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作品精选-村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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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财政所的所长今天亲自来到望天畈村,催收十几年前新建望天畈水闸时,财政所给村里的一笔五千元贷款。村里一点钱也没有,连招待客人的钱都没有,本来就恼火的财政所长在方支书家里吃了一餐家常饭后,走时更恼火,竟然当着方支书的面,到村部旁边的小餐馆里,买了酒菜独自补给一番。方支书在外面耐心地等所长出来,再与其道别。随后方支书独自来到水闸上,正赶上村民文小素在那里撬石头,将本来就破破烂烂的水闸又撬出一个大窟窿。文小素还说话气他,说集体都没了哪来集体财产。

    方支书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很暗了。他脸上也积满厚厚的乌云。妻子正在做饭,实则是熬粥。方支书有胃病,很严重,一日三餐只能吃稀的,害得两个儿子盼吃干饭就像盼娶媳妇一样。妻子见丈夫两肩扛着乌云进屋来,忙低头用火钳夹了一大把柴草往灶里塞,装着没注意他回来了。方支书眼角一扫就明白妻子是怕招惹他,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心里的火气,说:“这是灶,不是化尸炉,柴火要节约点烧,现在不是过去,没人把你当支书娘子供起来,给你送柴送菜的。三把两把地将这点柴烧光了,往后打算吃生的?”这时,母亲从屋里走出来,病恹恹地唤了一声:“建国儿,妻子多烧一把柴,少烧一把草,与你这个大男人相什么干?你在外面受了气是啵?那也不该往家里人身上发作呀!你成天忙工作,家里哪宗事不是靠你媳妇撑着。你得多谢她才是!”方支书想了想,说:“是我不好,我不该公私不分。”母亲又说:“你看你,男人就该像个男人,心里晓得是怎么回事就行,不用说出来,说出来会损自己的威信,你说是不是,媳妇儿?”“是的,妈。”做媳妇的只能低声应一句。

    方支书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吃饭时,一家五口闷闷地低头将各自碗里的粥喝得哗啦一片响,桌子中间只有一碗腌辣椒。方支书的筷子没处伸,终于说了句:“怎么不弄点别的菜?”妻子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菜园里的菜都快干死了。干了两个多月,我顾得了田里就顾不了园里,想保饭碗就丢了菜碗。”说着说着,妻子眼里就滚出一阵泪珠来。方支书放下碗筷,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今天有家庭作业么?”两个儿子齐声回答说:“有。”他不再说什么,站起来,挑着一担水桶出了门。

    菜园在山根上。这时月亮还在山背后歇着,星星出来了很多,却没有多大作用。

    看不清妻子在菜园种了些什么,但他感觉到茄子、辣椒和四季豆的叶子都枯得像烤熟的烟叶,一捻就是一堆粉末。地干透了,他连挑了十几担水浇上去,地里仍像水浇到火堆里那样响着吱吱的拼命吮吸声。

    这时,村里的大喇叭在山头上叫起来,要村里的支委都去村部开会。这个会是下午他生气时布置下的。

    方支书又挑了一担水,才撂下挑子去村部。当第二个人进会场时,他还在想,其实自己可以再挑两担水再来。第三个到会场的是村会计。会计兼着广播员,但刚才的通知是会计的妻子播送的。会计妻子是外乡人,说话声音很亲切,所以一向反对说话洋腔洋调、只认准乡音好听的村里人,破例接受了这个声音。会计前两年在外跑单帮,自从拐回这个川妹子,便不再出门了。当初支委们开会确定谁当会计,方支书拍板定下来后,长叹了一口气说,假如另外那些在外跑单帮的人,有一个洗手不干,愿意长呆在家里,这会计的事就轮不到他干。会计进屋后,忙给方支书递烟,又从随手带来的两只开水瓶中的一只里倒些水出来,给方支书泡了一杯茶,还顺势附在方支书的耳边说:“这瓶水是刚烧的,开一些。”方支书极威严地望了会计一眼。会计赶忙一笑,转身给旁边一位倒茶,用的却是另一只篾片壳的开水瓶,先前一只是绿塑料壳,上面用红油漆写着一个喜字。

    大家喝着茶,听方支书说今年天气有点反常,干旱来得这么早,恐怕不久要发大水的。大家听了直点头,会计还附和说:“七八年没发大水,是该发一回大水了。”

    方支书对这话很不满意,将手中的茶杯往桌面上重重一放,正要发作,妇联主任小林进来了。

    小林生孩子不久,长得有点胖。她冲着方支书笑了笑说:“我迟到了。”生气了的方支书也笑笑说:“不迟不迟,你又当了一回朱建华,得个第三名呢!”

    会计给小林的茶也是用绿塑料壳开水瓶里的水泡的。

    大家都晓得小林从入党到当支委,都是方支书暗中操纵的。方支书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受到外地改革的影响,也在村里提倡一些新事物。他说,支委里面得有一个有公关能力的女的。方支书并没有点名说谁,但大家都明白这是指在乡业余剧团呆了三年的小林。小林人长得好,又会说话,为人处世很得体,是男人都有几分喜欢她。所以选她当支委也算不上是长官意志搞假民主,选她当支委的那次支部大会,她得了二十票,只有几个女党员没投她的票,当然这是大家私下猜测的,不然她的票数会超过方支书。小林给了会计一些笑,大半张脸却朝着方支书。

    会计很满足,高兴地说:“听说朱建华退休不跳高了!”方支书又变脸说:“朱建华是你爹还是你老子,退个屁的休!那叫退役!”会计吓了一跳,端着开水瓶的手有些颤抖。方支书这时想起一件事:“你的账都做好了?”会计更加惶惶地说:“还差三元七角钱对不上,其他都没问题了。”方支书说:“你是不是买了一包蝴蝶泉抽了?”会计忙说:“那会出现赤字,可我这是钱多了。”方支书说:“这就怪了,那你早点回家去查查吧!”会计说:“不怕不怕,等散会了我再加夜班。”小林心直口快:“一百几十斤一个的男人,熬几夜怕什么。方支书当年带队修水利,几天几夜不睡觉是常事。”

    于是,方支书就不再盯着会计,自己戴着手表不去看,却问小林:“几点了,怎么人还没过半数?”小林说:“九点四十分。来时我顺路邀了一下,胡支委、李支委和高支委都出门忙生意去了。剩下文村长。文村长一定会来的。咱们边开边等吧,文村长一来就可以过半数了。”方支书想了想说:“那就边开边等吧!”说着就去推正在打瞌睡的人,“开会了,二叔!”二叔睁开眼说:“三个人怎么开,最少也得四个人才能过半数呀!”方支书说:“文村长马上就会来的。”二叔说:“他来个鬼哟!”方支书一惊:“怎么回事?”二叔说:“我家老四天黑前见他躲在一辆贩茶叶的汽车里,去武汉了。”

    听得此言,方支书的心头火顿时可以煮熟一只牛头。过去两年,他曾在会上三令五申地强调,村里的主要干部不能出去做生意。文村长虽然带头违犯纪律,他却不能像对待会计那样随心所欲,再大的火也得放在心里窝着。文村长和他一起代表着这个村的两大姓,搞不好会出宗族问题。他忍了又忍,同时望了几次小林。

    小林说:“有事不能做决定,议一议不要紧的。”

    方支书点点头,以示赞许。他说:“这样一件事。望天湖水闸我看得修一修。下午,我从那里路过时,见到有人在水闸上撬石头呢,拢去一看,是文小素。我问他撬石头干什么,他说是给自己的田修个放水缺。我说你怎么可以在水闸上撬石头呢,这是挖集体的墙脚。他说集体这个墙早就没有了,空留这个墙脚有屁用。文小素撬下的那块石头,我记得就是当年修水闸时,将二叔的腿砸断了的那块。那时候,我才三十五岁。”说着话,就有一丝伤感从他眼里流出来,悠悠地飘向小林。二叔摸摸自己的腿没有接话。方支书继续说:“一连几多年都是风调雨顺,大家都将水闸的作用忘了。说实话,还得感谢文小素,要不是他撬石头,我也会疏忽的。所以我才留心看了一圈,结果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破坏成这个样子了,大水一来非垮不可。得赶紧想办法修一修。”

    四个人占一间大屋子本来就是很空寂,方支书的话一停,五月的风便喧哗起来,闹得窗户上过冬的纸也发了癫狂,噼噼啪啪的音响像是抽打谁的瘦脸,生脆得很。这时,外面山头上的高音喇叭里传出一阵嚓嚓的电流声。以为又要播紧急通知,大家都竖起了耳朵。喇叭响了一阵就没动静了,小林他们转而将目光看着方支书。村里的规矩,广播任何通知一定要方支书点头才行。方支书于是怀疑地盯着会计。会计嘴里嘟哝:“这个臭婆娘,手痒也别去玩广播呀!”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他们两口子约定的暗号,喇叭响声从一下到五下,都有具体的规定和内容。刚才只响一阵,是表示家里来了重要客人。

    见没人说话,方支书就点小林的名,要小林说。小林朝二叔那里略一推辞,回头还是自己开口说:“修水闸关键是要有钱。五千元大概差不多吧。从哪里弄这一大笔资金呢?我看得依靠群众,走群众路线。全村一千多人,每人四五元就行。”

    二叔一听,抢着说:“每人四五元,人口多的家庭就是六七十元,谁负担得了?这样大的事还得依靠集体。”二叔算的是自己家里的账。会计插嘴说:“都快半年了,账上一个钱也没有,来客抽烟都是赊的,这么大的水闸可赊不来。”二叔见会计顶自己,很不高兴地说:“这是支委会,你连党员都不是,插什么嘴!”方支书的内心打算被小林先说出来,本是一件很默契的好事,接下来自己再借题发挥,就能充分体现出他的民主作风,而不是文村长总在背后议论的家长制一言堂。会计的话,并不难听,二叔一生气,他也忽地生起气来,会计当别人面抖搂村里的一穷二白,这不是在丢一把手的脸么。他将茶杯往桌子上用力一放,茶杯竟没放稳,哗啦一声歪了,一股热水泻在小林搁在桌面的那只手上。

    小林“哎哟”叫了一声。方支书连忙捉住那只手,问:“要紧么?不要紧吧?”小林咬着牙只摇头不说话。会计见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干那只手上的茶水,又从账柜顶上拿出一只很脏的煤油灯,拧开灯头,倒了些煤油在那只手上,并说:“好了,保证没事。不会起泡的。”方支书怔怔地看着会计做完这些,竟然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后来,他感到自己的掌心里有种东西在轻轻挣扎,回过神来才发现,小林正在往回抽那只被自己紧紧握住的手。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倏地升起在心头,他赶紧松开,停了停才说:“其实搽肥皂比搽煤油好。”小林说:“都一个样。”说时,手背已变得通红。

    方支书很快镇静下来,说:“明天派人将文村长找回来,后天晚上开党员大会,动员集资修水闸。今天的会就到这儿吧!”二叔说:“你可不能将这说成是支部的意见。”方支书听到这话像是呛了一口水,嗓子眼痒得很,却说不出话来。二叔家上下三代共十几口人,每次集资总是他带头反对。方支书盼着小林帮忙说句话,小林疼痛钻心,思绪全是乱的,只晓得在背后催促着让快些走。

    方支书在小林幽香的身影里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才拐上另一条小路。水桶还搁在菜地里,他计划给菜地浇上二十担水,开会前已浇十二担,还有八担必须补上。他是先听见水响,后认清妻子的,也许是水一响他就感觉到是妻子在替他给菜地浇水了,反正那响声让他明显加快了脚步。

    黑暗中,方支书去接那条扁担,无意中碰上妻子的手,糙得像山梁上的麻骨石,又像一只破布鞋底,还能当成是新做的尚未磨光的一截扁担。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愣了愣。片刻之后,扁担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双手紧紧抓住妻子的手,使劲抚摸着。妻子脸上出现两块晶莹。方支书以为妻子动感情了,轻轻地却又是深深地说了句:“我不是个好男人,让你吃苦了!”说得自己也心酸了。他不晓得自己的抚摸,弄开了妻子手上的裂口。为了不辜负丈夫那难得的温情,妻子拼命将疼痛的哎哟声全部掺进泪水里。

    方支书将水挑回来,妻子就一瓢瓢地洒成扇形,往菜叶上浇去。水光很好看,一闪一闪的,像灯光下新媳妇微启微闭的白牙。水声也很好听,扑扑扑地,像隔窗偷听的新媳妇铺床时拍打枕被的声音。再挑起一担空桶往回走到田埂上时,心里想起一句黄梅戏:“你挑水来我浇园……”忍不住哼出声来。七个字唱了四个,脚背上突然一阵刺痛,低下头时,正好看见一条长长的黑影在地上晃了几下。方支书很紧张,一扔水桶,高声叫道:“哎哟喂,蛇咬我了——”

    菜地里的妻子听到喊声,慌慌张张跑过来,见丈夫坐在田埂上,抱着自己的脚,拼命地往外挤血水,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丈夫的脚,塞进嘴里死死地吮吸。方支书这时候竟然会想:小林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他又想,不过小林是当领导干部的苗子,不愿做某件事时,并不让人觉得生气,人也正派,跟文村长完全不是一回事。

    妻子这时已解下裤腰上的布带,将他的腿扎牢了,反身背起他往家里走去。

    在路上,方支书对着妻子的背说:“跟了我这多年,你后悔么?”等了半天,他仍没听到回答。

    妻子脚步很沉重,每挪一下,就将远近垸里的一盏灯震熄。方方扁扁、红红绿绿的窗户一个接一个地合上了睡眼,到最后,只剩下会计家的窗户还挂在亮闪闪的电灯上。方支书真想去看看,会计是不是又在和人打牌赌钱,又碍于脚仍在痛。

    2

    会计并没有打牌赌钱,他家里来了客人,他只是陪客人喝酒。客人是郎税务,村里人背后都喊他老狼。会计和郎税务是老交情,还在他做生意时,郎税务就从不收他的税。会计没有直接向税务所作过一分钱的贡献,但是郎税务年年总要给会计送一张缴税先进个人的奖状。外人以为会计想入党想当干部进村委会,真的及时缴齐了各种税,实际上,会计是靠出卖邻居们的经济情报而当上先进的。他经常将哪家卖了些什么,贩了什么,做了些什么生意,赚了多少,蚀了多少等情况偷偷告诉郎税务,郎税务上门时便有的放矢,将人家的来龙去脉说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想赖也赖不了。交了税的人,惟有背后骂几声老狼解解气。郎税务公开介绍经验时,绝不吐露会计的事,只说要注意收集经济情报。所以,这个秘密从没有人察觉。

    会计进家门后见来客是郎税务,先是一怔,随后又暗暗高兴,不待询问,就将文村长今天偷运了一车茶叶到外面去卖的事说了出来。以前文村长也做过别的生意,会计晓得却一次也没有告诉郎税务,这一次不一样,他心里对文村长怄着一大包气。二十多天前,文村长引了几个人到村部,说是县委政研室下来搞调查的,要会计去准备一桌饭菜。会计晓得这些人全是文村长的高中同学,在几家工厂当工人,其中一个的确抽到政研室帮过几天忙,但很快又回工厂了。会计不好当面戳穿,只好到餐馆里约了一钵子鱼头豆腐汤和半斤花生米。吃饭时文村长脸色还好,对同学们说:“乡下搞不到好菜,就算吃一回忆苦饭吧!”那些人刚走,文村长就变了脸,骂道:“你这个杂种,敢丢我的人,我撤了你的职!”会计忍让地说:“账上早没钱了。”文村长又骂:“有钱还要你干什么?有钱我还不晓得怎么用?”后来,会计在方支书面前委屈地说:“当干部的不一心一意为老百姓谋利益,还冲着部下发横!”说着还要交出财务印章。方支书挽留几句,他就改变了念头,依然将印章带回家里。

    郎税务听会计一说,非常高兴,说:“有这一笔,我一个月的税收任务就完成了。”说着就掏了二十元钱,说是就锅下面,今晚这餐饭就算他请会计了。

    酒酣耳热之际,会计说:“你千万莫以为我这样做是搞经。”搞经是土话,就是捣鬼,“我揭发他,是想让他得到一个教训,重新做人,当个好干部。”郎税务说:“是搞经又怕什么,你是为社会主义而搞经,要大搞特搞才对。话说回来,你们文村长如果像支书一样一心一意搞工作,能力可比支书强多了。你说说,这地方谁有他这大的本事,竟然搞到军车来帮他运茶叶。下午,我们在镇上设卡时,刮风似的闯过一部军车,我们心里都怀疑,可是不敢上去拦——妈的,这一回非要将这家伙罚个日落西山。”说着又从皮夹子里撕下一沓税票,白送给会计,让他代自己去文小素家收茶叶税,收到了算作奖金归会计拿去。会计说:“文小素家还是你亲自去,你把方山泉家交给我吧!”郎税务说:“由你挑吧,都行。我晓得文小素又臭又硬不好对付,我不怕,我就喜欢和这种角色斗,才过瘾。像方山泉那种人,钱收得再多再及时,连一点胜利者的味道都品不出来。”会计不回话,先给对方斟了一大杯酒,再瞅空偷偷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叫着干了。郎税务说:“你的酒怎么冒气?”会计说:“乡下深夜电压高,电灯晃眼得很,你是看花了。”一声碰响,两只酒杯就干了。

    到撤酒席时,郎税务已经是醉醺醺的一个人了,却摇摇晃晃地要会计领他上方支书家去。会计说:“都半夜了呢!”郎税务说:“才吃晚饭就半夜了,你怕是被川妹子辣昏了头啵!”会计坚持说:“明天再去吧!”郎税务说:“革命工作哪能分什么白天黑夜今天明天,事情一上手就不能歇气。你不去我自己去,你怕吵醒了领导我不怕,他管不着我的一根卵子毛。”会计没办法,只好陪着他出门去。

    此时已是半夜两点多钟了,连路旁的大石头都开始响起微鼾。天上的星星一颗颗地暗淡下去,把亮光都让给了刚刚升起的月亮。地上很凉,露珠一滴滴直往皮肉里面钻。

    会计晓得方支书可不是随便打搅的。方支书总是胃疼,到下半夜才能睡着,所以过了半夜,村里人是不会去碰他的门槛,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才例外。会计打定主意,就在外面和郎税务泡到天亮。刚走到垸边,一阵凉风吹来,会计说:“我得回去添件衣服。”进屋后磨蹭一番,再找件衣服装模作样披了出来,竟不见郎税务了。找了好久,才发现郎税务蹲在一个草堆后面屙屎,月光照见他那白花花的胖屁股,硬是像一只白脸盆。会计懒得喊,一旁站了半天,仍不见动静。他捂着鼻子走拢去细看:郎税务蹲在那里睡着了。会计喊了七八声,郎税务才应了一声。他无可奈何地扶起郎税务,并帮忙系好裤子,等他将自己的腰竖起来,郎税务又站在那儿睡着了。

    会计想了想,有了个主意,他贴着郎税务的耳朵说:“老狼,我有钱也不会交这个税,退一步说,真要交也不交给你!”郎税务霍地醒了,边睁眼皮边吼:“你敢抗税,我饶了你,国法饶不了你!”睁开眼后,见身边只有会计,便问:“我做梦了?”会计说:“你是做梦了。”他又问:“这半夜你带我去哪?”会计说:“送你回家。”郎税务走了几步,回过神来说:“不对,我要去老方家。我不怕那个土皇帝,是真皇帝我也敢拔他三根胡须。”

    见骗不了他,会计只好带他上路。当然是走大路,小路近,但小路草杂蛇多。郎税务一听到蛇身上就出冷汗,说自己平生只怕两种东西:一是蛇,二是老婆,大路远不要紧,两只脚不走路要它干什么。郎税务走路时摇摇晃晃的样子非常可笑,会计有意碰他一下,那身子几乎就要倒下,他有点慌,忙去用手扶住。郎税务的身子就此整个趴在他的身上,甩也甩不脱。

    走了一段,会计就累得不行了,但他又不敢走快,不敢早点走到方支书家门口。

    这么艰难地挨到天亮,终于走完本该早就可以走完的路,再疲惫不堪地唤一声方支书时,正看见自己身上披的那件衣服,被一只狗叼着满地乱窜。

    方支书此时已经醒了,正在看自己的脚肿成什么模样。昨夜妻子将他背回家后,又跑了几里路,上卫生所买了一些蛇药,吃的吃,敷的敷,然后就坐在床里边守着。方支书尚未看清,妻子先对他说:“这药真灵,一点也没让脚肿起来。”方支书仔细瞅了瞅,心中就有了数,只是不好在妻子面前说破,承认并没有被蛇咬,可能是让杂刺刺了一下。

    这时,会计在外面叫门。方支书听了很高兴,忙叫妻子去开门。妻子一点也不高兴,开门时一脸的怨气,说:“支书被蛇咬了,你们也不让他歇口气。”会计惊得嘴张开老大,幸亏方支书在里屋说:“不要紧,是条嫩蛇,不太毒,没什么危险,进来说话吧!”

    听到蛇咬了人,郎税务的酒彻底醒了。进屋后很乖巧地慰问了几句,才谈正事。

    方支书听说文村长那车茶叶即便不罚款,也得补交一万元左右的税款,心里怦地动了一下。忍不住抢过话题问:“你是准备单独处理,还是想由支部出面配合?”郎税务说:“当然,我找你就是要你们支持。”方支书说:“那好,我有个建议,所谓放长线钓大鱼,就是说大事不能太急,你不如先去将文小素这些好办的事办了,回头再一齐用力攻克堡垒。”郎税务说:“恐怕还是领导带头的好,文村长的大钱都交了,群众的小钱还有不交之理。”方支书说:“文村长是代表着一个集体,猛地一下就搞到他的头上,恐怕影响不好。”郎税务晓得方支书当干部的年数,资格老,他并不怕他,但又不愿得罪他,所以勉强答应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工夫,会计溜到外面的代销店,买了两瓶麦乳精和两瓶罐头,提回来悄悄地交给方支书的妻子。不知情的方支书板着脸吩咐他陪郎税务去文小素家收税,人走后,才晓得会计送了慰问礼。他对妻子说:“别人的东西一两一寸也不能要,就会计的东西可以留下,他不会私人出钱,他会找老狼帮忙报销的。”说完就开始吃稀饭,并顺便问了一下两个儿子的功课。他们像约定了,齐声说自己头昏影响学习。妻子说:“真是不懂事的东西,像是饿牢里放出来的,四只窟窿盯住麦乳精不放。没你们的份。一瓶给你奶奶,一瓶给你爸爸。”方支书说:“就给他们一瓶吧,我这胃,再好的东西吃下去也不吸收,白浪费。”

    吃过饭,方支书就钻进房里,翻开笔记本,准备明天党员大会上的报告。他一边梳理着村里发生的、必须在会上点名的好事和坏事,一边盘算,如何将郎税务想收缴文村长的那笔茶叶税款,弄到村里的账上,那样修水闸的钱就不用另打主意了。

    快中午时,小林听说方支书被蛇咬了,带着两斤猪肉来看他。正巧方支书妻子出门挑水去了。小林也不做声。操起菜刀砧板将猪肉切碎,放进锅里,又舀了几瓢水,再往灶门里塞了几块柴,这才进房里和方支书打招呼说话。说着说着,方支书一愣,问:“咿,哪来的肉香?”喊妻子不见人应,喊母亲,母亲也出门去了。回头见小林在悄悄地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想将生米做成熟饭也没有用,她回来了我就让她退钱给你。”小林继续笑,说:“我还没吃早饭,我是做给自己吃的,借你的锅碗瓢盆用一用。”方支书也笑起来:“你怎么也变成女泼皮了!那好,肉没吃完不准回去。”小林大胆地说:“只要你不怕大嫂吃醋,我就不走。”方支书无奈地说:“好好,我怕你。等下回你家有事时,再还礼也行。”

    吃中饭时,方支书一家都很高兴,方支书破例在家人面前和小林谈文村长贩茶叶的事。小林想也不想就来了主意,说我们可以动员文村长将赚的钱捐些出来,这样文村长就可以不交税,村里就可以将水闸修好,还可以维护文村长和支部的名声。方支书忍不住当面夸小林年轻聪明,这话让妻子突然不高兴起来,推说头昏,端着碗坐到灶后的小凳上去了。

    3

    党员大会前,村里发生了两件出乎意料的事。

    第一件事是,头上缠着白纱布的会计垂头丧气地来找方支书,他和郎税务一起去文小素家收茶叶税,被文小素一顿唾沫加上一阵乱棍撵出来。文小素说他自己种几棵茶叶舍不得喝,拿去卖几个钱,却要交税,谁来收,他也不会交的。郎税务口齿不干净,说了几个脏字眼。文小素便借题发挥,说你当干部的敢骂人,穷老百姓的就敢打人。说着那棍子就当空直下,会计见势不妙忙上前去拦,忙乱中,棍子在他的额头上开了一朵花。

    没办法,方支书只好丢下准备半截的讲话稿。第一步并不是去处理文小素,而是安抚郎税务,要他别将这件事交给上面处理,村党支部一定能够将此事处理得十分妥当,还讲出道理让郎税务信服:这事只能冷处理,若热热闹闹地宣扬出去,那不是等于告诉其他人怎样抗税么?郎税务心里也不愿将自己收税时挨打的事张扬出去,所以双方一拍即合。第二步当然是找文小素,但方支书并不急于上门,他布置了一个欲擒故纵的阵势,一段时间内让村里所有干部都不得和文小素谈抗税的事,文小素上门找他,他也拒不接见,却叫会计的妻子一日早中晚三遍,在广播里读报纸上别的地方将抗税人抓进牢里去的文章,直把文小素弄得像被浑水呛晕了的胖头鱼,一天到晚不知所措,捆着被窝等着公安局的人来捉他。

    第二件事,方支书和文村长几乎闹崩了。

    文村长是前年选举的。方支书则当了近二十年的支书,根基深得很,他不开口的事,文村长翻跟头下命令也没人动手动脚跟他去干。文村长为此吵着要党政分家,乡长来帮他俩做了分工,文村长管企业,支书管农业。村里早就没有企业了,乡里的意思是叫文村长做点开拓性工作,因为他年轻。结果,文村长除了申请到一枚农贸公司的公章外,什么也没干成。但不知怎么地,村民们普遍对文村长的印象很好,总认为文村长比方支书的能力强,只是方支书不肯放权,文村长英雄无用武之地,村里集体才越搞越穷。文村长甚至在支部大会上公开说,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家都搞不富,还能领导大家致富么?方支书听了直生闷气,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小林站出来了。小林说,文村长你这话很有点“四人帮”的味道,你这不是在煽动人夺权吧,你当文村长在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真有本事还能遮得住?你要是三年内能办起个不亏本的企业,我想方支书会主动让贤的。方支书对小林另眼相看,这件事也起了很大作用。

    文村长贩完茶叶回家后,方支书让会计送信要他马上到水闸那里去一趟,他俩在那碰头商量一些事。到家不久的文村长刚和年轻漂亮的妻子亲热完,心里正高兴,二话没说马不停蹄地赶到水闸那儿。方支书递了一支“游泳”过来,文村长没接,反而掏出一包“阿诗玛”递过去。方支书问:“抽这好的烟,发了财啵?”文村长并不顾忌,说:“吃了一点夜草。”方支书点上一支“阿诗玛”,深深吸了一口,隔了好久才有游丝般的一丁点烟从嘴里漾出来,方支书说别人是抽烟,他是吃烟,抽下去还要冒出来,吃下去的就返不回了。

    蹲在水闸上,看脚下几百亩畈田,风光美极了。油菜花灿烂得没有节制,抓一把吹来的风也可以拧出半两油香,麦子尚未成熟,便迫不及待地在穗子上舞动祝福的腰肢,早稻秧苗长成了一块块绿方玉,浮游在黄金的浪涛之上。这是五月的傍晚,带子一样的一条清水贴着长堤,悠悠荡荡地淌着。

    文村长说:“什么事?这样急。”方支书打了一个迂回,指着田畈说:“咱们这田畈真是菩萨赐的,别处干得越厉害,咱们越是大丰收。”文村长说:“就是怕发大水。”方支书说:“是呀。我这一阵老觉得今年可能要发大水。从搞责任制到现在一直是风调雨顺,老天爷这忙今年可能要帮到头了。”文村长说:“发点大水警告一下大家也可以,还可以借机发现隐患。”方支书说:“你说的是让坏事变成好事这个意思,我很同意。有的事却不能让它坏下去,一发现就得纠正。”文村长很敏感,从眼睛就可以看出他脑筋里正在打圈圈。方支书继续说:“这水闸坏了,就得及时修理,万一大水来了,那可就糟了。”文村长心里放下那块悬着的石头,说:“找我来就是为了修这水闸的事?这水闸呀,建了十几年从未发挥过作用,现在又要修,恐怕很多人想不通。”方支书说:“思想不通还好办,可以多做工作,眼下最难办的是经费。村里已欠了两万多元的债,实在是拿不出这笔款子。”文村长说:“那你总有个主意吧?”方支书说:“就是不好开口。”文村长说:“你我都是为百姓做事,说出来怕什么。”方支书说:“那你就别怪我直说了。你能不能将这次贩茶叶赚的钱,捐个五千出来,也算为村里积点功德吧。”文村长愣了愣说:“我没贩什么茶叶,我只进城找几个朋友聚了聚。”方支书勉强一笑说:“你别瞒了,连老狼都弄得一清二楚,他说你光是税就得交一万元,还不算罚款。我帮你做了些工作,我想这样,你捐五千出来,余下的全归你自己,村里再补个报告,就说是集体卖的茶叶,筹款修水闸,让他们将税全免了。这样于你于集体都有好处。”文村长一声冷笑说:“不知到底是谁得到好处,恐怕是有人想用别人的血汗来为自己树碑立传。”方支书强制自己说:“一个小支书算老几,屙泡尿可以淹死好几十个!我犯得着费那份心思么!我这是真心为你好!”文村长说:“别卖乖,你少到乡里说我的坏话就行了。”方支书说:“我是凭良心说的。我干吗要无中生有说你的坏话?都快老了的人,难道还不懂要多栽花少栽刺的道理!”文村长哼了一声,几乎是用鼻子说:“十几二十年来,你栽了些什么花?人家一把手今天找上级要部拖拉机,明天又向国家要座水电站,咱们村都穷成这个样子了,年年救济款反而比别处少,村里一无所有,就只你大支书有专车,外加漂亮的女支委。”说完,文村长扭头就走。方支书气得半天无话,见文村长走远了,才想出一句:“你别逞能,等老狼找上门时,看你怎么办?”

    晚上的支部大会,照例是会计先到,准备茶水,随后是方支书到场,再往后是小林进屋。三人见面互相问了各人的伤势,都说没事,方支书把小林叫到一边,让她作个思想准备,准备主持会议。小林问:“文村长不是已经回来了么?”方支书说:“他可能会翘盘子的。”他正想将详情告诉小林,忽然腹部一阵剧痛,他连忙蹲下去,藏住蜡黄面孔。小林听见牙齿咬得磕磕响,晓得方支书的胃病又犯了,就说:“你回去休息吧,我照你的安排去做。”方支书忍着痛说:“这大的事,我不能缺席。你还嫩,斗不过文村长。”小林说:“这是支部大会,他不敢乱来。”方支书直摇头说:“他这个人心一横时,就将党性忘光了,难说!”小林只好让他,说:“你这毛病得好好查一查,恐怕变成癌哟!”方支书苦笑一声:“变成癌了,查也没用,陈永贵得了癌还不是等着死。没查出来,死的时候还痛快些,免得人还没死心就死了。”

    说着话时,陆续来了十几个人。文村长、二叔都来了。小林点点人头,告诉方支书在家的党员都来了,可以开会了。小林是组织委员,于是就宣布开会。宣布由文村长主持这个大会。文村长大声说,他嗓子疼,换别人主持一回,过一回主持的瘾吧。

    方支书一点不和他客套,就让小林站起来。

    小林于是就说,首先由方支书作报告。

    方支书将村里近来发生的大事从头到尾评说了一遍,单单落下文小素抗税打人的事。小林在一旁小声提醒他,他则小声回答,这事还得压一压。然后,他就说目前虽然在忙于抗旱,但必须作好防洪抗大汛的准备,这是中央的一贯指示,村里的那座水闸是个重大隐患,已到了非修不可的关键时刻。他说:“我个人的意见是,动员全村人民,每人捐资五元,抢在汛期之前修好水闸。”

    方支书说完后,屋里鸦雀无声。好一阵,才见二叔说:“咱们就不能伸手向上,要一点么?”二叔这一句话响了一下没有回声。又过了半天,还不见动静。方支书觉得有些反常,一紧张,刚缓和的胃疼又剧烈发作起来。他强忍着,嗓子颤颤地说:“大家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也可以说说!”这时,有个人站起来说:“方支书,你还记得八〇年分田时不。那时,大家都想要那畈上的好田。也是在这间屋里,你要党员发扬风格,将好田让给普通群众,大家听了你的。你用心过过目,那田畈上有哪一块是党员家的。现在要修水闸了,却要旁人跟着出钱。打个譬喻:如果用中国的钱去帮美国修水库,别说我们,连总书记也会想不通。”方支书一怔,发现自己竟将这么重要一点考虑掉了。他想了想说:“在座各位跟着我这没能耐的一把手吃了不少苦,我本不能再干了,可你们又再次选我,让我连任。我分不清哪是上策、哪是下策,我只晓得办事凭良心——”不知是胃疼还是动了情,方支书哽咽起来。说话的那人刚坐下去,又站了起来说:“方支书我不是怨你,谁怨你谁出门遭雷打。”有人接着说:“吃点苦是应该的,谁叫我们是党员呢!”

    小林见气氛变好了,立即大声说:“大家都表个态吧!”小林刚说完,文村长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我不说什么了,要捐就捐吧,不过捐多捐少得自愿。会计,你记上我的账,我捐人民币五分整!”文村长的话让全场一派哗然。

    方支书实在没料到文村长会来这一手。开始他还以为文村长回家自己想通了,改变了态度。他气愤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将一个剑指指着文村长,许久说不出话来。小林气愤地说:“文村长,你说这话像个党员干部么?”文村长阴阳怪气地说:“我就算不像党员,可也不像一只骚狐狸。”小林当场哭了起来,这时,屋子中间,二叔猛地一摔凳子,拨开众人走到文村长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小子太混了,我算是瞎了眼,上届支委开会时推举你做村长候选人。我本来不同意集资修水闸,是你教育了我。会计,我家十二口人,应交六十元,我就是卖儿卖女,不会拖到后天。”二叔这一说,党员们纷纷表态支持集资。

    因为感动,也因为震动,方支书自己却突然改了主意。他说:“这座水闸的事有大家的支持就够了,钱就不用大家筹了。明天我就去找上级,说什么也要讨五千元钱回来,为村里谋点利益。”

    文村长打断他的话说:“你有本事要回多少钱,我个人就捐多少。”方支书没理他,让小林宣布散会。

    回到家里不见妻子,听母亲说她踏黑上山砍柴去了。方支书揉了两把胃,准备出门去接一接,母亲忽然问:“儿呀,妈本不当犯你的纪律,问支部的事,可你的脚步好重啊!”方支书说:“没事,妈,会开得从未有过的好,只是你的儿子好像不大称职了!”他刚走到门外,妻子就回来了。他要接担子,妻子不给,说:“你多当心自己的胃吧,天要变了!”他抬头一看,月亮果然长出许多毛来。

    月亮长毛,大雨濠濠。

    半夜里,方支书被雨惊醒了。妻子太累睡在床那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轻轻地起床出门,来到田里挖开放水缺,再转到菜地将蓄水的土坡一道道弄平。返回时,他一路将别人田里的放水缺都顺带扒开了。刚到垸边,就见自家屋里有光亮,推开门见妻子也起了床,正在给他烧热水洗澡。他很感动地说:“你起来干什么,淋点雨没多大事。”洗澡时感到心里一阵阵热燥,身上水没擦干,他就拉妻子回到被窝。黑暗中,妻子说:“你身体不行,别太费劲了。”他嘟哝了一句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后来,两个都睡死了。

    再醒来,天已大亮。方支书坐在床上对慌忙跳到地上去的妻子说:“二叔这人还真不错!”他顿了顿,本来还有几句评价二叔的话,但他觉得跟小林说最合适,跟妻子说一点用也没有。方支书重新对妻子说:“二叔身体不好,你把会计送的两瓶罐头带上,代我去看看他。”妻子一直不说话,直到吃早饭时才忽然开口:“送一瓶不行么?二叔又没生病,送那么多干什么,留下一瓶将来还可以送份人情。”方支书说:“这样也行。可就是东西太少了,拿出手不好看。”里屋一阵咳嗽声传出来,母亲唤了一声儿,要他们两个进去说话。母亲说:“媳妇儿,你男人是支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做事就罢,做了,再难也要做像样些。就按男人说的,两瓶一起送。上一回,我这里还有瓶麦乳精呢。”妻子嗯了一声,说:“我听妈的。”回到饭桌上,方支书对妻子说:“妈这病不能再拖了,今天我先进城找医院联系一下,等雨停了,送她去看看。”妻子说:“你要出门?”说时眼睛直扫外面的雨。方支书说:“要修水闸了。我到县里去要点钱。”

    4

    吃完饭,方支书从墙角推出一辆破自行车,文村长说的专车就是指的它,它是地区行署下派的一个工作队带来的。工作队完成任务离开时,赠给方支书作为纪念。从他披上雨衣到跷腿跨上自行车,妻子没说一个字,只用一对湿漉漉的眼睛送着他。方支书自然发现了,也不做声。他晓得妻子担心自己的身体。小林也担心他的身体,小林说过:方支书的身体垮不得,他垮了让文村长掌权把舵,不出三年村的人都得出门讨饭。他批评小林言过其实,说哪个当一把手都不会存心将工作搞差,将村里搞穷,将人心搞散,只会是方法不对头而已,走错路罢了。咱们村前后四十年总有百多人当过干部,真正算作坏人的也才一个两个,文村长现在闹只不过是对我不服气,真等他当家时,就不一样了。他一边骑着车一边想,半路上他听见好像有人喊了一声方支书,是从一辆客车上传下的,回头看时,只见到车窗里有一只手在摆动。

    三十里路,他骑车走了近两个小时,进城时已是十点整。他把车子直接骑进县水利局的院子,支好锁牢,便去找人打听先前帮村里设计水闸的张工程师。一楼办公室每个门都紧闭着,门的质量非常好,试了几扇门都找不到一道缝,好不容易发现一道破绽,从门缝里看进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和一个差不多同样年龄的女人,嘴对嘴地搂在一起。他看了看表,见快到下班时间了,不能再拖,便竖起食指,小心翼翼地弯成一个钩,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随后抽身躲进旁边的厕所里。十分钟后,他从厕所里出来,那扇门已经开了。他装作一无所知地走进去,屋里只剩下那个女的。他问:“张工在家么?”女人板着脸反问:“什么张工?”他不解,又问:“就是张工程师,你们不这么称呼了?”女人说:“你管称呼干什么?你是找防白蚁的,还是找修水库的,还是搞水土保持的?你不晓得张是中国的大姓,咱们这儿叫张工的多得很,就像这——”女人把桌上的算盘珠子拨得七零八落。方支书说:“就是从前管修水闸的那位!”女人将一颗算盘珠子叭地一声归到原位,“他呀,守大坝去了。”方支书问:“犯错误了?调动了?”

    女人不耐烦地说:“连这个都不懂?就是死了。癌症。胃里长了十几个肉坨子。上个月的事。”方支书不敢发愣,继续问:“那修水闸的事找谁合适?”女人说:“还有谁呢,找局长呗!”“局长在哪里办公?”他下决心问最后一句。女人告诉他:“看门上,门上有牌子。”

    门上果然有牌子,写着各种股室的名字。他在二楼找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开着,却无人。他不敢进去,就在门口徘徊。过了一会儿,从二楼厕所里出来一个人,正是他在一楼窥见那事中的那个男人。方支书迎上去问:“同志,局长在么?”那人问:“你有什么事?”见那人挺客气的,方支书就将水闸的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那人听他说时,抽了两支烟,是“大重九”。他本想将文村长给他的那包“阿诗玛”奉一支上去,又怕不是真佛,等真见了局长时,少了不够抽,就强忍着,做出自己不抽烟的样子。他说了半个小时,那人一直虚心听着。等他说完,那人才说:“要钱的事,你该找财政局。”又补一句:“如果有了钱,要技术人员指导施工,可以来找我们。”说完伸手关了门,转身走开。方支书说:“多谢指导,同志你贵姓?”那人说:“我嘛,姓张。”方支书心想,难怪那女人态度生硬,这姓张的人的确太多了。他跟着往楼下走,那女人也正好在关办公室的门,二人相互抛着媚眼,嘴里却大声说着平常话:下班啦?然后点点头各自走了。等他俩离远了,方支书才不解地摇摇头。

    看看表才十一点,方支书决定到财政局去撞撞大运。财政局间间办公室都被人挤得满满的。等着说话的人在办公室前都排成了排,那些一支比一支长的烟,蜻蜓一样直往桌面上飞,也不管那儿坐的人是女是男,是老是少。方支书试了几张桌子和几间办公室,都没机会插进去,听着别人说话的口气,像是一些厂长、经理什么的。他自愧不如,退让再三,终于发现有间办公室里,一老一少正在安安静静地下象棋。他已学会先看门上的牌子,晓得这是农财股,便认定是找着了对口的地方,赶忙脱下雨衣,挂在门外走廊边的铁丝上,又跺跺脚上的泥,小声清清嗓子,这才进屋去。刚好一局棋下完了,老的赢,少的输,老的高兴,少的也高兴。一见方支书进门,就主动问:“找谁呀?哪个单位的?”方支书一怔,怎么问人连起码的称呼也不带?由于是来求人施舍,也不好流露表情,依然回答:“我是望天畈村的——”没等他说完,老的拦腰打断他的话:“望天畈村,是来还那笔贷款么?你们也早该还这笔钱了,当初地区行署工作队为你们作保,他们屁也不放一个就走了,你们竟然也将这笔钱当揩屁股的纸!”“这是我们张股长!”听过介绍后,方支书忍不住嘀咕一句:“怎么又遇上姓张的了!”张股长继续说下去:“听说你们望天畈是全县最穷的村?”方支书问:“是县里评的么?我没听说,也没公布。”张股长感到这话有点呛人,就喝了一口水:“改革开放都这多年了,还没脱贫,肯定是领导班子有问题,你是村里什么干部?一把手像是姓什么方吧?你们村的人民就没有想过将他换下来?”方支书想了想后说:“姓方的就是我,我就是一把手。”

    张股长看了方支书一眼,多少有点尴尬:“随口说的,你别生气。”方支书说:“没什么,我们村里有人说话更难听。”方支书接下很平静地将刚才在水利局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张股长听后半天没动静,方支书又想掏“阿诗玛”又觉得还没到关键时候。张股长终于开口了:“九点钟县里开了一个财税工作碰头会,提到望天畈村的村干部贩茶叶赚大钱却拒不交税,有这事么?”方支书眨眨眼坚决地摇摇头。张股长点点头:“你讲义气,不说同事的坏话和短处。看样子是一个吃得苦干实事的人,我就和你说点内情吧!想到上面要钱修水利,除了主要领导蹲点的地方,县里一律不开口子,而且县财政穷得连工资也发不出去,所以,你也不要跑冤枉路,花冤枉钱。我不像有些人说吊胃口的话,吊上三两年,收些昧心的礼物,到头来找个理由一把推个精光。你若是不甘心,还可以到地区财政局试试,但是没有过硬的关系是不行的。”说着还让人给方支书搬座倒茶。方支书拦住说不坐不喝,仍然站在那里问了一些有关农业的财政政策,本来还想追问文村长贩茶叶的事,见人家有下班的意思,也只好主动告辞。在取雨衣时,他听见张股长在里面和那下象棋的对手说:“这人是老实人,有机会可以帮一把。”方支书很感动,将雨衣仍挂在那里,却借口找雨衣,返回去专门对张股长说:“非常非常感激你的看重。”张股长露出一丝苦笑说:“我们俩是同病相怜。”

    方支书在街边小吃摊上买了两个馒头吃过,算一算只花三毛钱,又去茶水摊上买杯茶水喝了。他以为顶多不过再花五分,谁知卖茶的老头硬说一毛钱一杯,满城都是这个规矩,而他的杯子比别人家的还大一圈。城里人都爱睡午觉,这段时间干不了正事,正好可以到医院里去打听一下母亲的病能不能治。天上的雨下小些了,他将雨衣脱下来夹在自行车货架上,推着车子来到县医院,在门诊部找个医生将母亲的病情说了一遍,医生愣了半天,才说这病太古怪,让他到隔壁地区医院去试试。

    他信了这话又找到地区医院。一挂号却要收五毛钱,说是中午休息只能挂急诊。他说隔壁县医院也在休息怎么只收一毛,那人在几眼看不透的小窗口后说,这是地区办的,教授比他们的护士还多。方支书只得交五毛,找半天才找到中医科。他又说了一遍母亲如何一合眼就做梦,醒来就咳嗽,若是梦见死去的人,醒后准保哮喘发作,都一年多了。说完后他补一句:“这病能治么?”医生年轻,话很老练:“能!”他从没见这么干脆肯定的医生,别的人总说难。他不相信又问:“怎么治?”医生白了一眼:“嘴上抹红药水,屁股上搽紫药水——你把病人送来就是,管我怎么治!”他知趣地站起来说:“我过几天送人来。”医生忽然客气地冲他一笑,他赶忙还了个笑脸。转过身才发现背后站着一个很好看的女护士。

    尽管有这种种,得了母亲的病能治这个准信,他还是挺高兴的。他给自行车开了锁,走几步后觉得少了件东西,细一看,雨衣让人偷走了。这件雨衣是那年一支拉练部队经过村里,作为“军民鱼水情”送给他的,军用品结实,多年后还不怎么破。他站在那里四处张望,有人戴着红袖箍走拢来,说他妨碍交通,他就解释原因。刚说清又出问题了。那人发现他的车子没有牌照,怀疑是偷的,要他回去打个证明来取,他不得不作了又一番解释,并用巴掌擦去车后轮雨盖尾端的泥水,露出隐约可见的行政科三个字,来为自己作证。幸亏那人并不蛮横,挥挥手叫他快走。

    又怄了一回气,但他反而更高兴。在说清车的来历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送他车子的工作队张队长,张队长在地区行署工作,肯定和地区财政局有密切联系,肯定可以帮帮忙。张队长是个肯帮忙的人,在村里时,正值“四人帮”刚打倒,别人都不敢唱样板戏,张队长不怕,没事照样哼几句过瘾。小林就是在张队长手上当上团支部书记的。他记得张队长说自己没女儿,非要小林随他进城,当他的女儿。小林的父母这时很乐意了,小林自己却死活不肯。前些时,有人重提这事,小林似乎有点后悔。

    三拉四扯,去了不少时间,一看表已到两点半了,是机关下午上班的时间。他赶紧骑上车子就跑。地区行署门口立了个“下车推行”的牌子,他照着做了,仍被门卫拦住,是要他登记。他说了要找的人,是行政科的张科长。门卫听了一撂笔不给登记,说:“行政科没有一个姓张的。”方支书就解释说:“从前是行政科长,现在不晓得干什么。”门卫听了就问名字。他用力记了一下,说:“是叫张金金。”门卫顿时严厉起来,说:“你是来上访告状的吧!少给我来这一套,要告状你回头往右拐,信访办在那里。实话告诉你,这儿没有一个叫张金金的什么人。你老老实实地走吧!”方支书还想说点什么,门卫根本不听,摊开双手直往门外轰他。

    上班的人很多,方支书明白现在犟不得,只好退在一边,支好自行车脚架,蹲在门口想从人群中瞅出一张熟悉面孔来。等了半天,门口的人越来越稀少了。后来的人都一律自觉去门卫那里登记,他想这一定也是来办事的。他重新溜到门口,冲着门卫讪笑一下说:“我的确是来找张科长的,也许是将他的名字记错了。我是党员,是望天畈村的支部书记,这是我的党费证。我不会做越格的事,你放我进去,试试能不能找着,就十分钟时间,保证出来。”门卫冷笑一声:“你当这是乡下呀,可以这家瞄瞄,那家看看,这是地区行署——”门卫一声长长的拖腔让他火了:“地区行署的牌子再大也是为百姓办事的。”当然,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像石头一样锚在路边,下决心就这么等着,不管是张队长还是张科长,只要还在这儿上班,总是可以认出来的。

    好在雨已停了。只是说了半天话,口渴得很。这还不要紧,关键是胃又疼起来。方支书不好哼哼,只能蹲在门外一遍遍地说:“张科长莫不是早调走了!”这一阵高,一阵低的叫唤大约被旁人听见了,不知何时,门卫走过来说:“你把那个人名字写给我看看。”方支书就写了。一写完,门卫就叫冤枉:“你是找张金鑫啦,怎么老说成张金金呢,这个字要读作新旧的新,不能读成金银的金。”方支书说:“我们都这么读,他那时也没说我们错了哇。”门卫说:“要是找张金鑫,就上四楼农办,他现在是主任了。”

    方支书觉得胃也不疼了,欢天喜地地进了大门,他又想掏“阿诗玛”,终于没舍得掏。上了四楼,找着农办,一问,张主任到省里开会去了,三天后才能回。

    5

    事情多少有点眉目,这是方支书回家后,吃完饭洗过澡,躺在床上反思时下的结论。人一放松,胃又疼起来。这回痛不比往常,一直到鸡叫三遍后才平歇了些。他让妻子摸摸,看是否感觉到有坨子。妻子摸了半天说没有。他就放心地睡到天亮。醒来就问妻子去看过二叔没有。妻子说去过了,二叔很感激,还说亲不亲一家人,到什么时候叔叔也不会打侄儿的外拐子。

    吃饭时他想到文小素的事火候已经熬到了,搁下碗,他就叫上民兵连长和治保主任一齐去文小素家。一见他们,文小素就泪眼汪汪地抱着打了捆的被条站起来,说:“我等了好几天。”方支书说:“你这是哪里的话,我们是来和你商量个事,要你吃点苦,近段时间好好照看一下水闸,别让人再破坏了。”文小素说:“我抗税打人的事,你们不追究了?”方支书说:“那件事我晓得你有很深刻的反省,我和郎税务说好,这两天你只要写个检讨,带上该交的税款送给郎税务就行。往他家里送,别往办公室送。那里人多会把本来不臭的东西搅成臭的。”文小素说:“上他家空手去不好吧?”方支书装作没听见,又和他谈起水闸的事。文小素当场拍胸,保证从今往后不许别人动水闸上的一粒沙子,不然就对不起方支书的大恩大德。方支书再三叮嘱水闸的事责任重大,村里信任他才将这事交给他。说完就起身离开文小素的家。

    刚走到垸边,就听见文小素抓鸡的吆喝声,和鸡们的鼓噪声。他们往后山上走,居高临下,清楚看见文小素提着两只鸡匆匆往镇上走去。方支书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人说:“我们去文村长家!”

    半路上碰见小林,小林正在自己的责任田边给孩子喂奶。见了他们,小林将孩子换到另一只乳房上吊着,这才打个招呼问:“方支书,要钱的事有门路么?”方支书犹豫一下说:“差不多,有个七七八八了。”小林很机敏,没再问下去,轻声和民兵连长说笑。民兵连长说小林的乳房好白。小林说:“我的屁股更白,你想舔吗?”方支书不高兴:“你们都是党员,要注意影响。”治保主任则在一旁说,不要紧,现在全是党内,没有群众。方支书一看,果然四周几个人全是党员,忍不住也笑了。

    笑完了他才正色地说:“大家都是支委,有件事和你们通个气,文村长贩茶叶的事县里点名了。”小林问:“那我们怎么办?”方支书说:“支部先不忙拿意见,主要看文村长的态度。”说完就要小林也一齐去文村长家。小林二话没说,冲着不远处的垸子大声叫婆婆来抱孩子。看着婆婆开始往这边走,她就把孩子放在田头,和方支书他们一道走了。

    文村长家里开了一桌麻将,几个似曾相识的人趴在桌边,见人进来连头也不抬一下。文村长倒是点点头,算是客气过了,手中仍在忙乎自己的方阵。文村长的妻子将他们引到另一间屋子坐下,每人泡了一杯茶,外加一支烟,但不是“阿诗玛”。方支书看见牌桌上每人面前放了一包“阿诗玛”。一杯茶和一支烟都用完了,还不见文村长进来,方支书就叫文村长的妻子去唤。文村长的妻子去去就回,说是马上就来,还重新给每人上茶敬烟。大家只好再等。民兵连长对文村长的妻子说:“你们家不该住这样土的房子。”文村长的妻子说:“大家都是一个样。”治保主任说:“我晓得文村长的心思,他想一鸣惊人,盖个小洋楼。”文村长的妻子说:“他屙得起那样高的三尺尿?河里打鱼河里用,有点钱也是左手进右手出,在家存不住。”小林说:“大姐,你别说客气话。想盖楼房又不犯法,能盖就盖。钱多了不用,当心文村长养外室。”文村长的妻子嘴上说丈夫没这个胆子,手脚上却明显有了张皇。小林忽然问。“外面那个瘦高个是县税务局长的小舅子吧?”文村长的妻子有点恍惚地点点头。小林又问:“那两个人呢?”文村长妻子说:“都是税务局的。”

    小林正要再问下去,发现方支书脸色非常难看,就打住了。方支书将手中的烟头捻碎,一抬屁股,低声说:“走!”正在这时,文村长出现在门口,先对妻子说:“快把早饭端上来,肚子都饿瘪了。”然后一边用手搓着脸,一边说:“怎么要走,不是有事么?”方支书不做声,小林觉得不回答不好,就说:“没事,顺便走走。”文村长阴阴一笑:“四个支委正好过半数,大概是形成什么决议了,来打招呼的吧?”方支书这才开口:“都是路上碰着,是去处理文小素那愣种。”文村长说:“是么?”方支书觉得文村长有点欺人太甚,便决定镇他一镇:“说有事也有事。昨天我去县里办事,听到信息,你卖茶叶的事闹大了,县里主要领导都点了你的名,准备派调查组下来严肃处理。你得做个准备,支部也在做准备。”文村长高深莫测地将眼皮闭了一会儿,打开时,朝外屋叫了声:“张股长,你来一下。”一个白胖胖的中年人应声来到门口。文村长说:“这是张股长,这是方支书。方支书说县里点了我的名,还准备派调查组来。”张股长说:“你已经交了税,怕什么。一百多斤茶叶,交了一百元钱的税,这个道理到哪儿也是梆梆响。放心,有我们大家在呢!”文村长谢过张股长,复对方支书说:“交税的收据要不要复印几份,给支部做个凭证?”方支书说:“用不着,你自己保管好就是。”说着就带人走了。

    在路上,方支书一句话也不说,他原想借机狠狠压压文村长,将他的行为拢到支部一盘棋上来,所以,狠狠心将县里听来的那话说重些凶些。没料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文村长反而更邪乎了。见村部旁的小餐馆里没人,小林要民兵连长请她吃鱼头豆腐汤、喝啤酒,治保主任也在一旁起哄,说要跟着沾沾小林的光。小林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方支书和治保主任进去坐下,直唤上菜上酒记民兵连长的账。开餐馆的是本村人,不怕谁会赖帐,转眼就将吃食端了上来。民兵连长见了,只好自认倒霉,说:“好,不叫请客,就当我生病吃了药。”吃的时候,大家都朝方支书敬酒,小林却说胃疼的人喝不得啤酒。方支书经不住劝,就多喝了几口。喝到第三杯时,方支书忍不住又说起了水闸。他说,“我总觉得一场大水就要来了,这个水闸是村里的心腹大患,不修它一修,我这心里比胃不好还难受。”大家一齐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不是说已有眉目能在上边弄到钱么?等钱一到手,我们日夜不睡地出苦力干就是。”

    方支书不禁叹了一口气,过了一阵才说:“要是文村长和我们一条心就好了,他这人心眼多,门路也广,不比我,老古板一个!”

    正吃着,餐馆外面有人唤方支书。一看是文小素。文小素进来说:“正好几位都在,免得日后难得请到一块,我就再加两个菜,两瓶酒,报答领导对我的挽救。”

    大家无法推辞,只好任他加酒加菜。酒菜一到,文小素并不落座,说:“方支书,你是我的再生恩人,郎税务跟我说了,不是你,这一刻我恐怕已呆在监狱里了。所以,这一杯先敬你!”方支书实在不敢再喝,他觉得胃里难受得很,就用一只手将杯子死死捂着,不让文小素倒酒。文小素不依,非要敬酒不可。方支书极力抵挡,搞得文小素都毛了,说:“你大支书瞧不起我这小百姓是不?算我低一等,我给你跪下总可以吧!”说着真的要跪,几个人一齐拦住,同时劝方支书喝一杯的一半,剩下半杯由民兵连长喝。方支书勉强同意了,文小素却不同意,说:“又不是乐果,一杯酒死得了人?再说到处是假农药,想寻死的人都死不成咧!”小林说:“文小素,我是女的,我代方支书喝总行吧!”文小素说:“行,但得喝双杯。”小林说:“四杯也行!”二人连喝四杯。完了小林还要喝,文小素却开始讨饶,说自己再喝,回去时得小林背。小林说背就背,酒非得喝到底。方支书一旁皱着眉头让散了,不然别人会以为干部欺负群众,说着自己就离席去找茶喝。大家也就风扫残云,将桌子上的酒菜收拾干净,跟着离席了。

    吃完饭,文小素附着方支书耳边说:“文村长的事,老狼让我捎个信给你。”

    方支书见大家都支着耳朵听,就说:“大家都是支委,你就明着说吧,不碍事。”

    文小素就说:“文村长贩茶叶的事,老狼认为虽然交了税,但肯定有人在中间搞经,得了好处,让国家吃了大亏。老狼明天要来村里,搞一份书面材料,然后向上捅。他要方支书和会计明天在家里等着。”大家听了都很高兴,方支书也说了两句狐狸尾巴藏不住之类的话,跟着忽然叫起胃疼来。

    大家轮流扶着他往回走,到家门口,方支书说自己缓过劲来了,又让小林将郎税务的事通知会计,他说他自己明天还要进城去跑跑修水闸的款子。文小素说正巧,他也要进城去买化肥。

    6

    第二天早饭后,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方支书门外,驾驶员坐在拖拉机上直唤:“方支书,走不走哇?”方支书的妻子跑出来说:“走,就走。”转身进屋扶出母亲,径直往拖拉机上爬,爬上去就说:“走吧!”驾驶员疑问。“方支书呢?他不去?”方支书的妻子说:“他胃疼得很,不去了。”正说着,面色苍白的方支书出现在门口,说:“等一等,我去。”方支书吃力地扛着那辆旧自行车,爬上拖拉机挂斗。

    拖拉机路过文小素家,方支书叫驾驶员停下叫一声,捎上文小素一道去。可是文小素的儿子嫩嫩地说他爸早走了。方支书的母亲有病,拖拉机不敢跑快。半路上,迎面看见郎税务骑着一辆崭新的女式自行车过来了,方支书赶忙闭上眼睛,装着打瞌睡。郎税务用很大的声音叫喊,他也权当没听见。拖拉机仍在跑,速度却明显慢了,直到最后停下来,母亲在他耳边唤:“儿呀,老狼在拦车呢!”他只好醒过来,像是一无所知地朝拦在车头的郎税务打个招呼。郎税务不高兴地说:“不是提前打过招呼了么,怎么还往外跑,是怕惹麻烦?”方支书赔着笑脸说:“哪里哪里!老母亲有病,在城里约好了医生,让今天上午送去看看。另外,需要上面拨款修水闸的事,有个门路,也是约今天回话。没办法,请原谅。家里的事都向会计交代清楚了,让他按你的意思办就是。”看看方支书的老母真的在拖拉机上,郎税务只好让到一边,却说了一句狠话:“假如这次不协助我,日后可别怪我太原则了。”方支书又赔了许多笑脸,见郎税务脸色好了些,才让拖拉机继续往前开。没走多远,母亲就开始呕吐,像是头朝下一般,胃里的东西从嘴直往外喷,后来胃里没东西可吐了,母亲还在那里干呕,不敢睁开眼睛,只要打开眼皮,就觉得所有东西都在飘动旋转。

    方支书恨不得早点到医院,因为他的胃里也难受得很。偏偏拖拉机又停了下来。

    文小素扶着自行车站在路边直招手,见拖拉机停了连忙奔过来,说:“化肥又涨价了,我钱带少了。想着你要来,就在这儿等。借二十元钱,回去就还你。”驾驶员说:“我只能借你十块,开车的得留着点钱预防万一。”文小素说:“方支书,你能借我十元钱么?”给母亲看病的钱本来是留着余地的,方支书还是在心里算了算,这才借了十元给文小素。这一关过去,下面就再也没有阻拦了。

    到了医院,门诊部人很多,排着长长的队,他想这么等下去,肯定要等到十一点以后,自己不如真的去地区行署看看,运气好,说不定能碰上张主任。他就将钱和母亲交给了妻子,说自己去去就回,要不了多久。

    到了地区行署,这次门卫不再拦他,还对他说张主任刚回,车子还没停稳呢。方支书一看,果然有辆灰色轿车正在下人。他看见有个人有点像张金鑫,心里怕错过机会,连忙叫着:“张主任!张主任!”像的人没答应。倒是旁边一个人答应了。他怔了一阵,到底还是从眉眼间找到些张队长的影子,便走拢去自我介绍,说:“我是望天畈村的小方,这是你送给我的那辆车子。”他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一声惊叹,还听到了一声:“岁月不饶人。那时候你不到四十吧?小方变老方了!”

    方支书顾不上感叹,见张主任认出了自己,心里只顾高兴,觉得要钱的事真有希望了。到办公室一落座,方支书就忙将揣了几天的一包“阿诗玛”掏出来,递了一支过去。张主任接过去用鼻子一嗅,立刻丢到一边说:“你这烟是假的,而且发霉了,还是抽我的吧!”方支书被说得无地自容,暗暗地骂文村长,后见张主任并不怪才踏实些。方支书开口就说小林的事,说她入了党当了支委还是支部书记的培养对象。张主任竟不大记得了,反问哪个小林。方支书提醒就是他曾想要去做女儿的那个小林。张主任记起来了,对旁边的秘书说:“我的眼光还是可以的,当初只是一个小姑娘,十几年后真的出息了。”秘书自然是恭维一番,说张主任是当组织部长的最合适人选。方支书正想怎么开口说要钱的事,张主任却先开口了:“老方,你来找我是有事吧?”方支书说:“没要紧的事哪敢随便打扰老领导。是这样,那年你帮忙修的那个水闸坏了,村里想修一修。”

    张主任一听到水闸脸上就有光放出来:“我在你们那儿就只做了一宗像样的事,修了个水闸。那水闸太重要,那绿油油的满满一畈当家田全靠它保护,坏了就该修。”方支书说:“这几年集体经济都搞没了,村里越来越穷,账上常年没有一分钱。那年修水闸你帮忙借的贷款到现在一分钱也没还。”“别说,我晓得,你是想我出面帮忙搞点钱。”张主任站起来踱了几步,“你们村划成贫困地区或者苏区没有?”方支书说:“就差几里路远,都没划成,隔壁的望天山是界线。”张主任发了火:“界线还不是人划的!你太没用了,这些事要拼老命去争,要吃透文件精神,多钻文件上的空子。”火冒一阵,张主任又平缓下来:“你是个老实人,我早就下结论。你一个人老实,村里可就吃亏了。”方支书说:“我晓得这个。我说不干了,可他们总是要选我!”张主任又火了:“谁说让你不干了,你要干下去,一直干到死。现在像你这样的干部越多才越好。这样,你回去弄个报告来,我帮忙想个办法试试。”方支书一听忙说:“报告准备了好几个,不知哪个合适,请张主任多作指示。”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递过去。张主任一见就笑了,说:“你也是行了狗屎运,碰巧我提前回来,让你碰上了。”方支书说:“前天我就来过一次。假如今天没碰上,下回我还要来。”张主任说:“这个我能想象,不把想做的事做成,就不是你老方的性格。”

    张主任将一沓报告看了半天,选了一张,其余的一把扫进字纸篓,又叫秘书给财政局张局长打电话,说自己有事要马上去见他。秘书很快联系好了,张主任让方支书在办公室等着,自己去去就来。

    方支书扫了几眼字纸篓,想去翻翻被丢掉的是哪几张,好弄清张主任拿去使用的那张报告用的是什么理由,几次都伸出手了,却不敢真的去拿。后来,张主任返回来了,说:“成了,就这样。五千元钱。不多不少。加上那次也是五千,就算我送给望天畈一个万元户吧!”方支书见了,说了许多感激话,最后才提出要走。张主任不肯,非要留他吃饭。张主任将他领到地区行署后门外的一个餐馆里,让方支书自己点菜。方支书不好意思,只要了一个麻辣豆腐,张主任见了,亲自动手给他点了一只烧鸡,还对他说,吃不了找老板要个塑料袋子带回去。又要点酒,方支书拦住那支笔,说自己的胃病越来越厉害,沾不得酒。张主任同情地说:“你是老胃病,可别变成癌了。”这时,秘书来喊张主任,说专员找他有事,张主任说:“吃完你只管拍屁股走路。”扭头先去了。这边人一走,那边老板过来劝他再点几个菜,还说反正记农办的账,不是张主任私人掏,怕什么。方支书不肯,吃完麻辣豆腐后,赶紧提着那只一点未动的烧鸡往医院赶。

    路过地区行署大门,想着钱快到手了,就将那包“阿诗玛”送给了门卫。门卫接过烟说,欢迎下次再来。

    方支书回到医院门诊部,怎么也找不见母亲和自己的妻子,出门找那辆拖拉机也找不见,就断定他们一定自己先回去了。

    太阳转到西边。天上又起了云,阳光拥挤着从云缝里钻出来,特别刺人。他没料到今天办事这么顺利,不由得又哼了两句黄梅戏。破车子骑起来也比往日轻灵。

    路过村部时,方支书见郎税务的那辆红色女式轻便车停在外面,心里顿时打了几个圈圈,正准备掉转龙头绕开走时。窗子里响起了一声喊:“老方!”见郎税务已看到自己了,他只好下车进屋,一看,几个支委、会计都在。郎税务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望天畈的人,从支书起没有一个觉悟高的,明知某某人做了违法的事,都不肯写个书面证明材料。”方支书说:“你别一竹篙打一船人!毛主席说了,好人总是大多数。”郎税务说:“你问会计,找群众群众吓得像老鼠,找支委支委溜得像水蛇,好不容易拢到一起,个个都像吃了哑药。”方支书说:“这事该找小林,她负责组织和纪检。”会计说:“小林的孩子生病,上卫生所去了。”方支书低头思考时看见那只烧鸡,便说:“先不忙上纲上线,我请大家尝个鲜——这是地区行署领导请客的酒店的名菜。”他把烧鸡往桌上一放,郎税务那酱油色的脸,立刻褪了许多浓妆,并说:“那酒由我出,也算请大家协力帮我一回。”郎税务出去买回一瓶白酒,这中间方支书跟会计耳语几句,会计也出去了一会儿。正喝着酒,喇叭响了,叫着:“文小素,请速到村部来!”没过多久文小素气喘喘地到了。大家先敬他一杯酒,又递给他一个鸡头,然后方支书就请他帮个忙,要他以部分群众的名义,写份材料检举文村长贩茶叶逃税的事。文小素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按会计和郎税务的情况,写了满满两张纸。方支书看了看觉得错别字太多,让再抄一遍。郎税务忙说不用抄,错别字越多,越能代表基本群众,上头越相信。就让文小素按了手押。文小素走后,郎税务对方支书说:“还是老姜辣些,刚才的话我全部回收。”

    趁着这股劲,方支书告诉大家,他今天在地区行署要回了五千元钱修水闸。大家很高兴,说这下子可叫文村长腹背受敌了,郎税务却泼了一盆冷水,他说从地区行署到村里,关卡多得很,弄不好肥水就流到别人田里去了。方支书说张主任亲口保证,这笔款是戴帽下达,谁也拿不走。

    7

    天黑时,方支书一进家门,儿子就迎上来悄悄地说:“奶奶发你的脾气了。”再一看,妻子正在灶后面流着眼泪,灶膛里的火光在脸上晶晶地闪动着。一问才晓得,上午他不在医院时,医生给母亲看过病,开了张药方,划过价后发现钱不够。在等他回来的时候,碰见了文小素,说是他看见方支书正在餐馆里与别人一道喝酒。母亲气坏了,爬上拖拉机就回家,从那时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一口水也不喝,谁也不理睬。方支书听了,连忙泡了一碗红糖水,双手捧着走到母亲的床前,轻轻地叫了声:“妈!”没人应,他又叫第二声。又没应。又叫第三声。

    这时,母亲翻了一下身,重重地说:“我不是你妈。我没有儿子。我明天就去找文村长要求吃五保!”方支书一听,泪水就出来了,双膝往下一跪,说:“妈,我晓得自己外没能善待百姓,内无力伺候上人,可我是尽了心的。你打我骂我都行,可你不能说我不是你的儿子。”方支书一哭一跪,门外偷听的妻子和儿子也慌忙进到房里,在地上哭成一片跪成一片。母亲见了,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说:“儿啊,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一见到你,我这气就消了。”方支书起来坐到床边,用汤匙将糖水一口口喂给母亲,还解释说,自己并不想吃那顿饭,却想到能从嘴边省下一只烧鸡给母亲尝尝鲜,就答应了张主任,谁知回来时碰上了老狼。母亲说:“这些都是应该的,我是老糊涂了,才生这冤枉气。”母亲的气真的消了。

    方支书躺在床上后,打定主意明天仍然进城去,一来帮母亲将药买回来,二来还要找一趟张主任,问问这钱从哪些途径往下拨,免得到时真要查时无从查起。临睡前,他叮嘱妻子早晨起来,先去文小素家将那十元钱讨回来。半夜醒来想想不合适,哪有头天借钱,第二天就去讨的人呢!所以天亮后他又叫妻子,还是先去会计家借点用用,等文小素还钱后再还给会计。

    第二天进城,方支书先去将药买好,以免再出现失误,回头再去地区行署。张主任不在。问秘书,说是出差了,还让方支书快走,张主任昨天发了他的脾气。方支书追问几句,秘书不肯说,他不好再问,就转而问那笔钱从怎样的渠道往下拨。秘书说,先拨到县财政局,再怎样就得问县里。方支书点点头就告辞了。谁知下楼梯时正好碰上张主任。张主任见了他一脸愠色:“昨天请你喝酒你不喝,我一走,你自个反要了一箱啤酒,你不怕累么,这么远往家里拖?”方支书忙分辩:“没有的事。”张主任说:“你未必还要我去找人对质?算了,以后你别想喝我一口水。以前还把你当成老实人,真是看花了眼。”说完扔下方支书一个人走了。

    方支书闷了一会儿后,走出后门找到那家餐馆,一问就弄清楚了,那箱啤酒是秘书弄去的。他打算当即回去说个明白,一转念又觉得这样做太不人道,等于捅了别人一刀,就想还是自己兜着算了,别影响年轻人的前程。走了一段路后忽然想到文村长,他举一反三认为还是说清了好,免得秘书将来跌更大的跟头。于是他又转到大门口,写了一封短信托门卫转给张主任。

    做完这件事他又来到县财政局。农财股的老张股长正在看报纸,听他介绍后说,还早呢,从地区账上转过来至少要一个星期。方支书想问自己从地区财政局到县财政局只走了七分钟不到,这转账为什么这样慢。他终于没问,道过谢后就回家了。

    到了第十天,方支书决定再次进城看看。这十天里他过得格外悠闲,见人就说水闸的事,说五千元钱的事。他听好几个人说,文村长有些慌,心疼自己真要白掏五千元钱。小林告诉他,文村长想反悔,和她开玩笑试探,说最多只能兑现五百元。方支书说:“那就请他将自己吐的痰舔回去。”方支书进城后先去县财政局,张股长不在,办公室坐着一个陌生人。他开口问那笔款子,还未说完,那人就说没有拨过来,说着还站起来做出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方支书连忙先走了。他在街上瞎逛一阵,决定还是厚着脸皮再去找张主任。刚到大门口,门卫告诉他,张主任又去省里开会去了,他的车子早上走的。他便写了个条子留给张主任,当然还是托门卫转。

    隔了两天,方支书又进了城,依然是先前的步骤。县财政局那人依然是先前那样打发了他。他便又到了地区行署,门卫说张主任可能在家,他便上楼去找。办公室没有,秘书说不晓得他去哪儿了。等到快吃午饭时还不见张主任露面,他只好赶快往回走。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郎税务那话的严重性。季节已到六月半,汛期之前的日子不太多了,得抓紧时间。他便骑着破车子,一天一趟地往城里跑。县财政局那边依然打听不出任何消息。只是打听到新来的这个陌生人也姓张,是犯了错误从县委办公室贬下来的,所以架子大得很。因为认识,只要方支书一进门,他就说:“没有!”张主任也一直没见着,秘书有一次说张主任上厕所去了,他赶忙跑到厕所门口等,可是过了一个多钟头也不见人出来,他装作小便进去一看,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跑了多次没有结果,方支书逼出了一个办法,每来一次都给张主任留个条子,无非是些:又来了一趟,不见老领导或者不见主任您等等,这样一些话。县财政局那边他也玩了一个花招,他带着小林来了一趟,自己不出面,却让小林去问先前那个老张股长哪里去了。得知老张股长退休后,他们就上老张股长的家。老张股长告诉他们,那笔款子已经拨到水利局的账上去了,因为这是他为党为人民做的最后一件工作,所以他记得清楚。

    水利局的账是小林去查的。方支书在小林面前多次提起初来水利局时碰上的尴尬事。他喜欢听小林取笑说,这是一场“艳遇”。小林是自告奋勇要去查账的。她想好了办法,去水利局时,专门找方支书遇见的那个女人。见面之后,小林就说某个下雨天,她来水利局时,凑巧看到有个男人在办公室里行非礼,便故意在门上敲了几下。接下来小林就对脸色绯红的女人说查找一笔千元财政拨款的事。女人二话没说,搬出一叠账本找了半上午,还是没找到这笔钱。女人一脸的歉意小林是看懂了,她不会耍她。小林走时说,如果有消息请尽快通知望天畈村。女人很客气地将小林送到门口,再三保证决不误事,眉眼之中很有点巴结的味道。

    “衙门深似海!”小林回村对方支书说了查账的经过。

    方支书想不通,这么多的钱会不翼而飞下落不明。解铃还得系铃人,他决定再找一次张主任。日子不等人,已经到了六月底,得办快些才是,不然七月底八月初山洪下来,事情就艰难了。他和小林合计了好久,小林咬牙想出了个主意,由她直接找到张主任家里去。方支书摇头不同意,他认为现今领导干部的妻子最讨厌年轻漂亮的女子,小林真的找上门去,反而会弄巧成拙。小林及时开玩笑,问方支书的妻子是否也是这样防着她。方支书哪有心思说笑,见小林也想不出好办法,便无奈地说:“门卫抽过我一包‘阿诗玛’,说不定能从那儿找点门路。”

    于是,方支书这一次哪儿也不去,一锚下在门房,求门卫帮忙打电话问问张主任在哪儿。门卫不肯违反制度,被求不过才答应试试。门卫将电话打到农办。那边听到是门卫,想必是批评了几句什么。方支书见门卫放下电话时脸色很难看,咬着牙说:“今天非要找到张主任的行踪,看看到底会犯多大错误。”挨了批评的门卫也想找回一点面子,快下班时,他拦住农办的一辆小车,谎称刚才有电话打错了,把门卫当成了农办,问张主任哪儿去了,听口气像是专员的秘书。司机随口说张主任住院好几天了。方支书听了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找到张主任了,忧的是自己身上只剩下不到三元钱,到医院见张主任总不能空着手去。这是从开始要钱跑路以来算计好的十元钱里剩下来的,每次跑路都只能吃两个馒头当中餐,最好也才吃了一碗素面。他这是替自己节约,村里拿不出钱,得自己贴,而自己家几乎和村里一样穷。这十元钱用完了以后,下笔钱尚不知从何处能弄回。

    门卫看出他的心思,说:“你空手去就是,张主任还在乎你那几斤烂水果?”方支书苦笑一下。

    张主任住在干部病房。方支书进去找了一位护士询问。护士看了他几眼,也不说话,把他引到一扇门边,自己先进去说:“爸,有人找你,从乡下来的。”方支书吓了一跳,正准备朝护士说有眼不识泰山,护士绕过他,看也不看就关上门走了。

    方支书硬着头皮一边朝里走一边说:“张主任,是我。又来给您添麻烦了。”张主任正在沙发上静养,见了他,说:“怪不得我练气功总入不了静,原来都是你们这些人给搅的。”方支书站在那儿说:“张主任您别生气,我只说两句话就走,那笔钱——”张主任也站了起来说:“我就厌烦人家提个钱字!去去去!我又不是你们村的出纳会计!”方支书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不信您数我留下的那些纸条,我找了您十八次,才见上一面。若不是为村里的老百姓,我干吗要这么贱?”张主任一愣,走几步到了方支书面前问:“十八次?你找我十八次?”方支书点点头尚未说出声,张主任就变了态度:“老方你别再说什么了,就在这儿等着,那点钱我这就亲自去给你查清楚,你别再瞎跑瞎碰了。下午两点钟以前给你个准信。”说着,张主任就出门去了。

    方支书正呆在病房里不知所措,护士又进来了,冲着他说:“我爸说你胃不好,让我带你去作个检查。”方支书立刻露出一脸窘态,说:“不,我身上没带钱。”护士说:“不要你的钱,记我爸的账。”方支书跟在护士后面前后进了四五种不同的房子,一直折腾到下午三点多钟才算检查完。他看不懂检查表上的那些洋码子,所以干脆不看,就看医生的脸色。也看不出名堂,只晓得是严肃得很。出来后又发现全医院的人都是一副面孔。回到张主任的病房,张主任已坐在原先的位子上,见他进来也不说话,只是点一下头,就把眼睛盯在天花板上不放下来。护士走上去附着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他才收回目光,长长地叹了一声说:“老方,我现在才相信你的确跑了十八次。如果没有我,你跑八十次也不一定能办成。”方支书以为事情办成了,正在窃喜,又听到张主任说:“你就回去等好了,反正不要再跑第十九次,等有了下落我亲自上门去告诉你。我就不相信查不出这笔钱的下落。”张主任打开柜子,拿出几盒人参蜂王浆和几瓶振华851交给他,说:“拿回去按说明书吃了试试看,工作上的事多让小林他们干干,你就好生歇一阵。”方支书晓得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几颗眼泪在打着转,他赶忙告辞出来,一路上想着遇上这样的领导,真是下级的福气。

    回家时,天已很黑了。两个儿子都上前报喜,他俩一个参加高考,一个参加中考,在大考前的最后一次测验中,他们都拿了全乡第一。小林也跑来说,乡里已下了决心,准备将文村长撤了。母亲说自己吃了药后身上明显感觉舒服多了。他睡前喝了一支人参蜂王浆,再喝了几口振华851。这天晚上,他破例一上床就睡着了,直到天亮后才醒过来。

    8

    起床后,方支书发觉天气不太对头,才阳历六月底,天气就闷热得出奇。到中午前后,胃里又有了剧痛感。天上的云虽然只是薄薄一层,他还是感到了不妙。下午,他到水闸上看了看。文小素正好在那儿。水闸还是上次那个样子,没有再被损坏,他多少有些放心,就表扬了文小素几句。他正想提提上次借的那十元钱,文小素先开了口,解释这一阵手头太紧,借的钱得再过一阵才能还。方支书表示自己并不急着等钱用。其实,过几天大儿子去县里参加高考,妻子正愁哪里去弄钱呢!

    闷热天气持续了三天,云层突然变厚。到了第四天早上,雨就落下来了。那个疯狂劲,才一个上午,就把小溪小沟填得满满的。方支书让会计用广播将全体支委喊到了村部,布置说,这雨可能要下个三五天,得赶紧动员全村人上堤去防洪。文村长也到了会,不过一句话也没有说。下到第五天,那雨不但没歇反而越下越大,地上能存水的地方都存得没法再存了。

    电视广播报纸一齐说,全国十八个省发生了特大水灾。

    方支书又让会计通知支委开紧急会,地点在水闸上。大家站在水闸上,看见堤外的洪水比堤内的田地高出近一丈,都不说话。只有小林说:“这水闸若是一破,咱望天畈就全完了。”方支书说:“是我心太软,也不该和文村长赌气。若是早些狠狠心将水闸修牢固了,现在就不用担心。吃后悔药没用,只能亡羊补牢。三千米大堤由七个支委包下来,中间水闸由我带会计镇守,其余六人一边三个,只要还在下雨就一步也不能离开。”大家听了仍不说话,点点头很快分散到各人的堤段上去了。方支书让会计寻了一只锣来,预备报警用。

    雨又下了五天。方支书在前后十天中几乎没合过什么眼皮,人累得不成形了。所幸大堤和水闸有惊无险,基本上平安无事。第十天夜里,天上露出半个月亮,堤外的洪水也在消退。方支书见了,就叫支委们都回去休息,他自个儿看着水闸就行。会计、小林都不肯走,文村长坐在他的堤段上也不肯走。这时,广播喇叭里“嚓嚓嚓”地响了三声。会计晓得这是三差一的意思,妻子催他回去打牌。会计说过不走的话又不好再改口,便推说回去弄点吃的,走了。水闸上就剩下方支书和小林。方支书要小林和他一起到临时搭起的守护棚里坐一坐。小林坐进去,方支书又要她坐拢一点。小林有点慌,但见方支书又累又瘦一点精神没有的样子,还是谨慎地往拢靠了一些。

    方支书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了小林一下,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小林说:“你是个好人。”方支书说:“那文村长怎么会说我们之间关系不正常呢?”小林说:“想损人时这一招最厉害。”方支书说:“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说着就捉住了小林的一只手。小林一开始没做声,后来见方支书的手有顺着她的手臂往别的地方挪动的意思,才赶紧说:“方支书你别这样,我不是那种贱女人。”方支书猛地一愣,然后把手抓得更紧了,说:“你怎么这样想?我是说我女儿若没死她一定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甚至更漂亮。”小林说:“那我喊你一声爸行么?”方支书说:“只要你心里认了就行了。真喊出来,日后我们怎么在村里做工作。”方支书忽然改了话题:“乡里要撤文村长的职,你有什么想法?”小林说:“早该这么做。”方支书说:“你错了。明天我就去找乡长保下他。你以为换了你干得了文村长?你头脑还嫩,连他的半个脑袋都不及。他敢跟我闹,正说明他有能力,想超过我。”小林听不懂方支书的逻辑,觉得有些头晕。方支书又说:“有些事不能全怪文村长,是政策造成的。眼下有些政策得赶紧修改,不然就会将人心越搞越散。现在是集体散了,将来还不晓得是什么散了。”小林没有听进去这些话,她听到棚外有动静,赶紧钻出草棚一看,是文村长。文村长说:“我来看看水闸。”说完就扭头走了。

    小林也要那边堤上看看。方支书将锣交给她,说一个女人力量弱,怕出万一,有事就敲几下锣。小林接过锣顺着大堤走了一趟。走到头见无情况又往回走。刚走几步,隐约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再听又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提着锣,依旧边走边察看堤内堤外。再回到水闸,已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水闸上有个人影,走近了一看才知是文村长。小林说:“好像听见有人喊。”文村长说:“我也是听见了才过来的。”小林像是意识到什么,问:“方支书呢?”文村长说:“我一来就没见到他。”说了一阵话,仍没见到方支书,便以为他是走畈中间的小路回家休息去了。直到天亮后,方支书的妻子来送早饭,才知方支书一整夜没敲过家门响。让会计在广播里喊了十几遍后,仍找不到方支书的人影。

    中午时分,水闸上响了一声枪。民兵连长在用枪打鳡鱼,几条从下游水库里蹿上来的大鳡鱼,正在水闸附近抢吃什么。民兵连长一枪打死的那条鳡鱼有好几十斤。见到大鳡鱼,会计忍不住说:“早上我听到自行车铃响,方支书会不会是也捉到了大鳡鱼,拖到城里卖去了?这几天他老喝人参蜂王浆和振华851,不做些贩买赎卖的事,哪来的钱?”刚好郎税务来找文小素补充材料,心想一瓶振华851就得四十元钱,以为又要捉住一只肥手了,便骑上自行车往方支书家里赶。刚到方支书门口就听到许多人在传,找到方支书的尸了。郎税务一听打了一个冷颤。

    方支书的尸体是被民兵连长发现的。他下到水里捞被枪打死的鳡鱼时,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一摸是条人腿。他喊了几个人下去帮忙死劲一拨,随着方支书尸体露出水面,一股水桶粗的水柱从堤内的闸底喷了出来,将一床棉被炮弹一样弹出老远。小林和文村长这才晓得,昨夜水闸突然出现了漏洞,方支书喊了一声后,见情况危急,就抱起草棚内的那床棉被,跳入水中。方支书腿上的肉几乎被鳡鱼吃光,两根白花花的腿骨和枯瘦的身子一起平卧在长堤上。

    小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随后全村人都哭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哭。那就是文村长。他见到方支书尸体后,愣愣地揪下了自己的半边头发。然后笔直跑到学校,将方支书的两个儿子用一辆拖拉机拖着送到城里,找了一家旅馆住。再托一个朋友照顾他俩,说后天就要考试,不让他们在这之前晓得父亲的死讯。安顿好后,他又到县委办公室,声泪俱下地诉说了方支书英勇献身的经过。县委书记当即乘车直奔望天畈。

    第二天,张主任代表地区行署也赶到了望天畈,他说方支书上次诊断的结果是胃癌晚期。文小素听了忍不住说:“方支书真划算,眼看要死了,还白拣个英雄当着。”张主任还没查到那五千元钱的下落。但是,文村长坦白了,是他串通财政局的人做了手脚,将钱转到了乡财政所,还了十几年前修水闸时借的那笔五千元的贷款。张主任听了,要县委书记当场表态处分文村长。文村长却说:“请你们不要处分我,给我三年时间,三年之内不能让望天畈富起来,我就撞死在这水闸上。”大家听了半天无话。只听见张主任抚着水闸,一声接一声地长叹。

    方支书下葬时,方支书的妻子由小林扶着,她用枯涩的嗓子说:“我真后悔当初没有说,嫁给了他,自己一点也不后悔。”从坟山上沉重地往回走的路上,小林朝方支书的妻子喊了一声妈。大家都不明白。方支书的妻子说她明白,她说:“方支书生前跟我说过几次,想认小林做女儿,但见小林连张主任这样的人都不答应,就始终没有明说出来。”

    这天晚上,会计一开广播就听到县电台在广播县委关于开展向望天畈村支部书方建国学习的决定。上床睡觉时他找了个借口将他的川妹子狠狠揍了一顿。就在会计揍自己妻子时,张主任领着支委开会征求文村长去留问题的意见。张主任玩了一个新花样,每人发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同一个问题:如果方支书在世他会怎么处理文村长?张主任得到同样一种答案:方支书会给文村长一次机会,让他继续干下去。张主任还有个想法:将文村长贩茶叶赚的一万元钱都弄出来留给村里,一部分拿来修理水闸,另一部分办个小企业。

    散会时,大家刚走到门口,突然停电,挂在电灯上的所有窗户全消失了,只有远处一盏长明灯背负着坟山不断闪烁。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五日晚完稿于东湖

    二〇〇六年二月六日晚订正于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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