枪踩在他的脚板底下。接着,拔出长刀,抓住黄衣兵的头发,长刀在黄衣兵的眼前晃动闪光。“吭,看你小白脸,不出毛胡子。我的长刀瞧不起短腿人,呸!”老人松开了手。“你爬过来做什么?”黄衣兵用手指指着大官兵走去的小路,然后晕了,一大条地睡在小路上。
老人挨着黄衣兵坐下,伸手摸摸黄衣兵的断骨处,只连着一层皮了。老人缩回手,抱膝看着,呵呵,不打不自在,你就等在这里,大头蚂蚁会抬土埋你的。
背阴山的凹处淌着一股山泉水。旱天水只有大拇指粗,雨水天山泉水能抬走人,水边生着长长的猴子背巾叶,一蓬绿汪汪的玉芝兰在水中。
“只要找到玉芝兰,不怕骨头砸成瓤。一拃一个节,枝枝叶叶合骨节。”老人唠唠叨叨,把一棵棵的玉芝兰拔下来,放进水中冲洗后,捏一把水浸浸的玉芝兰,晃动着身子回来,钻到竹楼下,用刀把玉芝兰砍成小截的丢进碓窝里舂成细泥泥,扯下蒙在大胯下的那条黑布条,装上药,捧着来到黄衣兵的面前。黄衣兵醒了,他张大眼睛望着老人。
“活起来了,我以为你死了呢。转过脸去。”老人直辣辣的,双手捏在断腿脚上,黄衣兵疼昏了,脑门上滚满了汗点点。
黄衣兵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火塘边的竹篾笆床上,一床黄色的通洞麻线毯盖着肚脐。黄衣兵断骨处扎上了药,药水进了骨头,簌噜簌噜地咬疼,不得动动,一根毛粗粗的棕绳把黄衣兵的脚杆和竹楼的中柱捆绑在一起了。黄衣兵想叫,空荡荡的矮小竹楼里,只有中间吊着孤零零的火塘。
竹楼梯晃动着发出声音。
老人泥粗粗的手捏一只大灰老鼠进门来。老鼠眼睛细细的,鼓出亮光,细细的尾巴摆来摆去。老人在火塘边蹲下,大腿总是夹得紧紧地不敢分开,因为,兜大胯的黑布条条给黄衣兵包伤用了。老人用两只长长粗粗的竹筷夹住老鼠肚子,活蹦蹦地放进火中,老鼠叽哩叽哩叫,老人眨眨眼睛就燎光了老鼠的毛毛,放在手上搓搓肚皮,抹抹背脊,吹灰剖肚,扒掉肠肠肚肚,砍成小团,和地谷米一起下锅。锅冒泡泡,不等米粒开花,就端下来,拌上盐巴辣子,给了黄衣兵一葫芦瓢。“老鼠烂饭养人,每天煮一锅,你吃,今日初三四,过不了月圆叫你站起来走你的路。”
黄衣兵三天换一次草药,每日一锅老鼠烂饭下肚,没等月圆,就能从竹篾床上站起来,扶着竹笆墙来来回回地走。
老人有个习惯,每日早饭后,拿一把箭来到晒台,脸朝天地睡着,他那张年久而变成黑色的弩,看上去光滑透亮,它已经跟随老人大半辈子了。老人端着弩,对着连云彩都很少来歇脚的天空。老人的屋顶上空,每天有五六群过路雀。
黑压压一群红嘴鹦哥从远方过来。
“嗖”的一声,老人放了一箭,随着箭落下一只雀,黄衣兵手痒痒地想来一箭试试。
“红红的嘴巴,绿茵茵的毛,好瞧,拿着玩玩。”黄衣兵捧着红嘴鹦哥,“死了,拿去煮烂饭。”
“鹦哥吃松子,肉松油味松油味的,吃不成,等响铃雀来。”老人说着把弩递给黄衣兵。黄衣兵学着老人的样子放上箭等着,老人坐在一旁。
响铃雀带着一串铃声从远处过来。
“嗖”的一箭,箭飞出黄衣兵的手,又落下来,响铃雀群不慌不惊地穿过了黑蓝黑蓝的云层。
“箭放慢了,雀飞得快,箭要超头走。等着,后面还有两起要飞来的。”老人又递了一支箭给黄衣兵,黄衣兵房上箭等着。
“飞来了。”
黄衣兵连续射了两箭,都没有落下一只响铃雀。他有点不好意思,脸红红地把弩交给了老人。老人把弩放在晒台上,下楼去,摘些红红绿绿的叶片,对着晒台的那棵大树腰上围成圈。红叶在里屋,绿叶在外层。围好后,对着黄衣兵:“射得啰,照着红叶放箭,把一捆箭放完。”老人说完走过背阴地,进了栗树林子里,在野兔住的洞口支上扣子,兔子怕枪炮声,躲进里面死不出来。老人耐不得烦,挖土堵死旁洞,扛了一竹筒水灌进主洞里。水满到口时,兔子才跑出来,老人一把抓住,捏着脖子回到竹楼。
晒台上不见人,他留下的箭全部戳在红红的叶子上。竹门关死了,老人推开,火塘的火暗暗的。竹篾笆上放着三弯塞满米颗的绿布袋。袋子小得可怜,还没有舂米棒粗。一叠红纸票子在袋子底下压着。黄衣兵不在了。
老人忙丢下野兔子,一口气杀出竹楼,又爬上了顶天竹。在扛过架的那条山梁上走着四个黄衣兵。老人认识的黄衣兵走在前头,拄棍一拐一拐地跟着他。
红红的太阳啃着他们的屁股。
黄皮兵走了。黄衣兵走了。再也没有人踩进这座背阴山。
五荒六月,寒冬腊月,背阴地还像从前那样长着包麦,含着谷花,滚着缅瓜苦瓜。矮矮小小的竹楼里,小股小股的白烟,不分白日黑夜地淌着,越来越没有规律的响叭藤,叭啦、叭啦……摇过日日月月。
背阴山的那蓬顶天竹黄了,开花,死去,倒进了杂草丛。草死了又生,生了又死,把顶天竹深深地埋进黑色的土层里。水边的那棵老白花树,每年进三月,白花花的一树,从前年起就不会开花了,去年死了一半,今年年初,一棵干枯了,树上的吊吊雀搬家走了。
竹楼下的那些老人多年砍下祭木鼓的人头已经变成了白头骨,不时会放出逼人的亮光。竹楼的火塘无时无刻地烧着不熄,火光照着空空荡荡的竹楼。黄色的通洞麻线毯变成了渣渣筋筋,吃过人血的砍头刀睡在竹笆上生锈,中柱上挂着的绿布袋被烟火熏成黄布袋。米袋生虫,小虫虫从小孔钻出来,开始是一只,而后是两只、三只……爬来爬去,黑黑的小虫虫爬得一房子。小虫虫爬到了贴着红纸票的竹墙上,红色的纸票变成了黑色,小虫虫在上面打洞,洞密密麻麻说不清。
今日,从小雀醒来时开始,叭啦、叭啦的响叭桩不动了,永远不动了。
大黑老鸹成群结队,从树头落到背阴地;公老鼠、母老鼠、小老鼠从地下钻出来,一大串,大摇大摆钻进了包麦地,它们抱紧包麦狠心地啃嚼。大窝大窝的谷雀,又唱又跳,那样放肆胆大,把一棵棵谷杆扳弯,踩到地下,吃一半丢一半。
一天一夜的时间,背阴地的包麦没有了,谷穗空了,竹楼只剩下一点点光亮,淌出茅草缝隙来的火烟只有指头粗。
半夜来雨,噼噼啪啪,雨点粗得吓人。
背阴地的苞谷杆,谷棵被打倒,平整整地睡在背阴地里。缅瓜黄瓜劈成块,四处乱飞。
雨住天明时,被雨水糟成黑色的竹楼顶没有冒烟,被早风拉来甩去,在背阴山晃晃荡荡。屎黄屎黄的鬼蚂蚱扛着尖头,朝半坡压下来,麻麻密密地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后,扇动着翅膀,伸脖踢腿落到背阴地。
嚓啦、嚓啦。
一夜之间,苞谷杆、谷棵棵被蚂蚱咬成小截,划成碎片。背阴地变成白花花的一片。鬼蚂蚱走了。
大头蚂蚁,黑蚂蚁,红蚂蚁,小黄蚂蚁,白蚂蚁,一个跟一个,成双成行,没完没了地爬进了背阴地。大头蚂蚁站地头,小黄蚂蚁人多占中间,红蚂蚁、白蚂蚁围着地角。
它们进了地,很快散开,眨眼工夫它们不见了,眨眼工夫,它们又钻出来,嘴里抬着比自己的身子还大的生土块压在熟土地上。也是一夜之间,白花花的背阴地变成了红土地。老扁草,断肠草,小狗尾巴草,露水花,石头花,断腰花,接二连三地冒出红土层。
又矮又小的竹楼不知是什么时候倒的,房架趴在地上,黑黑的房草东甩一团,西甩一团。上面长着大旱菜,苦籽菜,灰条菜。
恰好是这个时候,雨水天到了。
树头上的雨说来就来,一日下到晚,红红白白的花,绿绿蓝蓝的菜,圆溜溜的果子,在雨水中不要命地长。
白日一个节,晚上一片叶。不长日子,背阴地、竹楼地基上的草、花、果子跟背阴地连成一片绿色,阴影深深,没有声音。过路雀绕路走了。
只有从背阴山脚淌过的黑河水,呜噜、呜噜……
响声寒心。
原载《十月》1988年第3期
点评
背阴地是一块被彻底遗忘的角落,时间和历史在这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阿佤老人是这里唯一的见证者。所有的历史风云在他这里只剩下了对黄皮兵和黄衣兵的回忆,然后岁月就在近似静止的状态中慢慢流淌。小说描写的边地生活只有淡淡的时间痕迹,那个佤族老人的生活也好似在漫长而短暂的时间中倏然而逝。整篇小说极富画面感,将时间做了平面化的、空间化的处理,呈现出整体上的云淡风轻,所有历史沧桑与人生遭际都化作背阴地里自然生长的各种瓜果蔬菜与动物植物。生命,在这被世间所有事件与时间遗忘了的地方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形态。尤其是小说最后没有直接描写老人的结局,而是通过周遭事物的变化进行而来间接暗示,仿佛老人本来就是时间的化身。这种蒙太奇手法非常独特,既符合全篇的氛围,也升华了小说主题。这种叙事结构和结尾方式在当代小说中并不多见,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另外,小说语言极为简洁,充满边地特色,涉及的事物名称也采用地域性的说法,为小说整体氛围的塑造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小说的各个细节弥漫着山野气息和诡异的原始色彩。黄皮兵和黄衣兵的插曲很好地延伸了小说的主题空间,形成了诗意的修辞效果。背阴地,虽然不是一个现代生活的所在,却是一块独特的心灵净土。
(刘永春)
注释:
[1]“星星屙屎”即流星出现的现象,佤族人以此计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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