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们约好在食堂吃午饭,但转遍了两层楼的食堂后突然就决定去市中心犄角旮旯里一家小店喝炖汤,以翘掉下午第一节课为代价。有时他陪我去找一条“不薄不厚,膝盖上五厘米长度”的半裙,在商场闲逛三小时后突然看起了电影,我们也观察观察集全世界悲惨于一身的那些人是怎么生活的,那些失恋的、不孕的、得绝症的人。然后我们甜甜蜜蜜地吃着路边摊买的麻辣烫回学校,完全忘了裙子的事儿。
在这天,约会主题从自习变成纵横字谜之后,有个女生从我们身边经过,几秒后又退了回来,俯身向我确认道:“你……是阿宝吗?”
我从报纸上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李悦琼。
她也不需要我点头肯定,立刻转化出生动的喜悦表情:“哎呀,真的是你!你居然跟我一个学校啊!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李悦琼。”
“当然记得啦。”我笑起来,失策地露出了牙齿。
她立刻注意到这最明显的变化:“牙齿补好了?”
我愣了一秒,不太自然地把牙齿藏了起来,恢复了社交性礼貌的语气:“没有补,时间长了竟然自己长好了。”
“噢,”她眨了眨眼睛,“真有点不可思议,断了一半的牙齿还能生长。”
“大概是奇迹吧。”我抿嘴微笑。
“是啊,不开心的事情总会过去的,我那时候就一直跟你这么说吧。”李悦琼毫不掩饰她的义愤填膺,“她们那些人去哪儿了呢?鬼影都没了。小学毕业考个中专就去当护士当门卫了,特别是杨莉莉,我后来特地打听了,现在在电影院卖票呢。看吧,我们都考上了重点大学,根本用不着看她们脸色。哈哈,那群人渣,她们就是嫉妒你漂亮。你看看,你还是这么漂亮,还有——”李悦琼终于停止从喉咙口挤出低分贝的暴躁声音,瞥了陈正卿一眼,上下打量的同时迅速思考该下个怎样的定义。
“一个挺帅的男朋友。”她判断道。
陈正卿笑得露出了八颗牙,摇摇手,向这个头上冒火的女孩打招呼。
笑容也在我脸上弥漫开了:“是的。上帝保佑。”我还记得这个曾经非常想帮助我的小伙伴有她的信仰。
李悦琼在胸前画出小小的十字架,然后问:“你奶奶还好吗?”
记忆有时是会出现偏差的,并没有半颗牙那么夸张,不过缺了一角。可想而知,没帮上我什么大忙对李悦琼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只是,回忆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我在做操时摔缺牙的那天,还是在跑道上摔破膝盖的那天,还是更早前站起来发言出洋相的那天?也许应该是,我从楼梯上突然滚落的那天。不过这个事件和李悦琼没什么关系,她甚至不在场。那一天我粉嘟嘟的脸上还带着幼儿期的小绒毛,胳膊和腿还长得像莲藕,还叫小名阿宝。早晨跟在奶奶身后去买菜,回家时爬楼梯,住在底楼的小姐姐正在练钢琴,音乐声从门缝里飘出来,我突然有点恍惚。
“飞……”
“乖囡你讲啥。慢慢讲。”奶奶晃了晃手里的红色塑料袋,低下头拖牢我。
“好多鸟在飞。”
奶奶翻着眼睛看了一圈,确定不是自己老花了眼:“瞎讲八讲咯,楼道里哪来的鸟。”
但我就是看见了一大片彩色的鸟,它们呼啦啦经过我眼前,往楼道口的光亮扑出去,变成一道虹,比虹更加绚丽,从斑驳的旧楼梯扶手一直延伸向马路,它们绕过树,绕过树上晾的衣服,绕过错综复杂的高压线,整个世界变成了彩色的。
奶奶心想,坏事了。
虽然知道坏事,她还是没能拖住我。我往前倒下去,像个毛线球一样在楼梯上滚了两下,停住不动了。
幸好胖。
全家最忧心的人是我奶奶,大概因为我是在她的监护下发病。在我滚下去的时候她还分辨不出我这病是遗传自妈妈还是爸爸,不管是谁,她首先哭了起来,早知道一定要坚决反对他们结婚的。
我爸妈反而没当回事,妈妈说,有什么啦,我小时候也发病过,一下就治好了。爸爸在知道不是遗传自己小时候那种频发惊厥后就更放松了,他是学医的,跟奶奶科普,癫痫是神经科第二大病,仅次于头痛,头痛要紧伐?不要紧的呀。
我奶奶还是坚持,这么小就得了神经病怎么不要紧啦,呜呜呜。
神经病又不是精神病,我爸爸继续科普,可以治好的呀。
我爸爸说得也对也错。
神经病是可以治好的。爸爸在医院工作,我隔三岔五就能做个脑部扫描,拜这些便利所赐,迄今为止,我再也没有复发过癫痫。但是我并不仅仅是患了神经病。
从那天开始,我看见了声音,听见了画面,还不时尝到小伙伴们说话语气引发的不同味道。我还是个精神病,联觉症患者。
也许有很多人认为,哇,还挺酷的。
他们不知道,对一个幼儿来说,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分辨出正常的世界有多难。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的数学成绩好得引人瞩目。小朋友起初是抱着敬仰之心来问我的,我的判断能力和表达能力却没有得到病患补偿。我理所当然地回答,26呀。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个形状不就是26吗?
哪里有形状?
就这个啊,26啊。
她们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是我疯了,踌躇片刻,还是觉得我疯了。
小朋友对异类的包容心是非常有限的,她们学会了绊倒我,推倒我,往我的抽屉塞满垃圾,把毛毛虫放在我铅笔盒里,大扫除时把灰尘滚成的球都扫到我脚下,体育课一起跑就把我撞得摔翻在地,经过我座位时撒一把沙子在我膝盖上涂红药水的地方……
有一次早操,老师让我帮忙去跑个腿,跟队伍后面另一个班的班主任通知件事,回来的时候刚开始做扩胸运动,杨莉莉同学就急不可耐地做了一个体侧运动的动作。我被绊倒了,脸着地,磕掉了门牙的一角。
医生说,这不好补的,这么点怎么补,要么你整个敲掉重新做一个牙。
我妈妈没听过七岁装假牙的案例,带着我放弃治疗了。
我再也不敢在考卷上写满那些自动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答案,我得掌握欺骗的分寸,有时少错几个,有时多错几个。数学老师很遗憾地发现,进入三年级后,她原以为的数学天才陨灭了。
但我还是胆小,脸皮厚不到当面说谎的程度。当课堂上老师点名让我发言时,我通常一声不响。老师好像挺难死心,反而特别喜欢点我名,在她看来,虽然考试时错了几个,但也不至于到一无所知的地步呀。我在课堂上出尽洋相,那些真正只能拿到三十分的小朋友以此为乐。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关注,但似乎她们兴致更浓。
从我们的民间神话故事里可以看出,我们总是对天地间褒贬赏罚上上下下的神仙,比对永远高高在上的神仙更感兴趣。这种人类本能的倾向使我的小学生活过得更加缓慢了。
李悦琼是我的小学同学之一,应该是唯一没有欺负过我的人,但也并没有帮助过我。她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两道杠,没刘海,扎马尾辫,和我家住同一个小区,但我们从没有并肩回家过。总是她走在我身后保持三米距离,或者我走在她身后保持三米距离,两个人都低着头专心看路,中间的空气比较浑浊。
我奶奶不知道李悦琼在学校及学校附近不敢跟我说话,她常在小区门口等我,看见李悦琼的时候立刻喊她:“瑞秋,让你奶奶来我家拿粢饭。”
和我们家随口喊“阿宝”不同,李悦琼的妈妈平时都很洋气地叫她英文名,第二个音节是弱音带点儿化。我奶奶厨艺不错,但不懂这种行情,总是狠狠地喊那个“秋”字,这么一来,听着有点像在叫什么狗。我替我奶奶尴尬死了,李悦琼替她自己尴尬死了。
可能实在太尴尬,没等我们小学毕业,李悦琼她家就搬走了。
我奶奶很不看好她家,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扔掉鲁班路的房子搬到浦东去,浦东那种滚地龙的地方能活命啊?
三年后我们家也扔掉鲁班路的房子搬到浦东,我奶奶发现浦东是可以活命的地方。但是同在浦东的我再也没有见过李悦琼。
回寝室的路上,“阿宝,”陈正卿拉着我的手问,“不喜欢别人叫你名字,那叫你阿宝好不好?”
“也不好。”我敷衍了一句,“像我这样的高智商纵横字谜小能手,怎么能叫这么家长里短的名字?至少也要叫‘附宝’好不好?”
陈正卿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并没有向他解释,阿宝这个小名本来是挺好的形状,但是和阿宝有关的记忆不太好,回想起来,嘴里泛起一股小笼馒头的味道,小笼馒头本身也没什么不好,但小笼馒头的配乐总是《二泉映月》,对我来说简直是灾难。不过,我奶奶还是很中意小笼馒头的,如果她知道我今天遇见了瑞秋,一定会多做一笼分给瑞秋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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