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术
还有一个人物,值得诉诸笔墨。叫齐亚亳。亳读bó,是个孤字,字义漫漶,用作姓名,并不能增添光辉。齐亚亳自称是中共党员,老党员,民国三十五年,即公元一九四六年加入的,但从不见有组织请他老人有去协理党务,小会也不曾开过一回,如此历历数十年矣,是一个老大疑团。齐亚亳算个人物另有别故,他有手绝活:治疯狗咬伤。
安乐多狗,多旷野。旷野呈缓坡状,由东向西,与水平线成约十五度倾斜角。清风徐徐,攒弄得无边芳草涌动,流淌出连天碧色,将红的黄的紫的如烈火般绚丽怒放的野花不时淹没,安乐狗便优哉或遨走于其间,或伙同异性共施人类不耻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勾当。这几狗种单一,狗性驯良温顺。狗随时都可去原始世界里享用自由,让黑白黄棕斑驳杂乱皮肤一统在浩荡绿色里。倾斜的旷野有一个边缘,那是一条弯弯曲曲、回首顾盼不已的涧河,河水澈洌透明。浊黄河底清晰可见,涧河西岸不属安乐,是另一个世界。那儿土地已被垦种,偌大一片油菜地。春天,赫然漾出一泓耀眼金黄。有狗经不住诱惑,顺着十五度的斜坡,捉脚不住,越滑越远,终地跌进涧河,昏头涨脑地涉过透明冰凉的涧水,爬上彼岸,窜入油菜地,耸起鼻子嗅一嗅,无限滋味沁人肺腑,渗进骨髓,领略得魂惊而魄动。于是,这狗便蜕化变质,疯了。安乐人叫做“菜花疯”。这情况并不多见。几年几十年才出一条疯狗。横行不过几天。人们发现疯狗便围追堵截奋力扑杀,是因为先有人遭这畜生戕害。被疯狗伤着,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初时,伤口与一般创伤无异。不需服药,三五日便能结痂,逐渐平复。忽然有一天发作起来,病人耷拉出舌头,流下黏涎,肚皮紧贴地面,四足搔地爬行,见水瑟缩,见光颤抖,见人,无论亲朋友邻,一阵狂吠猛咬——被咬人肉体便种下同样病毒——直至痉挛抽搐窒息而死。治这病必须及时,狗咬后不能超过一个昼夜。一旦发作,纵是回天之手,也告乏力。安乐地处偏僻,送外界大医院,必然拖延时间,况且,世上至今没研制出医疯狗咬的特效良药,即使送那里,也无十足的把握。于是,安乐人只能来求齐亚亳。
齐亚亳说:三石稻?
三石稻,病家说。
总是收稻,用古法计量,三石,不要钞票,不要大头(银元),净米也行,按七三折回算,碾米工钱算白送。祖辈相传的老价,几百年也不曾被子孙加减。
病人抬来了,伤口如吮足奶水的婴儿嫩唇,殷殷的红,人则像晚秋的尺蠖,无限蜷曲了身子,眼中跳腾着惊惧。齐亚亳开始治。病家被远远遣走,再找出那块黑土布叠三层,紧紧扎住病人的眼睛。在家前屋后慢慢绕三圈,看准了确实没人躲暗中窥视,回房里把大门关死,上牢了闩,牵病人进里厢房,堵实窗户,往一只瓷匙里,倒一两豆油,插一根灯草,点燃,借那一星火苗,做一番手脚……三个时辰,齐亚亳出来,在晃晃大太阳底下,伸臂打一个呵欠,舒一个喷嚏。等在一箭之地的病人家属知道事情办好了,仍屏息定神,等他往这边招手,才敢动搭了两腿,过去抬人。
只因为这法子太娇太嫩。
法子恁娇恁嫩?齐亚亳说,就像娶在屋里水做面捏粉砌没晒过太阳儿的二八嫩娘娘儿,很小心服侍个周圆正方,有一处不到,嫩娘娘儿就恼了,怨了,不如意了,如花似的一张笑脸就萎了,那法子也就败了,不灵了,就耽搁出人命了。
是家传。齐亚亳从他父亲处学来,他父亲又从自己父亲处承袭……总之,世代相传,传子不传婿。幸好齐亚亳关屋里七天七夜,吃喝拉撒全不准出门。手把手教,嘴对嘴念,会了。接着就盼,终于盼到有条狗疯了,有个人被咬了,抬了来,由齐亚亳亲手治,父亲站一旁不吭声地看。治毕,病人抬回去,挨过时日,去人世间走得活跃,父亲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活脱一副临终离人世的样子,说:儿啊,那些规矩你可不敢大意,不敢偷工减料哟。齐亚亳嗯一声。父亲又说儿啊,你心一定要诚。齐亚亳再嗯一声,眼中淌下来泪。二年春里,父亲死了,重担落在了齐亚亳的肩上。
二年春里就是民国三十五年,即公元一九四六年那年涧河西岸依然一片灿烂菜花黄,花香满天飘荡。那年,安乐狗挺坚强,没一条跌入涧河,窜上西岸,嗅那黄菜花儿。安乐大觉侥幸:若出一条疯狗,人便也遭祸殃,世界便也去翻覆——专治疯狗咬的齐亚亳走了。
齐亚亳是跟队伍走的。新四军全面北撤,途径安乐。跟齐亚亳结伴走的还有一个,刘猫脸,大名索索。
将近三年,齐亚亳回到了安乐,身上条条缕缕,露出肌肉,露出肚皮上一个碗大红疤,脸蜡黄,脏得灰一块黑一块,拄了根弯木棍,走得歪歪趔趔,实实在在是一个讨饭花子。一头栽进自家的旧房子里,像只病狗,把头蜷住,夹起尾巴,安乐世界里听不见他吭一声。
两个月后,当年北撤的队伍打回来,改名为解放军,安乐解放。安乐人看看气象,明白这回真要改朝换代了,自然又惊又喜。齐亚亳忽然从蛰伏了许久的房里钻出来,抢站在人群显眼处,手里高擎着一挂红鞭,神情大是不同。
胜利啰,齐亚亳欢呼道,我们胜利啰!
红鞭点燃,炸响,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苏醒的安乐。
肚皮碗大红疤重袒露,齐亚亳这才讲它的来历。他跟上队伍不久就参加开仗,打得很勇敢,立了功,火线入党。快退到山东地界时。他在的那支队伍被顽军包了饺子,左冲右突,找不着缝隙。这当儿,一颗罪恶的子弹打着了他的肚皮,是颗炸子,旋出碗大的个洞。肠子滑了出来。三把两把弄它回老地方去,又撕下衣襟塞住洞,手捂着,跟队伍狂奔。形势愈加紧急,队伍让他就地埋伏养伤。换上便装,开了荣军证明和党员介绍信。齐亚亳叫来刘猫脸——按理该称大名:刘索索——说:猫脸,你帮我代存着它们吧。刘猫脸看了看,为难道:我自己还不是党员呀。齐亚亳说:猫脸,你看看我肚皮,这洞倒有多大?我挺不过去啦,你把它们存着,将来胜利了,回老家有个交代,让安乐人晓得我如此光荣过,黄泉路上,我心也安了。刘猫脸抹一抹眼窝,收好证明和党员介绍信,独自跟上队伍,往前走了。
胜利啰,齐亚亳拨弄着那爆炸的红鞭喊,我们胜利啰!
立即去政府那里接续关系。人家给他让座,倒茶,亲切地笑,又做了个手势。齐亚亳愣了一下,明白了。口说无凭,政府要材料。自然有的,证明和党最介绍信。不过,它们由跟队伍走了的刘猫脸代存着呢,齐亚亳等着,过些时,刘猫脸有家书寄回安乐,说是当了官,连长。也进了党。齐亚亳按那地址,写了一封信去,请猫脸把证明和党员介绍倍邮回来。没有回音。疑心自己忙中出岔,把地址记错了,再写一信,夹在猫脸的家书里一道寄过去。猫脸家收到回信了。却没提材料的事。不急不急,自然另有一封给我的呀,齐亚亳想。耐了性子等,等啊等啊,如许岁月。
该死的猫脸,齐亚亳嘀咕道,他肯定把它们弄丢啦。
还是不急。但也不能和自己政府接续关系。耐了性子继续等吧,那许多岁月不是等过去了么?总有一天,猫脸会回安乐。猫脸也是党员了,又当了连长,出个证明,政府还会不承认?
青草绿又绿。菜花黄复黄。绿得浓烈,黄得粲然,狗也兴奋。有一条狗便循了老辈的恶例,在倾斜的坡野上越走越远,跃进涧河,嗅了异香,疯了,回窜到安乐世界,撞见的第一个人有些年纪,被他躲过了,接着,一个半大孩子却莽撞地笔直而来,当然不放过,往腿肚上啃一口。狗汹汹,人惶惶,闹翻世界。于是这狗狰狞真面目也暴露无遗,安乐人群起而攻,这狗逃不脱,呜呼哀哉。
病人抬到齐亚亳家,伤口如婴儿嘴般殷殷红,身子如晚秋尺蠖蜷曲,眼中活闪着惊愕——不是疯病发作,活生生吓成这般模样。病家说:照老规矩,三石稻。齐亚亳把嘴巴闭住,半晌,说:莫耽搁,快送大医院吧!
被咬的是个半大孩子,姓得很生僻,崇,读遍洋洋大观《百家姓》,而不见有载,人则更珍稀:独子,而且三房共一丁。取名锁住,想借枷梏羁一个贵魂长留世间,传崇氏孤姓一派血脉。
锁住的大叫崇大康,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跪下,看一眼儿子,抽一口冷气,哀告道:请高抬贵手,救救崇家一根独苗,要多少石稻都行!
齐亚亳说:你们还不明白?我施那法儿不灵啦,可别耽搁孩子命咧。
崇小康趴在地上,只顾磕头,拉也拉不起。
齐亚亳把两只膝头也撞到地上。我心不诚啦,施不转那法儿的,他说,我是个在党的人,坚信马列,不能用那法儿啦!
崇小康收回指望,赶紧抬独儿子往外界赶,大医院疫苗倒有,只是处于试验阶段。治了一个月。孩子的命倒真捡着了,脑子却毁坏,废了人性,人事一件不能做,成天价只会喊一句话。这是一个歪心眼人偷偷教他的。崇锁住在蓝天绿地里颠来跑去,冷丁地就狂叫一声:“狗日的——崇小康!”
崇小康是锁住自己大的名字。
狗日的——崇小康!安乐世界里蹦出一声声大叫。
这时,有人就拿眼去觑齐亚亳。齐亚亳脸上并无疚愧。别人觑得紧了,他便说:你们还不明白?我在党,坚信马列,对那法儿心不诚,若硬逼我去治,崇锁住这条废命,当初肯定还保不住咧!
没有人相信。
刘猫脸回安乐了,转业。不过,猫脸的小名废了,叫刘索索。有了一把年纪,也熬出许多道行,还有职务,就是安乐的书记。人们一律称为刘书记。
齐亚亳又神气活现起来,敞开肚皮红疤,自称在党,一口一个我党我军我政府我人民。人们看不惯,照例不信。不信。请问刘猫脸书记去。于是,人们哄成一片声,在政府大院里,候得刘书记出来。好猫脸儿,好哥咧,齐亚亳叫道,我那材料呢?刘书记看着乱哄哄的人,皱皱眉头,问:什么材料?齐亚亳说:就是证明和介绍信呀?刘书记问:什么证明和介绍信?齐亚亳比画着说:是荣军证明,党员介绍信呀!刘书记又看了看乱成一团的人,又皱皱眉头,没说话,进办公室,“通”一声,把门关上。
嘿,他把材料弄丢了,这是怕我责怪呢,齐亚亳道,丢了就丢了,你出个证明,不就得了?
安乐开党的大会,齐亚亳便理直气壮地去占一席,还要刘猫脸作证。刘猫脸已为刘书记,只是装佯,只打官腔。但事情也算正式捅出来,得有个交代。刘书记便对组织说,当年一道随北撤队伍走,是事实,但两人随即分开,到两支部队作战了,至于齐亚亳的立功、入党、负伤和逃回安乐情况,一概不知,更甭提什么代存证明和介绍信了。
哈哈,你真是荣军、真的在党么?安乐人问。齐亚亳答不出,满脸灰灰。
狗口的——崇小康!废人崇锁住在安乐世界里冷丁大叫。
从此,齐亚亳冷下心来,重操旧业。年来气候反常,一年比一年暖和,安乐出疯狗率也大大提高,不是几十年,改为几年,两年,甚至一年出一条疯狗了。世界复归紊乱。
三石稻?齐亚亳说。病家点点头,价钱讲定,闲人就被远远遣开,绕宅子转三圈,黑布蒙住病人眼睛,关门上闩,牵进里厢,堵严窗户,点燃灯草,又做一番手脚……齐亚亳生意兴隆,吃穿不愁。
十年重又罢手。
这是到了算政治账的时候。齐亚亳当年跟队伍北走,却没人证明他的半途遁归,这便是值得仔细清理的一笔可观老账。自家心里有数,若继续干这活儿,便是欠了新账。老账新账一块算,那可不是玩的,把手洗洗,就此不干吧,他想——然而事不由己,汪其才的儿子汪世恩被疯狗咬了。
汪其才便是咬崇锁住的那条疯狗窜回安乐地界碰到的第一个上年纪的人,这人肚里藏不少沟壑,那天他本人躲了疯狗,倒也罢,但绝不该对崇锁住使坏,闹得崇汪两家结下生死冤仇。汪其才在安乐有背景,与刘书记扯皮牵骨沾亲,人们看汪家不免势利。这字眼本该属狗的专利,然狗疯了,全不讲信义,于是,一只疯狗竟咬在汪其才的儿子汪世恩身上。
病人照例抬到齐家,照例说三石稻加钱,齐亚亳早已宣布停手,只说:莫耽搁,快送大医院吧!
汪其才不动。这是个明白人,不想看自己儿子变做崇锁住般的废人,更不想听安乐世界冷丁再发一声喊:狗日的——汪其才!于是,亮背景,去搬刘书记——这时该叫刘革委,刘革委思忖再三,怕齐亚亳记得当年仇,事情反而弄糟。还存个私心杂念:毕竟是转弯子亲戚,不值亲自出马给那么大面子。
点化你个绝招吧,刘书记说,清理他姓齐的账!
当夜,月黑风高,一伙人撞开大门,五花大绑了人去,着实一顿饱打,瘫在地上,又闻綷縩声响裂碎魂灵,又见霍霍磨刀相逼,灯火通明里,汪其才喝一声:要么治别人病,要么丢自己命——两条路你选择吧!
齐亚亳不愿丢命。他匍伏在地,惊恐万状,捣头如蒜。他说,自己正是不愿丢命,才不敢治的。
你说,汪其才再喝一声,为什么?
现时代正要扫荡牛鬼蛇神呀,齐亚亳说,那治伤口法儿其实是播神弄鬼,是封建迷信,是应该扫荡的呀!
汪其才一生只讲实用。他说:齐亚亳,你听着,我代表革命队伍,不算你封建迷信,不定你牛鬼蛇种,你就照老法子,一点儿不走样地去治,听见了吗?
听见了,齐亚亳说。松绑,爬起身,远远遣走闲人,绕住宅三圈,关门上栓,牵人进里厢,点燃灯革,虔诚作一番手脚……抬了病人回家,安然无恙。长到二十岁,一个完完整整的男人,聪颖僭越其父。
其间,阅多少岁月。
一辈人老了,上年纪了,连稳坐高位的刘书记,也行将离退。
这时候的齐亚亳,一个普通而道地的老农民模样,个头,脸庞,眼睛,鼻梁,举手投足,咬词吐字,均无特色。在安乐世界里,那一种辈分,那一层年纪的庄稼人里,相似者比比皆是。若细挑端详,气色倒稍稍有异,恰如一个人来阳世不久,重重跌了跤,摔坏了,破了运头,从此走路磕磕绊绊,不顺意,满头满脸,浑身上下,盈出一股晦气颜色。
旷野还在,涧河还在,西岸菜花照样金黄,只是安乐狗意志一代比一代薄弱,伸头仰颈,往那边眩晕世界滑跌个不停。回镩过来,气焰愈加嚣张,践踏黎民,亵渎权贵,作恶之道无所而不为。终于,厄运掉落到刘书记身上。被伤的是个儿子,也是独种。
这狗疯得真有你的,安乐人想,刘书记还在位呢。
刘书记并不忙抬病人去齐家,先召开紧急党委会,研究恢复齐亚亳党籍问题。刘书记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当初一道参军,而齐亚亳立功入党在自己前,故生了妒心。刘书记出示证据:当年代为保存的荣军证明和入党介绍信。党委委员们面面相觑,只忌自己系刘书记一手提携,不敢忘恩。自然不见异议。好在齐亚亳一介农夫,证据凿凿,安乐党委通过便行,毋须上报。派通信员叫了齐亚亳来,宣布了决定。不过片刻,打字员已把红头文件捧来,白纸黑字,血红公章。
我是荣军,我在党啦!齐亚亳看着听着,哭起来,向天日下一阵狂奔,喊道。
刘书记儿子抬到齐家。三石稻,刘书记说。齐亚亳不语。三石稻?刘书记说。齐亚亳忸怩,颜如胭脂。三石稻!刘书记说。齐亚亳疚愧不已,脸红如泼血。你——三石稻?!刘书记问。齐亚亳张嘴动腮,进出一声喊:莫耽搁,快送大医院啊!
好你咧,你还记我仇哩,刘书记阴黢黢地说,我要你治。
齐亚亳说:刘书记您不明白?我心不诚时,用那法儿治不好人,我在党呀,坚信马列……
嗯,很好,刘书记说,那么有一句话,“治病救人”你当然记得的。
齐亚亳搓手,跺脚,说:那不是治病的药方,那是封建迷信,是牛鬼蛇神……
刘书记观察了半晌,想出一个主意,说,嗯,很好,你在党,坚信马列,“襟怀坦白”这句你当然是知道的啰?现在你就襟怀坦白一次,把治疯狗的法术讲一讲,从头至尾,详详细细,一点都不要落下。
可是,齐亚亳说,祖宗对下辈有过告诫……
你在党啦,刘书记说,你坚信马列啦……
齐亚亳点点头,开始讲,照例先遣走闲人,绕住宅三圈,关门上闩,黑布蒙脸,牵人进厢屋,瓷匙,豆油,点燃灯草,吸一口气,开始念词。这些词儿都得念吗?他问。
念。刘书记说。
齐亚亳咳一声,清理喉咙,念道:
一从混沌开天地;二郎担山赶太阳……
气渐匀,腔便圆,悠悠荡荡甩出一派拉魂调来:
三气周瑜芦花荡;四郎失落在番邦;五子去把赵关闯、把守三关杨六郎、七仙归位诸葛亮、八仙过海闹荡荡、九里山前摆战场十面埋伏楚霸王十一征东薛仁贵十二甘罗为丞相十三太保李存孝十四大刀王彦章……
还有,只是越念越急,声促气颤,语音杂乱模糊,词意含混不辨。二十分钟后,念完了,收一口气,抖擞精神,人扮做大神跳,闹腾去一袋烟工夫,再收一口气,拿眼看刘书记,为难不已。
怎么啦?刘书记说,往下进行嘛。
再就去河滩上取一团纯粹白黏土,往伤口上一贴一揭,齐亚亳说,一边贴揭,一边想……
你就想呗。刘书记说。
想的可能是些糟粕的事哟,齐亚亳说,让人好羞口哟……
不管,刘书记说,你就大胆地想,照老规矩想。
……想一条狗,母狗,母狗的那地方,齐亚亳硬着头皮说,得拼命想,往深处想,想着,揭贴着,实足两个时辰……时限到了,便可招呼抬回病人。
完了?刘书记问。
完了。
就这些?刘书记再问。
就这些。
是吗?刘书记问站在一边的汪其才儿子汪世恩。汪世恩说:是这样的。
很好,刘书记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缩成一团的儿子,对齐亚亳说,你就照这法子,给治吧。
我可是在党的人了,齐亚亳说,可不敢装神弄鬼,念那些乌七八糟的词儿……
我代表组织,刘书记说,组织上让你这样做嘛!
我坚信马列,齐亚亳说,使那法儿便不灵,便要耽误人命的哟……
刘书记追悔莫及。
狗日的——崇小康!外部世界崇锁住惊乍乍地在叫。
我说,难道你从没想过这法术的奥秘吗?刘书记竭力让自己变得心平气和,说,那些装神弄鬼和污糟词儿,都是借来蛊惑人心的,真正治病有效验的,必是用白黏土贴揭伤口,把狗毒吸出来呀!
齐亚亳直了眼睛,愣听着。
你不要做那些鬼动作,是吧?你不要念那些混账词,是吧?你不要想母狗那地方,是吧……刘书记说,我都不勉强你。我只要你去河滩弄团纯粹白黏土,朝伤口上揭贴同样长的时间,就成。
成吗?
成!
齐亚亳壮一壮胆,第一次违背祖宗遗训,在众目睽睽下,只凭一团白土,为刘书记儿子治伤。刘书记亲自掌握时间,汪其才儿子汪世恩则站旁边现身说法,逐次为病人对照体验,以保证效果。
病人很快痊愈,安乐狗却从此遭了殃。在一场紧急动员里,狗们无一幸免,均告殒灭。春来安乐,芳草葳蕤,碧色涟漓,涧河那边黑土沃沃,黄花泱泱。只不见狗影,不闻吠声,安乐狗从此绝迹。
齐亚亳便也彻底罢手。
刘书记儿子十九岁那年,考取大学。放假回来,—家人坐好,酒菜庆祝虚二十生日。吃着喝着,儿子眼睛直起来,变做血样般红,最先以为是醉了,忽然从座椅腾飞了身子,越过饭桌,扑向亲老子。刘书记惶然一躲,跟着就听见儿子嘴里喷出—串狗吠。一时大乱。刘书记仓皇出逃,儿子嘴挂黏涎,四足着地,奔腾跳跃,穷追不舍。径直逼进了广播室,机器开着,播音员俨然坐,清脆声腔播安乐新闻,惊得身子往上撞一撞,撞破窗户,携刘书记鱼贯而过。刘书记儿子定住,东张西望,目光炯炯如炬,只可惜人样狗声,对着话筒,无限辐射——寂静已久的安乐世界里,奏—支空前绝后的狗式咏叹调。
一命便也呜呼。
刘书记从此气势颓去,儿子给他留了一个千古不解之死谜。后来有人替他剖析过:错在当初不该削减形式。那些鬼名堂里,兴许藏了玄机。比如说,齐亚亳用白黏土贴揭伤口时,必然撇开杂念拼命往深处想那母狗那地方,不定无意中产生了气功,对病人起作用呢。刘书记恍然,该懊悔的事确实太多,都晚了,只能长叹一口气。
齐亚亳眼见老了,老农民,老党员。他一生未娶,实属鳏寡孤独,齐氏世代相传治疯狗咬伤的绝活,行将涡灭。不过,人们并不担心,安乐已经无狗。况且,不过是一种播神弄鬼的法术,齐亚亳心既不诚,法术自然失去灵验——至尊上者刘书记竟也损去一点骨血,便是铁样证明。
胜诉
老伴归家,若是再迟一个时辰,也就没话。那时天黑尽了,路人眼目不清,觉不着丢脸的。
你个老货丢人现世,自己走归家来做甚?崇小康吼道。
老伴说,你要我做甚呢。
我崇家竞就颓了败了,认栽了?崇小康问,凭他姓汪的断羽一脉香火,骑脖上拉屎撒尿,连大气也不容喘一丝,还老了脸召阳世间行走?
老伴说,你要我做甚呢?
我要你去死,崇小康说。
老伴说:你要我……
我要你舍一条老命,崇小康喊道,把身子去他门,檐下吊住逼他活欠我崇家一笔血债!
……光亮悄悄退去,寒意漫上来,天真黑尽了,冰冷安乐。
崇汪两家结的是子孙仇,较量了一回又一回,背地咒,当为骂,动手,见泪,淌血……下一步,倒不知何种花样。
哪回政府都要出面了结。哪回都是:事结,怨没了,憋住劲再等下一茬。
安乐冷眼觑得清楚,理总在崇家,胜总在汪家。
顺岁月上溯,便是那条欠安分的狗。那狗一步步滑跌去涧扣岸西,往金黄菜花地嗅了一回,惑了心窍,回转安乐,便做反叛穷凶极恶。撞见的头一个却是人精:汪其才。汪其才限快,远巫瞧出险恶,躲一躲,狗疯窜了过去。擦擦冷汗,看见崇小康的独乖儿子蹲树丛出恭,便叫:嗨,锁住儿,看那条狗。崇锁住说:大叔那狗怎的了?汪其才说:狗嘴衔只花斑野兔呢!崇锁住说,怎刁夺它下来?汪其才说:锁住儿,你快撵吧。崇锁住说:大叔,是笼眼先见,该您。汪其才说:大叔我让给你啦。崇锁住欢叫一声,血上裤子,便奔了撵……便遭疯狗一口。
送齐家,齐亚亳改了信仰,不治;抬外界大医院,百般用药,抢救出一个废人。安乐世界从此多了一句忤逆喊:狗日的——崇小康!
崇小康老泪淋漓,告上法庭。
安乐世界,竟有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衡庭长勃然大怒说,崇小康,法律为你做主,把情节讲清楚,铁证拿了出来,看我不让肇事者进大牢!
崇小康朝衡庭长趴下,磕了一个响头。旁观的安乐人肚里都自诧异:这衡庭长胆子怎膨大了?汪家有刘书记的背景呢。
衡庭长当众说:是天皇老子,做这种绝事,也要严惩不贷!
开庭审理,自然各说各理。衡庭长自有章程说:传证人到庭。
哗然。第一个该到庭的证人是崇锁住。那个要害情节,是崇锁住刚遭狗咬时,亲口揭破的。衡庭长说:难道这不是如天如地的老大铁证?再吩咐一声:传崇锁住上庭!
庭长哟,崇小康提醒说,这会儿,我儿他成日价只会喊那一句忤逆话,是个废人咧。
听不进。衡庭长不管这许多,只要匡扶正义。崇锁住被带上庭来,照例强调一回证人的义务、权利和责任。崇锁住,你听清楚了吗?不响;崇锁住,你宣誓吧。不,响;崇锁住,开始吧,说证据吧。不响……法庭耐心等着。崇锁住无视威严,于庄重肃穆的匆围里探头探脑,搓手捌脚,满世界怪眼张望个不休。正替他焦急,忽然,凭空响一声喊:狗日的——崇小康!
崇小康萎了。
法庭循例结案:此告事无对证,驳回。崇锁住张口便是那句忤逆骂,天谴倒不降临,死时倒极爽快利索。那会儿洪水猖狂,涧中哞哞地走蛟,安乐千钧系一发,借吴小瘌子一条命去河底堵洞,崇锁住却独自在堤上踯躅。洞堵住,众人一阵轻狂,崇锁住也被激触,喊一句:狗日的——脚下便一歪,踅进水里,浊流打了一个旋,把“——崇小康”半句,连人一齐带走了。
人们说,吴小瘌子竟然大难不死,是崇锁住一条废命,做了填充。
崇家一脉香火也就泯灭。
这是怎的了?我没挖他祖坟,奸他妻女,崇小康想,他姓汪能怎就害我断了血脉?
两家房屋相连,崇家在前,汪家在后,本是崇家百年古宅,汪其才一辈,才陪着小心靠拢来。崇小康心地宽厚,汪家又有刘书记的面子,就点点头,拨出宅后一片地给他造屋。汪其才在新屋里逐渐住得心定,不甘寂寞,想再发展,便向崇小康商量,欲竖两堵墙,将前后屋连起来。崇小康想想:这是汪家要圈成个院子罢了。并不阻止,说:好咧,想竖墙你就竖吧。崇家宅后有一片树,老辈上植种的,一棵便是一柄遮天阳伞。围墙一竖,就供汪家独自享用:冬挡风,夏纳凉。
我崇家施舍了多少情义?崇小康愤愤地想,可他姓汪的呢,做事竟恁歹毒!
官司不赢,私账也得清一清。崇小康购了砖,请了工匠,要在宅后竖一堵横墙,把自家的树间隔回来。工匠刚拉了线,没容挪起瓦刀,汪其才一家逼过来了,喝道:大太阳皇皇,你们竟也敢搞霸占?
太阳是在头顶,果然大,果然皇皇。崇小康想,嘿,瞧他说话劲儿,反倒打一耙呢。他问:狼心狗肺搞霸占的,是我吗?
是你。汪其才说。
崇小康忍不住笑了:哈哈,拿眼看看这些树呀,它们刚栽下土那会儿,你汪家住哪儿?——在河滩坟地边草棚里伴野鬼眠的,又是谁家?
你等着吧,汪其才警告说,到法庭上,树是怎样栽下土的,会有分辨的!
重又开庭。原告换成汪家。还是衡庭长。还是各讲各的理还是重证据。证据便是这棵大树。大树走不上庭来,大树无言只能到现场取证。
一干人走过去,崇小康傻眼了:满院子一塌平,哪里有什么遮天大树?地上倒有一溜新坑,坑土鲜艳松软,栽着一棵棵水杉树苗。
衡庭长问:崇小康,树呢?
崇小康喊一声:这还有天?有地?这还是安乐吗?
大家四下瞧瞧,天也在,地也在,安乐还是安乐。
崇小康,你的证据——那些大树呢?衡庭长问。
姓汪的毒啊,绝啊,崇小康叫道,他把我崇家老辈上栽的树连根刨掉了呀!
崇小康不叫了,变做嘿嘿冷笑:树刨了,老根还在,衡庭长恳请你做主,容我把土坑扒开看看,便知。
刨吧刨吧,汪其才说,只要你崇小康不怕犯法,敢破坏绿化你就刨吧!
我说,别弄出许多枝节来好不好?衡庭长有些不耐烦了,说哪年哪月又能审理得清楚?——一切暂停,先保持原样,听候法庭调查处理。
于是暂停。那些树苗却不安分,沐着阳光,吮了雨露,身心都无端膨胀,一寸寸往天上长。崇家购下的红砖,则一天天朝青草里沉。汪其才的儿子汪世恩那会儿终于把美貌安乐女弄到了手,心中快活得意,在学校任课又不多,时常来给树苗松土间草,嘴里大声哼着: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烧了我……
熊熊火焰燃烧的是崇小康。
这是谁强做成事实,他想,谁就狠呢!
重新请下工匠。这回,借了把瓦刀,亲自动手。
才砌下一块红砖,汪家打阻击了。出头的却是汪其才老婆。这是个有名的凶婆,又上了把年纪,越发蛮横,上前并不发话,伸手抓一抓,将崇小康衣领揪住,一阵拖拉撕扯。
你松手,崇小康说。
老杂毛,你打一打我吧!凶婆说。
崇小康不打,不想跟女人来手脚,只说:你松手。
打吧,打我一记,凶婆说,我就松手。
崇小康不动,问:你松不松手?
凶婆歇一歇,腾出另一只手,薅住头发,又朝脸上啐一口,发恨道:老杂毛,你打呀,怎么还不打?不打就休想我松手!
崇小康还是不打,只想挣扎出自家身子。用力挣一挣,凶婆手松了,人却趔趄倒地,一声声叫唤。汪家男人这回出头了,并不朝崇小康逼扑,只管抬起老娘,送了医院。不到半个时辰,诊断下了:患者系遭人用力殴打推搡倒地,脊椎骨伤。
半夜,警车惊破安乐梦,崇小康由热被窝里,押下大牢。
老伴自然慌了,四处奔走,找不着门路。崇小康在大牢里一天天蹲着,汪家病人则留医院一天天住。医药费先记了账,任其上涨。有消息传出,对崇小康出示的是刑事拘留证,故意伤害致人重残的案由,看光景是要正规判几年牢狱的。也有好心人,出面帮崇家筹谋:错在不该和那个老掉了牙的婆娘斗,将自己逼在了矮檐下。怎么办呢,救人要紧,低一低头罢!
老伴也只能走这条路,去衡庭长面前跪一跪,又去医院病房,亲自为汪家婆娘把屎端尿。担下一切责任,甘认全部医药费,再添加足够日后的营养费。汪家依旧一阵矜持,做好做歹,勉强松口。如此,刑事案便移做民事纠纷处理。这边交了款项,那边放了人。
有流言悄悄传开:汪家婆娘脊椎骨伤是真,但有这把年纪的老人一般都是,并非那日倒地跌损的。
这是怎的了?我没挖他祖坟,奸他妻女,崇小康想,他姓汪的就恁歹毒?
那片树苗继续长高长粗,枝叶挖挲,刺破崇家屋顶遮草。崇小康跳一跳,老伴哀求说:忍了吧你,他汪家势如天大呀j崇小康忍住。沉寂许久,汪家就又动作。这回做得索性干脆彻底了。紧贴崇家后墙,挖下一条深沟。不过两三场雨。沟里积下死水,浸濡着崇家的土坯后墙。慢慢渗透了过去,把房内半爿地也弄湿,满屋异味。
崇小康终于明白了。对老伴说,他姓汪的一门心思,是想全盘霸占我崇家一座古宅呢?
忍忍吧,老伴说,他汪家势如天大呢。
崇小康不语,心中在想:我倒要借个毒辣法子,治你汪家一回!
等啊等的,机会到底来了:汪家老婆娘去外地探亲,儿子汪世恩呢,近来跟自己美貌老婆憋气,正闷屋里火着呢。崇小康摸过一把锹,塞到老伴手里,说:去,把汪家挖的脏坑给我填了!若是有人阻击,你就开口骂,抓他头发,朝他脸上唾……挑衅他向你动手,越重越好…身上不创下重重的伤,别回来见我!
老伴咽一口气,苦脸扛锹走。
刚动得三五锹,汪世恩果然蹦了出来。效果比崇小康预料得还要好,老伴来不及骂,抓头和朝脸上唾,自己脸上就连珠般挨了一阵耳刮子,迅疾而凶猛。正在晕头转向,腰际又遭一击,失声一个惨叫,倒在地上。自然有人惊动崇小康央邻人相帮着送往医院——这回却是真的:汪世恩留了长指甲,耳光刮得拖泥带水,将脸上肌肉抠去几道痕迹:脚上又穿的皮鞋,腰伤还真不轻。崇小康冷笑一声,立即将诊断书送交衡庭长。
从容洗了上床,惬意躺着,等待听夜里警车叫。耿耿长夜,慢慢懵睡了。一觉醒来,天光四明,竟不曾有半点动静。爬起身,后院汪世恩又在唱: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
火焰燃烧的还是崇小康。去找衡庭长,在门前土路上恰恰撞见汪世恩,目光相对狠一狠,汪世恩狞笑了脸,说:你个老不死的想怎的了?我害一条性命,也不觉得怕什么呢!
小中午时分,才找到衡庭长,衡庭长正忙着,没空。中学出了件命案。课铃响了好久,只不见语文教师武禄锲进教室,几个学生去宿舍请,敲一敲,门虚掩着,进去一看,妈呀,老师面容抽搐如恶神,两手抓牢电线,死了。崇小康递这诊断书,衡庭长斥责说:你两眼没看我在忙吗?你家婆娘躺医院好好的,一时三刻又不会咽气——先回家去,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耐心等候就是了!
就等。汪家院子里的树叶落了,北风起了,大雪降了……只不见回音。再去找衡庭长,庭长把脸抹一抹,要证据。崇小康说,衡庭长,诊断书不是交您了吗?衡庭长追忆再三,想不起有这事。让再做一份来。崇小康去医院找一找,此时,老伴的伤早医好了,一张脸也复如初。哪里能有证明?
医院那边却在催逼出院,劝道,明摆这官司被搅糊涂了,医药费倒积了一大笔,将来谁来承付,并未可知。眼见要过新年,不如归家算了。
崇小康听了,半晌不语,心里寻不出一条平坦路,只能甩一甩手,径自走路。
又拖延了三五日,老伴到底躺不住,自己走归了家里来。
这是丢了现世呢,崇小康想,满安乐都知道是我崇家自己心怯了,再无脸往阳世间行走咧!
丢一根绳索,逼走了老伴。
这天夜里,寒流莅临,气温骤了,安乐一个冷酷世界。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汪家屋檐下,挂着一条冻得硬邦邦的身子。
这天是腊月二十九,没有三十,便是除夕了。年货早已置办,弃旧迎新的物事亦也备好,正属喘一口气咀嚼无聊的空隙,安乐人便一齐掉转了目光,盯定这件事。崇小康已成孤家寡人,天地也不放眼里,往悬空挂着的老伴尸身前跪一跪,说:你值得哩,也对得起崇氏祖先,不愧躺进祖茔哩!说完了爬起来,循由东到西,由南到北的顺序,不辨老少,一家磕三个响头。
崇氏一脉到我辈分上,已经断啦,崇小康喊道,只求父老乡亲们为一个绝姓,显显良心罢!
安乐人摸摸良心,说:做得太绝,报应他汪家这一天,也该到了呢!
终于酿成了一个事件。
自然循用了祖宗法度。
是从除夕后晌开始的,崇小康披麻带孝,嚎着撞天屈,八个精壮后生,抬着冤死的身子,绕安乐一周,然后回过头来,逶逶迤迤,跨进汪家院,顿一顿,候得院子里人满。又听崇小康仰天一号冤屈,尸身径朝汪家正堂屋里送——若送进去,供在堂上三个昼夜,一切也就云消雪化。不过,这家从此也成了大家的灰龟孙儿,只能择地另选居处了——汪家哪容得这样,把一扇大门,堵得铁桶般死。
开——呀——!
众人呐一声喊,捅开一扇窗户,生生将崇小康丢了进屋。崇小康翻一个身,爬起来,奔去开门,自然享用了一番拳脚,又被托在半空,再从破窗扔了出来……如此者往复再三,闹腾得子时尽了,不觉跨过新旧两个年度。至此,安乐真也天人共怒,唿哨一声,再请出祖宗法度的最后绝招:各人蹲一蹲身子,站起来,手中便燃一支熊熊火把……无数团火焰将汪宅团团围住,一步步逼进,腔中那一口气全部都屏着,只等冤主崇小康再号一声撞天屈,即刻就施出无情手段!
刘书记亲临现场,照例举枪往空中扫了一梭子,欲再吆喝,忽然被眼前气势慑住。空气僵了一回,双方对峙着。到底是刘书记先缓过神来,顿一顿,领着衡庭长等,往前走。人群闪一闪,凶光炯炯。走过人巷到房屋跟前,命令把门打开。人群不动,欲试他到底敢做出何种妄为,一个安乐都在拿眼紧瞅着。刘书记转回头来,人巷已复闭拢,了无退路,再静一静,咳一声,宣布:立即将行凶伤人、致死人命的汪世恩,依法予以拘留!
手铐“咔嚓”一响。
冲天怨气化做霓云。升空中徘徊一番,散去。
整整一个正月,几乎全用在审理此案上。除了崇锁住狗咬人死无对证外,大事小事一桩桩都重新收拢了来,仔仔细细再清理。衡庭长下定决心要真匡扶正义了,哪一桩事,无论大小,一律秉公而断,还郑重下了一纸公文,裁定:崇汪两家纠纷,纯属汪家蓄意寻衅挑起,且一再咄咄相逼,终于酿成如此不堪严重后果。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不处以惩罚便不能明辨是非,亦难以平息群众愤怒。为此,法庭责令,由汪家承担该纠纷中一切责任!
裁定立即付诸执行:赔付两次医药费、退赔树款、填实臭水坑、退还崇家宅后院地……并当众向崇小康承认错误,公开赔礼道歉。
公众最后平息,死者顺利入土,安乐重新安乐。
第二天早晨,后院忽然又响起了“一把火”——是汪世恩在唱。
怎么,这小子竟被放回来了?
怒火自然“熊熊”,去找衡庭长。衡庭长谦虚谨慎,郑重捧出那本《民法通则》,翻到第一百三十四条,写的是承担民事责任的主要方式,共有:停止侵害;排除障碍;消除危险;追还财产;恢复原状;修理、重作、更换;赔偿损失;支付违约金;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凡十种。
你两家是民事纠纷,衡庭长说,人家已按照法定方式,承担了责任了嘛!
可是,崇小康说,您没判汪世恩正规牢狱,虚关一关,又放人了呀?’
汪世恩是行政拘留呀,衡庭长耐心解释说,行政拘留是一种处分,并不承担刑事责任,而且有一定期限,到了期,就得放人嘛。
这还不够刑事呀?崇小康依旧不服;说,他小子欠我老伴一条人命呢!
衡庭长忽然叹一口气,叹得很勉强,不免做作,还有种悯天怜人的味儿。
怎么说呢,衡庭长说,你老伴的死,若按法律原本对照,倒是自害自呢。按正经话来说,这是不懂法律,造成的法盲悲剧呢!
好呀,崇小康嚷道,我老伴死是自害自——这话可是你说的?
衡庭长笑笑,让他径自到外界向别人请教。
崇小康真去请教了——变卖了所有家当,跑了一处又一处,询问了许多权威机关权威人士,得到的回答,竞和衡庭长的说法一模一样:两家争执纯属民事纠纷;老伴的死呢,属自害自的法盲悲剧。
原来崇家老伴竟算自害自,死得很不值呢,安乐人诧异地说。
崇小康心中怎么也不服气。
谁说她死不值?他问,难道不是我崇家赢了、胜诉了?
惹起一片笑声。安乐笑了,笑得很暖昧。
笑声到底泯灭了,青天白日便会冷丁炸一句:
我崇家——胜诉罗!
是崇小康在叫,叫声似曾相识,搅得人心沉坠坠,酸涩涩,慢慢回忆起来:活脱像崇锁住生前冷丁喊那句:“狗日的——崇小康”,父子俩一副腔调。
原载《青年文学》1988年第7期
点评
《安乐世界》是安乐的乡土志,也是奇人志,是现代版的“聊斋”。同样刺贪刺虐,《安乐世界》写得不动声色,清静自然,仿佛“安乐”真的安乐一样。齐亚亳的法术是否封建迷信并不重要,但它与安乐的政治生态密切相关,一个普通农民的浮浮沉沉无不折射出时代变迁和政治风云;崇小康的胜诉包含的悲剧意味最为明显,也最为外露。曲折离奇的故事是这两篇小说共同的筋脉,但其后隐藏的人性反思则十分沉重,看似平静的叙事背后是至为深刻的人性批判。这种写法兼具叙事魅力和思想深度,是难得一见的小说形态。更重要的是,作者徐徐道来,将故事讲得好看好听,并不强烈地表达什么,而批判之意已经犹自溢出,可谓水到渠成、花开蒂落。安乐,作为一个富有地域色彩的叙事场域,仅仅通过几个不太复杂的故事就已经显示出独特的艺术魅力,并具有了更为普泛的警世意义。这样的小说形态将古代小说的志异志怪与现代小说的人性思考、国民性批判结合起来,形成了完整而又充满魅力的艺术结构。
(刘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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