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时光不曾老去-早就变得混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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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时间是个不顶用的东西,溜得太快,追得人气喘吁吁。

    很长一段时间,我像只穴居的田鼠,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吃、睡、看电视剧和口水书,过着醉生梦死般的生活。

    日子长了翅膀,在混沌不堪的挥霍中飞走,等到我惊醒过来时,已经走过了大三的尾巴。

    雅雅的考研大计失败了,她沿着南城风光带跑了一圈后,把一麻袋的资料书撕得粉碎,然后搬回了宿舍,继续循规蹈矩熬毕业。

    小野成功远飞美国,托关系进了一所有着古典人文气息的学院进修,她跟我说毕业后要去外企工作,因为外国帅哥多,赚得多不如嫁得好,我衷心祝福她美梦成真。

    唯一令人虎躯一震的消息恐怕是红姐,她在老家时就谈了一个男朋友,这个我们是知道的,两个人异地恋七年,打算一毕业就结婚,情比金坚,可歌可泣,八年抗战能抓住幸福,我为她高兴。

    我想,我们一路披荆斩棘,终于是长大了。

    学校的专业课越来越少,意味着我们留在这个学校的时间不多了。

    星期二的上午,我捧着言情小说,在宿舍阳台上嗑瓜子,我是越活越回去了,想多看点儿书补补脑子。下午的时候,我闲得无聊,想去外面转转。

    约林悦悦的时候,问她有没有时间,她遮遮掩掩,给了我几个“可能”“大概”“也许”,我直接挂断电话,一个人打车去了国际商场。

    人多得像溯洄的沙丁鱼,挤来挤去,我挑了一个人少的街区走了进去。

    天桥上,摆着一长排的地摊,什么小玩意都有,看得我眼花缭乱。最后,一个抱着一把吉他的流浪汉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他旁若无人地唱着:“我记得当日与你最低温度下……明明不应该牵挂你神情,明明不应该将细节辨认,怎么一想你始终都会沾湿眼睛,人宁愿金鱼般记性……”

    倒不是流浪汉的歌有多好听,而是以前在外街摆地摊时,司城为了帮我招揽顾客,也唱过这首歌。他语不着调地唱着,粤语咬字不堪入耳,当时的我竟然一字不落地听完了。

    记得收摊那天,我们数着赚到的钱,司城将一张张钞票递过来,喊出上面的面值,核算后的总额有三百六十五块。

    我捏着那一叠血汗钱,心情不错。

    司城满脸笑意,调侃我:“顾财主,看看你,一身铜臭味,请客,请我吃晚饭。”

    昏黄的路灯下,司城活像一只看到肉的馋嘴狐狸。

    我也没扭捏,看着他说道:“行啊,我请你吃面。”

    “爽快。”司城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一面之交,终生难忘。我要吃博多拉面。”

    后来,我们走了三条街,在一个弥漫着臭豆腐味道的弄巷里找到了司城口中的“博多拉面”。说实话,在这之前,我对它的认知为零。

    我问司城,怎么知道有这种面。

    司城将汤喝了个底朝天,一脸鄙视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地球人?这都没听过,有一首歌不是那么唱的吗?”

    我低着头,挑出里面的葱花,随口问道:“什么歌?”

    “听好了啊。”司城拿起筷子,敲着碗打节奏,唱道,“我记得当日与你最低温度下,吃博多拉面,你爱吃葱花;我记得当晚四处借宿不会怕,旅舍租不了,两个也一家……”

    那时我一口汤呛着了,坚决要他闭嘴。

    再后来,我上网查询,才知道这是蔡卓妍的《明明》,一首并不欢乐的老歌。

    司城,我记得当日与你一起吃博多拉面,我不爱吃葱花。

    遗憾的是,我不是歌里唱到的鱼,只有七秒的记忆。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我猛地回神,流浪汉点燃了一根香烟,发现我站在他面前已久。

    随即,他又转过头,望着天桥下来来往往的车流。

    “呼——”流浪汉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缭绕烟雾中,他那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变得不太分明,开裂的手指将燃烧了快一半的烟头在地上摁灭。

    “小姑娘,想听什么歌?”他抬头问我。

    我说:“不用了,先前那首歌挺好的。”

    流浪汉笑起来,一口大黄牙,像棒子上整齐的玉米粒,他说:“不收你钱,放心。”

    我弯腰,笑了笑,将口袋里的零钱放进他那只雕花碗里。

    流浪汉说道:“谢谢。”

    “是我要谢谢你。”

    谢谢他让我想起了美好的事。说完,我朝他微笑,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朝商场内走去。

    在学校不知道,到商业街这种地方才清楚什么是销金窝。

    形形色色的柜台前,随便一样东西就是我好几个月的饭钱。

    我的目光掠过卖手机的专柜,落在了珠宝区域,随即,我浑身僵住了。

    不远处的一对男女,女的坐在轮椅上,不时温柔地对男人说着什么,男人轻轻点头,眼中有笑意。他们最后在一个柜台前停住,男人对服务员说了几句话,服务员马上端出玻璃柜中的展品,送到女人面前。女人选了一会儿,拿起几枚戒指,一枚枚试戴着,每一下都问男人的意见,男人耐心地听着答着。

    是司城和秋小凌。

    司城笑着抬头,看见我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呆呆地望着我,一动不动。

    我平静地望着他,脚下仿佛生了根,我的眼里,只看得到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我努力站直,面带微笑,目不斜视,绝不让自己的骄傲和自尊溃不成军。

    “顾也凉!”司城忽然大喊,同时,秋小凌看到了我,一脸惊愕。

    整个世界“轰”的一声倒塌下来,沉闷的空间里回响着他的声音,我全身颤抖,看着他疾步朝我走来。

    司城抬脚的一刹那,我明显看到秋小凌一愣。她抿紧嘴唇,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渐渐离去的皮鞋,眼眶红了。

    (2)

    在半分钟前,我的大脑组织了各种见面问好的句子,高兴、欣喜、诧异、高傲,还是调侃,我甚至想了一句英文,可是当司城站在我面前,我见到这张脸时,我傻了,呆了,迟钝了,任由他将我拥进怀里,低声呢喃:“顾也凉……”

    看到秋小凌费力地推着轮椅朝我们走来,我触电般地推开他,跑去帮忙。

    司城这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

    他竟然想都没想就丢下了秋小凌,那个从小追随他、保护他,现在坐上轮椅的秋小凌。

    “也凉,你怎么会在这里?”秋小凌诧异地问道,脸上有淡淡的喜悦。

    在我的记忆中,秋小凌热情善良,对感情格外执着,说不上喜欢,但我不讨厌她。

    我给她盖好因她的动作而下滑的毯子,笑着说道:“可能这就是缘分吧,好久不见,过得怎么样?”

    秋小凌有意无意地看向司城,也没打算拿刚才司城的失态说事。

    “别提了,就那样。因为小城家出了点儿事,我们家跟他们家是世交,所以能帮衬的尽量帮衬。我本来还打算到处去玩玩,现在腿伤了,跟个废物没两样,只好专心养伤了。”她笑呵呵地说道,亲热地拉着我的手。

    我半蹲着,手轻轻地覆上她的膝盖,问道:“严重吗?很痛吧?”

    “暂时不能走路而已,等好了,又活蹦乱跳啦。”秋小凌开朗地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只是以后得留着这个丑刘海儿了。”

    我记起周子扬曾说过她的额头也受伤了,我捋了捋秋小凌的头发,掀开刘海儿,看到那一条粉红的疤痕,问道:“会复原吗?”

    秋小凌笑起来,说道:“没事啦,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对了,也凉,我们下周去海边玩,一起来吧,人多热闹。好久没见到你们了,怪想念的。”她兴冲冲地看着我。

    整个过程,司城一直没有说话,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走到秋小凌的轮椅后边,没有看我。

    我怔怔地望着他出神,然后,我雄赳赳气昂昂地说了句“好”。

    司城点点头,推着秋小凌想走,从一开始他就将自己置于旁观者的位置,换作以前,打死我都不信,他会有安静沉着的时候。

    我突然明白过来了,秋小凌是他的女朋友,司城之前对我如何,秋小凌是看在眼里的,而我作为一个尴尬的存在,此时司城说什么都是错,他干脆装傻。

    大家心知肚明,何必台面上拆穿不好看?

    司城,我是该夸你聪明,还是该怪你变了呢?

    该来的总会来,逃不掉,那就去面对。

    海边聚会,说起来很浪漫,其实就是一群人套着游泳圈在浪花里瞎扑腾,扑腾完在沙滩边生个篝火,架上铁丝,喝喝饮料,烤烤肉,顺便聊聊人生和梦想。

    聚会,地方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来的人十来个,认识的只有林悦悦和周子扬,我坐宫杰的熊猫车来的,一路上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很淑女,宫杰还担心我是不是生病了。

    是病了,心病。

    一群人正扎堆喝着啤酒吃烤串的时候,司城推着秋小凌姗姗来迟。

    秋小凌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抹胸小礼服,盘了头发,化了淡妆。她坐在轮椅上,向大家打招呼,司城跟在后面,只顾着注意脚下的路。

    “对不起,路上堵车,我又不能走,来迟了。”秋小凌赔笑,恳求大家原谅她。

    大家起哄,开他们的玩笑,说这不是理由,司城可以背她来,吵着闹着要罚酒。秋小凌不知所措,司城站出来,朝大家鞠了一躬,笑道:“我喝一样的。”

    在众人的笑声中,司城被灌了一瓶白的,半瓶红的,大家才放过他。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司城的酒量这么好。

    林悦悦坐在我旁边,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凉凉,你看见秋小凌脸上的笑容了吗?灿烂得跟花儿似的,我敢笃定,她的腿伤没那么严重,巴不得司城茶饭不离手地照顾她呢。”

    我没有多想,我只知道,秋小凌是司城的青梅竹马,秋小凌从幼儿园就开始追随司城的脚步直到如今。秋小凌为了保护司城,出了车祸,秋小凌为司城付出了她的全部热情。

    就算秋小凌脸上戴了面具,可她对司城的心是真的。

    海水撞击着礁石,此起彼伏的浪潮声钻进耳朵,海鸥的鸣叫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空寂。

    柔和的灯光下,不远处的白色餐桌椅上,司城耐心地给她夹菜,小龙虾剥去外壳,花甲挑出肉,红烧鱼拣出姜丝。看到她嘴角脏了,司城拿起纸,给她擦去。秋小凌的脸一直红扑扑的,笑吟吟地跟司城说着话。

    我发誓那一刻我真的嫉妒了,压抑不住的怒气让我眼睛发胀,胸口发疼。

    海风吹散我的头发,我嘴里全是苦涩。

    曾经厚脸皮、大大咧咧、嚣张无赖、让我恨不得掐死的讨厌鬼司城,我不知道原来他也会低声耳语,会温柔,会细心,会沉稳,可惜让他变得这般的那个人不是我。

    来参加这个聚会,我感觉自己就是在找死。

    当秋小凌将第三颗肉丸子塞进嘴里时,一丝若有似无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孔里。

    宫杰拿着五根羊肉串,站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视线。

    他说:“也凉,吃点儿东西,一晚上没见你吃什么。”

    我这才觉得肚子饿了。

    一晚上光顾着看,忘了吃。

    宫杰在我旁边的木凳上坐了下来,将手上的羊肉串放到我桌上的空盘子里。

    “谢谢。”我吐出这两个字,抬头看过去,司城扶着拄着拐杖的秋小凌在海边散步。

    我捏着玻璃杯,心不在焉地看着,左手拿起羊肉串嚼起来,食不知味。察觉到我的目光,宫杰也朝海边看过去。

    “司城和小凌很般配。”他突然开口。

    我手上的力度加重,玻璃杯上有手心的汗渍,我漫不经心道:“是吗?”

    宫杰起身道:“去走走吧。”

    “啊?”我茫然地看着他,他耐心地等我起身,我继续茫然地点头。

    宫杰顺手接过我吃得干干净净的签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在前面。

    海边风很大,风鼓起他的卡其色裤管,我心神不定地跟在他后面,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前进。

    (3)

    海滩很大,林悦悦除了在吃饭时搭理了我一下,后面就不见了人影。

    司城和秋小凌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跟宫杰一前一后,慢悠悠地沿着海岸走。

    宫杰忽然站住,回头问我:“也凉,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正踢着脚下一个海螺,听到宫杰的话,我抬起头看他。

    “打算吗?”我轻咬着嘴唇,犹豫道,“可能先毕业,然后……啊——”

    我的脑袋如遭雷击,我踉跄了几下,差点儿摔到地上。宫杰扶住我,看着脚下一个排球,紧接着,周子扬吊儿郎当地从旁边的椰子林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高个子男生。

    宫杰看了看我的头,捡起排球,走到周子扬面前说:“你们打到人了,道歉。”

    我刚想说“算了”,周子扬痞里痞气地说:“道什么歉,这是沙滩排球,本来就是在海滩边玩的,你们两个不会挑地点,在这里晃悠,还怪我的排球不长眼?对吧,阿天?”说完,周子扬还征询身后高个子的意见。

    高个子笑道:“逻辑非常严密,见解新颖独特,我举双手赞同。”

    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什么人交什么样的朋友,一点儿都没错。

    看样子,林悦悦没有和他在一起,不然早就蹦跶出来了。

    看到我变了脸色,周子扬拿过宫杰手中的排球,得意地说道:“你是看到司城和秋小凌恩恩爱爱,羡慕了吧,吃醋了吧,后悔了吧?可惜晚了,哈哈哈……”说完,周子扬和高个子走远了。

    我发誓,要不是我还有理智,我会立即上前将周子扬踹进大海的怀抱。

    宫杰皱着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他心如明镜,只是拒绝去猜测我真正的心思,又或许他正举步维艰追寻着缥缈美好的希望。

    其实我们都是作茧自缚,却又心甘情愿。

    十二点,聚会结束,我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没看到林悦悦,我很纳闷,问周子扬,周子扬说不知道,打林悦悦的电话,提示关机。

    我猜想她是觉得无聊就先回家了,发了条短信后,就没把这事放心上。

    一个星期后,林悦悦给我打电话。

    她扯完天气扯零食,声音听起来不对劲,我问:“悦悦,到底怎么了?”

    林悦悦告诉我,周子扬跟她闹分手,他看上了另外一个女生。

    我才知道,那天聚会,林悦悦中途退场是去找地方喝酒,两个人小吵小闹有一段时间了。

    我劝她和周子扬分开,林悦悦执意不肯。

    我气愤地把电话挂断,扬言这事我不管了。

    这个世界很公平,感情的事,吃了秤砣铁了心去撞南墙,那就要做好头破血流的准备。

    可我没想到,林悦悦和周子扬那么快就出事了。

    星期三下午五点,我还在吃饭,接到了林悦悦的电话。我想也没想就按掉,可是对方不死心,一遍一遍打着。

    电话刚接通,里面传来林悦悦惊恐无助的哭喊声:“凉凉,救命——”

    我丢了碗筷,立刻报警,疯了一样往林悦悦说的酒吧赶。

    车子路过晟华公司时,我想到了司城,也许他可以帮忙。没有司城的电话号码,我在他们公司前台留下酒吧地址,恳求她一定要尽快转告,让司城过来。

    我一边想着对策,一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主要是拖延时间,等到警察过来。

    到达“幻想”酒吧时,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我悄悄推门进去,里面一片狼藉,像被鬼子扫荡了一番。

    酒吧中间围了一圈人,骂骂咧咧的,密不透风,蚊子都飞不进去。

    我眼尖地扫到角落里,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林悦悦正半趴在沙发上,她的背上一片血红。

    “悦悦。”我顾不得脚下乱七八糟的酒瓶盖和玻璃渣子,飞奔到角落抱着她。

    听到有人叫她,林悦悦扭头,兴许是受伤了,她看我的时候很艰难。看到我,她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我吓了一大跳。我还没见林悦悦这样哭过,就算是以前周子扬花心,她也只是抱怨委屈,流泪生气,过段时间又好了。

    可是,此时此刻,她哭得那般绝望。

    “怎么了?背上很痛吗?你别急,我马上送你去医院。”我手足无措,想去扶起她,又怕弄疼她。

    林悦悦的手哆哆嗦嗦地指着酒吧中央,无助地说道:“子扬……呜呜呜……在被他们围着打,会死的……救他……”

    她说着想站起来,背上的伤口被扯到,衣服又染红了一大片。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惊慌又心疼:“警察快来了,你伤得很重,别动啊。”

    我冲过去扶住她,将她挪到沙发上趴好,流了这么多血,哪个下手这么毒?

    林悦悦都这样了,那周子扬……我不敢往下想。

    从来不知道,人可以惧怕到这个程度,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放开他。”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四周刹那间安静下来,围在酒吧中央的人圈渐渐扩大,人群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哥哥在教这小子怎么做人,谁活腻了,敢多管闲事?”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我看到一个眼角带疤、叼着根烟的猥琐男,他一脸不爽地看着门口。

    我一扭头,就看见司城站在门口,由于逆着光,他的脸有一半看不分明。

    五色的灯光照着他白色的衬衫袖口和手里一瓶琥珀色的龙舌兰。

    酒吧里静得可怕。

    司城盯着猥琐男,脸上似笑非笑。他看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已经半死不活的周子扬,眉头皱了皱。

    “兄弟如手足,我朋友不会做人,我先喝三杯,给您赔罪。”司城漫不经心地笑着,朝猥琐男走来,温文有礼,“您觉得怎么样?”

    “臭小子,少管闲事,咱们疤哥——”有一个小混混模样的人准备上前,猥琐男示意他退后。

    “疤哥,这小子好像在新闻上看到过,老爸有钱有背景。”有人提醒了一句。

    我抬头看着司城,握紧双拳,后背都是冷汗。

    林悦悦眼泪哭干了,她害怕地抱住我,咬紧嘴唇发出呜咽声。

    “啪”的一声,那个说话的人脸上瞬间出现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猥琐男活动了一下打人的手,阴冷地说道:“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林悦悦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我的手心被汗水湿透了,我握着她的手,给她力量。

    这个猥琐男摆明了不好对付,今天酒吧这张大门恐怕没那么容易出去。

    (4)

    司城开了那瓶龙舌兰,拿过三只完好的高脚杯,一杯杯倒满。他的动作很缓慢,仿佛不是来救人,只是来喝酒。

    我突然全明白了,他在拖延时间,时间越久,周子扬越安全,最后只要熬到警察来就可以了。

    “大哥,这三杯酒,我先敬您。”司城微笑着上前,那笑容陌生得让我怀疑他换了一张脸。

    猥琐男手一扬,立即有个胖子会意,上前咳嗽了一下,朝酒杯里吐了一口口水。

    “现在可以喝了。”猥琐男抱起双臂,盯着司城,笑得阴鸷。

    太过分了!我恨不得上前撕了那个人的脸。

    在遇到司城以前,我以为他是世界上最不要脸的人,今天才知道林子这么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酒吧这伙人完全是素质无下限的无耻流氓啊!

    司城看了看酒杯,轻描淡写地说道:“可我不喜欢加了料的酒。”

    猥琐男唾沫四溅,冷哼道:“管你喜不喜欢,哥几个开心就好。小子,看你年纪不大,还是个学生吧?回家好好写作业,哥哥没空陪你玩。”

    四周一阵哄笑,司城抿了抿嘴唇,笑道:“我有空,乐意奉陪。”

    闻言,混混们笑得更欢了,一个个像发了羊癫疯一样。

    隐约有警笛声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我全身像打了鸡血,有救了!

    “臭小子,你报警了?”猥琐男有点儿慌张,气急败坏地大喊,其他的混混也想撤。

    “是啊。”司城将手中的酒杯像扔垃圾一样扔到猥琐男面前,淡淡地说道,“还不快滚,等着蹲大牢?”

    猥琐男说着要冲上来打人,被他一个手下及时拖住,逃出了门外。

    酒吧里的人一下子作鸟兽散。

    脱险了,我松了一口气。

    林悦悦的嘴唇都咬破了,周子扬还像摊烂泥一样,在地上要死不活地哼哼。

    “过来。”司城扯了扯领口,抬头看着我。

    “啊?”我不知道在做梦还是清醒的,应了一句。

    司城摆好一把翻倒的凳子,摸着坐了上去,脸色有点儿苍白。

    “你是吃坏了东西,肚子痛吗?”说完,我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从喜马拉雅山跳跃到地中海的思维,我是怎么修炼成的?

    他一副看隔壁家二傻子的表情瞪着我,我不服气地补充道:“不然你怎么一副胃痉挛的样子?”

    “我胃痉挛,你报销医药费?”司城问道。

    我想了想,今天这事他功不可没,我可以考虑。

    “你扶起周子扬。”司城指了指地上的“烂泥”。

    我不满地说道:“我腾不出手,我抱着悦悦呢,再说你隔得近,你扶啊!”

    司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戳到了痛处,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腿软。”

    腿软?什么情况?刚才没人动手吧?

    三秒的沉默后,我总算理清思绪,原来他表面上威风,其实怕得要命啊。

    我轻笑。

    林悦悦那个伤员,笑得差点儿从沙发上滚下来。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警察叔叔很晚才到。

    司城告诉我,等警察来,我们早成了刀下亡魂,之前过去的警车完全是碰巧,司城将错就错,吓跑了那群混混。

    至于周子扬为什么会被打,我觉得完全是他活该。

    周子扬看上的女生是那个猥琐男的女朋友,猥琐男要出恶气,将周子扬围堵在酒吧打。周子扬向林悦悦求救,林悦悦大脑短路,孤身跑去,结果人没救成,被一把椅子砸到了背,当时就趴下了。

    如果我没有急中生智去找司城,后果不堪设想。

    祸害遗千年,这句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像周子扬这种祸害,怎么会这么容易挂掉呢?

    林悦悦受的是皮外伤,没多久就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周子扬有点儿惨,继续养着,没个百来天恐怕下不来床。

    林悦悦说司城来过医院几次,但我没碰到。

    巷子里,林悦悦邀请我吃烤串,感谢我的救命之恩。为什么每次我们出来都吃烤串?用林悦悦的话说就是专一、钟情,比如她对周子扬。

    我当时就被恶心到,先去找垃圾桶吐个痛快。

    其实从私心来讲,我更感谢她,让我有机会离司城近了一步。

    总之,我们各怀鬼胎,在“吱吱呀呀”的木桌上将啤酒干得震天响,以表示我们患难见真情,姐妹情深如海。

    酒过半巡,林悦悦从包里掏出塔罗牌,有模有样,口中念念有词,像个道行深厚的老巫婆。她一定要我抽几张,对于这种不靠谱的预测,我对它的可信度仅仅比天桥下每天患绝症急需钱用的乞丐多一丁点儿。

    “凉凉,根据牌面来看,你的感情路难啊!”林悦悦老气横秋,一副大师的模样。

    我嗤之以鼻:“谁说我要问姻缘了?说正经的,你跟周子扬怎么样了?”

    周子扬住院这么久,她就去看过三次,还是偷偷摸摸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林悦悦秀眉一挑,不高兴地说道:“咱大白天能不说这些晦气事吗?”

    我一字一句地回答:“不能。”

    “周子扬坚决要跟我分手。”林悦悦趴在桌上,玩弄着油乎乎的筷子。

    难怪不敢去医院,懦夫,逃兵。

    我说:“分手好啊,谁谈个恋爱谈得命都差点儿没了?不就一个周子扬吗?没了他,你还不能吃喝拉撒睡了吗?”

    林悦悦把筷子一扔,不痛快了:“谈个恋爱谈得命都没了的,中国上下五千年多了去了,祝英台不是和梁山伯化蝶了吗?白素贞不是为许仙压雷峰塔下了?还有国外的,罗密欧和朱丽叶……”

    “你这是愚蠢!”我打断她,“那些都是历史,是故事,我不觉得可歌可泣,我只觉得他们愚昧顽固,不懂得认清现实。”

    林悦悦蛮横地反驳道:“我不,反正我不同意,打死我都不同意。”

    “那我打死你吧。”我咬牙切齿地说道。

    “打死人犯法,你才舍不得呢。”林悦悦黏上来,握着我的手,撒娇地摇了摇。

    我给她一个白眼。

    她说对了,一句话掐在我的软肋上。我的确舍不得,舍不得她难过,舍不得她受伤,舍不得她为一个男人头破血流。

    朋友啊,真上心了,比爱情更刻骨铭心。

    (5)

    那天晚上,林悦悦喝高了,一整晚都在唱儿歌,吵得我一晚没睡。

    我知道她心里苦,由着她闹。

    在我家待了三天后,林悦悦就走了。

    我没有再给她上思想教育课,劝人这种事,劝好了功德圆满,劝不好就是几世仇人。为了一个周子扬伤感情,不值得。

    我没想到司城会主动提出谈谈,事实上,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星期二一大早,我还蒙在被子里做春秋大梦,手机欢快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周子扬。

    他找我干吗?

    负荆请罪?

    还是送我大礼?

    我挣扎着坐起来,抓了抓头发,接通电话后含含糊糊地问:“喂?”

    “顾也凉,我是司城。”对面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浇在我的头上,我彻底清醒了。

    “我在医院,用子扬的手机打的。”司城解释道。

    “哦。”五秒钟的沉默后,我盘算着要说什么话。

    司城说:“我们谈谈吧。”

    “好,你来我家。”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我就说出这句话,说完我就后悔了。

    顾也凉,你脑子是不是坏了?傻啊?

    “等下见。”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快要发狂了,我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我打量着凌乱的房间,苦恼着要从哪里着手收拾。

    第一件事,撕掉试衣镜上贴着的那张照片,我有点儿做贼心虚,快速把它锁进了抽屉。

    我拿起吸尘器,将屋子每个角落都认真打扫了一遍,整理完书架上的书籍,扔掉客厅和厨房里的垃圾,擦干净沙发上掉落的饼干碎屑,抽掉下面铺着的毯子,把茶几上的小东西放进收纳箱。

    我捶着腰瘫软在沙发上,思考着:顾也凉,亏你半世聪明,到底为什么会说一句“来我家”的蠢话?

    就在这时,门铃声响起。

    “来了。”我应了一声,跑到门口,通过猫眼,我看到司城站在门外,紧闭嘴唇,手上抱着一大把白玫瑰。

    还送花……

    犹记得,当初在宿舍楼下见他,他也是这样,冒失地捧着红玫瑰。

    恍若隔世。

    说话的时候英勇,现在我竟然害怕了,我磨磨蹭蹭地将手搭在门把上,没有动作,突然门铃又响了,吓了我一跳。

    下定决心开门后,司城将花塞到我怀里,上下打量我一眼,说:“送你的。”

    “谢谢。”我抱着花,顺手将它插在了一旁的瓶里。

    司城在玄关处换鞋,我急忙拿出一双拖鞋放在他脚边:“新的。”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冲我笑了笑:“你这么有礼貌,我不习惯。”

    我说:“来者是客,应该的。”

    司城穿着藏蓝色的衬衫、黑色西装裤,他摸了摸鼻子,又将我打量一番,指了指我的脸,问道:“你挺忙的?”

    “呃?”我扭过头,往墙上的镜子瞟了瞟,不看还好,一看我差点儿气晕,脸上一道道黑,像包大人他闺女,睡衣皱巴巴的堪比抹布。

    刚才忙晕了,忘记去洗脸换衣服!

    我回过神,轻松地笑了笑:“居家,难免随意了点儿,随意。”

    “是挺随意的。”司城冲我眯眼笑,自来熟地走到客厅坐下,他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卷起袖子,舒服地交叠着两条腿,“有酒吗?”

    我说:“有水,纯净水、矿泉水、开水、自来水,你要哪一种?”

    “算了。”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指了指沙发对面,“坐下,我们谈谈。”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走到他面前,手一伸:“给,啤酒,谈吧。”

    司城将啤酒搁在面前的茶几上,我转身在他对面坐下,平静地望着他。

    一年多的时光要一下子说尽,有些不现实。

    我近距离看着面前这张脸,不过两年多的时间,他已被打磨得如此平和,霸道的脾气不改。岁月果然是把杀猪刀,杀的都是些不要脸的。

    “你屋子前的薰衣草长得很好。”

    我看着地毯上那一个光点,心里刮起了龙卷风。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他这句话意指何处?从常理来说,林悦悦肯定跟他说过相册遗失了,因此他应该不知道我看了相册,薰衣草仍是秘密。

    我故作惊讶道:“是吗?邻居阿姨喜欢养花草,估计是她种的吧。”

    “这么肯定?”他皱眉问道。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疑惑道:“八九不离十,我们这地方,又没专门的清洁工,谁闲得没事来打理。”

    “嗯,有道理。”司城煞有介事地点头。

    我蹙着眉头,低声问:“这两年过得好吗?”

    “好啊。”司城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伸出手指头数,“不用上学,爸妈管不着我,工作稳定踏实,收入可观,首席珠宝设计师,还有……”

    “还有秋小凌。”我微笑着帮他说完。

    司城赞同,冲我竖起大拇指。

    我压抑着怒气:“那你的梦想呢?你不是喜欢摄影吗?单反去哪里了?热情去哪里了?你根本不快乐。”

    “梦想?”司城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充满玩味地看着我,“梦想这东西,十年后只是下饭菜,当不得一回事。”

    下饭菜啊。

    我心里重复着这句话,觉得讽刺,原来梦想这东西半毛钱都不值。

    “你这样认为的?”我冷眼看着他,无力反驳。

    “咝咝——”司城开了那罐啤酒,气泡冒了出来,他喝了一口啧啧道:“你呢?混得怎么样?”

    “不好不坏,还凑合。”我老实回答。

    除了思念你,一切都很愉快。

    除了寻找你,一切都很美好。

    司城的声音隐约有点儿不真实:“那就好……”

    我抬头看他,正对上他的目光,他移开目光,有意无意道:“上次选戒指是给秋小凌的表姐选的。”

    司城的声音小得像蚊子,我却听清了,他在向我解释,怕我误会吗?

    我故作不解地问道:“什么?没人掐你的喉咙,请你大点儿声。”

    他提高音量,没好气地说道:“我饿了,给我煮面。”

    我愣愣地看着他,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这是在命令我?

    看到我脸色不好,司城提出了交换条件:“你煮面,作为条件,我会再重复一遍刚刚那句不清楚的话。”

    谁稀罕!

    心里这样想,身体已经起来去冰箱里拿鸡蛋和青菜,我“啪”地打开炉灶,倒完水,用筷子使劲搅着锅底,弄出刺耳的响声。

    司城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他拿起遥控器,将台顺着倒着换了个遍。

    十五分钟后,我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青菜面“咚”地放在他面前:“吃!”

    他看了我一眼,盘腿坐在地上开始吃面,才吃了一口,他就皱起了眉头。

    我心里得意扬扬:没味道是吧?我没放盐,看你怎么吃。

    司城停顿了一下,低头继续吃,我痴痴地看着他,一脸“你没事吧”的表情,最后,他只剩下汤没喝,心满意足地说道:“我饱了,谢谢。”

    我的下巴快掉到地上了。

    他会说谢谢?

    我真想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之前那句话,我忘了。”司城开口,我不解地看着他,才想起之前的交换条件。

    我暗暗腹诽:霸道无赖依旧,不过委婉多了。

    “以后没看完的杂志,记得藏严实点儿。”司城突然开口,我如坠云雾,眼睁睁看着他从沙发底下抽出那本《时光》,前后翻了翻,我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翻到他投过稿的那一页就糟了,我一把抢过杂志,瞪着他:“别乱动人家的东西,这是基本的礼貌,你懂不懂?”

    司城低笑道:“我家里有本一模一样的。”

    所以,里面的内容他都知道,我留着杂志的用心,他大概也明白。

    我僵在那里,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我走了。”司城站起身。

    我一怔,挥了挥手:“不送。”

    走到门口,换好鞋,司城停住,定定地望着我,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

    半晌,他笑了笑:“面煮得不错,只是吃起来有点儿苦。”

    说完,他转身走出门,走过走廊,走过花坛旁,走过那一片薰衣草,消失在夜色里,留下一脸诧异的我。

    我失神地走到桌前,那碗面还在散发着丝丝热气,鬼使神差地,我端起碗喝了一口,“啪嗒啪嗒”,眼泪滚落进汤水里。

    是啊,好苦,苦到了心里。

    面本来没味道,是吃的人心里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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